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08-11 00:13常胜国
延河 2015年8期
关键词:窑洞亲戚爷爷

常胜国,男,生于1963年3月,陕西省作家协会签约作家,绥德县作家协会主席。迄今发表小说、散文、报告文学等作品100余万字,代表作有长篇小说《三十里铺》,中篇小说《民歌》《国王最后的悲悯》,短篇小说《俺娘》《沿着脚手架上升》等。其中篇小说《藏枪记》入围第六届鲁迅文学奖,长篇小说《三十里铺》入围第三届柳青文学奖。

南方来的客人问杨二蛋:“我听说,你们那里的人都住在窟窿眼儿里!是吧?”

杨二蛋回答:“不是窟窿眼,是窑洞。”

“对!是叫窑洞。窑洞是怎么搞出来的?”

说来话长。在杨二蛋和哥哥杨毛蛋都还没有出世的时候,父亲杨进山就筹划着砌窑洞。那时,家里一共有三个劳力,爷爷、父亲和母亲。三个人都攒足了力气要砌窑洞,吃饭、睡觉的时候都在说这件事情。父亲计划一次砌三孔窑洞,加上原有的三孔,一共六孔窑洞,六条大炕,能住多少人?这家业也就不小了;母亲过门还没多久呢!母亲想的是:如果现在就动手砌窑洞,自己还算个劳力,将来生了娃娃,有了拖累,就帮不上手了。

关于砌窑洞,爷爷最是兴奋,他都六十出头的人了,都不晓得养老是怎么回事。他那一双满是老茧的手,搓一搓就冒开了火星子。他每天晚上睡觉都梦见葫芦瓜(他把孙子辈的人都叫葫芦瓜,他疼爱的葫芦瓜都是清一色的男娃)。院子里的葫芦瓜多得他都数不过来了,他会从睡梦中笑醒来。这才是真正的偷着乐,是无论如何也不能与别人分享的快乐。一天晚上,他从睡梦中笑醒,葫芦瓜们吵得他睡不着了,他披上衣裳,下了炕去开门,看见门外满地的银光,葫芦瓜们到哪里去了呢?他们都躲起来了,在和他玩捉迷藏哩!他把衣裳穿好,用绳子扎好了裤脚,头上齐耳际拢了一条羊肚子毛巾 ,又套了一件羊皮大衣。他从隔壁空闲的窑洞里搂出几根长短不等的钢钎,这都是用来戳炮眼、凿石头的物件,砌窑洞得用石头呀!他扛起这些物件出门的时候,看见儿子儿媳住的窑洞还是黑沉沉,他心里有几分不快。儿子做事情总是开头慢。

要知道这才正月刚出头,正月时节,一个人过早地投入劳动会被大家看作是异类。可是爷爷除了干活别的什么爱好都没有,他都闲了好几天了,再也闲不住了。再说,凿石头又不是种庄稼,是冬天里也能做的事情,你要砌窑洞,不抓紧在冬天消闲的时候凿石头,不是荒废日月么!

爷爷扛着钢钎之类的东西,在一个北风凌厉的深夜走进一条深沟,那里有一个采石场,他借着满天的星光攀爬到崖畔,找好了地方。这地方是他几天前就瞅好了的,崖壁上的涧溪冻成了冰溜子,就像爷爷的胡须一样排列开来。他开始用一根短的钢钎在石层上戳,嘴里喊着“嗨!嗨!”的号子,每一下都戳得火星子乱迸。用短钎凿了一会,再换中长钎凿,他嘴里呼出的热气,不一会就在胡子和眉睫上结成了冰霜,这是他料想到的。他只好停下来,在附件找了一些柴禾,掏出身上带着的火具,拢了一堆火烤着,等身上暖和些了、胡子和眉睫上的冰霜都消融了,他接着再凿,但胡子和眉睫上很快又结上了冰霜。就这样,钢钎凿石的声音从脆响渐渐变得沉闷,他不时停下来,用一只长柄小勺掏出炮眼里的石粉,好让钢钎在炮眼能够顺利挺进。赶天亮的时候,他在石层上凿好了两个二尺来深的炮眼。

“要不要找个先生看个日子再动工啊?”

儿子见父亲这般受苦,敲响了自家砌新房的第一斧,心里又愧又慌。

“你见过谁家打石头还要看日子的?”

“那是。”

从这一天起,家里的三个劳力齐心打石头,从正月初到二月尽头。三月间又要春耕了。他们请“炮手”把石头从崖畔上放下来,把大块的石头勒成小块的,再把石头一块块背回家。他们的皮肤变得越来越粗糙,指关节上满是皴裂的血口子。人们都知道进山父子俩干起活来就像两头牲口,没想到刚过门不久的进山媳妇也心甘情愿地做起了他们家的牲口。须知受苦人嫁女,讲究的是知根打底,女儿要嫁给进山那样的人家,那就是两个字:“放心”。这样的婚姻,就是人们常说的“羊和羊一群,牛和牛一群”。

清明节后,父亲去找村干部说宅基地的事,以免有些人春暖以后出门去打工,一年再难得见。以前父亲已经给村干部说过一次,这回再办个手续,这事情就算定下来了。这些年,村干部换得很勤,有时一年两头换。若是村里通知让你开会,一总又是让你举手表决,换村干部。有一次,父亲进了会场,屁股还没坐稳,一只手臂就被别人拉起来表了决。“又是谁上去了?”“你管他谁上去了,谁上去你不得举手同意呀!村里哪一个人是你惹得起的!”

村干部们这些日子净忙着喝酒打牌烧婆娘,把脑袋都烧热了,没人在意进山父子俩忙乎什么。可让父亲没想到的是,批宅基地的事远没有他想得那么简单。村干部说,宅基地倒是可以批给你,但是你得签个计划生育协议书,保证你生育一胎,不管是男是女,立马结扎,否则你盖起的新房就得充公。“这个是乡里的土政策。”村干部说。“但是计划生育是国家的政策,雷打不动!咱也没有办法!”

父亲一下就蒙了。

过了许多日子,村干部在门外忙乎自己的生意,有一天突然想起进山父子俩说过批宅基地砌新房的事,他的头脑一下子精明起来,这可是大事情,不是闹着玩的!何况进山父子俩是远近有名的老实人,谁的事情都可以马虎,但进山父子的事情不能马虎,谁给进山父子的事耍马虎,祖宗八代都是狗日的!不错,乡上、县上倒是日弄了许多计划生育政策,但是那些政策到了下面都有对策,批宅基地必须签计划生育协议书,这个事除了进山父子俩没办法以外,其他人都有办法。

“进山,你以自家的房子是危房的名义盖新房,就不受计划生育限制了。你也可以以你父亲的名义盖房。总之不要以你的名义,事情就好办。”

村干部觉得自己把进山父子的事耽搁了一段时间,心里愧得不行,尽量做些事情来弥补。“你就盖吧!手续的事情我来给你弥补。要是上面拨下来补贴啥的,我第一个研究给你家。”

爷爷和父亲他们又开始谋划砌窑洞的事。可是这一年哥哥毛蛋出世了,隔了一年,二蛋也出世了,一家人净忙着葫芦瓜的事情了,把盖新房的事情耽搁下来。

他们再一次张罗盖新房,是多年以后的事了。这一年春天,村里常年在外打工的人迟迟滞留不走,说是村里要有大事情发生。进山父子才不管什么大事情,盖新房是他们家一顶一的大事情。他们请匠人看了地工,下了线,又请先生择了日子,放了炮仗,一家人象征性地在宅基地上动了土。随后,请先生和匠人在家里吃一顿好饭。爷爷像往常一样,笑眯眯地蹲在炕尖上,和先生匠人一起接受进山两口子的殷勤。自从老伴去世以后,他就这样蹲在炕尖上吃饭,没有一顿饭不是进山两口子端在炕尖上来吃的,让他觉得家庭生活始终是那样温馨。常年的劳作,使他的骨骼变得僵硬,身体不再灵活柔韧,他无法自如地盘坐,只能蹲在炕尖上。

“这回呀!”他说。“事情跑不了啦!”

可是,仅仅过了不到两天,村干部急火火找到进山,对他说:“你们家的新房盖不成了。政府要修高速公路,打一条隧道,正好就从你们家宅基地穿过!”

为了不再耽误进山父子的事,这是他了解实情以后,第一时间找到进山家里来的。

要砌自家的新房,须得先帮助别人砌新房。小窑沟有许多被称作石匠、木匠、泥水匠的手艺人,可是他们年纪大了,干不动活了。他们年轻的时候,遭遇了人民公社,为了养家活口,他们外出揽工,被人民公社的民兵抓回来当坏分子批斗,每逢人民公社集会的时候,他们就被反绑了双手、胸前戴上坏分子的牌子游街示众。爷爷就遭遇过这样的事情。

几十年来,爷爷和父亲一直在帮别人砌新房,姨家兄弟的、姑舅哥的、叔叔大爷的,总之,村里村外沾亲带故的,谁家砌新房,谁家修旧房,杨家父子都得投进去一个义务工,父子二人必须保证有一个在田地间营务庄稼,另一个在别人家的工地上忙活。

如今该他们父子俩砌新房了,姨家兄弟、姑舅哥、叔叔大爷等远近亲戚、本家都派了义务工过来帮忙。帮助别人就是在帮助自家。他们父子俩为别人砌新房出了几十年的力气,等于自家的房子已经盖了有几十年,现在,就差众人帮一把手,新房就站起来了。

高速公路的事逼停了家里的砌房工程,前来相助的众人暂且偃旗息鼓。送走了众人,父子俩找到村干部讨说法,村干部说:“就是咱村里同意让你们继续在原来的宅基地上修窑洞,你们敢修么?等你修好了,政府再让你拆,咱不是白费力气么?咱老百姓的事情再大也大不过政府的事情,咱再有本事,还能把政府扳倒!”

