世界之夜

2015-08-11 00:20丁小龙
延河 2015年8期
关键词:表姐哥哥诗歌

丁小龙。青年作家。文学编辑。1988年水瓶座。有小说、诗歌、散文与翻译作品发表于国内文学杂志与报刊。著有长篇小说《无光之地》,中篇小说《空心人》。另有译作二十万字,包括托妮·莫里森、艾萨克·辛格、科尔姆·托宾、萨曼·拉什迪等人的中短篇作品。现居西安。

世界之夜已进入夜半,世界之夜弥漫着黑暗。

——海德格尔

第一幕:2047年 冬部

第二幕:2015年 春部

第三幕:2001年 夏部

第四幕:1988年 秋部

第一幕:2047年 冬部

妈妈的尸体已经在这个房间存放三天了。我不想让任何人知道她死了,甚至我不想让自己确认这个事实。我宁愿相信这是自己旷日已久的幻觉。很久以来,我都无法真正地区别幻觉与事实的边界线。我甚至怀疑自己所经历的一切都是一场梦,怀疑人类所有的变动与迁徙都是一场集体的大梦。这么多年过去了,我依旧相信弗洛伊德与荣格的某些关于梦和欲望的理论,我同时也相信纳博科夫与德勒兹对那些理论的质疑甚至否定。

我已经老了,而我以前所喜欢的哲学家与艺术家却从来没有老去:他们以各自不朽的方式完成了自我的永恒。

有一个抽屉专门收集这些不朽者的黑白照片:柏拉图、耶稣、佛陀、康德、黑格尔、尼采、福柯、加缪、伍尔夫、普鲁斯特、勃拉姆斯、茨维塔耶娃、纳博科夫、马尔克斯、波拉尼奥、本雅明、达·芬奇、卡夫卡、雷诺阿、巴齐耶、塞尚、伦勃朗、德里达、托尔斯泰、陀思妥耶夫斯基、博尔赫斯、伯格曼、安哲罗普洛斯、贝多芬、维特根斯坦、巴赫、门德尔松与海德格尔等等。

细数这些名字会让我平静,让我可以暂时忘掉死神的随时降临。这些人所有的作品都以各种各样的形式存在于我的体内与心内。他们带给我更多的是困惑与迷雾,我总是试图忘记和摆脱他们,就像年轻时记起他们那样。但是,我失败了。

死亡会时时提醒我:你无法逃避命运的囚笼。

是的,我是一个失败者。

我曾经误认为文艺女神赋予了我艺术的天赋,而我所要做的就是充分发挥和利用这种天赋,从而与那些不朽者拉近距离,甚至可以列入他们的圣殿。但是,我错了。我也失败了。如今,我已不愿意向他人提及我的过去,因为回忆是一种类似于自我毁灭的历程。

我过去是一个诗人。年轻时,这个隐形的身份成为我避免心兽吞噬的避难所。那时候,我喜欢叶芝、里尔克与T.S艾略特,甚至似懂非懂地读了五遍《四首四重奏》与《荒原》的英文原版。我甚至坚信自己可以写出同样震古烁今的伟大诗篇。我大错特错了。不可否认的是,这种自我判断的失误所带来的幻觉却帮我泅渡过了心灵苦涩的河流。

我无法凝视自己过去所写的诗歌,但我不能彻底否认它们的存在。因为那些失败的诗歌见证了那个黑夜漫游者的失魂与落魄。我已经有二十五年都没有写过诗歌了,虽然有灵光乍现的瞬间,虽然有冥思而果的时刻,但是我再也没有写一首诗歌。或者说,诗歌的缪斯已弃我而去。

妈妈喜欢我过去写的诗歌。她也是唯一一个对我写诗表示关心的人。这种旷日已久的关注从我第一首诗的诞生到她生命的陨落燃尽。死亡的前两天,她还和我谈论了诗歌。

你从来没有给我写过一首诗。妈妈说。

我早都不写了,写诗对于我而言是一场灾难。

你以前可从来不这么想,我更喜欢那个阳光开朗的你。

可是,我已经老了。诗歌是不属于老年人的。

但是我喜欢读诗歌,你的诗歌和你舅舅写得很像。

我那个很早就去世的舅舅?

是的。

你能给我讲讲他的故事吗?

于是,妈妈再一次回忆起我舅舅的一切。那些美好且易逝的少年时光与那些单纯而喜乐的儿童时代。她关于舅舅的记忆是色彩斑斓的,所有细微的细节(比如舅舅曾经养过的两只鸽子、舅舅犯错误时喜欢躲在村子的榕树上、舅舅写过的第一封情书是妈妈代笔的等等)在母亲娓娓道来的描述中鲜活生动,像是昨天刚刚经历的一样。所有这些记忆像是妈妈生命中稀有的心灵矿藏:这些难以分舍的鲜活记忆成为她忘掉绝望的黑光。她太爱舅舅了,或许这种爱已超越了对我的关注。我向她表达过自己的嫉妒之情,而妈妈却说她对我和舅舅的爱是相等的。

有一次,妈妈发烧卧床,而我在她身旁独自守候。半夜,她拉着我的手,嘴中却喊着舅舅的名字。那个瞬间,我忽然明白了平等之爱的真实含义。不过,我的嫉妒很快便烟消云散。我也以自己的方式爱着舅舅。虽然我从未见过舅舅,虽然他在我出生前都已死去,但我们的命运在冥冥中以千丝万缕的方式形成了某种关联甚至是回响。他依旧生活在我的灵魂疆域,在生活的某个暗礁处观看着我。这个情境多么像《芬妮与亚历山大》中死去的父亲与他儿子之间的关系。在这个世纪的中期,除了像我这样的老古董们以外,估计没有人再看英格玛·伯格曼的艺术电影了。

这是一个敌视艺术的庸众时代。麻痹人各种感官的聒噪技术已经统治并摧毁了人的想象力。神话中的黑铁时代已经笼罩了太久,而黄金时代却在尽头:尽头却遥不可及。在漫漫黑夜中,我们所有人都乘坐于海中央的一艘巨轮中,暴风雨与海中兽将船体来回摆动,而远方的灯塔却在迷雾中模糊可见。

我们是在船上摇摇晃晃的人,而舅舅却是在行驶中自沉于海的人。

很久之前,妈妈拿出舅舅七岁时的照片,接着又从相片簿中找出了我七岁时的照片。舅舅战战兢兢地站在石狮子旁,而我同样站在那个石狮子旁紧蹙不安。在舅舅的神貌中,我辨认出了自己的表情。在那个瞬间,我更确定舅舅以另外的形式生活在我的周围。

那些石狮子还在吗?我问妈妈。

一直守在老家,人会死,而石头不会。

我舅舅是怎样死去的?

母亲没有回答,这是她终生都在逃避的问题。后来,经过姨妈与表姐的讲述,我还是大致上了解到了舅舅死亡的前因后果。后来,在妈妈的面前,我再也不提及舅舅的死亡。我选择永久地站在妈妈的一边,听她讲生机盎然的过去,而不再去踏入任何与死亡相关的禁地。

如今,妈妈已经死去三天了。她平静地躺在我的面前,像是做一场没有尽头的梦。在她死前的几天,她主动与我提及了死亡这个话题。

我快要死了,她平静地说,你以后要一个人生活了。

你不会死的,我说,你前两天还说要重读舅舅的诗歌。

我已经89岁了,已经活够了,我每天都在迎接死亡。

我不想让你死。我说。

我夜里经常梦到我的妈妈,弟弟还有你爸爸和哥哥,他们都在另外一个世界召唤我。

你死了,我怎么办?

你一直要活下去,我们一直会在你的周围。

活着还有意义吗?

妈妈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她闭着眼睛进入冥想之境。她对自己死亡的预言灵验了。死去的夜晚,她没有发出任何声响,而是无声无息地离开了这个沉重晦暗的世界。第二天早晨,我像以往那样喊着她,但她没有回应。那个瞬间,我便明白自己是一个人了,而另一个世界从此消失不见了。

我走到她的身前,坐在床边的椅子上,握住她已冰冷的双手:我与面前的死亡对视。家里养的波斯猫咪咪从妈妈的床头跳了下去,最后躺在阳台上的日光中,而冬日的阴影也同时洒落在猫的双眼中。看到妈妈由于死亡而聚在脸上的平静,我想要哭泣,但已忘记如何去哭泣。或者说,我的眼泪早已经干涸。我也想不出哭泣的理由。因为死亡对于某些人来说意味着失去或遗忘,而对另外一些人来说,死亡是最形而上的永生。我努力说服自己妈妈的死属于后者,但依旧无法抵挡内心悲痛的野兽在黑暗中吞噬自己。

我守在妈妈的身旁。她脸上的表情像是完成了某种艰难险阻后的喜乐。我不敢在房间发出丝毫声响,怕惊扰了她的长眠。她的床头放着《圣经》,这是她生前最爱读的著作之一。她并不是基督徒。虽然在年轻时,她经常被外婆带到镇上的教堂做礼拜,但她并不信仰任何宗教。那时候,她信仰人的勇气与力量。当然,这些故事都是她讲给我的,并且经常前后矛盾,我将其理解为选择性的记忆与欲望。自从搬到我的住处后的某一天,妈妈在我的书架上发现了中英对照版的《圣经》,从此便爱不释手,像是找到了遗失过久的玩具。妈妈和我都没有宗教信仰,但我们都喜欢经书上有力而剔透的句子。在她死的前几个月,她特别喜欢《启示录》,并且罕见地将其中一句话抄到笔记本上:我又看见了一个新天新地,因为先前的天地已经过去了,海也不再有了。

这是你外婆生前喜欢的话,也是我在教堂中经常听到的话。

新天新地会到来吗?

会的,我在这本书中已理解了你外婆当时的困境。

我从来没有见过外婆。因为我的诞生之日便是她的死亡之时。由于舅舅的死与外婆有千丝万缕的关联,妈妈才与外婆的隔阂越来越大。当然,这一切都是姨妈告诉我的。我从未当面求证过妈妈。我只知道,她几乎不谈论外婆的过往。她们命中的一切都好像是黑夜中的暗涌。我拿起母亲床边的《圣经》开始阅读。我随手翻到了《福音书》,那里正在讲述耶稣的海上行走。我忘记了眼前的这场死亡,而投身于耶稣的出生、成长、受难与复活的心灵历程。等读完这个章节,我突然有种生之顿悟的觉醒。我知道外婆与妈妈以另外的形式活在这个世界。

但我不想立即埋葬妈妈,我想再多陪她一段日子。室内的温度很高,不利于保存妈妈的身体。这个房子又是地热供暖,我无法控制房间的温度,又无法打开空调的制冷器,否则我和猫咪有可能会被忽冷忽热的温度折磨死掉。我也已经老了,而这只猫咪才刚刚一岁。突然,我看到了阳台上冬日的冰冷之光。

我从自己的房间搬出那个沉睡过久的折叠床。我将床平展到阳台处,接着便在毛毯上铺上白色床单。我坐在地上休息了片刻,外面阴沉冰冻的天像是一场风暴的预兆。我走进窗边,打开一条缝,所有的寒冷顿时便灌入我的体内。疲惫与悲痛也顿然消失。我想要时间在此刻停止,但这种妄想随着秒针的挪动而宣告破产。

我走到妈妈身边,掀开被子,才发现妈妈穿着早已准备好的寿衣:她准确地规划好了自己命中的最后一秒。一只胳膊扶住后背,另一只则护着她的双腿,接着我将她抱入怀中。

妈妈比想象中要轻盈很多。或许,灵魂真的是具有重量的,而灵魂的离去将携带走这部分重力。在那瞬间,我确定妈妈不是长眠不醒,而是真地死掉了。在我小时候,妈妈经常抱着我或者背着我穿梭于田间与河岸,而我仍然记得当年在她的背上看到火烧云与雁群时的激动之情。妈妈教会了我辨识花草虫兽的名字,也教会了我数数与认字。而如今,当我第一次抱起她的时候,除了愧疚与苦涩,我什么也不能给予她。

