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末民初浙江监狱改良与日本

孔 颖

(浙江工商大学日本语言文化学院，杭州310018)

“觇其监狱之实况，可测其国度之文野”。［1］西方的文明监狱与清末黑暗监狱形成了巨大反差，西方列强以此为借口拒绝放弃领事裁判权。与此同时，日本通过修改法律、改良监狱，于1894年成功废除领事裁判权，成为中国监狱改良的取法对象。1905年4月28日，刑部通令各省仿照日本改良监狱。［2］《清史稿·刑法志》中明确指出:“各省设置新监，其制大都采自日本。”［3］

本文从一则题为“电商派员学习巡警监狱诸法”的《申报》史料(光绪三十二年五月二十七日)为切入口，具体考察清末民初浙江的监狱改良状况。据该条史料，包括浙江在内的十省拟改良监狱，联合派遣正佐官员五十名赴日考察监狱，约期六个月。

该史料已为相关研究者所关注。以王长芬的《“声噪一时”与“改而不良”:清末监狱改良再考察》(2006年华东师范大学硕士论文)为例，主要参考《申报》《时报》《大公报》《东方杂志》等国内报刊资料，以京师及江浙为主要论域，分析改革兴起背景、实施效果等问题。文中提及该史料，但仅限于简单例举史实。至于这五十名“调查日本监狱员”在日考察的实际状况和回国后的活动并未展开论述。本文梳理浙江省(下简称浙省)派员名单，挖掘其在日活动史料，并进一步追踪其中三人回国后在浙省监狱改良中作出的贡献。

一、1906年浙省官派“调查日本监狱员”

关于十省联合派员赴日考察监狱制度，最早见报于光绪三十二年四月十三日《申报》(1906年5月6日)。该报道题为“电商派员赴日考察监狱”，从中可知直隶致电各省，倡议“派员至东洋考察监狱制度，约期六个月，就直宁苏皖江浙齐豫秦晋十省联络合为一班”。两江总督接电后，“拟于警察学堂苏皖赣三省藉内各派二人江宁选四名合为十名”，且“择能东语者派往”“学成各回本省当差”。［4］

在一个半月后，《申报》又作了跟踪报道。在题为“电商派员学习巡警监狱诸法”(五月廿七日，1906年7月18日)一文中，详细介绍了派遣缘起及方法。直隶总督袁世凯是此次大规模派员赴日考察监狱项目的总策划者，而直隶监狱改良一直走在全国前列。清末监狱改良的第一步，即修建罪犯习艺所，以导入近代狱制之作业制度。1902年11月15日赵尔巽奏请各省通设罪犯习艺所，将军流徒等罪犯收所习艺。翌年4月刑部议复该奏折，并拟定具体章程，饬各省筹建罪犯习艺所。同年直隶总督袁世凯即率先派天津府知府凌福彭两度赴日考察监狱，仿照日本巢鸭监狱，于1904年6月创设天津罪犯习艺所，各省参观人员接踵而至，法部官员亦前往参观学习，成为全国之模范。［5］直隶原本有五道应设五所，因各库空虚难以同时并举，故先就天津及省城保定举办。两所之中，津所创办在先，保定省所仿行在后，于1905年建成。1905年4月28日，刑部通令各省仿照日本改良监狱。考虑到“惟迄今苦乏管理之材，良以此项人员非亲至外洋监狱考察制度及学习管理诸法，新政旧办难收效果仍为外人所薄”“以造就管理员为著手第一义”，于是袁世凯决定派员赴日研习。至于为何联合其他省份派员赴日，是因为“东洋留学须足五十人为一班，方合日本校制。暑假后即可入堂，肄业人数少者诸多不便”。［6］

该报道提及“敝处学生拟定六月内到沪”，即直隶所派范炳勋、高蕴杰、蔡振洛、吕文悳等5员调查日本监狱员，如期于当年六月到沪与他省人员会合东渡。半年之后于1907年2月回国，范炳勋就任天津习艺所典狱，高蕴杰、蔡振洛专任天津习艺所看守学堂教员。

关于赴日日期，《申报》(六月十一日，1906年7月31日)题为“调查监狱员赴东有期”中留有记载:“直隶江苏河南山西山东等省共派正佐官员五十名往日本调查监狱已纪前报。刻闻各员拟于六月十五日启程前往上海会同东渡。”［7］

浙省同样接到直隶来电，并作出了积极回应。《申报》对此共作了三次追踪报道。

在五月廿四日刊登了题为“示期传考报习警狱各官”报道，介绍了浙省考选赴日人员过程:

浙省前接直藩电开请速派员同赴日本学习巡警监狱各法。业早谕知拟派佐杂五员。连日报名者已有三十余人，遂于十八日截止，示期二十日在臬署考选。闻东历九月以前须一律到日。所需川资学费则概由筹饷局支拨业已筹有的款矣。［8］