见杨家父子愁眉苦脸的样子,村干部安慰说:“要是高速公路真把你们家宅基地占完了,咱再考虑给你们家另外批一块宅基地,这都符合政策。”

“那这石头……”进山说。“都搬到家里去了。”

好多年了,进山家的三个劳力为砌窑洞,没日没夜地往家里搬石头,把多少心血耗进去了。

“都怨这条高速公路。”

爷爷回到家里就开始犯牙痛,他蹲在炕尖上,双手托着腮帮子,连连呻吟,儿子也坐在一条板凳上闷声不响。儿媳妇见自己端在炕上的饭菜,父子俩沾都没沾,也躲在一旁抹眼泪。

“该怎么办呢?”进山站在自家的宅基地上独自念叨。想到高速公路从自家的宅基地穿过去,必然也要从另一个村子经过,另一个村子会不会也有人撞上同样的事情?应该去打问一下,看看人家有什么办法。他于是出了门,走过一个村子,又走过一个村子,打问谁家的宅基地被高速公路占了。有一户人家被占了一个鸡窝,另一户人家被占了茅厕。终于有一户人家说他们家的宅基地也被高速公路占了,但那是十分老旧的窑洞,早就废弃不用了。进山不知道,这年头,像他们父子那样攒了几十年的力气砌新房的人家实在不多。

爷爷犯牙痛,怎么对付都对付不过来,索性拖着一个葫芦瓜去往老高山土神庙问卦。他和葫芦瓜跪在庙堂上磕了头,把家里的遭遇向土神爷述说一番,把签筒取在手里,摇出一只签在地上,捡起来,正要看个究竟,旁边来了个后生,那后生在山上放羊,是个二杆子。二杆子瞪着眼睛见爷爷在庙堂上抽签,自己咧着大嘴在旁边偷偷地笑。

“爷,这土神庙一年到头不见一点香火,你不看这里外净是粪蛋子,神神早就不灵了!”

“晦气呀!怎么就撞上个二杆子。”爷爷在心里骂。手里捏着一支签,不知该怎么办。

“你该到二郎庙上去,那里的香火旺,住的神仙又多,一个神仙拿不准的事,诸位神仙一商量就准了。”

在爷爷还没拿定主意的当儿,二杆子又凑近了问:“爷,你是不是想奶奶了?”

爷爷就想在土神庙讨个灵验,没想到撞上了二杆子,二杆子把爷爷气得半死,爷爷一点辙都没有。

虽是二杆子的话不着调,但爷爷还是想给家事讨个灵验。爷爷回家把葫芦瓜安顿好,向儿媳妇讨要了一点零钱。一个上了年纪的人去往大庙上问卦,总要准备一点香火布施,若不然,就是神仙不见怪,庙会的理事们也会见怪。爷爷去了十里外的二郎山,山上修了许多庙堂,供着各路神仙,也不知道该给哪路神仙磕头,经一个理事指点,进了大雄殿,先拜了哼哈二将,再来拜三世佛,取了签筒,摇出一支签,交给理事来看。

“你就没准备点香火钱啊?”

“备了,备了。”爷爷忙说。

看着爷爷把一点零钱塞进旁边的钱匣子,理事给爷爷“神说鬼道”了一番,爷爷听不明白。

“这都说清楚了。”理事说,“就是说……‘万般皆是命!”

村里又要改选村干部了,这回选的是村支书,比村长的官还大了一级。村里已经好多年没有村支书了,因为村里好多年连一个党员都没有发展起来。现在村里有了一个新党员,谁知道他怎么就成了党员!除了一名七十多岁的老支书和几名老队干,就他一个年轻党员,选来选去,就只选了他一个人。

这个支书叫杨二升,整天咧着一张大嘴,瞪着眼睛瞧人。他懒得种地,养了一群羊,被乡政府称作“养殖专业户”,一下子就成了村里的红人。

二升当了村支书,穿戴齐整到村里各家去 “问政”,那其实就是显摆。问到杨进山家,他去看爷爷,爷爷没去开会,不知道二升当了村支书,想起二升在土神庙耍二杆子,就不愿搭理他。

“爷,我当了村支书咧!”二升咧着大嘴说。“你以后有甚事就来找我,不要再麻烦山上的神神了,没用!”

“你当了村支书了?”爷爷瞅着他,似信非信。

“这还有假!这村里以后就是我说了算!”

“那,我家这新窑……”

“是哪个龟孙子不让你砌了?”

“不是要修高速公路嘛!占了。”

“我让你砌你就砌!球大个事情!”

“你是不是又给爷耍二杆子哩?”

“爷,我现在是村支书,要替全村每一个人着想。我要是耍二杆子,给上面都交代不了。”

“哪,窑洞修好了,公家要拆,可怎么办?”

“你怎么就老不开窍呢!我现在就是公家人。我让你砌窑洞,自有我的办法!”

“哪,你给我立个字据。”

“不是有审批手续吗?你还要什么字据!”

二升还要到别处去问政,临走时又给爷爷交代:“你立马就砌窑,迟了,我就不管你了!”

究竟能不能砌新房,杨家父子自己拿不定主意,又找了几位亲戚商量,亲戚们各自发表了意见。

“他这不是当了村支书逞能嘛!还说不是耍二杆子,明明就是耍二杆子嘛!”

“爷,你不是到二郎庙上去问卦了吗?究竟咋样?”

“问了,就是‘万般皆是命。”

“那也就是不能动的意思!”

父子俩于是打定主意不再提宅基地上砌窑洞的事。虽然之前为了砌新房,家里的三个劳力受了万般辛苦,提起来一肚子心酸,但是在公家修高速公路和自家砌新房两相冲突的节骨眼上,一家人打定了主意,心情反而安定下来。

村支书二升问完了政事,在村里铺排了几件事,过了些日子,不见有多大动静,就主动带着人来督办。

二升问进山父子俩:“你家砌窑咋还没动静?”

进山说:“不提了,咱熬不过公家。”

“看你父子俩那点能耐!”二升满脸的不屑。“听我的,今儿就动工,不听我的,过了今儿,就没今日了。”二升就风风火火让进山把各路投义务工的亲戚都招来,进山以为二升要听听众人的意见,众人到齐后,二升说:“爷和进山叔都是老实人。今儿我当着大家的面,给爷和叔撂个底儿,新窑洞砌起来,有好处都是你家的,但有一点麻烦,都是我杨二升的,要赔钱我出钱,要赔人我出人!”

众人说:“前面已经请先生选过日子了,土也动过了,若要开工,今儿就能开。”

“等一等。”二升说。“这砌新窑,我有我的讲究,我要你们怎么砌,你们就怎么砌!”

杨毛蛋在初中三年级的第一个学期开始逃课,三天两头地逃课。老师不止一次找到家里来问情况,考虑在下一个学期让他留级。如果他下一个学期还是这样逃课,那就有可能拿不到毕业证。

从小学到初中,杨毛蛋还是有过不错的成绩,有两年还拿了“三好学生”。杨进山两口子也没指望儿子在学业方面出人头地。用当地的话说就是“老坟里没有一个识字的”。 他们两口子给儿子规划的未来,也只是要求儿子品行端正、完成初中学业,然后娶妻生子,老老实实地做一个受苦人。这个规划应该对家庭、对儿子都没有太大的压力。可是以儿子现在的品行,他有可能拿不到初中毕业证,这倒也罢了,他们两口子给儿子规划的未来,可以退让到仅要求儿子品行端正,这是最后的底线。可儿子现在变得越来越不听话了,他逃学也不往家里逃,他往二升的羊圈地里逃,他在二升的羊圈地旁边养了几只鸭子。“你跟谁不行,偏偏跟了一个二杆子!”进山两口子觉得自己的底线将要失守。

在老师一而再再而三地找到家里来以后,母亲有一阵子每天押着杨毛蛋到学校里去,看着他进了教室,然后就在门外不远处盯着,盯了几天,毛蛋不逃学了。但她也不能老盯着呀!她一离开,毛蛋又逃了。她让杨二蛋把哥哥盯住,可是杨二蛋犟头犟脑,根本不愿意管哥哥的事情。她于是继续押着毛蛋进学校、进教室,继续在门外不远处守候。一节课下来,学生娃们好一阵闹腾,她还在盯着毛蛋,上下一节课的时候,老师从教室里走出来,对她说:“你就不要浪费时间了,他又逃了!”

毛蛋回到家里,母亲少不了要教训他,但他总是能够一次次地逃脱。爷爷是家里的主事人,有他护着葫芦瓜,不让他受气。爷爷说:“娃娃不想念书就不要让他念了,念多少书才算够呢?够吃就行了。”

“你书念得够吃了吗?”母亲问毛蛋。

“够吃了!”毛蛋回答。

“这就够吃啦!你倒是一满没胃口,多少才算够呢!”母亲不敢明着跟爷爷争斗。毛蛋又一次逃脱了。

母亲没有泄气,想到毛蛋是跟着二升往岔路上走的,应该找二升说说理。可是她跟二升说不到一处,她找到了二升的老婆,她对二升的老婆说:“你就让二升往后不要搭理我家毛蛋了,好赖让毛蛋把初中念完,不然的话,以后娶媳妇,人家会驳谈的!”

听进山媳妇说完,二升媳妇说:“你说得是。大前年我出嫁的时候,这杨家门上要钱钱没有,要文化他也没识几个字,家里只有几张吃饭的嘴。就这,媒婆还不让我谈价钱,她驳谈说我没文化!我要是有文化我能嫁给你个杨二升吗?说起来实在可气!”

二升媳妇说着就来了脾气。“我家二升这狗日的,三天不打他,他就给你惹事!”她一边叫骂,一边从墙旮旯里抄起一根擀面杖往门外走。

“你哪里去?”

“我收拾狗日的去!”