我将妈妈放到阳台的床上,然后盖上轻薄的毛毯。冷风从窗缝中溜入房内,而阳台上的气温能降低五六度。咪咪喵了一声便从窗台跳了下去,最后钻到我的房间。我看着妈妈瘦骨嶙峋的脸,突然想到某一天我也会死去,而那个时候或许不会有任何人守在我的身旁,或许都不会有人埋葬我。因为这个世界除了表姐之外,所有亲近的人都已经死去。表姐或许也会死在我的前面。终究一生,我会像被遗弃的孩子那样孤零零地苟存于这个阴冷的世界。这个世界对于我已经没有任何意义了。就像当年我义无反顾地抛弃诗歌一样,如今,这个世界也义无反顾地抛弃了我。或许,我应该在此刻自杀,我应该将我的遗产与遗言全部留给我的表姐,而我只需要她同时埋葬我和妈妈。这样的话,所有关于未来的焦灼与恐惧都会灰飞烟灭。我为自己即将而来的解脱与超然感到欣慰。

我从房间取出手机,在通讯簿中很快找到了表姐的电话。正当我要拨打她的电话时,右手却颤抖了一下,手机重重地砸在地板上。

你应该专门写首诗歌送给我。这是妈妈多年前说给我的话,而这句话就在我准备自杀时突然砸到我的灵魂深渊。或许,这是妈妈生前最后的愿望。突然,我又为自己之前的冲动而面红耳赤。我不能此刻死去,至少我先要为妈妈写一首诗,而这也是我此生最后的一首诗。在这个物欲横流的黑铁时代,写诗的行为就等同于自杀本身,而诗人就等同于自戕者。这个时代的气候已经完全改变了,人完全成了物质的奴隶与欲望的傀儡。这么多年过去了,我的心会时而涌动出诗,而我则将这些诗歌一一推向刑场。

我拿出苹果笔记本,按下启动键后,荧幕的绿光映入我的眼中。打开文档后,我开始在心中寻觅诗歌的第一句话。像年轻时那样,我点燃了一根烟,选择了巴赫的《艺术的赋格》作为背景音乐。我聆听着心间词语的流动,而当我捞起水中日光时,这些词语便从掌心流溢而散。半个小时过去了,我没有写出任何一个字:诗歌已经在我的体内干涸了。这时候,咪咪跳到我的怀中,它的眼神与我的孤独对望。放下猫咪后,我从抽屉中拿出里尔克、曼德尔施塔姆与阿赫玛托娃的黑白照片。我凝视这几位诗歌天使深邃的眼神。过了很久,我依旧无法从他们的眼神的皎洁中获得灵光与灵韵。我将目光转移到窗外逶迤卷动的阴云中,那里或许酝酿着一首无形之诗。

突然想到了很多年前的冬天,透过窗户,我看到过同样阴云密布的天空。不同的是,那个时候的我有很多关于诗歌的灵光乍现,我也从未担心过诗歌的缪斯会弃我而去。那是2015年的冬天,我与女友海音与人合租在一个破旧阴沉的单元房内。那个时候,我刚刚辞去县城的铁饭碗——一所普通高中数学教师的职业。很多人都不理解我这个选择,但妈妈却坚持认为我应该在大城市中去闯荡,而不是一辈子窝在小县城中混吃混喝去等死。因此,我将辞职的消息告诉母亲时,她放下手中的活计,说出了极具诗意哲性的话:远方才是梦想家的归宿。

那时候,全家人还笼罩在失去父亲的阴霾中,而祖母拒绝与任何人交谈。一直到她去世,祖母都没有办法接受儿子意外身亡这个现实。妈妈并没有过多地沉浸于这种绝望。父亲的意外之死对她而言甚至是某种解脱:他们之间除了争吵与冷战外,并没有感情可言。也就是在同一年冬天,我与海音因为经济上的拮据而引发了大量其他的矛盾。正当我们打算分手时,妈妈突如其来的一个电话却转变了事情的方向。

你们可以在长安城买个房子,家里目前可以拿出二十多万元,基本上够小房子首付。妈妈说。

你从哪里来的这么多钱?我问。

你爸爸的车祸赔偿了十万,你伯父拿了五万,剩下的是家里的积蓄。

将这个消息告诉海音后,我看到了她眼神中无法抑制的喜悦,但又要强演出某种伤痛。当然,我也为自己心中丝许的快乐而对父亲感到歉疚。当天夜里,我们在房间疯狂做爱,也不再顾忌隔壁的情侣是否会听到我们血液中的悸动与亢奋。

当然,我爱她,虽然我不知道爱为何物。爱是动作、是言语、是理念、是终结的感受,或许什么也不是。或许爱这个字将爱的意义已驱逐出境。托妮·莫里森、玛格丽特·杜拉斯与安吉拉·卡特都曾经以《爱》为书名写过小说,但我从中间并没有看到爱的本质与源泉,看到的只是欲望的泛滥与无意义。

那年,我在长安城的一个教育机构任数学老师,而剩余的时间则用来阅读与写诗。海音的工作漂泊不定,但基本上维持在文员、文案与内勤等几类工作中。只要在单位遇到不痛快,她便会立即交出辞职信。她坚信自己可以找到有稳定收入与毫无压力的工作,但始终在原地徘徊。她所有的行为我都可以理解与包容。那个时候,我将理解与包容等同于爱。这么多年过去了,我才发现自己对爱的理解偏差太多,而这或许是我更喜欢独身的原因。他人就是地狱这种理念在欲望的洪流中短暂性地失效。除了做数学教师之外,我还兼职了外卖、发传单与文案的工作。所有的这一切除了满足我们大量的生活开支外,对于当时的我来说,还有最终极最本质的目标:所有的一切都指向诗,所有的一切都可以炼成诗行。博尔赫斯与布罗茨基等伟大诗人的生活理念与诗歌理念支撑着我度过灵魂上的艰难险阻。

作为数学老师,我并不厌恶这个职业。相反,我同样沉迷于数学的精致美与诗意美。对于我而言,费马大定理、麦克劳林公式、拉格朗日中值定理、不定积分与塞瓦定理等都显示出诗歌最精准最玄思的层面。我为自己同时迷恋数学与诗歌而感到庆幸。数学确定了诗歌的精准与玄妙,而诗歌赋予了数学意义与视阈。我不想写小说,更不想写散文,因为这些对于我而言不是最纯粹的艺术。诗歌位于语言的金字塔塔尖。除了亲近的人之外,我不想让任何人知道我在写诗。我用不同的笔名发表作品(大多数发表在网络,少数会登上文学杂志),而不同的诗歌的作品是我不同的通行证与墓志铭。我希望可以写出托马斯·特朗斯特罗姆与奥克塔维奥·帕斯那样的作品,而《未完成的天空》与《太阳石》是我心尖上的艺术品。

我用数学般的苛求来锤炼诗句,我也用空心人的方式迎接失败的人生。

那个冬天的末尾,我们在长安城的东郊买了一个七十平米的房子。拿到合同书的那瞬间,海音吐出一口气,像是完成某种壮举后的哀叹。随后的装修与设计,海音都特别的热心。最终,我们家的装修风格都按照她的构想来实施的。我们也几乎花光了所有的积蓄,但认为所做的一切都是值得的。那个时候,我们都太年轻了,我们曾经天真地认为未来是有无限可能的。直到如今,我老了,我才发现未来的每一刻都是由过去所做的一切累积而成,但这个理论的前提是不包括命运的摆弄与设计。经历过太多的失意与挫败后,重读索福克勒斯与尤金·奥尼尔的戏剧作品,我才懂得了命运之神的无形之手在身后控制着我们,才明白了这些伟大戏剧家的深刻洞见。

2017年夏天,我们搬到了新家。我天真地认为这是我们新生活的开始。那个时候,我买了一台价格不菲的音响。每天夜里睡觉前,我们都要听着爵士、民谣或者古典乐来强化内心对新生活的渴望。从勃拉姆斯到艾拉·菲茨杰拉德,从莱昂纳德·科恩到戴安娜·科瑞尔,他们的音乐都见证了我们的爱情。至少到现在,在她离开我这么多年之后,我仍旧坚信那是真正的爱情。每当失眠时,我会反复听《爱的面孔》或者《天使之眼》。那个时候,我便坚信她也存在世界的某处,看着世界之夜笼罩一切,同时也会偶尔想到我。直到如今,在她离开我的世界这么多年里,我始终坚信她会打来电话或者发来邮件问候我。但始终没有,而我在心底从未放弃过这种等待。

三十多年已经过去了,我的等待从未因时间的侵蚀而变质。相反,我与她生活的点点滴滴在记忆的迷雾中浮现而出。某天夜里,当洗完澡后,我赤裸着身体在房间走动。突然,我在镜子中看到了我已老朽的身体与面容。三十多年前,对着同样的镜子,我们都赤裸着身体。我从她的身后搂着她,而她则闭着眼睛,偎依在我的怀中。我们跟着妮娜·西蒙的音乐节奏而摇晃身体。随后,我们躺在地板上做爱,而我在镜子中看到了我们的爱。

在漫长而无望的等待中,一种梦魇般的现实却始终无法在我头脑中被驱逐:她已经死了。这种想法既让我悲恸又让我安慰:我所等待的是一个死者的终结,但正是死亡让她在我记忆中永远年轻动人。或许,我所等待的是死亡对我最后的审判。

搬进新家后的第三个月的某个夜晚,她将我从梦中摇醒。她说有一个重要的事情需要我做决定。我问是什么事情非要在黑夜交谈,而她则说这个问题不属于白天。我更加迷惑了。在我的再三追问下,她才在黑夜中说出了秘密。

我怀孕了,该怎么办。她说。(和我猜想的一样。)

我们现在不适合要孩子,等周末我陪你去医院做掉。

非要这样吗?

是的。

于是,我们各自沉默于黑夜的角落。我看不到她的眼睛,但却能看到她的泪珠。

这场谈话后的第二天,她便从我的世界消失了。她所有的联系方式都已经失效,而她所有的朋友们都不知道她的下落。整整三个月,我每天夜里都会拨打她的电话,回答我的都是对方关机的提醒。当第一次从话筒中听到您所拨打的电话是空号这句话时,我确定海音已从我的世界中消失了。那天夜里,我通过电话服务找来一位声音柔美的应召女郎。她进入我的房间后便技艺娴熟地驯服了我体内的欲望之兽。她通过身体上的试探很快便抓住了我的兴奋点与体位嗜好。在欲望洪流消退后,我抱着这位无名的女郎大哭起来,而她则像密友那样用拥抱去抚慰我心中的疼痛,不说一句话。那天夜里,我们一共做了四次爱。每一次,她都用新鲜生动的节奏与韵律来完成性爱活动。那个时候,我才突然意识到性爱是一种现场艺术,是欲望所指的蝉变,而不仅仅是两具肉身之间的活塞运动。

她叫莉莉。她喜欢这个名字背后的英文含义:百合花。她说这个名字是一个客户帮她起的。那个客户是一名大学教授,而那时候的她刚刚入行,什么也不懂。教授不仅仅教给她很多性爱艺术,同时也教她如何欣赏艺术:他送给她很多书、电影票,甚至歌剧或者音乐剧的门票。她和这位教授保持了两年关系,直到他退休后去了加拿大儿子的家。

莉莉离开前留下了她的电话,但是我从未联系过她。这么多年过去了,在妈妈搬来和我同住之前,一百七十八个应召女郎都曾经短暂地闯入到我的欲望空间。我再也没有像孩子失掉玩具那样哭泣,而是与她们所有人在欲望这条路上辗转往返。这么多年过去了,我几乎忘掉了她们所有人的名字甚至面容,但却从未忘掉莉莉与她身上玫瑰的暗香。

有一天,当与一个二十出头的应召女郎完事之后,我突然在镜子中看到了自己变形而臃肿的裸体。那个时候,我突然厌恶自己,厌恶欲望对自己的摧毁。我决定不再找陌生的女人,尽力去摆脱欲望法则的控制。实际上,我做到了。我学会了与心中的猛兽和平共处。与此同时,我也抛弃了诗歌。

