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佟佟
张爱玲和李香兰有过一张合影,这是一张著名的照片,题目大可以叫女作家与女明星。
女作家说过她喜欢参差的对照,葱绿配桃红,这张照片倒是十足完成了她的审美观,无论从哪个角度看,照片里的女作家和女明星都是错位的,女作家一副女明星慵懒作派,而女明星反而是一副女作家的内敛贤淑,纯色旗袍上配两圈硕大珍珠。女作家呢!身着一件家传夹被陈丝缎面料子做的半长洋裙,米色薄绸上洒淡墨点,隐着风雷暗涌的深紫凤凰,脚下一双时髦到不能再时髦的白色鱼嘴鞋。
一个人的服装往往是随身携带的微型宣言,这两套衣服多少也泄露了女人的小心思,女作家是既要低调又要不凡,透着一股子文学女青年孤芳自赏、落落自傲的清高劲;而女明星显然因为要见的是女作家,特地选了身素静袍子。当然还有动作,一般人见到当红女明星,原来应该喜孜孜地望着镜头,但女作家显然并不吃这一套,她垂着眼晴半侧过头去,一个人施施然坐在椅子上,这副样子倒弄得站在一边的见多识广的女明星有点手足无措,所以很多年以后女作家把这张照片收进她的书里,抱歉地写道:1943年在园游会中遇见影星李香兰,要合拍张照,我太高,并立会相映成趣,有人找了张椅子来让我坐下,只好委屈她侍立一旁。
旧照片扯出一段段往事,正是民国两大奇女子——张爱玲与李香兰。1943年,正是二位名媛风头最盛的时光,上海城顶顶有名的文艺杂志把“第一流的中国女作家和第一流的东亚女明星”拉到一起搞了个纳凉会,但很明显张爱玲很不适应,而且亦不会应酬,当李香兰得知张爱玲比自己还小时自言自语道:“比我还小?”张爱玲马上接道:“像是您,就到了三十岁一定还是像小女孩子那样的活泼吧?”这小细节充满了女性之间的张力,我不觉得张爱玲是嫉妒,但不大瞧得上是肯定的。
我以前总觉得直率刻薄是真性情,但后来发现很容易伤害人,23岁的张爱玲没把李香兰放在眼里,倒也小看了李香兰。李香兰这一生,长得美,但她过人之处是没有受这美的要挟,一辈子自立自强,经历之丰富,身份之蝶变,一辈子活出了别人三辈子的光芒。有一类女人总是这样斗志昂扬地活着,她们天生像打了鸡血,永远在热气腾腾地拥抱生活,我看不出这有任何不好,而且能热情拥抱生活未尝不是幸运,因为他们普遍拥有一个美满的童年。如李香兰就最典型,她天生丽质,父亲是学者,家境优渥,十来岁拍电影灌唱片,二十岁出头已经是红遍中日两国的大明星。而与她的顺境相比,张爱玲的前二十年可谓相当坎坷,虽然也出身在大富之家,但已是破败到不能再破败的旧式家庭,三四岁母亲就出走欧洲,破落家庭的阴郁,还有鸦片亲情中的狰狞,就算是最顺风顺水的时候也一样要日夜伏在常德公寓的小书桌上写她那一篇又一篇的《沉香屑》,和备受宠爱的女明星相比,相貌平常的女作家經历了太多黑暗,她瞧不上她是自然的。
我们常常会说人生的胜利者和失败者。从某种角度来说,张爱玲与李香兰确实是女性的两个典型,一种是向内的,一种是向外的;一种是退让的,一种是进取的;一种是警觉的冷淡的,一种是信任的热情的;一种要永远活在人们视线里,一种希望你们永远不要看见她。我们常常鼓励自己成为后者,因为后者充满生命力,充满热情。
李香兰也许就是这种女人吧,她总能在曲折的人世里找到属于她的活路,战斗力满格,就算到了八十岁,她也还是一个可以为日照权和富豪毫不犹豫打官司的老太太。
生而为人,我们总是敬佩强者,鄙视弱者,但世事又真的很难说。就算是强悍如李香兰,也不能确保人生永远是热闹的;就算是孱弱如爱玲,至今也仍然有人记得她。人生刚开始的时候都是不公平的,有的女人天生美,有的女人天生平常;有的女人热闹,有的女人冷清;有的女人如游园里一树肥美芙蓉,有的女人如雪地里一标清庾瘦梅,但不管你多美或者多丑,无论你有多少挣扎多少不舍,所有心事终归都要化为尘土,如果想明白了这一点,你的心会不会平静点?
编辑 陈陟 czmochou@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