进山媳妇想拦也拦不住。二升媳妇就这脾气。几年前,她刚被二升娶过门那会儿,看见二升天天睡懒觉,任她喊破嗓子都白费劲。有一天早上,水缸里没水了,她喊二升去挑水,二升只管蒙着头睡觉,她再也忍不住了,抄起擀面杖就朝二升打将过去,二升赤着勾子像老鼠一样乱窜。自那天起,二升只要睡懒觉,媳妇就拿擀面杖跟他说话。二升躲到他老爹的窑里去睡,媳妇照样打上门来。老爹护着他儿子,对她说:“你就将就他些儿,让他多睡一会。”儿媳妇说:“我跟我男人说话,与你不相干!”

老爹说:“我是他老子!”

儿媳妇说:“我是他婆姨!”

老爹说:“不管怎么说,你也不能打他。”

儿媳妇说:“你是他老子就该护着他呀!那好,以后让杨二升那小子跟你过日子去!再让我看见他回家,我非打得他咽了气不可!”

二升的老爹再也不敢多嘴了,他把二升从炕上叫起来,叮嘱儿子要好好跟媳妇过日子,再不可换地方睡懒觉。随后看着儿子被媳妇用擀面杖打跑了。

二升当了村支书,时不时就要召集人开会,把自留地和一群羊都丢给媳妇一个人忙活。某天,媳妇路过村委会的办公窑,想听一听二升在会上说些什么,却听见他说夜里听人家谁谁谁的门,谁谁谁夜里抱住婆姨的脚丫子不住气地啃。她气坏了,“嘡”的一声把门踢开,指着二升就是一顿臭骂。以后二升召集人开会,时间一长媳妇就找上门来,偶尔有乡政府的领导在场,见她来势汹汹,板起面孔跟她说理:“我们在开会,你有事等散了会回家说去!”

她异样地瞅着人家问:“你的官比我们家二升大呀!你有几斤几两我可不知道,可是我们家二升老鼠尾巴生疮,有多少脓,我可是一清二楚。他有屁不能在外面快点放呀!非得要讲排场把人召集齐了在窑里面放!谁爱排场排场去,我们家着火了,等着他救火去哩!”

乡政府的领导也拿她没办法。不过,后来村里开会的次数少了,开会的时候,二升急着跟众人讲:“谁有屁快点放!不然我老婆又打过来了,你们净等着看我的笑话!”

二升慢慢变得勤快了,是老婆用擀面杖调教出来的。

今天,二升媳妇的擀面杖指的是二升,针对的是杨毛蛋。但她的擀面杖只对二升管用,对杨毛蛋不管用。杨毛蛋照样逃学。

杨毛蛋起初逃学只往二升的羊圈地里逃,那里有草滩和水库,他在那里养了几只鸭子。用二升的话说,这是一块“试验田”,杨毛蛋喜欢养小动物,二升就让他先养几只鸭子试一试,等养大了,看看能不能在县城里找到销路。后来,杨毛蛋可以大起胆子往家里逃了。母亲对这个儿子的学业已经不抱多少希望了,与其让他逃到二升的羊圈地里跟二升学歪的,不如让他逃回家里来,好歹让他待在她放眼能看见的地方,自己倒少了几分担心。

杨毛蛋不是一个懒惰的孩子,他眼下除了学习不上进,其他许多地方都显示出他是杨进山的儿子。他才十七岁,身子骨看上去还很单薄,但他能挑能担,所有的农活他都敢上手,一干起活来就有股子狠劲,这反而让进山两口子为他担心不少。

杨毛蛋大着胆子从学校往家里逃的时候,他们家的砌新窑工程开工了,他看见别人搬石头,自己也跟着搬石头,别人挖土,自己也跟着挖土,他看见石匠拿着铁锤和錾子勒石块,自己也找了一副工具照着做。母亲把饭做好招呼大家吃饭,他和大家一起撇下手里的工具,和大家一起找碗筷吃饭。母亲看他就像是从外面来的一个务工,再也不把学校当回事了,心里不知是堵呢还是畅快,她长长地吁了一口气。

“娃娃是长了心啦!”爷爷还在为葫芦瓜逃学的事开脱,对儿子和媳妇说。“娃儿看见家里砌新窑,外面来了多少人帮忙,他心里也急呀!自己在学校里坐不住了!”

可是,杨毛蛋还没在自家砌新窑的工地上出多少力哩,新窑就竣工了。杨二升让工人们都回家休息去了。

进山家砌新窑是二升按照自己的想法一手安排的,哪道工序在前,哪道工序在后,都是他说了算。二升差不多每天都到进山家来察看工程的进展情况,当二升有一天在工地上喊“停”的时候,在工地上帮忙的人都以为工程才刚刚开始,他们才干了几天的活,就像田径运动员在赛前热身,正准备往前冲呢,却发现已经到了终点线了。

被太阳晒黑了脸、头发乱蓬蓬的杨毛蛋站在场地上端详着自家的新窑洞,那是挂在土墙上的三个石头圈子,上面没有房顶,下面没有夯基,纵深没有掏空,它缺少许多工序,还远不是窑洞。用爷爷的话说,它连个窟窿都还算不上。

那个春天,人们所说的大事情还是发生了,杨进山家里砌了“新窑”,高速公路已经在不远的地方开工了。以前经常外出打工的人们都滞留在村里,等着大事情的结果。那些日子,杨毛蛋看见村里村外许多人都在忙活一些奇怪的事情,有的人往多年撂荒的地里种树苗,那其实也不叫种树苗,是把所能得到的树枝随手插在地里;有的人在多年不用的院子里打井,那也不叫打井,是在地上凿开一个窟窿然后往里面灌水;有的人在废弃的院子里铺水泥地面,那也不叫铺水泥,是把水泥糊泼洒在地面上……

高速公路在村里开工之前,先要“清产理赔”。辍学回家的杨毛蛋被支书杨二升指定协助自己负责村里的清产理赔工作。 “毛蛋,我可是为你逃学的事情挨过打也挨过骂,其实你当初不上学跟我有什么关系!现在你可是跟我有关系了,你要做出点事情来,让村里人不要小瞧你。村里清产理赔的时候,你小子可要放机灵些儿!”

杨毛蛋就很负责任地准备村里的清产理赔。他到已经开工的村子里打听消息,看人家如何开展理赔工作,然后把消息传到村里来。

在高速公路工程指挥部的清产员进村的前一天夜里,杨毛蛋喊上弟弟杨二蛋,在高速公路的轴线上自家的一块责任田里种上了 “树苗”。那是爷爷和父亲已经安种好的谷子地,杨毛蛋把一丛丛的松树枝砍下来插在地里。

高速公路清产员的活可不轻松,他们进村入户清产时,时刻想着要为高速公路建设俭省成本,难免和产权人的利益发生冲突,尽管开展工作有公安干警 “保驾护航”,但所到之处双方仍然争得脸红脖子粗,有时候一整天连一口水都喝不上。

清产员来到了小窑沟村,村支书杨二升让人预备了酒饭,又让杨毛蛋找来几样水果,有苹果、醉枣、大枣和雪梨,都摆在村办公窑的桌子上,一行人落座后,杨二升把村里配合清产理赔的准备工作向来人做了汇报,末了说:“我知道你们在别的村工作不好搞,因为别的村它没有支部书记呀!我们村有支部也有支部书记,有支部那就是有党的领导,什么工作都好搞。就说清产吧!我们做了一年多准备……”

有乡政府来的干部知道底细,对他说:“杨二升你就别吹了,半年前你还不是村支书哩!”

“我勤快呀!”杨二升拍着胸脯说。“村里哪样事不是拉扯着我一块干!我想睡个囫囵觉都睡不上!”想起自己睡懒觉的事和老婆的擀面杖,他自己先哑然失笑,引得村里在场的人跟着笑。

“你们可都看见了?”他向众人求证。

“都看见了!”众人笑个不停。

高速公路的清产人员吃过水果,准备到村里进行清产,二升拦住说:“哪能不吃饭就让你们干活!小窑沟的人好客是出了名的,饭都准备好了,你们不吃,村民们不高兴哩!”吩咐毛蛋去叫人上酒上菜。清产人员一来有纪律,二来清产牵扯着集体和个人的利益,个个都十分小心,自来没吃过村民的一口饭。谁知进门容易出门难,二升预先安排了人手,一个个踊跃进门,争着给客人敬酒,有的清产员不沾酒,也被三两个村民按住,把酒灌到人家喉咙里。

直到下午三点多,清产员才得以脱身,由支书杨二升陪同到村里清产,杨毛蛋则跟在后面伺候香烟茶水。因为刚才被村民们缠住闹腾,清产员一个个都觉得脑袋发晕,清产的环节多少有点走样,难免把灌水的窟窿登记为“水井”,把随手插在地里的树枝登记为“树苗”,把水泥糊泼洒过的院子登记为“水泥地”。他们采取先易后难的办法进行清产,一路下来,倒也没遇多少磕绊,所涉产权人各得其所。只是有一个老太婆照着别人的样子往自己家地里插“树苗”的时候,因为找不到太多的树枝,就把几支扫把插在了地里,被清产人员发现,她家的“树苗”数量被砍了一半,老太婆坐在地畔上哭了半天。

清产到了杨进山家,进山父子死活不露面,父子俩觉得新窑砌成那个样子,羞于见人。进山媳妇站在场地上抹眼泪,那倒不是为了博取同情,她是真的伤心,她们家不光是砌新房由不得自己,儿子上学不上学也由不得自己,谷子地被儿子换成“苗木地”也由不得自己。他们家祖祖辈辈都是出了名的老实人,到如今却换不来个安稳日子,她是见人就流泪。

支书杨二升把杨毛蛋叫到跟前,对清产人员说:“他叫杨毛蛋,这是他们家的窑洞,是兄弟二人指望结婚成家的窑洞。这也是村里这两年来批出去的唯一一块宅基地,是批给他们一家三代人的,三代人的力量才盖了这三孔窑洞。家里穷啊!杨毛蛋这娃娃为了给家里砌新窑,连书都不念了!他们一家人是远近有名的老实人,从来没沾过村里一分钱的好处。我就厚着脸给他们家求个情,给他们照顾一下!”