更准确的说法是:诗歌抛弃了我。

搬到新家后,房贷与其他支出让我倍感压力。更悲剧的是,在海音从我的世界消失后不久,我失去了自己的工作——那所教育机构因为经营不善而破产。原本可以去其他的教育机构或者民办中学去重新应聘,但我很快便否认了这样的选择。我不能一辈子靠教书来实现自我价值,这不是我的选择。我更不能依靠写诗来超越欲望:通过阅读,我已承认自己没有写诗的天赋。我重回过头看自己以往所写的诗歌:别扭、生硬与故作深沉。大量的诗歌并不是理智与情感所雕刻的词语结晶体,而是对句子失败的解剖术。我不敢面对过往的那些诗歌,它们像是我灵魂中的耻辱柱。

在顿悟的那刻,我不再写诗了。随之而来的影响便是我对数学失去了兴趣。原本在心中精致深邃的定理公式变成了毫无意义的恶魔面具。我以前所相信的一切在这种顿悟下土崩瓦解。所有坚固的终将烟消云散。这种无意义而摇摆的生活令我厌恶透顶,而我必须通过行动来寻找活下去的意义。或许,活着本身并无意义可言。所谓的意义也只是幻觉的解毒剂。我决定不再写诗了,也不再去教数学了。为了还清房贷,为了拥有物质上的优越,我必须寻找一条通向丰富物质的路。现在回想起来,我还是幸运儿。我将自己的困惑告诉了苏城,他是我的诗歌编辑,也是我在这座城市中绝无仅有的朋友。我当时对朋友的标准很简单:既能够交流诗歌艺术,又能够谈论金钱物质。听完我的困顿之后,苏城立即答应帮我寻找新工作。

几天后,我收到了苏城的回复。他向我介绍了一个写剧本的工作,并且帮我引荐了那位急于出头的新锐导演。这部剧分为三十集,而他需要六个编剧分别完成其中五集的剧本写作。这部名为《爱情迷宫》的电视剧主要是反映五个不同背景都市青年在城市建筑迷宫的爱情生活。在总编剧的几次会议过后,我拿到了其中一部分的情节概要。年轻时我很爱看英美剧,也读过一些关于编剧的书。为了驱逐走体内的虚无,我通宵达旦地赶写剧本。提前了一个月,我便将写好的剧本交到了总编剧的手中。几天后,他打电话让我去剧组谈论剧本问题。我原本以为自己所写剧本会被枪毙掉,于是带着赴死的心情去了剧组。情况并没有我想象的那么糟糕,他刚开始还是肯定了剧本的方向与质量都没问题。我内心的波涛汹涌才暂时恢复平静。

但是你知道你的剧本致命的问题是什么吗?他问。

我摇了摇头,不知如何回答。

你写的是肥皂剧,目的就是为了挣钱,就是为了给那些白痴观众视觉上的麻痹。我知道你艺术功底或许不错,但是请去掉那些过于艺术化的场景,也去掉那些关于人生意义的讨论。哪怕剧情多么狗血,哪怕多么夸张离奇,你要这个剧怎么抓人眼球就怎么写。记住,这是一个白痴时代,所以剧本怎么肤浅怎么抓人就怎么写。记住,你写剧本是为了挣钱,不是为了什么狗屁艺术。

我立即明白了他的话,于是带着剧本回家返工修改。按照他的要求,我让所有自以为有深度的东西全部消失,而让插科打诨与膨胀欲望占据领地。一切都很顺利,我写的剧本通过了总审,而我也顺利拿到了物质回报。物质回报虽然不多,但几乎是我做数学老师两年的收入总和。由于种种原因,那部电视剧没有播出,但这并不影响我作为写白痴剧的职业生涯的开始。

也许是造化弄人,我无法写出真正的诗歌,但我却擅长写糟糕的电视剧本。或许,这便是命运对我的嘲弄,或许是莫大的玩笑。自从第一次编剧之后,我每年都会收到大量烂剧本的写作邀请。也许,在这些导演与总编剧的眼里,我是一个可以抓住庸众膨胀欲望与泛滥力比多的烂作家吧。开始时,我还在意他人的眼光与态度,后来这种敏感与浪漫在社会的大染缸中湮灭不存。有一个导演曾经对我说,人总归要些信仰,这个社会已不信仰宗教、艺术或者爱,只信仰钱和权,我们这些俗人也不能免俗。随着社会阅历的增加,我越来越认同他的看法。

信仰早已死去,我们都是理想世界的弃儿。

也许是为了抵抗什么(或者虚无或者是异化),作为编剧时,我重新更换了笔名。如果没有人主动问起,我从来不会提及自己的真实姓名。或许是因为那个真实名字还保存着诗歌、爱情与大海的丝许幻觉。我成了生产烂剧本的流水机器:任何故事与任何素材经过我的加工与包装,都能成为恶俗与低能的产品。我也在生产的过程中,掌握了这门讨好白痴的技术。当使用笔名写烂剧本的时候,我也是白痴的同盟。不,我就是白痴。我从来不看自己所编剧的电视,因为那些矫揉造作的画面会像手术刀那样剖开我奄奄一息的纯真。我无怨无悔,因为所写的剧本为我提供了良好的物质条件。我甚至可以不用去上班,不用被可怕的打卡器控制。我整日坐在家中写作,疲惫时有房间的猫(前前后后共养过六只猫,它们都叫作咪咪)与天上的云(所有的云都是一朵云)作陪。我原本以为自己获得了某种程度上的自由。我错了,我被各种各样的剧本所控制,在文字的漩涡中越陷越深。我想要抽身而逃,但双脚在烂泥中扎下了根:我是依靠着垃圾场生长的树木。

也不能说我完全失去了感官上的敏捷。

有一次,由于连续六个小时的高强度剧本写作,我突然感到有一种酸腻味从肚子中浮出来。我赶快向洗手间跑去,还没有来得及掀开马桶便呕吐到地上。我为自己所写的东西而呕吐。呕吐完之后,我便清理掉地上的秽物。洗完脸漱完口之后,我又重新坐在电脑旁,继续前面的工作。当我重新敲打完第一行字时,内心巨大的悲伤突然涌到心头,我趴在电脑旁大声地哭泣。我为自己孤绝无望的生活瞬间击败。那个时候,我不想让远处的母亲担心焦虑,更不想让陌生的应召女郎闯入到我的孤独领地。那个时刻,我需要一个人实实在在的陪伴,而不是一只猫的陪伴。表姐的话语突然间闯入到我晦暗不明的世界:只要你需要,我随时都会出现在你面前。于是,我拨通她的电话。等待她的过程中,我抱着猫咪,独自聆听贝多芬的晚期《四重奏》。

一个小时四十分钟后,表姐出现在我的面前,但我猝然而至的悲痛已在时间与音乐的流动中消散。像往常一样,表姐热情地拥抱了我。

这么急找我有什么事情吗?她问。

我只是想见到你。

于是,我将眼前的工作统统搁置一边,与表姐开始漫长的聊天。表姐也是独自生活在长安城。多年前,她因为种种未被讲明的原因(后来,我才知道是因为她主动提及的换夫试验的失败而造成的)而与丈夫离异。离婚后,她又频繁地换了好几个性伴侣,但终究没有与任何人再次踏入婚姻坟墓。后来,她的前夫带着儿子移居到了澳大利亚,而他们之间藕断丝连的关联被太平洋与冷漠同时隔断。她只是偶尔与儿子进行视频聊天,而这也是出于作为母亲的义务与本能。姨妈备受子宫癌折磨时,其实最放不下的便是表姐。她在死前再三叮嘱我要照顾好表姐,而我不得不接受了这个遗言。

答应我,在我死后将我火化,将骨灰撒到海洋中。表姐说。

但我们谁先死掉还不知道呢。我回答。

她没有再说话,只是坐到我的旁边,靠着我的肩膀,共同聆听死神的声音。音响中流淌出阿赫玛尼诺夫的《第二钢琴协奏曲》的慢乐章。这个乐章刚刚结束,表姐在我的肩膀上开始啜泣。我不知道如何去安慰她,只能静候着这场悲痛的缓缓退席。

我想他了。她说。

谁?

海生。

哥哥已经死了二十七年了。

他却活在我的记忆中,从来没有死去。

我之前为他的死难过,甚至恨过他,但这么多年过去了,或许他的选择是对的。

他是那么可爱,而到现在我都一直爱着他。

我也是。我也理解他了。

哥哥已经死去太久了,那仿佛是另外一个时代。而现在,妈妈也已经死了。她已经死去三天了。她穿着丧服在自己的预言中死去:或许,这是死亡最完美的方式。世界上最爱我的人就这样离去了,而我也真真正正地成了世界上的孤儿。

是时候说再见了。

我看了看时间,已经凌晨一点了。

我对着妈妈说话,她一直在聆听,而没有回答。爸爸死去的第三年,妈妈便改嫁给另外一个男人。这位丈夫是与她同校教书的语文教师。他们一起生活了十七年。之后,那个男人因为脑溢血而猝死。葬礼结束后,妈妈便同我一起来到长安城。之后,她再也没有回过老家,那里也没有她的牵挂。妈妈说我是她活在这个世界上唯一的牵挂了。直到她去世前,她也再三嘱咐我应该找一个生活伴侣。我总是满口答应,但同时也知道所有的一切都来不及了。

我打开音响。勃拉姆斯的《第四交响乐》从深渊处缓缓流出,整个房间被低沉的弦乐所填满。这是妈妈生前最喜欢的音乐。她曾经说这部音乐让她觉得死亡是可以接受的,而没有意义的人生也是值得去过的。而刚开始搬到我的住处时,妈妈听不进去古典音乐,她觉得那些玩意是故弄玄虚的噪音。后来,她改变了立场,而是像我一样痴迷于西贝柳斯与普罗科菲耶夫。有一天,在听完埃尔加的《大提琴协奏曲》后,妈妈的脸上挂着泪痕。我问她发生了什么事情。

我理解你外婆了。她说。

嗯,那就好。

自从你舅舅死了之后,我将所有的怨气放到了她身上。这么多年过去,我才发现妈妈承受的痛苦是最大的,但她从来也不抱怨。你还会怨恨我吗?

为什么要怨恨?