两周后的六月初七日又有题为“咨送警狱学员赴日”报道见于报端，列出了赴日人员录取名单:

浙省前曾派生赴日学习警察。现复与北洋商定派员同往留学巡警监狱各法，报名投考者颇不乏人。兹已选取候补知县彭彝府经历陈金度巡检罗希伦典史张谠从九品施行泽共五员，取具履历照片志愿书，由浙抚发给咨文，于月之初四日赴沪守候各省学员同时东渡。［9］

过了一个月，七月初五日《申报》上刊登题为“巡警监狱学员领咨东渡”一文，确定了浙省赴日增补名单:

浙省前据直藩电咨须派官生赴日本学习巡警监狱诸法。当奉张筱帅饬司考取候补知县彭彝佐杂施行泽陈金度蔡钟俊欧阳班，旋又增取自费生朱士斌吕邦骏，共七员，于月朔给凭并拨川资，即日赴沪，以便俟各省所派同班学员约齐东渡。［10］

综合三次《申报》报道，可知光绪三十二年四月浙省接到直隶电商，为了赶在当年9月之前抵日入学，旋即展开选拔工作。官派名额定为五名，然而报名者众多，截止至五月十八日，有三十余名报名。经过五月二十日考选，录取了五名。七月官派人员做了调整，另增补了两名自费生。共计7人，于七月一日领取凭证及川资，赴沪会合他省学员一同东渡。七人名单如下(表1):

表1 1906年浙省官派“调查日本监狱员”名单

对此，日本《朝日新闻》1906年8月20日有题为“日本狱制调查”的一则相关报道:

据十九日北京特派员报道，各省总督巡抚依照清政府命令，各自遣派数名委员来日调查监狱制度，为期六个月。待其归京后着手改良监狱。［11］

二、浙省“调查日本监狱员”的在日活动

直隶之所以联合各省派员五十名赴日考察监狱制度，且在六七月到沪齐集东渡，是为了符合日方五十名为一班、暑期后九月开学的校制。

在浙江府县志“宣统以前各校毕业生”一栏中赫然可见:“朱士斌日本东京警监学校毕业”。［12］可见这五十名“调查日本监狱员”入学的是创立于1906年1月的东京警监学校。

东京警监学校是袁世凯通过驻日大使委托日本警视厅在东京创办的专门培养近代中国警察及监狱官的学校。依据明治39年(1906)2月《日本监狱协会杂志》(Vol.19 No.2)，得以了解至今不为人知的该校创建经过:

为清国警察官及监狱吏之养成，袁世凯委托警视厅设养成所加以适当教授。此回与清国公使协议，于下谷区谷中真岛町一番地设立东京警监学校，将原养成所尽移至兹。关清英氏任总理，聘数十名博士学士开始授业云。［13］

日本《朝日新闻》1906年1月17日刊有一篇题为“清国学生警监教育”的报道:

清国内政改革百事待举，最急者莫过养成警官及狱官。我朝野有志之士在下谷谷中设东京警监学校，总理关清英、教头古贺廉造、舍监片冈宽喜、学术顾问高桥作卫。诸氏为留学我邦、勤勉研习、他日担任清国警察监狱改良重任之清国留学生献身授业。本月十八日学校开张，二月一日始正式授课。［14］

当日《朝日新闻》上还刊登了该校的日文广告，之后的18日、19日、20日连续4天刊登。2月8日、9日连续两天又专门刊登了该校的中文广告。其中声明该校为“专为中国留学生研习警察及监狱之学理实务，获得官府认可的专门学校”。至于广告中特别注明的“本校所聘讲师及教师皆是有名誉之博士学士及久经历练之当轴者”，究竟有谁呢?学校总理关清英是前警视总监，教头古贺廉造是在任警保局长，学术顾问高桥作卫是东京帝国大学法学博士。

监狱学讲师则是近代日本监狱学开创者、1908—1910年担当大清狱务顾问的法学博士小河滋次郎(1863—1925)。这从小河为东京警监学校毕业生王元增的著作《日本监狱实务》所撰写序言中得到印证:“一日有自称东京警监学校毕业生，叩余之门者，延而见之，即曩之在讲台前热谂面貌而有所属望于其首途之笃学者。至此始识其人为王元增君。”［15］

虽然目前尚未发现浙省“调查日本监狱员”的具体在日活动史料，但从其同学直隶调查员的条陈中多少可以侧面推知其在日活动。除了在东京警监学校就学之外，还实地考察日本监狱，与日本狱官及专家交流。