杨二升本指望进山媳妇好好在清产员面前哭诉一番,换取同情,见她只抹眼泪不吭声,自己只好替她倒苦水。

清产人员问:“村里再有没有这样的理赔对象?”

“没了。”杨二升干脆地说。“再有的话,日他先人!”

清产人员问:“是石窑吗?”

“是石窑,新新的石窑。”

清产人员作了登记:石窑三孔。他们让户主在登记册上签字画押,杨二升和杨毛蛋好说歹说,才把杨进山请出来在册子上画了押。

清产人员来到进山家的“苗木地”,杨毛蛋抢先说:“这是苗木地,种的是侧柏,和村里其他人家种的果树苗子不是一个价钱。一共两亩地,410棵树苗,树苗平均高40厘米……”

清产人员目测以后,给苗木地缩了水分,认定为280棵,问杨毛蛋同意不同意,杨毛蛋说:“同意!”清产人员作了登记:侧柏280棵,均高40厘米……

支书杨二升在村里安排的路桥工程是最大的赔付对象,清产人员都一一作了登记。后来,有的村子向乡政府反映说,小窑沟在高速公路的工程上“挖了一大勺”。

高速公路工程部理赔给进山父子的钱,是用麻袋装的,是杨二升和杨毛蛋用拖拉机从城里拉回来的。为了显示钱的分量,在往进山家送的时候,杨二升和杨毛蛋夸张地用一根棍子抬着装钱的麻袋,一步一摇地走到进山家院子里。杨二升问进山:“这东西放哪儿?”

进山一家人还没搞清楚那是什么东西。

“是钱!钱!”杨毛蛋压低声音对父亲说。

一时间,一家人开始急急忙忙找可以放钱的地方,找了半天没找到。这当儿,杨二升和杨毛蛋始终把麻袋抬在肩上,随后抬到窑里,放在地上,一家人还是没找到可以放钱的地方。杨二升说:“不管放在哪儿,都不要让外人看见。等我走了以后,你们慢慢找个妥当地方。”

夜里,进山父子搬了一条水瓮,准备把钱倒腾到瓮里,埋在窑洞地下。进山两口子数钱的时候,爷爷就在门外望风。进山两口子把钱从麻袋里倒腾到瓮里,再从瓮里倒腾到麻袋里,数了两遍,两个人的数字始终对不在一起,于是从麻袋到瓮,从瓮到麻袋又倒腾了两遍,数字总算对在一起了,一茬新的80版10元大钞票,整整二十八把。再一次互相核对的时候,两个人又核对出一个数字,是两万八千元。

窑洞的土地上挖了一个大坑,装钱的水瓮已经入了地,封了土,这时,进山媳妇想起水瓮的口子大,虽然上面加了石盖,但是再怎么盖都盖不严实,老鼠钻进去了怎么办?那可是大灾难!她让进山把水瓮从地下挖出来,她找来一只大坛子,把钱再数一遍,从水瓮里倒腾到坛子里,坛子的盖子是严实的,她又在封口处糊了泥巴。坛子入了地,封好了土。——这钱呀!在地表以外,在小窑沟杨进山家以外的地方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这以后,进山父子像变了一个人似的,成天心事重重的样子,无论在村子里干完什么事情,都急着往家里赶。

父子俩到山里务农活,各自都心焦家里是否安然,必定有一个人催着另一个人提前回家,不然的话,两个人加起来还干不出一个人的活。

有一天,爷爷让进山先回家去了,他自己又锄了一趟地,赶晌午他扛着锄头回家的时候,出了件奇怪的事情,他找不到回家的路了。他本该在干活的地方翻过一座山坡,然后踏上回家的小路,但是当他翻过一座山坡以后,那里出现了一条大马路和高大的桥基。“这大概就是人们说的高速公路吧!”他想。“怎么我来的时候没看见呢?一定是走错了。”于是他沿着路基往前走,越走离家越远。

好在他遇到了一个熟人,问他要到哪里去,他说要回家,熟人才领着他走上了回家的路。

说来真是奇怪,这些桥基,连同这条大马路侵占了他的村子他的家,它除了带给他一坛子钞票让他心焦,除了让他找不着回家的路,此外还能带给他什么呢!

深夜里,一家人究竟谁睡了安稳觉?进山出门起夜弄出响动,另一孔窑里便传来询问:“谁哩?”

“我,是我!”

“哦!”

一天夜里,进山父子同时听到了很响的敲门声,父子俩一边大声询问,一边揣着咚咚的心跳出门察看。门外漆黑一片,那是夏日里一个静谧的山村之夜,那是一个父子俩再熟悉不过的、狭小而安静的地方,而此时此刻,他们在漆黑的夜里突然东西不辨,甚至连对方的身份也辨别不清,周围充满了陌生而恐惧的气息,让父子俩各出了一身大汗。

父子俩、连同窑里的进山媳妇紧张地察看了半天,也没有看出什么迹象。直到最后他们也没弄明白,那敲门的声音其实是父子俩自己弄出来的。

但是,当爷爷回到窑里在炕上躺下以后,感觉到有一个人在他耳边悄悄地说着话。那个人几乎把脸贴在爷爷脸上,爷爷都能感觉到他脸上发出的热量,也能感觉到他说话时带着自信而阴险的笑容。

“我都知道……”他说。

“噢?”爷爷说。

“你们从高速公路工程上骗来的钱,整整二十八垛,把它藏起来了,神不知鬼不觉,可是我都知道,信不信由你。”

“没有这回事情!”

“还说没有!你都是老实了一辈子的人了,你也敢说假话骗人!”

“啊!”

“它就在进山睡觉的窑里,是放在坛子里的,对不对?你们在地上挖了一个坑,把它埋起来了。”

“没有的事啊!”

“哈!”他说。“老实告诉你,我刚才把它挖出来看了,现在又埋好了。挖出来以后我才看仔细了,原来你们埋进去的不光是钱,还埋了两个人,对不对!”

“啊!!”

“是毛蛋和二蛋。就是你常说的两个葫芦瓜!”

“没有的事啊!”

“没有的事?我现在把进山叫过来,让你们当面说说。他已经来了,你问问他。”

“进山,有还是没有?”

“没有啊!”

他们一起把盛钱的坛子从地下挖出来看了,爷爷还不放心,直到进山把毛蛋和二蛋叫在他面前。

葫芦瓜,我的葫芦瓜呀!爷爷大哭,复又大笑。

第二天,家里一前一后来了两位不速之客,一个是村里有名的赌博汉,来家里借钱,另一个是信用社的办事员,来家里揽储。

“你们可看见我家里堆垛的羊皮和羊毛了吧?怎么说也值个十来万块钱。”赌博汉说。“很多人都在我那里入股。如果你们也入股的话……或者,你们不想做买卖,就把钱贷给我,我给你们一分钱的利息!”

进山媳妇回答说:“我们哪里有钱做买卖?”

“不放心我,是吗?”赌博汉接着点了几个人的名字,都是村里有名望的人。“你们可以访问访问,我做买卖从来都不亏待别人。就是没有我赚的,也要有别人赚的!”

无论赌博汉把自己打扮成什么角色,进山一家人都认定他是个不务正业的赌博汉。任他说得天花乱坠,进山一家人就两个字:“没钱”。

赌博汉见进山一家人横竖不开窍,就怏怏不乐地往外走去。爷爷在一旁窑里透过窗玻璃看着赌博汉,见他披着一件袄子,缩着脖子,哈喇着嗓子眼里的痰水,边走边瞅。

“不是个正经人!”爷爷独自嘀咕。

赌博汉前脚走,信用社的揽储员后脚就到,他直截了当告诉进山父子:“我来揽储。”

见进山一家人不懂,他进一步解释:“就是你们家有钱暂时不用,存到我们信用社,除了公家规定的利息以外,我还给你们一定的好处费。”

进山急忙掩饰说:“我们家没钱!”

“你们家有钱没钱我心里有数。我就是干这个的。”

爷爷问他:“你是不是夜晚上来过我们家?你还跟我说过话?”

“你这说的什么话!”办事员急了。“我是堂堂正正来揽储的,我半夜三更来你们家干什么!我这么跟你说吧!高速公路工程一共给你们村赔了多少钱,赔给谁家多少钱,我都一清二楚,这又不是什么秘密。银行的人一天到晚就打听这些事情。银行懂吗?”

银行。进山一家人连同小窑沟的许多人都不太懂。他们祖宗八代都没跟银行打过交道。

“把钱存到银行比放到家里安全呀!还能得红利。想花钱的时候随时可以取。”办事员抓紧时机给一家人做工作。“你们好好想一想。过两天我再来,我和杨二升很熟,和他一起来,你们总该放心了吧!”

居然有人知道他们家有钱,有多少钱,那这钱是不能再放到家里了。他们找到杨二升,向他打听银行到底是个什么地方。打听清楚以后,一家人决定把钱存到银行里去。

但是,还没等他们把钱从地下挖出来,家里又来了客人,而且是接二连三地来。

这些远远近近的亲戚都有一千条理由,要进山一家人把钱拿出来给他们一点周济。有几个亲戚为了表明自己借钱的理由比对方更加充分,他们还互相挤兑,居然在进山家打起架来。进山一家人每天要管带这些亲戚的吃喝,每天都过得焦头烂额。他们已经快撑不住了,差一点就打算把钱拿出来分给他们。幸好这时支书杨二升带着信用社的揽储员找进山父子商量储蓄的事情,进山媳妇见了杨二升,忍不住哭了起来。杨二升几天前就听说进山家来了许多借钱的亲戚,就要把进山家的门槛踏烂了,今天见这情景,火气就上来了。

“你们想干什么!”杨二升睁圆了眼睛,指着众亲戚呵斥。“你们这叫什么亲戚!?分明是拣软柿子捏,欺负老实人嘛!我可告诉你们,进山一家人老实,小窑沟的人可不老实!我杨二升也不老实!想占便宜是吗?别处占去!”