因为你爸爸和哥哥的死。

不,我很早就理解你了。

《第四交响乐》结束后,我关掉了音响。我坐在妈妈的旁边,整个世界都安静极了。妈妈离开这个世界后,我再也找不到活下去的理由。也许活着是不需要理由的,任何对于意义的追寻都会以失败而告终。我突然想到了海音,也许她还活在这个世界。也许,她将我们共有的孩子生下来了。也许,这个孩子以自己的方式活在这个世界。

没有那么多的也许了。也许是世间最不重要的事情。

突然,我的体内涌出了一股热流,而直觉告诉我:艺术缪斯降临到我的世界了。我从桌子上拿出了笔和纸,将艺术缪斯在我耳边的低语落到纸上。我匆匆忙忙地将这些话语写下来,生怕所有的一切都来不及。

写完了。

我重新又读了一遍这首诗歌,无可挑剔,接近死亡的美感。这是我生平写下的唯一一首真正的诗歌。我完成了妈妈的遗愿:一首献给她的诗歌。我坐在她身旁,将这首诗歌朗读给她。她在聆听。只有静默,没有回答。

我拨通了表姐的电话。从她的声音可以听出她又失眠了。我将妈妈死去的消息告诉了她。她的语气先是惊愕接着是悲痛。电话筒中传来她的啜泣声。等她的心情平复后,我问她能否过来陪陪我。

当然可以。等天亮了,我就过去。

挂掉电话后,我陷入到了巨大的孤独中,而我从未有过这种疲惫无力的感觉。我想要睡觉,但外面的黑夜让我无法入睡。

我关掉了所有的灯。

我睁开眼睛,在黑夜的镜子中看到了所有死者们的面容。黑夜在召唤我。我在黑夜中起身,来到窗口,打开窗子。外面的寒气倒入我的胸腔,发出沉闷的乐响。外面下雪了,整个长安城都下雪了。大雪覆盖住了所有的生者与死者,而远处闪烁的霓虹仿佛在召唤所有生者心中的亡魂。

我站在窗口处,外面的黑夜在召唤我。

而我即将成为黑夜本身。

第二幕:2015年 春部

这是我在庄城的第四个春天。我想这也是我待在这座县城的最后一个春天。自从踏入这座县城普通中学的第一步,我便明白自己肯定不属于这里,自己终将会离开。这个念头从未真正地消失或者褪色。相反,它是隐藏在体内的暗涌,而我时常会听到它流动的声音。特别是夜晚,对着夜色虚无的浩瀚与深沉,这种离开的念头便更加猛烈持久,如同体内迟迟不退的惊涛骇浪。

我经常在夜间失眠。

整个夜晚,身体的疲惫与头脑的清醒角力与斗争,而前者总是败下阵来。我尝试过各种与失眠抗衡的方式。我曾经尝试过使用安眠药来对抗失眠,但收效却微之甚微。有一次,白婕看到我抽屉中安眠药后,脸上露出不可思议的惊恐。她将这些药物扔进垃圾桶后,坐在我的身旁酝酿着什么。她握住我的右手的时候,脸上的表情像是在握着易逝的流水。

你这样做就是在慢性自杀。她最后才说出这句哽在咽喉中的话。

我向她坦诚了自己的焦灼与隐疾。她建议我更应该需要一些身体上的锻炼,来消耗掉这些过剩的精力。采取了她的建议后,我几乎每天晚上都会绕着学校的操场跑步。刚开始会跑十圈,后来加大了量,跑上二十圈。等回到房子冲完澡后,整个人都瘫软到床上,恨不得立即进入睡眠。我承认自己喜欢长跑,因为这种方式是清理与修整回忆的过程。等跑步进入到某种程度,我会清空所有的焦虑与期待,甚至暂时忘掉了存在本身。等我停止跑步,恢复体力时,失眠兽又会从暗处袭击而出。自此之后,长跑成为修正我自己的方式。但对于治愈失眠症,这种方式已宣告失败。

长跑完后,我选择用阅读来分散体内失眠兽的注意。曾经读过村上春树的中篇小说《眠》,对其中失眠的女主人公心有戚戚,我完全理解她无法睡眠时的内心焦灼。像她一样,我开始选择阅读一些厚重的书籍。不同的是,我选择重读《战争与和平》,而不是《安娜·卡列尼娜》;选择重读《卡拉马佐夫兄弟》,而不是《罪与罚》。进入到阅读状态后,我才发现这些原本读过的书在失眠时阅读会呈现出另外的状态:所有的书不是解决失眠症的钥匙,而是铁锁本身。当然,在深夜阅读会更理解夜的肌肤与文字的肌理。对我而言,布尔加科夫与纳博科夫的书属于黎明,康拉德与福克纳属于正午,卡夫卡与布鲁诺·舒尔茨属于黄昏,而陀思妥耶夫斯基与萨曼·拉什迪属于午夜。每当阅读疲惫,我都会打开窗户,而外面的浓密的黑暗已吞噬万物。头上的星空与心中的道德律偶尔也会唤起我的惊奇与敬畏。在被深夜包围时,我突然明白其实每本书都是一个黑夜,而阅读本身就是与黑夜的同谋。

第四个春天的这个夜晚,我又被失眠兽所控制所吞噬。现在刚过午夜零点,外面的黑夜将这座县城侵染成黑色。黑色的缎带上是零星点缀的光芒。这些发光体或许也是失眠者心灵的透镜:每一种孤独都由此折射出微弱的光芒。明天八点开始要连续上三小时的数学课,而现在的我却面对着电脑,没有做任何教学准备。其实不用准备了,这几年的教学经验已经足够支撑我讲完任何一堂课。所有的教学材料、教学步骤与教学目标都早已填充到记忆陈仓。只要愿意,我随时都可以从集合、函数、立体几何、平面向量、数列与正余弦定理等知识体系中的任何部分开讲。这些僵化无趣的知识已经成为我乏味僵硬生活的重要部分。数学所带给我的快感被日复一日的机械教学所磨损。不,一开始并不是这样的。我热爱数学,也喜欢教学。我并不是没有想过改变,但所有的一切教学尝试与创新被学校古怪的气氛所吞没。

创新当然是好事,但我们更鼓励分数与成绩,这就是社会现实。校长在办公室这样对我说。

这么长时间过去了,我已经忘记了如何辩论与力争,我早已经习惯了默认与隐忍。沉默是抵抗这种所谓的社会现实最好也是最后的武器。刚开始教学的第一年,学生们都喜欢我的课堂,而我每节课都尽最大努力将教学效果发挥到极致。对待成绩差的学生,我尽可能地发现他们身上任何一个微弱的光点。业余时间,我甚至免费为一些学生补课。一些老教师用鄙视的眼神看待我的所作所为。任何异己的行为都被他们所排斥,而当时的我也鄙视他们的古板与失职。没有预料到的是,几年后我成了自己当初所鄙视的人,我成了他们中的一员。这中间质变的心路历程与细节我不想谈及,但我知道自己在错误的路上走了太远。如果继续前行,我终究会坠入到深渊的最深处。我已经无法回头,因为走过的路已消失在夜的尽头。这种异化的过程多么像电影《现代启示录》中的一切,而我们每个人或许都像沿着湄公河前行的异化部队。我已明白自己只是教育生产线上的一颗螺丝,你唯一能做的就是为这台哄闹的机器服务。否则,你就会被这台机器所淘汰。

你还年轻,还有很多的选择,等你到了我这个年龄,你就知道人生唯一要做的事情就是等待,等待退休,之后便是等待死亡。吴默琛说。

他是我们学校的数学教学组组长,在这所学校已经教了三十二年。由于他也是数学组极少数喜欢文学艺术的人,所以我们之间有了更广泛的交流空间。他将国际象棋、围棋与跳棋的技艺传授给我,而我将对欧洲电影、日本小说与美剧的热爱传染给他。他的妻子与儿子在另外一座县城生活。除过各种假期之外,他们每个月相见一次。他说自己已经习惯了这种分离,相反他很享受独自一人的生活。有一次下完围棋后,我们一起喝啤酒聊天,而夏日的太阳光已坠落于地面。

我已经在这座县城工作了三十多年了,而这也是我最后悔的地方。他说。

但是,我看你生活得很滋润。

不,那是表象,或者说那是麻痹。我最后悔的事情就是年轻时没有咬咬牙离开这里,而现在我已经没有力气离开这里了。

有这么可怕吗?

是的,尤其是对于热爱艺术的人来说,更是如此。这种小地方会剥夺你真正热爱生活的自由。他们排斥所有异类与多样,他们只能接受庸俗和统一。

我默默地喝完杯子中的啤酒,苦涩的味道被吞到体内,无法消化。眼前的夏日之光已挪移了位置,我的腿上泛出了光的涟漪。我无法捕捉到光,而在那瞬间我却占据了光。

他所说的至少有一部分是正确的。至少对于我而言如此。

我写作。不。准确地来说,我写诗。我不写小说,更不写散文随笔,那些都不是最纯粹的艺术。诗歌是最纯粹的艺术,也是语言金字塔的塔尖。自从哥哥死后,我所写的第一首诗起,我已经有十五年的写诗历程。除了家人与亲密的朋友之外,没有人知道我一直在坚持写诗,或者我不想让任何人知道我在写诗。这所学校没有任何人知道我会在夜间写诗,而诗人则是我深夜中的护照。没有人知道。因为在这座古怪的小城中,当你提及保罗·策兰、荷尔德林、布罗茨基或者切斯瓦夫·米沃什时,他们会认为你是怪胎,会以各种方式围观与羞辱你。相信我,一切确实如此。因此,在太阳底下,我隐去了作为诗人的身份,而是以所谓的正常人的面具来生活。对于真正的我而言,诗歌既是墓志铭,亦是通行证。

唯有太阳有权利身上带着斑点。

这是歌德曾经说过的话。我是在赫拉巴尔的《过于喧嚣的孤独》这本书中与这句话相遇。我将这个句子写在心底。因为每当想起这句话与这本书时,我心中的孤独会发出萤火虫般的光芒。打包工汉嘉与废纸回收站成了另一种生活可能的象征。我所需要的不仅仅是走出黑暗的勇气,更需要学会汲取黑夜而成为发光体。

我写诗,因为诗歌是存在的最高客体。写诗是一种身处于迷途中的归途,而每首诗都是对死亡赋格的反复练习。

妈妈喜欢我写的诗歌,她鼓励我写诗,同时也提醒我要有一个工作作为保障。她在我们镇上的中学教语文,而我对文学艺术热爱的基因或许就是来源她。在我小的时候,妈妈每次从县城回来都要给我和哥哥带回几本书。与大多数男孩不同,我不喜欢玩具枪或者坦克,我只喜欢书。因为我发现只有当自己读书时,妈妈对我的爱才是最温柔与动情的。后来,这种刻意的喜欢变成了一种习惯性的热爱。妈妈买回来的书种类繁多,从少儿版的《红楼梦》《西游记》到《海底两万里》《神秘岛》,从泰戈尔与纪伯伦的诗歌到唐诗宋词元曲,从《我是猫》《爱的教育》到《呐喊》《边城》等等,所有的这些书籍都是妈妈精心为我和哥哥挑选的。每到周末,妈妈都会陪在我们身边读书。直到如今,我仍旧记得妈妈读书时的专注神情。

人为什么要读书?有一次,我终于将心中的疑惑提了出来。

因为生活太无趣了,读书是为了让你变得不狭隘,让你灵魂的舞台变得更大。

妈妈,什么是灵魂?

灵魂就是你成为人的原因。

这么多年过去了,妈妈说的很多话我都忘记了,但是关于灵魂的说法我却从未忘记。或许,我所写的诗歌就是对灵魂问题的注解,而写诗就是对灵魂的探索与拷问。因为对于诗歌的共同爱好,我会将自己所写的诗让妈妈过目,而每次获得的都是她的肯定与鼓励。由于这种从血液到兴趣上的亲密关联,妈妈一直是我最好的朋友,而我也愿意与她分享更多的秘密。因此,当要离开这座小城的愿望越来越剧烈时,我将自己的这种焦灼与害怕告诉了妈妈。

你应该离开那里,我当然支持你。妈妈坚决的语气让我备受鼓舞。

但是我害怕自己去了大城市会失败。

你能走出那座小县城已经成功了。退一万步讲,如果你在大城市过得不好,你还可以回家,妈妈随时都欢迎你回家。

我要抛弃这个铁饭碗,抛弃这种稳定的生活,你真的同意吗?