直隶调查员蔡振洛在《上直督袁改良直隶监狱条陈》中提到赴日考察日期及在日考察活动:“职于去年六月由法政学员蒙宫保派赴日本考察监狱，本年二月事竣回国销差。除会同文倅真等将所有调查日本各监狱办法及与其狱官及专家随时咨谈，分类记载，缮本恭呈钧览”。［5］由此印证，“调查日本监狱员”于1906年六月出发赴沪，1907年二月回国，为期半年。在日期间，除在东京警监学校就学之外，还实地考察日本监狱，与日本狱官及专家交流。

至于参观了哪些日本监狱，另一名直隶监狱员高蕴杰提供了线索:“卑职初到日本，先就东京巢鸭两处监狱参观，见其规模阔大，表里完全，转念直省州县众多，若完全行仿照举办，财力恐不敷，成效亦难骤见。迨至市谷小菅横滨浦和各处监狱参观，始见各监房有新旧参半者，有纯用旧式者”。他还提到了与日本狱官的交流:“卑职参观及此，益详询改制始末。据狱吏相告，皆谓改革之初，本欲各监同时改筑西式，嗣以经费不敷，碍难一律改作，乃从权办理，先改狱制之内容，然后渐更其外观”，从而得出“必先精神而后形式，且当相地之便宜与时势之缓急，以定改革之先后”的监狱改良方针。

时任司法省监狱局长小河应邀出席了东京警监学校于1907年2月10日举行的该校第一届毕业典礼并致辞。所幸的是，当天的致辞被小河摘录在翌日日记中:

诸子毕业回国，所谓衣锦还乡。……盖其自热望好地位，然诸子回国后若无亲为看守巡查之决心，清国警察监狱之根本改良则无望。诸君前程远大，将为股肱中流，国运系之。但此非一蹴而就也。纵令轻易实现，为诸子之计，且为大清国计，反非佳事。吾国警察监狱之改良至今，所以打下基础有所成就者，盖因一世豪杰之权威人士甘居斯业下级官职，尽力经营之。位列今日吾国台阁大官中，亦有曾为警察监狱下级官吏者。诸子欲他日于清国有信望资格荣膺高位，宜先从卑职做起，立志从事警察监狱之根本改良之任务。［16］

三、浙省“调查日本监狱员”的回国事迹

浙省7名“调查日本监狱员”中，经考证，陈金度、施行泽、朱士斌3人参与了清末民初的浙省监狱改良。

依据浙江图书馆古籍部藏书、《中国法律图书总目》(中国政法大学图书馆编，中国政法大学出版社，1991)、《中国公安图书总目》(戴文殿主编，中国人民公安大学出版社，2007)及《中国监狱学史纲》(郭明，中国方正出版社，2005)，将浙省“调查日本监狱员”著述归纳如下(表2):

表2 浙省“调查日本监狱员”著述一览表

值得一提的是，第三种浙江监狱协会创办的《浙江监狱杂志》。该杂志于1914年8月由陈金度、施行泽等人创刊。而浙江监狱协会开设在先，成立于1912年。会长由施行泽、厉家祯担任。厉家祯是陈金度担任典狱的杭县监狱第一科长。各县管狱员为协会捐款，其中施行泽和陈金度、厉家祯带头捐洋十元。［17］11914年6月监狱协会开会议编杂志，第一期于10月发行。至于办刊经费，一是从各县管狱员每月薪水中抽取三十分之一;［18］5二是希望各县公费购阅。出版前施行泽、厉家祯曾以协会会长身份禀请高等检察厅厅长，请求通饬各县知事及管狱员一体购阅监狱杂志，并请援警察杂志成例，准予在各县司法经费项下支销购阅之费。［19］在第二期上还刊登了司法部监狱司的恭贺发刊之函件。［20］

《浙江监狱杂志》虽是月刊，但留存至今只有浙图古籍部收藏的第一、二期，不难推知该刊终因经费问题而难以为继。然而从仅有的两期来看，可知三人之中，尤以陈金度的事迹可圈可点。经查证，陈金度回国后履历如下:

民国元年，任职浙江省监狱署，继由监视长递升署长。与施行泽等创设浙江监狱协会。

民国二年七月，赣宁变起，苏杭继之。杭县监狱本监及分监罪犯数百人蠢蠢欲动，督同各职员看守昼夜梭巡，得以平安度过危机。其间监狱经费两月未发，借挪垫用近四千元。

民国三年五月，狱制改编，经高等检察厅检察长荐任继续留任。

民国三年六月，策划创办《浙江监狱杂志》，第一期于十月出版。

民国三年十二月十八日，被任命为浙江杭县监狱典狱长。［21］

民国四年三月，请假回籍养病。

民国四年四月二十五日，病逝。［22］

1914年底陈金度升任杭县监狱典狱长，即提交一份翔实的杭县监狱历年办理情形报告书。［23］杭县监狱“建筑于前清宣统三年八月落成，即行开办，旋值光复”，11月恢复开办，组织简单，典狱之下分总务狱务二科，犯人也不多。民国元年，因法院成立，罪犯日见增加。全监男女监房共计八十间，仅能收容四百名囚犯，但实际收监人数高达六百名，拥挤异常。囚徒习艺分为竹工缝纫织工三种。最大困难是资金问题，“上月经费往往于下月底方可具领就，既无准备金之可用，又无他款收入，藉资腾挪”。即便资金困乏，陈金度还是力所能及开展监狱改良工作，如将幼年犯分别拘禁，每日于教诲室授以修身习字国文珠算笔算等;于职员宿舍内设立看守教练所，每星期内授以监狱管理法、体操等。

该报告得到司法部嘉奖:“所陈杭县监狱经过情形及后此筹备各节，颇有条理，应仰继续进行切实举办。至典狱陈金度报告详晰，亦属可嘉，并仰该厅传奖以昭激劝。”对此，浙江高等检察厅也予以表彰:“查该监狱办理狱政，较之初办时期，确有进步。其间改组经营，成效卓著，具见勤劳，洵堪嘉许。”［24］1915年陈金度因任内积劳成疾，英年早逝。对此，司法部特地发文充分肯定其因公殉职功绩，批准给其遗族发放抚恤金。［22］

四、结 论

作为1906年十省联合派遣赴日考察监狱项目的组成部分，浙省的“调查日本监狱员”是一个很好的个案，可以由此具体观察到清末新政时期中国励精图治，希望以日本为媒介移植西方近代监禁制度的努力。陈金度、施行泽、朱士斌等人归国之后通过创设协会、办刊、著述讲学和在浙江监狱管理一线身体力行，实践了乃师小河滋次郎在东京警监学校毕业典礼上提出的“甘居斯业下级官职，尽力经营之”以为国家监狱改良打下基础的思想。

［1］故宫博物院明清档案部编.清末筹备立宪档案史料［G］.北京:中华书局，1979:831.

［2］作者不详.光绪三十一年三月中国事纪［J］.东方杂志，1905，2(4):47.

［3］赵尔巽，缪荃孙，柯劭忞，等.清史稿［M］.北京:中华书局，1977:4217.

［4］作者不详.电商派员赴日考察监狱［N］.申报，1906-05-06.

［5］蔡振洛.候补直州判蔡振洛上直督袁改良直隶监狱条陈并批［G］//甘厚慈.北洋公牍类纂.台湾:文海出版社，1967:424.

［6］作者不详.电商派员学习巡警监狱诸法［N］.申报，1906-07-18.

［7］作者不详.调查监狱员赴东有期［N］.申报，1906-07-31.

［8］作者不详.示期传考报习警狱各官［N］.申报，1906-07-15.

［9］作者不详.咨送警狱学员赴日［N］.申报，1906-07-27.

［10］作者不详.巡警监狱学员领咨东渡［N］.申报，1906-08-24.

［11］作者不详.日本獄制調査［N］.朝日新聞，1906-08-20.

［12］作者不详.续修浙江通志采访稿·艺文学校［G］//中国地方志集成浙江府县志辑48光绪仙居志·光绪金华县志.上海:上海书店，1993:966.

［13］作者不详.東京警監学校［J］.日本監獄協会雑誌，1906，19(2).

［14］作者不详.清国学生警监教育［N］.朝日新聞，1906-01-17.

［15］小河滋次郎.燕京閑話［N］.上田郷友會月報，1909-4(第270號):7.

［16］小河滋次郎.小河滋次郎監獄学集成第5巻(丁未課筆)［M］.东京:五山堂書店，1989(春の巻):107.

［17］作者不详.捐款录［J］.浙江监狱杂志，1914(1):捐款录一.

［18］作者不详.致各县管狱员函［J］.浙江监狱杂志，1914(1):纪事五.

［19］施行泽，厉家祯.浙江监狱协会会长禀高等检察厅文［J］.浙江监狱杂志，1914(1):纪事四.

［20］作者不详.北京司法部监狱司致本会函［J］.浙江监狱杂志，1914(2):公文七一八.

［21］作者不详.第一号法令职官任免令［J］.东方杂志，1914，11(6):12.

［22］作者不详.司法部呈浙江杭县监狱典狱长陈金度因公受病出缺拟请优给遗族一次恤金文并批令［N］.政府公投，1915-07-06(第1135号):16.

［23］陈金度.浙江杭县监狱典狱陈金度报告历年办理情形书［J］.浙江监狱杂志，1914(1):公文一三～一七.

［24］作者不详.浙江高等检察厅饬杭县监狱报告成绩奉部嘉奖文［J］.浙江监狱杂志，1914(2):公文二～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