有一个亲戚说:“俗话说,亲不亲,一家人。我们这都是亲戚,是一家人。你是谁呀!”

“我是谁?”杨二升回答。“我是这村里有名的二杆子,我连我们家的祖坟都敢扒,你敢吗?”

这个亲戚说:“我扒祖坟干什么!我就是来借点钱使唤!”

“我看你就是来打劫的!趁早给我走人!”二升把炕拦石拍得砰砰响。

见众亲戚还没有走的意思,二升又嚷道:“你们还不走是吗!你们信不信我叫人把你们关起来,饿你们三天三夜!”

大部分亲戚都被杨二升打发走了,只有一个亲戚悄悄地躲在远处。等别人走了以后,他走上前来问讯。

“姑舅哥,一向可好!”

见进山父子一脸的无奈,这位姑舅哥急忙说:“你们别误会,我不是来借钱的。”

进山父子实在是太熬煎了,无心问他来干什么。

他说:“姑舅哥,我是来给你们家毛蛋提亲的。”

接下来的几天夜里,只要爷爷一闭上眼睛就感觉到有个人冲着他的耳根子说话,就能感觉到这个人带着自信而阴险的笑容和他脸上发出的热量。

“你们把钱和两个娃娃一起埋在地下,是我亲眼所见。我什么都知道!”

尽管爷爷每次都回答“没有的事情!”但是每次他都要把进山两口子从睡梦中喊醒来,问他们“有没有啊?”

又一次被老泪纵横的爷爷问到“有没有”的时候,进山两口子也跟着爷爷一起流泪。进山对父亲说:“大呀!这钱不是咱正经挣来的,是咱蒙骗得来的,咱心虚呀!咱头上顶着神灵,他老人家知道咱做了亏心事,不让咱安省啊!让您老人家心焦了!我已经跟家里的商量了,若是你愿意,赶明天咱把钱给人家退回去,好好过咱的安稳日子吧!”

“噢!”爷爷抹了一把眼泪。再躺下的时候,就睡得很安稳了。

天一亮,一家人商量退钱的事,父子俩负责准备家里的事情,打发媳妇去告知支书杨二升。

进山媳妇来到支书杨二升家,先找了二升媳妇。如今在村里找杨二升办事,都兴找二升媳妇。

“你们这是咋地啦!”二升媳妇一脸惊讶!“别人烧香求佛还求不来的事情,你们倒好,到手的金砖往外丢!”

进山媳妇在一旁抹起了眼泪。

“你们家究竟遇到什么事了?”二升媳妇追问。“不怕!说出来,有我们家二升给你们做主!”

进山媳妇说:“这本来就不是我们家的钱。”

“不是你们家钱,那是谁家的钱?”二升媳妇问。“你们真是憨到家了!不看看如今的世事,钱到谁的腰包,那就是谁的!”

“这钱不是我们家的钱。”进山媳妇又说了一遍。“等到以后,我们一家老小知道家里曾经有过这么多钱,就行了。现在我们要把这钱给人家退回去。”

二升媳妇喊二升过来说话。二升对进山媳妇说:“难不成,我给你们家做了好事还做出孽来了!你们怕甚哩!上面的政策也是要一部分人先富起来,怕甚哩!现在要把这钱退回去,那也没处退呀!当初是我求人家给你们一点照顾,现在退回去,那就等于是找人家麻烦!”

说话间,进山父子一个背,一个押,已经把一麻袋钱搬到了二升家门口。把钱放好了,进山说:“二十八垛,一分钱也不少。”

二升急得说不出话来。

“给你添麻烦了!”爷爷对二升说。“还要麻烦你给我们家另瞅个宅基地,趁我现在还能动弹,赶在我死以前,一定给娃娃们把新窑盖起来。”

“盖!盖!”二升气不打一处来。“小窑沟再小,也有你砌窑的地方。你就盖个高楼给大家看看!”

远房姑舅哥再一次到进山家提亲,说的是自家兄长的女儿:念过中学,年方十八,人长得水灵秀气不说,最难得是伶俐懂事,手脚勤快,人见了没有不夸的。近一两年,家里来提亲的不少,都是一般人家。自家兄长人老实,没有主心骨,恐一时闪失,误了女儿的终身大事。姑舅哥这才打定主意要攀进山家这门亲戚,想着早日把亲事定下来,也好断了他人的念想,了却一桩心事。

虽是两家儿女年龄偏小,但当地早婚现象普遍,已成风俗。姑舅哥想的是给侄女找个好人家,进山两口子想的是儿子毛蛋长大成人,有了脾性,凡事不再随送父母。早一点给他张罗婚事,也好让他有个守拦。男儿是野马,女人是缰绳,有了女人,男人才能成器。

进山媳妇说:“姑舅哥是一片好心,但或许人家图的是我们家地底下的东西。可我们家地底下已经没东西了!这回是真没了,都还给人家了,一点都没留下。”

姑舅哥说:“我也听说了。可见你们一家人实诚!别人是没有也要说成有,你们家说没有就是没有。是我那天来得不是时候,赶上你们家有事。”

两家人把话拉到了一处,说好了日子,姑舅哥把侄女从家里带过来认门儿。进山媳妇张罗着炒菜,要姑舅哥陪爷爷喝两盅,她说老人家一年里也难得喝一口酒,但她见过老人喝酒,一喝酒必然遇着喜事,人就显得非常开心。

女子胆小害羞,眼看到了小窑沟,就要见着未来的公婆了,她突然躲在坡根底一棵大树后面,不肯跟着叔叔进人家的门。进山一家人忙不迭到坡根底迎接,这才把她迎进门来。果然像姑舅哥说得不差,姑娘长得水灵秀气,又好身材,进山一家人当时就看个不够,欢喜不尽。

照爷爷说的,家里有两个葫芦瓜,如今又添了一朵花。进山两口子一时舍不得她走了,就强留她在家里多住几天。

这都是在毛蛋跟着支书杨二升东跑西颠的时候,爹妈在家里给他张罗的事情。有一天毛蛋回了家,见家里多了一个大姑娘,偷偷问母亲这姑娘是谁。母亲故意先不把事情挑明,对他说:“是咱一个远房姑舅的女儿,来咱家走亲戚。你可要识得体面,说话行事都要有规矩,不要让人家姑娘看了笑话!”

“噢!”毛蛋答应着,想把姑娘看个仔细,但人家姑娘就是不往他眼前撞。吃饭的时候,毛蛋以为找着了机会,可以和姑娘一起吃饭,但是人家姑娘端了一碗饭,走到外面吃去了。毛蛋心里急,又不想让父母看出心事,踅摸了半天,也端着饭碗跟了出来。姑娘坐在门外一张石桌上吃着饭,见毛蛋过来,把头一低,只顾吃饭。

杨毛蛋轻声问她:“你叫个甚?”

姑娘把头再低一低,回答:“水莲。”

“你几岁?”

姑娘悄悄地笑了:“我十八。”

杨毛蛋自报家门:“我二十了,是虚岁。离开学校两年了,正找营生做呢!”

杨毛蛋还想说什么,后面母亲发话了:“小子,你是说呢,还是让人家吃饭呢!饭都凉了!”

杨毛蛋讪讪地离开了石桌。打那以后,杨毛蛋无论在外面做什么事,都是早早地回来,回来以后就想找水莲拉话,可是人家就是有意不和他照面。一天,杨毛蛋回家不见了水莲,他急着问母亲:“妈,水莲呢?”

母亲说:“水莲回去了呀!人家是来走亲戚的,总不能老住在咱家里呀!”

毛蛋长长地吁了一口气。

母亲见儿子对水莲有了心思,就按部就班地往下进行。

“毛蛋,你跟妈说实话,你是不是看上这姑娘了?”

“嗯!”毛蛋承认。

母亲问:“你看她哪里好?”

“人长得俊。”

“俊,俊又不能顶饭吃!要老实勤快才好!”

“那你说,她是不老实还是不勤快?”毛蛋反问。“我看她在我们家住这几天,天天帮你做这做那,没有闲的时候。”

“你跟妈顶上嘴了!哪一天你要真娶了媳妇,眼里还有没有我这娘!”

毛蛋不言语了。

母亲趁势而上:“实话跟你说吧!我倒是跟人家姑娘说起你了,人家姑娘说,你一天在外面疯跑,看不出来你有啥好处!人家和你爹妈一样,喜欢老实本分的人!”

“我也是老实本分的人!”毛蛋嗫嚅。

“你就差本分!”

“那我以后老老实实在家,跟爷爷、爸爸一起下地干活,这总可以了吧!这世上受苦干活是最简单不过的事情!”

“这就对啦!”母亲当真着说。“等我再跟人家姑娘说说,只要你听话,事情就能成!”