如果你愿意你开心,选择怎样的生活是你的自由,我也不想让你哥哥的悲剧重新上演。

我没有再说话,因为妈妈又哭了。我坐在她的身旁,不知道如何安慰她。我只是紧紧地握住她的手,让她知道我不会用决绝的方式离开她。

哥哥是自杀的。妈妈将所有的错误都归结于她对哥哥的苛求。自从哥哥死后,他便成了家中的禁忌区域:没有人愿意轻易地踏入这块禁地,但是所有人都以各自的方式怀念他。哥哥其实并没有真正死去,他以隐形人的方式活在生者们的周围。我以梦的方式怀念他,而每次与他相关的梦都是童年场景。那些鲜活生动的梦比生活本身还要真实自然。在梦中,我知道自己在做梦,身边的哥哥已死,但我从未胆怯或者害怕。相反,我希望这些梦不要结束,因为我不想长大,不想哥哥死掉。有一次,我梦到哥哥坐在地上给我讲故事,而这个故事是关于一个选择不长大的男孩的故事。

这本书叫什么?我问哥哥。

《彼得潘》,我已经读完了,这本书就送给你了。

第二天起床,我发现床边有一本《彼得潘》。我打开扉页,上面写着哥哥的名字。那是他的笔迹,我突然确定昨晚的梦在过去的某个时刻真正地发生过。这本书或许是妈妈放到我床头上的,或许是我之前拿过来读的,什么可能都会有。或许,这本书确实是哥哥在梦中留给我的。什么可能都会有。在极其绝望的时候,我宁愿相信童话的真实,也不愿意相信现实的真实。或许,现实本身就是一出残酷的童话剧。

每当遇到困境时,我都会询问哥哥的意见。虽然他死了,但却以另外的形式生活在我的周围:他是我灵魂的镜像,他是我深渊中的回响。

今夜,我无法入睡。

我打开音响,《哥德堡变奏曲》的熟悉旋律从黑暗中升起。即使我已熟悉这部音乐作品的每个音符,但每次聆听都会有耳目一新之感。这种熟悉的陌生感不仅仅表现在对巴赫音乐的认知上,也体现在各时各段的人生情境中。例如,我对哥哥的感觉便是如此。我们从小一起长大,几乎是无话不说,但每次在梦境中看到哥哥,我都会有种陌生感。而此刻,巴赫的这首治愈失眠的音乐却让我更加无法入睡。我关掉了音乐。此刻,我只想与哥哥交谈。

我应不应该离开这里?我问哥哥。

按照你真正的想法向前走,不要回头。另一个声音从我的体内如此回答。

哥哥,你为什么选择去死?

我没有死,这是我活着的另外一种方式。

我没有再继续问下去,因为哥哥的存在已让我感到安心与沉静。哥哥如同眼前的黑夜:面对他们,我会看到自己灵魂的样貌。

夜更黑了。我可以听到整座城池的呼吸。

我打开窗户,点燃了手中的烟。眼前的焰火让远处群山的孤独轮廓显现。这座小城被低矮的群山所环绕,而我所在的这所学校位于麟山的旁边。这座小山只有两百多米,山坡平坦,植被繁茂。周末的时候,我经常独自一人去爬山。等走到山顶向下俯瞰时,整座庄城都尽收眼底。我喜欢辽阔的视野,喜欢在万物的衬托下来体会个人渺小的感受。我想要消融于万物之中,我想要的是感受到自己的不存在。

后来,我会和白婕一同去爬山。

工作后第二年,经过吴默琛的介绍,我认识了白婕。经过短暂的了解之后,感觉对彼此的印象都不错,于是便开始了这段恋情。那时候,我特别想结婚,也想通过这种方式忘记了海音。我与海音的关系似乎已走到终点:我已经被庄城所捆缚,而她却不愿意离开长安城,我们之间似乎没有任何妥协的余地。这种异地恋注定会被送上绞刑架。刚开始,我们每天都要通话三个小时,后来变成微信上的不暖不冷的两三句话,最后变成了点赞之交。有一天,我发现她已经在微信上将我删除,因此,心中所担负的石头也滚落而下。我知道我们之间的一切宣告结束。

我很坦诚地将自己与海音的过往告诉了白婕。她说不介意,并且感谢我的坦诚相待。相反,她对自己的感情过往从不谈及。我也不介意,甚至说我并不在意她的过去,我只在意眼前这个实实在在的人。白婕是这座城另外一所中学的音乐教师。与我相反,她喜欢生于斯长于斯的庄城。她不喜欢外面的世界。

最后,你会发现所有的世界都是相同的,不同的只是人的心。她总结道。

我没有辩驳,我也不知道如何辩驳。我明白这句看似完美的总结却有着千疮百孔的底色。这个世界亦是如此。

我们之间分歧的地方太多了,但这并不影响我们的和平共处。绝大多数时,她在叙述,而我在聆听。我喜欢聆听者的角色,因为对自我进行语言解构的叙述总会带有某种风险。开始的时候,我们会在周末碰面。基本上每次都是去县城的长安路逛街,然后便找一个僻静的地方吃饭聊天,接着便去县城唯一的大型电影院看场电影,从影院出来后,夜色已深,路上的行人稀少。每次出来后,我都象征性地邀请她去我的住处,而她每次也是象征性地婉拒。接着,我便挡一辆出租车送她回家。在她家小区说完再见后,我又坐着同辆出租车回家。这样不温不火的关系维持了三个月。有一次,她抱着一簇淡白色的满天星来学校找我。她第一次主动提出去我的住处。来到房间后,她或许被房间的狼藉所惊愕。于是,她和我一同收拾房间,将所有的东西放置原处。背景音乐是凯伦·安与萝丝·托马斯两张风格迥异的唱片。她喜欢国外的民谣歌手,偶尔也会跟着音乐的节奏哼唱几句。

我喜欢她的声音多于面容,我喜欢她的静默多于躁动。

收拾完房间后,她将桌子上的花簇插入到干净透明的瓶子中。她站在那里摆弄着花朵,光线刚好洒在花簇的上方,侧露出星星暗影。背景音乐成了《如果这座城市从未入睡》。她哼唱着其中的曲调,而我从她的身后拦腰抱住她。她的头发有股淡淡的薄荷味。我们摇摆着身体,而我将她引向我的单人床。我们第一次做爱,整座摇晃的床与我们的身体共同颤抖。之后,我们躺在床上,安静地吸收夏日午后的余热。最后,我们相拥着在淋浴间的蓬头下冲完澡,夏日的余温退去。我们坐在窗口,而户外的孩子们踢着足球。

天气不热了,我们应该出去转转。她说。

去看电影吗?

不,我们去爬山吧。

你确定是现在吗?

是的,那座山又不高。

她没有穿自己的衬衣,而是将我的黑色无领短袖套在身上。她将自己的包放到了我的房间。我们一同出发了。麟山非常平坦好走,而她一路都抓着我的手,生怕被某种外力分割。我们一路上并没有多少交流,各自都沉浸于前方的路途中。不到一个小时,我们便坐在了山顶处,而庄城与我们之间隔着层层薄暮。

我们以后周末可以来这里,说实话,电影院的那些烂电影我早都受够了。她说。

好的,只要你愿意。我还以为你喜欢那些电影。

不,我不喜欢。对了,你喜欢我吗?

喜欢。

你会和我结婚吗?

只要你愿意。

当天夜里,她没有回家,而是和我挤在那张单人床上。夜晚,我独自醒来。满天星的淡淡香味弥散到夜的角落。我想捕捉到这些味道,但只收获到了黑夜。

从此之后,她每个周末都会来学校找我,而我也卖掉了单人床,换上了双人床。每次做爱之后,我们都躺在床上设想着我们的未来。我对她袒露心声,但有件事情我从未提及:我写诗,我是隐藏于黑夜的诗人。我并不是担心她对此不理解,相反,我觉得提出这个事实对于我来说是种屈辱。这或许就是爱的复杂性吧。我愿意将自己所写的诗歌读给海音听,但我对眼前的她却三缄其口。或许永远也不会提及。此刻,我独自一人坐在房间,无法入睡。再次面对她时,我想象着如何向她说明我要离开这座城市的决定。

我可以听到山的呼吸声。或许山神是存在的,山神在黑夜注视着芸芸众生的深眠与无眠。

在我小时候,爸爸经常给我讲各种故事听,其中就包括山神的故事。爸爸是个不太擅长表达自己情感的人,他将自己困顿在无言的孤独中。在我的记忆中,他从来没有抱过哥哥和我,而他的脸上几乎时刻都密布浓雾。我们和他之间也始终隔着层层叠叠的浓雾。只有在他心情稍好的时候,他才主动坐在我和哥哥中间,开始讲古老的传说故事。

每一座山都有山神的佑护,而山神则佑护着四方百姓的生活。爸爸最后总结道。

那么,山神长什么样子呢?我问爸爸。

山神只有在黑夜时出现,而凡人则看不到他的面容。

当时坐在旁边听故事的我并没有继续问下去,但山神的形貌却一直折磨着我的想象力。在我心里,山神不是《西游记》或者《山海经》中所描述的样子。有一瞬间,我突然明白山神是父亲的样子,而我并没有将这个微不足道的发现告诉他。因此,在爸爸死的那瞬间,在我看到他被摧毁的身体时,我心中的那座大山也轰然坍塌,而山神在我心中也突然死去。

他们是去年秋天将爸爸的尸体从榆林运回老家的。他们原本打算不让妈妈去看他的尸体,而坚持让我一个人去做最后的告别。妈妈不同意,虽然她曾经告诉我她从未爱过爸爸,但她坚持要去做最后的告别。我们共同去了伯父家,爸爸的尸体摆放在他家的院子里。爸爸是跟着伯父一同出去开车的,爸爸也是跟着伯父一同回家的。不同的是,出发的时候,爸爸还是活生生的人,而回来的时候只剩下遍体鳞伤的躯体。爸爸是出车祸死掉的,而我将心中所有的怨气都发泄在了伯父身上。我与母亲走到他家时,伯父迎面走了出来,而我将攥紧的拳头重重地砸在他的脸上,伯父踉跄倒地。我准备上去打他的时候,伯母与院子中的其他人拉开了我。我失去了理智,像发疯了的野兽那样在院子中嘶吼,没有人能劝阻我的绝望与疯狂。妈妈走了过来,她两个沉重的巴掌扇在我的脸上。我慢慢地恢复了理智。这是妈妈第一次打我,她从未在众人面前动过怒。

我们走到院子中央,爸爸被放在一个竹床上,身上盖着一块白色被单,被单后面散发出酸腐的气味。或许那就是死亡的气味。我们走到爸爸的旁边,他的左手从被单后耷拉下来。我走过去,将他的手放回原位。这或许是我有记忆以来,第一次触碰到爸爸的手,冷冰冰的,粗糙的,备受折磨的,死亡的手。我握着妈妈的手,站在他的身旁。

真的要看吗?伯母在一旁小声问道。

妈妈点了点头。

在伯母掀开白色床单的那瞬间,我紧闭住双眼。我所看到的只是一团黑暗,眼前没有任何光亮。这样的黑暗只持续了数十秒,而我却感觉一个时代在我眼前匆匆消逝。与父亲相处的所有点点滴滴的回忆在头脑中如飓风般呼啸而过。什么也没有了,我的头脑一片空白。我突然明白,自己失去的不仅仅是一个时代,而是一个活生生的人。我想要为死亡而哭泣,但凝结在体内的悲痛却无法流淌而出。

好了,明天就可以下葬了。妈妈淡然地说。

我睁开眼睛,看到妈妈的脸上没有露出半点悲伤。身旁的众人因她的冷漠而露出不悦之情。也许她从来没有爱过爸爸,也许爸爸的死对于她而言是种解脱,也许什么原因也不是,但是我理解她。自始至终,我都没有放开她的手。

父亲的葬礼如期进行,所有的亲戚朋友都来与父亲告别,与我们交谈。爸爸的坟墓紧挨着祖父的坟墓,而哥哥的坟墓也紧挨着爸爸的坟墓。他们在另外一个世界相聚,而他们也不再孤独。父亲被送入到地下的那瞬间,祖母突然瘫软在地上。一直到死,她都再也没有站起来过。伯母与另外两个女人将祖母送回了家。葬礼结束后,亲戚朋友坐在一起开始回忆父亲的点点滴滴。我坐在旁边静心聆听,而这些形形色色的碎片式的回忆共同构成了完整的却差别迥异的人。我所听到的好像不是父亲的故事,而是另外一个人。在他们讲父亲过去的糗事时,周围的人都被其笨拙的言语和形态所逗乐。笑声短暂地冲淡了葬礼的沉重气氛,但回忆本身就是葬礼的一种:时间的葬礼。

你不知道他有多爱你和你哥哥。一位爸爸生前的好友对我说。

我从来不知道,他在我们面前总是板着脸,我以为他不喜欢我们。

不,你搞错了,他不善于在你们面前表达自己。但是,他在我们面前总是夸奖你们,所说的话题也始终离不开你们。到现在,我都知道你哪次成绩考好了,而哪次不小心失利了。我还知道你在写诗,虽然我没有读过那些作品,但你爸爸说你写得非常好,以后会成为一个大诗人。所有的一切都是你爸爸告诉我的,他为你们感到高兴和自豪。