一家人在爷爷的催促下,又开始计划砌窑洞的事情。这回是要把石头从山里再背到沟里,在新批的宅基地上重新开始。进山做了这样的打算:经过亲戚们借钱和自家退钱的风波,家里得罪了不少人,能够帮忙的亲戚已剩不了几个,何况现在人工工资已经由过去的3元钱涨到了50元,亲戚们想还也还不上。自家砌新窑,要比以往付出几倍的劳力。

爷爷才不做这样的打算,只要下苦力,没有做不到的事情。爷爷站在新批的宅基地上,两手一搓,手掌上又冒开了火星子。

虽是毛蛋说要“老老实实在家,跟爷爷、爸爸一起下地干活”,但一家人都心疼他,不让他做太多的生活,他想干什么还是由他自己,只要每天在父母眼前照个面就行了。

母亲看他在家里做生活极不情愿的样子,就和进山商量,让他到姑舅家去住几天,一来可以认个亲戚,和水莲再熟悉一下,二来可以帮着姑舅家做些事情,也不至于荒废了日月。

毛蛋就去了姑舅家。他走的时候,母亲嘱咐他:“你去了水莲家,要勤快,见什么活就做什么活,吃饭不能挑剔,还要识得眼色,多动脑筋,少开口,也不能媣着人家姑娘不走,该走的时候你就回来!”

毛蛋一一答应。

但是杨毛蛋走了快一个月还没有回家。母亲这才急了,天天在一家人面前念叨:是姑舅家的饭油水大呢,还是他媣着人家姑娘不走了?这还没定亲呢,就算是定了亲,他去看丈人,那也时间太长了呀!这不成了憨小子吗?

她让进山去姑舅家把毛蛋接回来。进山一去,才知道毛蛋半个月前就不在姑舅家了,连水莲姑娘也跟着他一起不见了。

在一家人为毛蛋和水莲失踪的事着急上火的时候,小窑沟村里传来了他们出门在外做生意的消息。先是赌博汉来给进山说杨毛蛋和水莲他们几个人在县城扎下了脚,养了大轿车,干起了客运的营生。接着是村支书杨二升到家里来,详细给进山一家人述说毛蛋和水莲他们在城里做生意的事。杨二升说,进山退给村里的钱,都让毛蛋悉数取走了。这也符合常理,如果爷爷以及进山两口子放弃那笔钱的所有权,接下来就归毛蛋和二蛋所有。毛蛋先是经一个同学介绍,在一辆长途客车上当售票员,接着便谋划自己买车的事情,半个月前,他和几个合伙人终于买了一辆大轿车,做了长途客运的营生。毛蛋是怕家里人反对,所以对父母只字未提。

“你们就放心吧!”杨二升说。“毛蛋他们做的是正经事,而且做的顺顺当当,连城里人都看着眼红了!”

村里出门的人一天比一天多了起来。他们互相说:“你要出远门吗?以前出趟远门是大事情,现在是球大个事情!城里现在有咱的人啦!到城里你就找毛蛋嘛!他给你安排得妥妥当当的,座位好,票价又比别人低,到哪里吃饭的时候,他还招呼着你一起吃,不让你自己操一点心!”

因为有了杨毛蛋和他的客车,因为出门的人一天天增多,小窑沟的天地一下子大了许多,大得让人难以把握了。

正当爷爷和进山两口子为毛蛋和水莲的事不知好歹的时候,有一个人找到家里来了,这人是进山媳妇的二大爷的小舅子,他拧着脖子站在进山家门外喊:“进山在不在家?出来说话!”

进山一家人那时正在吃晌午饭,端着饭碗,被这个拧脖子亲戚没头没脑好一顿呵斥。

毛蛋和水莲他们养的客车在城里出问题了。

拧脖子亲戚要出远门,他到了城里找着了毛蛋的客车,毛蛋和水莲当时都没在车上,他报了一个地名,车上跟班的毛头小子就让他买了票,上了车,车上谁也不认识他。车开出去一百里地,毛头小子让他下车,然后告诉他换乘一辆车就可以到达他要去的地方了。他按照毛头小子的指点,换了一辆车,在车上买票的时候,跟班的售票员问他去哪里,他报了地名,售票员奇怪地说:“我看见你是坐着杨毛蛋的车来的,你不就是从那个地方来的吗?怎么不挪地方就又回去了!”

他本该往北走,而毛蛋的客车是往南去的;他本该在县城方向往北去一百里就到目的地了,现在他往南走了一百里,必须再向北走二百里地才能到达目的地。这时,他连买车票的钱都没有了。

售票员催着他掏钱买票,他“哇”的一声哭了起来。

在进山家院子里,爷爷端着一碗饭,听着拧脖子亲戚呵斥,两手哆嗦个不停。

拧脖子亲戚说着说着,声泪俱下。

“我要是不遇着好心人,连我这把老骨头都送给你们家毛蛋了呀!这还是亲戚吗?不亲戚真的就吃了肉不见骨头了!”

进山给拧脖子亲戚赔了车票钱,一家人又向他赔了许多不是,就差给他磕头了。

拧脖子亲戚收了赔款,末了说:“告诉你们家毛蛋,以后我坐他的车,给我免费!”

原来儿子毛蛋在城里干的是这等坑人骗人的勾当。进山一家人羞愧难当,躲在家里几天不敢见人。

进山两口子商量,要把儿子从城里召回来,要把他从一个不良的地方召回到家里来,要把一个从前是品行端正的孩子(如今是坑人骗人的孩子)再重新召回来,要把一家几代人流传至今的品质再重新召回来。母亲暗暗地流着眼泪,做了这样那样的打算,要怎样做才能把毛蛋召回来呢?毛蛋平日里最听爷爷的话,如果让爷爷出面跟毛蛋去说,召回毛蛋的可能性更大一些,但是爷爷一出门就找不到回家的路。想来想去,还是让进山一个人去更合适一些。进山又不愿意白天上路,怕白天被村里人问起来丢人现眼,他打算在天亮以前出发。

媳妇给他准备了一条褡裢,也不知道里面揣了什么,他掮着褡裢,赶在天亮的时候,走到了大马路上。这里离县城还有六十多里路程,他应该坐班车进城的,但他想起儿子毛蛋是因为养了客车才走上了歪路,他就对班车有了成见,决定步行进城。

没走多远,后面开来一辆班车,在他旁边“嘀嘀”地按着喇叭。

“去哪里?上车吧!”车上有人冲他喊着。

他头也不抬,只管摆手。

车子再往前挪了挪,在他前面不远处停下来,正好挡住了他的去路。

车上跳下来一个人,接着问他:“去哪里?”他不答话,干脆一扭头往回走去。

“你有病吧!”从车上下来的人在他身后骂了一句,重重地甩上车门。

他见班车开走了,才又掉头往前走去。

不多时,又来了一辆客车,径直停在他前面,挡住了他的去路。

从车上跳下来一个小伙子,不由分说扯住他一只胳膊,把他往车上拉。“上车吧!上车吧!”

“我不坐车!”他往后躲着,极力想从小伙子手里挣脱出来。

“你不坐车,还想坐飞机不成?”小伙子的力气比他大多了,把他拉到车门口,像提一袋面粉那样把他提进了车厢。

座位上已经坐满了人,车厢地板上放着小凳,他被小伙子按在了小凳上。班车又向前开去。小伙子忙着去前面窗口察看,准备提溜下一个路人。

“我不坐车!我不坐车!”他继续嚷嚷。

“嘘——!”另一个坐在板凳上的乘客悄悄地对他说。“不要再说啦!不然他们会收拾你的!你上了车,就等于进了监狱!”

没过一会,他站起来,摇摇晃晃地走到前面,对那个小伙子说:“我不坐车。我身上没带钱!”

小伙子竖起了眼睛:“你怎么不早说!我对你够客气的啦!”

“让他下车吧!”司机不耐烦了。他把车停在路边,打开了车门。

“下去吧!”小伙子又像提溜一袋面粉一样提着他,他被扔出了车门。

他从路上爬起来,往来时的路上走去。他不再想把毛蛋从城里召回来的事了,从前的毛蛋是召不回来了,正如世事变迁,是他无法挽留的一样。

他一路上只是伤心流泪。

回到家,他仍然伤心流泪。

毛蛋和水莲也都知道父亲准备进城召他们回家的事了,是支书杨二升告诉他们的。毛蛋就想着回家看一看爷爷和父母,把一些事情给他们解释清楚。

跟着他回家的不光有水莲,还有名字叫猴喜、蛋娃、三锤、毛牛的年轻人,其中有一个是交通警察。他们都是毛蛋客车生意的合伙人或雇用人。是交通警察听说毛蛋的父母不同意毛蛋做客车生意,就让车上一干人都跟着毛蛋回家一趟,一起做做毛蛋父母的思想工作,他还要每个人都穿戴整齐,打扮光鲜,带上足够的礼品,让毛蛋的父母看看他们这些人有多正经,他们的生意有多正经。

他们往进山家走的时候,连支书杨二升也放下手头的生活,屁颠屁颠地跟了过来。

家里一下子来了这么多打扮光鲜的生意人,这还是头一次。他们带来的礼品像小山头一样堆在炕上,他们给爷爷、父母亲解释客车和客车在路上行进的一些事情,他们最终想让进山父子能够明白一件事:想生存就必须竞争。

“不竞争不行吗?”进山想起自己坐车的事,几近哀求地望着毛蛋说。

“当然不行!”交通警察说。“不竞争最终就得死!”

“别人想让我们死,我们就先让他死!”名叫三锤的年轻人说。

“凭什么老让我们给别人磕头,就不能让别人给我们磕头?!”名叫毛牛的年轻人说。

进山两口子没什么好说的了。儿子毛蛋这次回家,其实就是耀武扬威,他一定要让父母亲明白,他如今的势力比父母大了去了。这是一股渐渐形成的社会势力,也比小窑沟的势力大了去了,就凭爷爷、凭进山两口子是无法与之抗衡的。

拧脖子亲戚再一次坐上杨毛蛋的客车出远门的时候,是那一年的冬天。他不知道的是,如今的杨毛蛋鸟枪换大炮,有了两辆卧铺大客车,从县城往省城方向对开。

他头一次见这样的庞然大物,居然还能在里面舒舒服服地睡觉,还能看电视,咋看咋觉得稀奇。

他是老板杨毛蛋的客人,这一次坐车不买票,还享受种种待遇。他进城以后,距发车的时间还早,杨毛蛋就安排他在自家租住的旅馆里休息,有好几间房子是杨毛蛋为车上的工作人员准备的休息室,他们也招揽乘车的客人到旅馆来住,从中收取好处费,总之,他们不放过任何可以赚钱的买卖。

他看见一个套间的门上贴着对联和大红“囍”字,一打听,原来是毛蛋他媳妇水莲的卧室,再打听他们是多会结的婚,原来就在不久以前。他叹息不已,埋怨自己消息不灵,往亲戚家走得太少,连进山给儿子办婚礼这样的大事自己都错过了,真是不应该呀!如果自己和进山这样的亲戚走得近一些,以后有可能沾个大光哩!