在那瞬间,我仿佛突然理解了父亲。当我想要立即将我的悲伤与快乐告诉他时,却发现他已经死了。死亡是隔断我们的崇山峻岭。

葬礼结束的第七个午夜,黑暗中传来了号啕的哭泣声。我知道那声音来自于妈妈的房间。哭泣声隐去后,我摸黑走到妈妈的房间。我坐在她的身边,紧握住她的手。她的身体因为啜泣而微微颤抖。我想要陪她说话,但又不知从何说起。

我们长久地凝视黑夜,直到她恢复平静。

所有的错误都在于我,我不该逼他去榆林开货车挣钱。妈妈说。

不怪你,这是每个人的命数。

我不该逼他去挣钱,去养家,去给你买房。

我没有再回答,只是陪她共同度过黑夜中的煎熬。我知道,她害怕黑夜。

那年的冬天异常寒冷,暴风雪常常阻断这个家庭与外面世界的关联。自从上次瘫软倒地后,祖母再也没站起来,而是整日卧床养病。祖母无法从失去儿子的阴影中走出来。她总是在床上自言自语,却拒绝与任何人交流。后来,她生了一场大病,整个人都处于昏迷不醒的状态。冬天快要结束了,而地上的残雪也已被太阳所带走。

祖母死了。或许,她也是被重新升起的太阳所带走的。

现在,这个家庭就只剩下我们两个人了。妈妈说。

你不会失去我的。我说。

葬礼结束后,整个家庭在春风中摇摇欲坠,而我与妈妈用各自的手弥补心灵上的千疮百孔。等死亡阴影的碎片尘埃落定,我与妈妈又重新将铁锚扔回大海,将船帆重整旗鼓。坐在生命船的中央,我们向大海的未知深处驶去,前方是海鸟的鸣叫和海浪的翻滚。

你应该重新组建家庭,应该开始新的生活。我对妈妈说。

不,我已经老了,也厌倦了婚姻。除了你,我已经没有生活了。妈妈说。

这是我听过的妈妈所说的最绝望的一句话。也就是在那个瞬间,我决定不再让妈妈感觉到孤单。无论以后,我去往何处,妈妈也会在何处。

现在已凌晨四点,外面远山淡影,而我此刻特别想听到妈妈的声音。我从床上拿起手机,拨通了她的电话。回应我的是她手机关机的提醒,我突然放下心来,因为妈妈与整个世界一同深眠。我打开台灯,面对窗外的黑暗与群山的静默,写出一首关于白昼与梦魇的诗歌。诗歌用一种火焰交换另一种火焰,用一片黑夜替代另一片黑暗。我已经听到了更远处东方的黎明之音了。再过几个小时,这里又会被新的白昼所笼罩。白昼不属于诗,而属于世界。对于我而言,黑夜是诗歌最后的避难所。

为什么要去写诗?诗是逃避、躲闪、离开与诘问的同谋。诗就是与庸常的格格不入。赤身拥抱世界的人会走向诗的反面,或者说生命的歧路。诗是窄门:所有进入到此门的人都会被宣判为异托邦的异见者。或许只有这些人,才能与生命的荣光相遇,才能在世界尽头收到密不可宣的生命私语。所有自我的正见都来源与他人的偏见。

诗歌是我逃离此地的最终极理由。或许,这句话听起来有点宿命论的腔调,但这种悲观正是驱动生命前行的内核。或者说,诗是光,是驱走黑暗的隐形武器。

妈妈总是说,生命是场永无止境的轮回。她说在我的身上看到了舅舅的往昔与未来。舅舅也写诗歌,他在我出生之前便已死去。我当然并没有见过舅舅,但我却时常想念他。有一次,妈妈从柜子中拿出了一个铁盒子,并且唤我坐在她的身边。她从铁盒子中拿出一张斑黄的旧日合影:姨妈站在中间,两只手分别搭在弟弟与妹妹的肩膀上。那是我第一次看见舅舅的样貌,但却有种似曾相识的感受。妈妈从相册簿中取出了我八岁时的独照。两张照片一对比,我才发现我们几乎是同样的人,只不过生活在不同的时间与空间中。

还有更神秘的地方呢。妈妈说。

她从铁盒子中取出了一个笔记本,打开了其中的一页。陈旧的纸上所写下的诗行泛出记忆的气味。

你读读,这是你舅舅的诗歌。

舅舅的字迹与我的如出一辙。更令我吃惊的是,他写下的诗歌也有种熟悉感。我突然明白自己所写下的句子所思考过的主题已经以相似的方式出现在舅舅的诗中,而舅舅则以另一种更为亲近的方式与我共享生命中的荣耀与溃败。每当写诗时,这种亲密感更加强烈。有时候在写诗时,我甚至会自我遗忘,无形的力量会通过我的身体而写下一切。有时候,我重读自己所写的诗句时,甚至不能辨明当时自己的心境。

写诗是种对人类记忆的招魂术。

我对妈妈坦诚相待,将自己的所思所想都会告诉她。

你和你舅舅太像了,这是我很开心的地方,但我有一个最大的顾虑。妈妈说。

什么呢?我问。

其实我最担心的就是你会因此走上绝路,就像你舅舅那样。

我不会的。

凌晨六点了,我已经无法入睡,窗外的群山召唤着我。我穿上球鞋与运动服,洗脸漱口后便离开了房间。

外面的空气微冷,夜色中有股咸涩的风味。等我走到山脚时,天的边际线已经泛出白光,但灰暗与黑暗在天的中央交换着彼此的面具。当我凝视黑夜时,却发现黑夜并不只有一张面孔。黑夜的尽头依旧是黑夜,而人的尽头却是人群。庆幸的是,前方的路被微光照亮,而双腿就是我的双眼。沿着蜿蜒平阔的山路,我跟随脚步逆流而上。或许,我心中的疑问在高处。我确定自己可以听到山的呼吸声了,不,我与这座大山共呼吸了。我突然想到了山神,想到了爸爸离开家时失落的表情。我当时应该叫住他,但是我没有。我突然又想到了那个永不长大的彼得潘,想到了哥哥的愿望。现在,他也不会长大了,而以另外的形式与我同呼吸。那些亲密的死者们成为我灵魂的寄居者。我向上而行,而他们从未给我以负担。相反,他们是我向上而登的力。很快,我便登上了山的高处。庄城在迷雾中露出清晰的面容,而城市的声音也浮现在空气的水粒中。东方的天空变成了鱼肚白,而太阳突然跃出了地平线。

我知道,新的黑夜又重新降临了。

第三幕:2001年 夏部

伯父与爸爸开着面包车将哥哥的尸体拉回家的。村子有很多人围观着哥哥,他们脸上的表情好像哥哥等会儿可以复活。有的人死了是可以复活的。这是哥哥曾经给我讲过的某个圣经故事。我知道哥哥是可以复活的,因为他是个无所不知的人。他一定知道复活的方法。

爸爸从车上将哥哥抱下来。与我想象的不同,哥哥的脸色苍白,头上没有戴荆棘王冠。他的脖子上有一道紫红色的疤痕,像是一条贵重的项链。妈妈和奶奶拉着哥哥的手哭泣,周围的人都抹着眼泪。我没有哭泣。我知道有一天哥哥会复活的。

埋葬哥哥的春天已经过去,我们曾经最喜欢的暑假到来了。哥哥还没有复活,但我知道他还没有死。他曾经说过自己会活到很老很老才会死。他是一个信守承诺的人。我相信他。哥哥太累了,他需要时间去休息。

他们将哥哥埋到坡地上的一个空地。他的坟墓和爷爷的坟墓挨在一起。妈妈说这样哥哥才会感到安静,这样才会看到更大的天空。奶奶说我们以后死掉都会埋到这块空地上。我们死后还会在这里团聚。

我不知道什么是死亡,但我知道死亡的故事。

哥哥被埋到那块空地后,我经常独自去看他。我会在坟墓旁边与他说话,就像以前那样。只不过哥哥暂时不能说话,但我确定哥哥可以听到我的话。我想他。这片空地的旁边是大片的麦田。以前,哥哥经常带我来这里玩耍。有一年春末,哥哥带我来这里放风筝。那是他做的第一个蓝风筝,没想到成功地飞到了空中。我在一旁向空中的风筝呼喊,而风筝所发出的哨声便是对我的回答。哥哥将风筝线交到我的手上后,拍了拍我的肩膀。我将风筝线扯在手中,而蓝风筝在空中点头便是对我的回应。没想到后退时,我被脚下的土块绊倒在地。我刚一松手,风筝便带着风筝线飘到更远处。我想要去追。哥哥拦住了我。

我改天给你重做一个蓝风筝。哥哥对我说。

哥哥再也没有带我去放风筝了。那个蓝风筝是他做的第一个,也是最后一个。到现在,我经常梦到自己在麦田中追逐那个蓝风筝。没有追到风筝,我却迷了路。那始终是个蓝色的梦。有时候,我宁愿自己活在梦中。梦中人可能会死,但梦永不会死。

我经常来墓地和哥哥说话。我不想让他感到孤独。

他们说墓地中常有鬼魂出没,但我从来没有与他们碰面。最重要的原因是,我不害怕鬼魂,我害怕人。我们从小便住在同一个房间。他会在夜晚失眠的时候给我讲各种各样的故事。我最喜欢的就是鬼故事。刚开始还会非常害怕,紧紧地拉着他的手,有时候甚至会抱住他。后来,我便对这些鬼故事产生了免疫力。我甚至可以编造一些鬼故事讲给哥哥听。对我们而言,世界上没有真正的鬼魂,只有编造的恐惧。

现在,哥哥住进坟墓了,而我独自一人住这个黑屋。我想念他曾经讲过的故事。庆幸的是,这些故事已保存在我的记忆黑屋。如果我愿意,我可以随时拿出来观看品味。通过回忆,讲故事的人因为故事而得到了某种永生。如果必须选择,我会选择那个讲故事的人,而不是故事。

现在是盛夏,成熟的果实在夜间发出香味。为了能够在暑假玩得痛快自由,我会在假期刚开始的两周将所有的作业做完。面对暑期作业,我不会草草了事,而是认真地对待每个问题。这样的态度不仅仅是因为妈妈和老师都要检查这些作业,更是因为受到了哥哥的影响。哥哥一直是个学习成绩优异的学生。在我的记忆中,他每学期的期中期末都会拿奖状回家。他的成绩总分几乎每次都在全班前三名,但他很谦虚,总是说自己需要进步的地方还有很多。他对待学习极其认真,从不允许自己有丝毫大意。

你要向你哥哥学习,他的成绩这么优异又很谦虚。这是小时候,妈妈对我说过最多的一句话。

我承认,那个时候我嫉妒哥哥,甚至带有小的怨恨。不过,这样的情绪很快被哥哥的耐心与关爱所消除。他各门课都很优异,成绩也很稳定。我却不同,成绩时好时坏,而数学对于我就是一场灾难。哥哥从来没有嫌弃过我的笨拙,他载着方舟帮我度过一场场洪水。

如今,我只能独自过河。

这注定是我独自一人要过的假期。特别是在黑夜,我会感到孤独,我会特别想念哥哥。这个房间还留存着哥哥很多东西。他的衣服、书籍与卡式磁带都放在柜子,等待着重新被挖掘与发现。妈妈允许我去碰那个柜子,但是不允许我将哥哥的东西带出房子,更不允许我去破坏这些东西。妈妈说这些东西是她最后的记忆。我当然不会去破坏这些记忆,因为这是我留念哥哥重要的方式。

我打开柜子后,里面散出夏日特有的旧木味。我先拿出了哥哥的复读机,这是他学习英语与听音乐的工具。我从盒子中挑出一盘磁带放到复读机中。按下开始键,戴上耳机后,一首首英文歌曲灌入我的耳中。当卡朋特唱出《昨日重现》时,我也跟着哼完了这首歌。这是哥哥最喜欢的英文磁带。他会唱里面所有的歌曲,激动时甚至会随着音乐的节奏起舞。跟着哥哥,我也学会了其中的几首歌。当然我的词汇量不够,需要盯着歌词,才能大致上哼出其中几个曲调。哥哥闭着眼睛也能将里面所有的歌唱完,并且唱得很好,这就是我喜欢他的原因之一。那也是他最为放松的时刻,因为在大多数情况下,他总是神经紧绷,投入到学习的热情中。

我以后想要在靠海的城市生活。哥哥对我说。

为什么?

因为我感觉自己不属于这里。

我没有再继续追问下去,而是听完哥哥唱完另外一首英文歌《顺其自然》。哥哥解释说那是披头士的歌曲。哥哥有两盘这些大男孩的磁带,他说那是自己最喜欢的乐队。这些大男孩走在伦敦街道的海报也挂在我们的房间。他们所露出的气质与整个房间都不搭调,但我知道这正是哥哥喜欢他们的原因。

现在,哥哥不在房间。我将披头士乐队的磁带放进机器,按下播放键。我需要盯着歌词才能听明白这些男孩的歌。但这次,我没有看歌词,而是闭着眼睛躺在床上,想象哥哥当时听这些音乐时的投入情形。有那么一瞬间,我在这些音乐的迷宫里忘记了我的存在。我在迷宫中看到了哥哥,但是他看不到我。这样的幻觉很快便被我最喜欢的一首歌曲所打碎。这首歌的名字是《当我的吉他轻轻哭泣时》。哥哥在出事前的一个月还教我唱这首歌。我还没有完全学会,哥哥便不在我的身边了。这首歌我连续听了三遍,但还是没有办法完整地唱下去。我能记住每段旋律,并且可以想象到各个旋律的色彩,但英文歌词对我而言是巨大的挑战。

我突然想到哥哥以前所说的办法。按下停止键后,我取下耳机,从书包中取出钢笔与笔记本。我将这些歌词抄写到本子上。我一边抄写一边默读。遇到不懂的词语,我会在哥哥的英文词典上查阅。我最喜欢与擅长的科目就是英语。因为外语对我来说是另外一个世界。我看不见这个世界,但却有种强烈进入到这个世界的愿望。

我将抄在纸上的歌词又朗读了两遍。这些歌词有诗的味道。虽然我不知道什么是诗,更没有写过诗。但我相信哥哥的话,他说披头士的歌词就是诗歌。

我又将这首喜欢的歌听了两遍。夏日的夜晚让这首歌更动听。哥哥会弹奏吉他,我想这也是我喜欢这首歌曲的重要原因。有一天,哥哥抱着一把吉他回家。他给我表演了几段简单的旋律。

等以后学会了,我就教你如何弹吉他。哥哥对我说。

好的,那是谁教你的?我问。

成老师,他是我的数学老师,但他的吉他弹得非常好。这个吉他就是他送给我的。

他真是位好老师。

等以后挣钱了,我会送你一把吉他。

从那之后,哥哥经常将那把吉他带回家。周末的下午,他会坐在房间练习。我会坐在他旁边,看他弹奏。有时候,他会教我几个简单的和弦。那个时候,我也渴望拥有一把吉他,或者遇见一位好老师。哥哥被埋葬后,那把吉他也消失了。我问过妈妈。她说自己对此没有印象。

那把吉他消失了,但我拥有一把吉他的梦却从未消失。

除了音乐磁带之外,柜子中还有很多哥哥的书。我翻开其中一本《经典英文诗选集》,里面密密麻麻写满了字。那是哥哥留下的文字。我仔细辨认这些字的内容,最后确定这是哥哥对英文诗歌的翻译。哥哥太喜欢艺术了。或者说,这些艺术保护了他。这本选集中有很多国外诗人的作品。我打开目录,按照顺序读出了这些诗人的名字。他们仿佛是另外的海洋。我喜欢威廉·叶芝、珀西·雪莱、乔治·拜伦与威廉·华兹华斯这些诗人的名字。它们听起来像是遥远的梦。我翻看拜伦的诗歌,按照哥哥的翻译读了下去,读完之后却发现不理解其中的意思。我放下诗集,重新去翻看其他的书。我找到了《彼得潘》,那是哥哥最喜欢的童话书。他曾经说过自己也不想长大,不想进入成人的世界。

你说过自己长大了想要去海边。我对哥哥说。

我也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我感觉自己被困住了。

被什么东西困住了?我问哥哥。

恐惧。

我第一次在哥哥的脸上看到了恐惧,但我没有再继续追问下去。几个星期后,哥哥被埋葬到那个空地中。他可能永远无法去海边了。

盛夏之夜,这个房间还是残存着哥哥的气味。我并不害怕独自一人待在黑暗中。哥哥并没有死,他只是需要时间去复活。重新读了《圣经故事》后,我更确信人是可以复活的。《圣经故事》成了我的枕边书,我的很多梦都来源于此。这本书是我黑夜中的白昼。

但是,他们所有人都说哥哥死掉了。他们说人死是不能复活的。我不相信大人们的鬼话,也不理解他们的世界。有时候,我也想和彼得潘那样拒绝长大。这只是我的幻想。我感觉自己在疯狂地生长,尤其是在这个夏季。最重要的变化是,我喜欢上了一个人。这不是单纯的喜欢,而是大人们所说的爱。我喜欢她身上淡淡的花香味,我喜欢她对我的微笑,我喜欢她触碰我的皮肤。也许,爱就是所有喜欢的总和吧。但是,我的爱属于黑夜。我的爱只有在黑夜中成立。我无法对任何人谈及这种爱。他们会说我是孩子或者疯子,会说我不配拥有爱。

我爱的是我的表姐。她和哥哥是同岁,并且在同一个学校读书。她是姨妈家的女儿,但从小经常住在我家。妈妈没有告诉我其中的缘由,但我知道表姐在她家过得不开心,而且姨妈并不喜欢她。他们在暗地里说姨妈的声誉不好,半条街的男人都睡过她。妈妈喜欢表姐,这是我从她眼神中看到的。妈妈以前总说自己想要一儿一女,所以当我出生后,她还是有点遗憾。不过,这些都是玩笑,因为我才是妈妈最爱的孩子。妈妈说她在表姐身上看到了自己以前的样子。我爱表姐这个现实不能让妈妈知道。我不想让她为此难过失望。

我不确定这种从喜欢到爱的过程中发生了什么。我不知道。我只能在过往的细节中寻找。过往是迷宫,而我经常迷路。小时候,我们经常玩捉迷藏的游戏。表姐坐在板凳上,捂住我的双眼。我蹲在地上,后背靠着她的身体。在表姐倒数数时,我能听见她的声音灌入我的身体,而光线透过指缝传入我的眼瞳。最重要的是,我能感受到她的心跳声。即使只有十几秒的时间,但这种心脏的共同跳动却让我对她更加着迷。感受到一个人的心跳,就是进入到这个人最深处的秘密。我们是拥有最深处秘密的人。数到零之后,表姐会放开她的手,刺眼的光线进入我世界,我的黑暗也由此而来。有一次,我亲眼看到扑入火中而死的飞蛾。那瞬间,我为这种死亡的盛景而流泪。我便是那个飞蛾,而表姐则是那团火焰。后来我在一篇文章中看到了一个词语:向死而生。没有表姐的陪伴,我既感受不到生,也不知道死。当表姐远离时,我被生与死置之度外。

我不能向她表达爱,因为我担心会永远失去她。

表姐成绩中等,但对学习却积极认真。她说自己不想重蹈姨妈的覆辙。我对姨妈的事情知之甚少。我唯一确信的是,姨妈是不受大家庭欢迎的人。她的名字在大家庭中属于禁忌领域。表姐是哥哥最好的朋友,这是哥哥曾经亲口告诉我的。表姐经常缠着哥哥给她补课,而哥哥每次都非常高兴地帮她查漏补缺。那个瞬间,我会憎恨自己的无能,憎恨自己不能帮助表姐解决实际问题。在学习过程中,他们会形成一种天然的同盟,而我是被他们排斥在外的多余者。我不埋怨表姐的选择,但我隐隐地嫉妒哥哥。不,有时候甚至是痛恨。

当哥哥被埋在空地后,我甚至产生过丝毫的快乐。再也没有人与我竞争了,表姐只属于我一个人了。我为自己有过这样的想法而感到耻辱。当在《圣经故事》中看到雅各与以扫的故事后,我便立即想到了已不在身边的哥哥。我理解了我的嫉恨与耻辱。我决定坦诚地面对自己的恐惧与爱。我决定向表姐说出一切。

有一天,表姐带着大包小包来我家。她告诉妈妈她再也不想回到她的那个家了。妈妈抱着表姐哭泣。因为自从哥哥出事后,她还没有来过我们家。那天晚上,妈妈为全家人做了水煮鱼,而家庭的整个氛围因为某个人缺失而显得失落。像之前一样,妈妈在桌子上多放了一副碗筷,而那个空位置紧挨着她。

你身边的空椅子不坐人吗?表姐问妈妈。

这个位置是海生的,没有人能代替他。妈妈说。

没有人说话,所有人都默默地吞掉口中的鱼肉。我则将一根细小的鱼刺吞入体内。喉咙有刺痛,但我无法喊出疼痛。吃完饭之后,我回到我们的房间。暑期作业基本上完成了,只剩下一个作文。这个作文要求写出对自己影响最大的人。在我的内心,答案是确定的:这个人就是哥哥。我心里没有头绪,也不知道从何处开始。我确定的是我要写一首诗,一首关于死亡与复活的诗歌。这将是我的第一首诗歌,虽然我并不知道诗歌为何物。我想要在哥哥留下的物品中寻找到灵感。我读了一首他翻译的纪伯伦的诗歌,仔细捕捉字句行间的气味与色彩。我放下那本书,躺在床上,戴着耳机听披头士的歌曲。

听到敲门声后,我暂停了耳中的音符。

表姐走了进来。她的身上带着夏季果实的味道。她坐在我的床上,拿起旁边的书开始浏览。接着,她又将耳机塞入自己的耳朵中。她闭上眼睛,躺在床上,似乎忘记了我的存在。我战战兢兢地走到床边,坐在她的身旁。我浑身发抖,满脸通红,体内孕育着一股洪流。我伸出手,手指慢慢地向前滑行,向着她白皙的皮肤前行。手指碰到她的那瞬间,我闭上双眼,等待奇迹的降临。

黑夜就在我的眼前。

表姐坐了起来,将我的手放回原位。她放下耳机,眼神中满是夜色。

海生生前就喜欢这些外国人的诗歌和歌曲,他总是与其他人不一样。表姐说。

他也喜欢你,他就喜欢像你这样的女孩。我说。

不,他不喜欢女孩。

什么意思?

你能保证给任何人不说吗?

我可以保证。

他是同性恋,他喜欢与男生谈恋爱。

表姐说完这些话之后,露出了吃惊的表情,好像这些话来自于另一个人。

你知道他为什么自杀吗?

妈妈说是因为学习压力太大。

不。不是的。这个世界上估计只有你一个人被蒙在鼓里。

那是为什么?

有人发现了他们的恋爱,后来全校人都知道了。他从最优秀的学生立刻变成了别人的笑柄。最后,他在宿舍自杀了。

他和谁?

一个男老师。

是成老师吗?

你怎么知道的?

哥哥经常提起他,成老师也教他弹吉他。

虽然他死了,但我还是不能原谅他。

为什么?