他在旅馆里睡了一觉,醒来以后,毛蛋和水莲小两口招呼他在食堂里吃了饭,他就一个劲夸水莲漂亮、夸毛蛋能干。随后他们往车站走去。卧铺车停在车站出站口,发动机在呼呼地响着,看样子就要出发了。他连忙跳上车去,唯恐别人占了他的铺位。

他还要把里里外外的情形看个仔细,等回家以后见着熟人,把毛蛋和水莲说成是和自己很亲的亲戚。他从车窗上看见几个售票员和跟班的年轻人在和水莲交割账务的事情,他看明白了,水莲是毛蛋客车生意的总管家。

不远处停着的另一辆卧铺车,跟班的年轻人们继续在车站广场上招揽乘客,只要有人走进车站广场,都要被这些年轻人迎上去问一句:“去哪里?”

这些受苦人的孩子、这些石匠、木匠、泥水匠以及铁匠和搬运工的后代,他们出门再也不用担心像祖父那样被民兵看管,被人民公社批斗,他们渴望找到一条出路,找不到出路就找一条活路,他们狠着心往一条活路上撞。——在车站码头游荡,也是一条活路。

有一个穿着一件灰白色防寒服、扛着包裹的中年人走进了广场,这人除了要乘车上路的特征明显以外,其他的特征都不明显,所以他一下子就被跟班售票的年轻人包围起来,两辆或者更多辆车上的跟班售票员开始问他:“去哪里?”然后告诉他应该坐哪一辆车更好(当然是坐他负责售票的车最好),他们为了这个乘客,开始互相对抗。那个可怜的客人被两伙人分别扯住一只胳膊,往不同的方向拉扯,他掉落在地上的包裹已被杨毛蛋车上的一个跟班抢在手里,很快便拿到了车上。最后还是杨毛蛋车上的跟班把这个乘客抢了过来,他身上穿着的防寒服,被另一辆车上的跟班扯去了一只袖子,那个跟班居然拿着一条防寒服的袖子躲了起来。

水莲找到了那个跟班,花了5元钱从他手里赎回那条袖子,她拿着乘客的防寒服,在车站广场的一个角落里找了一个人,很快便把那条袖子缝上了。——车站码头总是潜伏着、游荡着形形色色的人。

那个乘客穿着被重新缝上袖子的防寒服,笑眯眯地登上了客车,找着自己的包裹,从包裹里掏出一块烧饼吃了起来。刚才发生在他身上的那一幕,好像根本没有发生过一样。

“活该!”拧脖子亲戚瞪了他一眼,差点就骂出了口。“一看你就是被别人轻贱惯了的,而我是被老板抬抬举举请上车的,你也配和我同坐一车!”

他还想看看水莲的包里面究竟收了多少钱,但这时水莲已经离开了车站,车子正在沿着一条街道慢慢向前行进。因是夜间,这个庞然大物在最初前行的时候,几乎让人察觉不到。车厢虽然宽敞,但坐车的人太多,铺位明显不够。他和那个扯掉袖子的乘客也被挤在车厢靠后的同一个铺位上坐着。杨毛蛋和几个跟班的年轻人坐在车厢前面的位置,他还想和杨毛蛋再攀谈几句,但车厢过道上站着和坐着的乘客让他无法挪动。好不无聊啊!那个被扯掉袖子的乘客像一块尸肉一样往他身上靠。有一个名叫毛牛的跟班在客车开动不久,也走过来和他坐在同一个铺位上,毛牛几乎是踩着乘客的身子从车厢前面走到后面来的。

虽然座位更加拥挤,但身边总算有了一个可以攀谈的对象,他也就不再计较了。

毛牛告诉他,路上不时会有人下车,车厢的空间慢慢就会宽敞开来;毛牛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酒瓶和一小袋花生米,毛牛拧开瓶盖,把酒瓶递到了他手里。一番客气之后,他仰起脖子喝了一口,毛牛再把酒瓶递给被他抢过来的那名乘客手里,算是对他的补偿。

拧脖子亲戚问毛牛、杨毛蛋他们小两口平时是怎么过日子的?毛牛几口酒下肚,打开了话匣子。

“他们很会过日子。平时从来不在食堂里吃饭!今天请你在食堂里吃饭,那已经是破例了,我都觉得稀奇!——我还忘了问你,他今天请你吃什么啦?”

“就是一碗面。”

“什么面?有肉没有?”

“有,不多。”

“还有肉!他们平时可舍不得吃肉的!你们到底是亲戚嘛!”

“谁说不是!亲戚就是不一样!”

“杨毛蛋是个土财主,有钱也舍不得花。不像我,有钱就讲究吃喝!他不会享受!”

“他有多少钱?”

“反正比你和我有钱!”

“那当然了!”

“那小子可真有福气!他讨个老婆都比别人的漂亮!”

“是够漂亮的。”

“那还是水莲平时舍不得穿戴,要是打扮起来,那可就是个万人迷!”

“漂亮是漂亮,还要会经营才好。”

“那倒难说了!她如果什么都懂,那还得了!终究是个女人,不能什么都懂,比如说吧……她把车上的变速器称作扳手……”

说到这里,毛牛突然“嘿嘿”地笑了起来。“变速器你懂吗?就是司机换挡位的那个把手!”

“懂,我懂。”

毛牛仍然“嘿嘿”地笑着,迅速在车厢里扫了一眼,把声音放轻了一些:“水莲把变速器叫扳手是有故事的,听我慢慢告诉你!毛蛋刚结婚那会儿,我们几个跟班的晚上没什么可鼓捣的,为取个乐,就一定要去听他们的门,也不是每一回都能听到什么,终于有一回我们听到好听的啦!不光是听到,还看到啦!”

拧脖子亲戚在仔细地听着,毛牛自己已经乐不可支了。

“杨毛蛋当时赤条条躺在床上,水莲坐在他旁边,她手里攥着杨毛蛋的那个直挺挺的‘挠子,对杨毛蛋说,‘你的这个东西就像个扳手,怎么扳它都不倒!。她一说‘扳手我们就知道她说的是汽车的变速器,她平时就把变速器叫扳手。”

“嗯!我懂,扳手!”拧脖子亲戚急着要知道后面的故事。

“把男人的‘挠子叫作 ‘扳手,不是一大发明吗?这就是水莲发明的。”毛牛笑个不停。

“我还听说有的女人管它叫‘二锤,不知道她们是怎么想起来的!”拧脖子亲戚也笑个不停。

“还有后话呢!”毛牛更加兴奋地说。“水莲当时手里攥着杨毛蛋的那个东西,说,‘毛蛋,你看我现在就像个司机,我手里握的是汽车的扳手,现在我要开车了!我换挡,我加速!杨毛蛋乐坏了,他说,‘你怎么就成了司机了!水莲说,‘我怎么就不能是司机!你开的是车,我开的是你,我让你快你就快,我让你停,你就得给我停下!现在我让你快……杨毛蛋说,‘那我要是不停呢?水莲说,‘不停我就修理你!”

两个人说笑当中,车子突然在路边停了下来。司机告诉车上跟班的几个人,前面有交警检查,必须把超载的乘客全部藏起来。毛牛立马在车厢里吆喝,让超载的客人全部下车。拧脖子亲戚和那个扯断袖子的乘客也一起被毛牛吆喝下车。外面漆黑一片,空气寒冷刺骨,脚踩在地上,能感觉到冰雪的坚硬。拧脖子亲戚不知道毛牛他们要把众人藏在哪里。毛牛打开了卧铺车底层的行李厢,不容分说,扯住一个个乘客往行李厢里塞,包括拧脖子亲戚和被扯断袖子的乘客在内的十几个人被塞进了行李厢,因为行李厢太过拥挤,最后一个人毛牛用脚踹,好不容易才把人踹进了行李厢。“千万不要出声!过了检查站就放你们出来。”毛牛关上了行李厢门,车子继续向前行进。他们被塞在一个轰隆作响的、冰冷的铁匣子里,保持着一个姿势,活像是多年以前被人扔在冷库里粘在一起的冻肉。他们被警告不能出声,这样一来,许多人好像做贼一样,心跳得咚咚响。他们能感觉到车子又停了下来,有人在外边询问,有人上了车,随后是毛牛的声音:“报告领导,连一个超载的都没有!”

有人从车上下来,他在警告车上的司机:“前面不远的路段上有冰雪,要谨慎开车!”车子又向前行进,在确认离开检查人员视线的路边停了下来,毛牛下车打开了行李厢的门,把“冻肉”从铁匣子里解放出来,但是,不过一会,司机又发现前面设了一个临时检查站,拧脖子亲戚等十几个人又一次被毛牛赶下车,又一次变成了“冻肉”。车子在检查站接受完检查,另一个司机要求由他来开车。“还是不要吧!前面道路上有冰雪,再说你也不熟悉路况。”这是杨毛蛋对那个司机的警告。但是那个人固执地坐在了驾驶员的位子上,并没有理会杨毛蛋的警告。车子再一次启动,好像跟检查站赌气似的,开得飞快。杨毛蛋提醒司机,下面行李厢有乘客,要他停下来,让乘客们上车。司机其实已经把下面的“冻肉”忘了,但他再一次向杨毛蛋显示他的聪明:“这里有冰雪,不能停。”为了能快一点找到适合停车的地方,他踩了一脚油门,直接把车子开到路边水沟里去了。

“这是不是报应?”