因为我从小都是他最亲密的朋友,他什么事情都愿意告诉我,唯独这一件。我很早就知道他不喜欢女孩子。

我没有再说话。我的头脑如同住着马蜂窝。那瞬间,我突然理解了哥哥所有的一切。我想要此刻站在哥哥面前,告诉他我能理解他的一切。来不及了,一切都来不及了。我只能在幻想中告诉他一切。也就是在那瞬间,我感觉哥哥没有离开。他的躯体被埋在土中,最终也会腐烂成土。但他的灵魂却以另外的形式居住到了我的体内。这是种奇怪的感受:我同时能感受到两个人的声音在我体内交谈。我没有将这种感受告诉任何人。大人们除了所谓的现实之外什么也不会相信。

你会唱这些歌吗?表姐指着披头士的磁带说。

我会唱其中的一首。

于是,我对照着歌词,唱起了那首《当我的吉他轻轻哭泣时》。奇怪的是,我非常顺利地完成了这首歌。同时,我感觉不是我在唱,而是体内的另外一个声音。那个声音是哥哥的声音。我唱完后,表姐抱着我哭了。当她在我的怀抱时,刚才的那种冲动突然消失了。我突然明白我喜欢表姐,但这种感情不能称之为爱。

暑假就要结束了,但高温却没有结束的征兆。我和家人躺在院子乘凉,稀疏的两三颗星辰挂在天空,摇摇欲坠。我盯着眼前的黑夜,头脑被另外一片黑夜所占据。整个世界在夜的抚摸下入睡。突然,我听到了远处雷鸣声。我以为是我的幻听,也没有理睬。声音如此真实,我听到周围人的吵闹声。我们将竹床、衣服与狗都带回了家。浓云很快攻占了整座天空,闪出的雷光突然照亮大地。轰隆作响的雷电想要劈开这个易碎的天空与所有人的梦。

天降暴雨。雨水混着泥土冲进我们的房子。近几年来,旁边的邻居纷纷盖起了新房。他们将地基打得很高,而我们家则突然位于最低处。爸爸早都说过盖房子,但因为哥哥的离去而忘记了这个计划。我抱着狗,坐在竹床上,而眼下的雨水覆盖住了整个家的地面。

雨水越涨越高。我将狗放到床上,与爸爸妈妈一起用脸盆将水舀出我们家。我知道我们所做的一切都是白费力气,但我们又不得不去这样做。有一瞬间,外面的暴雨让我觉得自己会在此刻死掉。这个家会塌陷,我们全家人会被埋在废墟中。我突然想到了《圣经故事》中的诺亚和他的家人,但令我绝望的是我们并没有方舟。

预想中的灾难没有发生,暴风雨很快便离开了。

我们全家人在黑夜中沉默,好像是漂浮在洪水中的木块。

明天就盖房子,他死了,但我们还是要开始新生活。爸爸说。

其他人都同意了他的决定。

我从书包拿出了我所写的第一首诗。我最后决定与他们分享我的作品。借着微弱之光,我背出这首献给哥哥的诗歌。那天夜晚,我梦到哥哥戴着荆棘王冠消失在大海深处。我呼喊他的名字,但他却没有回头。我突然从梦中惊醒,意识到哥哥真的已经死了。

浓雾散开后,那两三颗星辰在黑夜中摇摇欲坠。

第四幕:1988年 秋部

还有四十九天,我就要来到这个世界了。

妈妈不舒服去医院检查时,医生向她宣告了我的诞生日。妈妈将她怀孕的消息告诉了家人。奶奶喜极若狂,将这个消息在朋友与亲戚之间很快传播开来。爸爸对这个消息没有发表任何看法,这是妈妈早已预料到的态度。因为爸爸对所有的事情都不发表任何看法,他是这个世界的隐形人。哥哥知道这个消息后,便趴在妈妈的肚子上聆听。他对我小声说话,但我没法作出回答。

我想要一个妹妹。他最后向妈妈表达了自己的态度。

妈妈却陷入恐惧的囚笼中。她无法向任何人表达自己纠结复杂的情绪。她当然对此感到高兴,但她又提心吊胆。她害怕上一次的万幸这次不会再发生:生哥哥的时候,她差点因难产而死,只有她懂得在死亡的刀刃上行走时的惊心动魄。庆幸的是,哥哥最终还是来到了这个世界。以前姨妈请人帮妈妈算卦,算卦先生最后得出结论:妈妈命中注定只有独子,而独子会陪她终老。因此,当她从医生的口中得到自己怀孕的消息后,她首先想到了算卦先生的卦象和释卦。那个夜晚,她失眠了。

白天,她要装作开心轻松的样子,因为外面世界所需要的只是她的微笑。夜晚,她回归到自己的恐惧中,她只能独自啜泣。除了我之外,没有人知道妈妈的焦灼与害怕。我无法说话,更不能安慰她。我知道自己是妈妈的心灵负担。我想要帮助她,但我无能为力。我只是个还未出生,甚至还未定型的孩子。我从未见过外面的世界,而妈妈是我所有的世界。

纠结了整整十天后,妈妈决定去医院将我做掉。换成另外一句话:她宣判了我的死刑。吃完早饭后,她先去了姨妈家,将自己的决定告诉了她。姨妈起初是惊讶,接着是害怕,最后又落为平静。她握住妈妈的手,好像这样可以传递自己的力量与信念。

如果重新让我选择,我一个孩子也不想要。姨妈边喂表姐玉米粥,边对妈妈这样说。

她陪着妈妈去了医院。在进手术房之前,姨妈拉住妈妈的手,她的表情凝重而严肃。

你的这个决定告诉他们了吗?她问妈妈。

不,我没有告诉他们,这孩子在我的肚子中,我有权决定他是死是活。妈妈回答。

姨妈松开了她的手,目送她走进病房。

妈妈躺在病床上,看着身穿白大褂的医生与护士走进房子。她又听到了金属碰撞的声音。她又听到了尖锐刺耳的声音在体内轰隆作响。她甚至觉得自己像是被捆缚在石头上的普鲁米修斯,等待命运最后的审判。她在心底默念道:所有的一切都是可以改变的,我不应该害怕,但是我害怕,没有人真正地关心我。

在护士准备打麻醉剂之前,妈妈突然站了起来,她坐在床上号啕大哭。

我想要这个孩子,我不做这个手术了。妈妈喊道。

医生愣在墙角,而护士打开房门,妈妈则赤脚冲了出去。

还有四十九天,我就要来到这个世界了。我与妈妈朝夕相伴。我理解她的所有快乐与痛苦。妈妈就是我的全世界。她的子宫就是我的迷宫。我渴望只留在她的世界,外面的世界太可怕了。有时候,我又想去外面的世界,因为妈妈的世界太狭窄了。有时候,我会突然不快乐,于是我便在子宫中瞎闹。她会温柔地安抚我。接着,我会听到妈妈的歌声。她的歌声温和美丽,我会在其中安静下来。妈妈是一个爱唱歌的人。我以后也想跟着妈妈学习唱歌,学习读书,但这一切的前提是:我能顺利地诞生在这个世界。

哥哥有点不喜欢我,他经常闹脾气不理会妈妈。我理解哥哥的心情。等我诞生后,我要做他最好的朋友。我不会和他争夺妈妈的爱,而是和他共同分享她的爱。每天晚上,他都要睡在妈妈的身旁,睡觉时偶尔会拉着妈妈的手。每天夜里睡觉前,妈妈都会给我们讲故事。她懂得好多故事,而我们什么也不懂。

我以后会保护好妹妹的。他对妈妈说。

也可能是弟弟。妈妈说。

无论弟弟还是妹妹,我都会保护好他们的。

妈妈亲吻了哥哥的额头,而哥哥亲吻了妈妈鼓起来的肚子。我感受到了哥哥的亲吻。等到这个世界后,我会和他共同保护好妈妈,保护好这个家。

有一次,妈妈给外婆去送饭时,却发现房门紧锁,而她没有房门钥匙。外婆和我们同住一个村庄,但始终坚持独自生活。在她丧失了劳动力后,赡养她的责任就落在了姨妈和妈妈的身上。姨妈在镇子上生活,离这里有一段距离,因此她会每隔几天来这里照顾外婆。

妈妈每天至少去外婆家两次:一次带着早餐,另外一次则带着午餐。外婆晚上不吃饭,她整日将自己关在黑暗中的房子。自从舅舅死后,她几乎不再和他人有实质性的交流。她将舅舅的死归结于自己的野蛮专横。自从舅舅死后,她受到邻居基督徒的影响,去参加每周两次的宗教礼拜。她有了一本属于自己的《圣经》,每个夜晚借着灯光而默读。后来,她也很少去参加宗教礼拜,而是将自己围困在黑夜中。妈妈可以想象到外婆在黑暗中的情景,但她拒绝与外婆进行语言上的沟通。她赡养她只是为了履行自己作为女儿的责任。她并不爱外婆。

你可以和我一起去做礼拜。有一次,她对妈妈这样说。

不,我不去,杀死弟弟的人是你,而不是我。妈妈拒绝了她的建议。

当妈妈将自己怀孕的消息告诉外婆后,外婆在微光中看了看她的眼睛,但没有做出任何回应。妈妈将午饭放到她身旁后,抹着泪水离开了黑暗的房间。

妈妈又敲了三遍房门,里面还是没有人回应。她预感到发生了什么事情。她返回家,带着爸爸重新来到房门口。爸爸又敲了几下门,但里面依旧平静。爸爸看了看妈妈,而妈妈则点了点头。爸爸向后退了几步,然后冲撞到房门。随着一声闷响,房门被撞开了。妈妈走进房间。黑暗从房中溢满而出,她哆嗦了一下身体。与她预料的相同,外婆死了。外婆穿着整洁的衣服,平静地躺在床上。外婆年龄并不大,但她的脸上却写满了衰老。妈妈坐在她的身边,将手放在她的鼻息处,最后她确定了她的死亡。外婆的身边是翻开的《圣经》,而她的阅读永远地停留在了《启示录》这个章节。

妈妈带着《圣经》离开了房间。

明天就给她把葬礼办了。妈妈对爸爸说。

简单的葬礼结束后,妈妈的脸上露出了复杂的表情。外婆的离去好像带走了她的另外一个世界。她有好几天都沉默不语。晚上临睡前,她没有给我和哥哥讲故事和唱歌。我很担心,想要去照顾她,但我不知道如何去做,也不愿意打扰她的悲痛。

有一天,姨妈带着表姐来看我们。她说自己最近太忙了,没有办法照顾表姐。她需要妈妈的帮助。妈妈立即答应照顾表姐。姨妈塞给妈妈一些钱后,又从包中取出了一个黑色笔记本。

这个也需要你去照顾,这是在妈妈的遗物中发现的。姨妈说。

这是什么?

弟弟写的诗,自从他死后,妈妈一直都保存着这个。

说明她还有些悔意。

她都死了,你还不能原谅她吗?

不能,她的死不是我去原谅她的理由。

她一辈子也不容易,拉扯我们三个人长大,我们很小的时候,爸爸什么也没说就离开了,就再也没有回来。连一封信也没有回来过。妈妈等待了一辈子。

我知道,但我还是没有办法理解她。她害死了我们的弟弟,这是永远也不会改变的事实。

姨妈摇着头离开了。表姐成了我们家的成员。夜晚,她会和哥哥睡在妈妈的两旁,而爸爸则被赶到另外一个房间。妈妈重新恢复了歌唱,歌声让我们在黑夜不害怕。有时候,妈妈会在临睡前给我们朗读诗歌。这些诗歌都是舅舅留下的遗物。

舅舅去什么地方了?哥哥突然问道。

去很远的地方生活了,那个地方靠近大海。妈妈回答。

那他还会回来吗?表姐问。

他不回来了。妈妈说。

那我想要见舅舅怎么办?哥哥问。

等你们长大了,可以去海边找他。妈妈说。

哥哥和表姐点了点头,而大海的声音仿佛在黑夜中涌动。每个夜晚,他们都躺在黑暗之中说话唱歌,而我窝在妈妈的子宫中,聆听黑夜的私语。我可以听懂黑夜的语言,我注定是午夜之子。哥哥与表姐每天晚上都会用手抚摸妈妈的肚子。他们和我说话,而我以自己的言语进行回答。我渴望来到这个世界,我渴望得到他们所有人的爱。

夏季结束后,一场盘亘在上空的阴云笼罩住这个村庄。妈妈每天都在祈祷,祈祷雨季的结束,祈祷我的平安降临。阴云结束后的第七天,妈妈被送到了县城医院。

午夜两点零五分,我诞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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