杨毛蛋躺在医院的病床上,问弟弟杨二蛋。“这一定是报应,是对我违背父母亲意愿的报应!”

杨毛蛋的眼泪无声地流着。

“你在学校里怎么样?都还好吧!”

“我已经不上学了。”

“为什么?”

“这是明摆着的,家里出了这么大的事,我哪里还有心思上学!”

“是哥哥连累了你!”杨毛蛋泪如泉涌。

“这是命运。我一点都不怪你!”

“你往后打算怎么办?”

“我有好多事情要做。其实在你没出事以前,我已经没心思上学了。我看见爷爷和爸爸妈妈他们一心一意在砌窑洞,受了多少苦,遭了多少罪!我是一个男人,我应该和他们一起劳动,分担他们的苦难!——去他妈的学校!去他妈的大学!”

“弟弟!哥哥我心里非常难过,父母亲都上了年纪,爷爷快有八十岁了吧!我怕是一辈子都还不上他们的恩情啊!”

“你别难过,还有我呢!”

“我出来混不容易,如今要回去也难呀!我后半辈子可能就是个残疾人了!你听我说,就算你决定不上学了,那也不能像爷爷、爸爸妈妈那样在农村受一辈子的苦,那样没有出路!我们家里不是还有个养鸡场吗?合伙人杨二升老是抱怨人手不够。眼下,你就集中精力打理养鸡场吧!”

“可是我眼下要和爷爷、爸爸妈妈一起砌窑洞。”

“你难道不明白吗?砌窑洞是爷爷、爸爸他们唯一能做的事情,是爷爷和爸爸他们的理想,你不让他们那么做,他们会急出病来的!而我们才刚刚开始,天高任鸟飞!再说,砌了窑洞谁来住呢?没人住了!你一定要慢慢让爷爷和爸爸妈妈明白,他们在很多事情上愚昧无知,他们正在做白费工夫的事情!”

“还真是这样!”

“那你是同意我的决定了?”

“我同意。”

“你一定要相信哥哥,困难是暂时的。为了爷爷、为了爸爸妈妈不再过苦日子,无论有多么艰难我们也要挺过来!总有一天我们会让爷爷、爸爸妈妈抬起头来做人!”

卧铺车冲进水沟,在河渠里打了几个滚,侧翻在河滩上,万幸的是没有死人,包括拧脖子亲戚在内的许多人受了轻重不等的伤,伤得最重的恰恰是老板杨毛蛋,其次是拧脖子亲戚。

拧脖子亲戚从车祸的震荡中醒来的时候,天已经亮了。“这是怎么回事啊!”他看见明亮的天空,努力想召回失去的记忆。“我不是坐着夜车在路上吗?怎么突然就看见白天了呢!”接着,他又看见了那个被扯断袖子的乘客,这个倒霉蛋就坐在自己旁边,好像一点事都没有。

“车上如果坐了一个死鬼,那大家就跟着倒霉啦!非死人不可!”断袖乘客对拧脖子亲戚说。

“什么?”

“幸好车上没坐死鬼,只坐了一个倒霉鬼,所以车上没有死人,只是有人受了伤!”

“是怎么回事?我们不是在车里坐着的吗?”

“我就是这么听人说的!和我们一起坐车的人里面有一个是倒霉鬼!”

“你不就是个倒霉鬼吗?”

拧脖子亲戚在医院里躺的时间最长,他神志一会清楚,一会糊涂,而医生对他的诊断,除了多处软组织损伤、鼻梁骨和两处肋骨骨折以外,再找不到其他的问题,所以就留他在医院里慢慢观察。

“大夫,你一定要把我里里外外都诊断清楚,我后半辈子一定是动弹不行了!”

“没那么严重吧!”

“身子是我的,我还能不晓得?你虽说是大夫,也不能比我更清楚!”

“那你觉得自己哪儿不行?”

“我浑身哪儿都不行。”

“你要坚持每天起来走动,要多锻炼。”

大夫这么一说,拧脖子亲戚又神志不清了。

猴喜、蛋娃、三锤、毛牛等人初次和拧脖子亲戚协商赔偿的事情,拧脖子亲戚开出的条件是:你们把我三个儿子结婚的费用承担起来,另外,我和我老婆后半辈子的生活就靠你们了。

“那你还有别的条件吗?”毛牛问。

“别的?就先不提了吧!”

“你不想再存个百八十万的,再找两个十七八岁的姑娘伺候着你吗?”

“你这是什么话!”

拧脖子亲戚让自己的儿子去打听别的乘客提出的是什么条件,儿子们没打听到这个,只打听到老板杨毛蛋腰椎损伤,已经瘫痪了。

“他这辈子算是玩完了。”儿子说。

“水莲呢?他们家的钱都在他老婆水莲手上,去打听她人在哪里?”

“她跑了。”

“跑了?跑哪去了?”

“不知道。她是卷款逃跑,连一个子儿都没给杨毛蛋留下。杨毛蛋就只有死路一条了!”

“她可真够狠的!——你个憨货!她逃跑了,我们不也是死路一条吗?”

毛牛他们再一次和拧脖子亲戚协商赔偿的事,他的条件变成了这样:给我家里买两头牛,再帮助我把家里的窑洞砌起来。

毛牛还是不答应。拧脖子亲戚就让儿子们用门板把自己抬到小窑沟杨进山家里,和杨家人斗开了阵。他又找了几个本家人来,七八个人吃喝拉撒睡不算,还把进山家翻了个底朝天,最后看到进山家确实没有什么油水,就“死”的没有拉活的,他让爷爷和进山一家人去给他们家砌窑洞抵账。

进山一家人答应了。

开春以后,爷爷和爸爸妈妈丢下自家砌了一半的窑洞,去给拧脖子亲戚家砌窑洞。爷爷毕竟是上了年纪的人,工地上的活很重,拧脖子亲戚家又没有好油水给他吃,他的身体很快就不行了,但他还是撑到了那年秋天。秋天的时候,爷爷去世了。拧脖子亲戚不想看到家里再出大事情,就把进山一家人打发回去了,赔偿的事情就此了结。

医院的主治大夫考虑让杨毛蛋转院继续治疗,但杨毛蛋自己放弃了后续治疗的计划。大夫也知道他的媳妇卷款逃跑了,他如今是身无分文。大夫除了替他惋惜,只能同意他回家休养。

深秋时节,杨二蛋和村支书杨二升接到一单散养土鸡的订单。买主是个南方人,他把窑洞称作窟窿。

两人带着南方人到自己的养鸡场去参观,那是一座黄土山峁,植被广袤,山的最高处有一排窑洞,从窑洞至山坡两公里的地方,散落着几处用铁丝网围着的养鸡场。南方人由主人领着看了两个养鸡场,他看到场子里有许多只鸡正在互相争斗,有的鸡天性凶猛,把对手胸腔以上的羽毛啄得一根也不剩。南方人明白,这是优质的散养土鸡。他一开口就下了2万只的订单。

两个人都明白,他们目前的出栏率没有那么高,最多有一万只鸡可以出栏。但是支书杨二升有的是办法。交货的时候,他从一个冷库里面提出一万只笼养鸡来充数。

这是以次充好,杨二蛋不同意。

“你为什么不好好在学校念你的书呢!回家里来给我捣乱!”杨二升好不气恼。

两个人吵翻了脸。为了防止杨二升半路上捣鬼,二蛋自己押着一万只土鸡到南方去交货。他要告诉南方人:如果他杨二蛋做人没有诚信,就对不起死去的爷爷!

如今的村支书杨二升在城里也有了住的地方。和杨二蛋吵翻以后,他悻悻地沿着街道往回走,碰巧有个从村里来的人找他。

“二升!我说二升!”

“滚!”他吼道,“二升也是你叫的?!”

村里来的人要召集他开会,要讨论怎样把高速公路的赔款分到每家每户。已经开过多次会了,杨二升就是不松口。

“开会就开会!”杨二升心里想。“开会不就是放屁吗?我让你把屁放出来,屎憋回去!”

低头走了几步,又一个人迎面挡住了去路。

“客官请留步!”

是个算命先生。

“你有什么事?”二升问。

“人称我为李半仙,铁嘴钢牙,专门救人于水火。今见你印堂发暗,必有大事情缠身,占一卦如何?”

“我能有什么大事情?”

算命先生见杨二升有点意思,难得今天碰上了一桩买卖,便把他拉到路边。“人是从取名字以后才开始发达起来的,请客官你报上名来,我自有计较!”

杨二升报了名号,算命先生把他的名字写在纸上,掐指一算,说:“不好!”

杨二升一惊:“怎么不好?”

“你可有意改个名字?”

“改,改!”

算命先生在纸上写了一个名字,折起来递给他。“回家再看,可避不祥!”

杨二升开了一百元卦钱,回家把纸折打开来看,上面写着两个字:“二斗”。

杨二蛋到南方交了货,南方的老板请他吃饭,其间有一个满头卷发、戴着墨镜、穿着入时的女人相陪。三个人落座以后,那女人摘下墨镜问杨二蛋:“兄弟,你认不出我了吗?我是水莲,是你嫂子!”

“……”

“你真的以为我卷款逃跑了吗?我要是不演那样一出戏,那些在车祸中受伤的乘客能放过我们吗?他们恨不得人人赔一个金马驹给他!而我们一定要把损失降到最小。”水莲给二蛋倒了一杯茶。“这是策略。”

二蛋说:“我真的快不认识你了。”

水莲说:“这次土鸡的生意就是我跑下来的。你哥哥的伤也没有别人说得那么严重。我在这里找好了医生,一定会把他医好,过不了多久,他就会和以前一样健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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