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青
0,我几乎没有想起唐璜。尽管塞维利亚是传说中唐璜的故乡,而我曾经非常喜欢唐璜。
当然是拜伦的唐璜,或者说就是拜伦本人。“唐璜的父母住在一条河水旁,瓜达尔奎弗河,也是非同凡响” (查良铮译:《唐璜》)。这条河穿过古城,在塞维利亚的时光里,我几乎每天都会从跨河的特里安纳大桥经过,站在桥上视野非常开阔,东侧河岸用土色石块铺建了一座广场,坐在石岸上看特里安纳桥的暮色,是在塞维利亚的第一件美事。广场上有一座抽象石雕,再远一点却是古老的大教堂和希拉尔达塔。大桥西侧是幽美的特里安纳区,最富有安达卢西亚气质的独特地带。从这座桥步行十分钟就到达大教堂,这是塞维利亚的核心建筑,像它的建造者所说,“大得令人疯狂”,也华丽得令人窒息。天主教哥特和伊斯兰混合的风格让人想起鲁迅形容夜空—“奇怪而高”。
一八○九年六月, 拜伦第一次游历欧洲,这也是他第一次离开英国。据莫洛亚的《拜伦传》,同行的是一位政见激进的朋友和一大票仆从。他们从英国渡海到里斯本,再骑马到塞维利亚。西班牙内乱和拿破仑入侵的硝烟还没有散尽,从里斯本到塞维利亚沿途随处可见标识死亡事件的十字架。拜伦在塞维利亚小住了几日,这里盛产他爱吃的柑橘,对千头万绪的古迹他没有兴趣,只是当地女房东的热烈追求令他异常得意,作为纪念品也是战利品,他得到了一束三英尺长的美人头发。“要想寻欢作乐可不能图安逸”,这时拜伦二十一岁,信中这句话可完全是现身说法。六七月的南欧已经非常炎热,即使静坐冥想,衬衫衣领也会汗透,长途跋涉已然辛苦,还要调情,真是极度伤身的事。
他年轻、漂亮而有才学;又据闻
他曾经迷惑了俄国女皇的心。
还有人谣传,他有过不少奇遇,
在情场和战场上都是个好手。
浪漫的头脑本来是个描画家,
而英国女人的幻想更会悠游。(《唐璜》)
拜伦让他的唐璜作为俄国女皇的特使来到伦敦,受到热烈追捧,成为社交界的宠儿。这时的拜伦在文坛占尽风骚,“他是这么年轻,这么英俊,而且又这么坏!”(勃兰兑斯著、徐式谷等译:《十九世纪文学主流》)是伦敦上流社会最理想的崇拜对象。拜伦也曾十分享受这一切,直到虚荣带来更大的空虚,他明白,一个人是否能在他的时代受到广泛的认可和喜爱,往往取决于他承载的表象、传闻是否迎合了某阶层的想象。一名英国贵族青年,俊美、瘦削、苍白、忧郁,优雅而孤傲,玩世不恭而激情四溢,作为真正的战士英年早逝……这是世人对拜伦的想象。而唐璜呢,从古至今无数男子,无论出身、地位、容貌、学识如何,都曾幻想成为情场高手吧?实际上胡安(Juan)是西班牙最常见的男人名字,加上贵族姓氏标志的Don,就成了汉语中的“唐璜”,如果在武侠小说里,这个名字大致会给人以司马小明、上官振华、慕容卫东之类的感觉,果然,在意大利,“胡安”被换成意大利人习惯的“乔万尼”(Giovanni),莫扎特的歌剧就用了Don Giovanni这个名字。
唐璜有可能是任何人,拜伦用天赋把唐璜变成了自己。这个唐璜因此分担了拜伦生命里的种种幽暗,包括天生的跛足和易胖的体质,为了优雅身姿他必须像苦行者一样坚持运动健身和节食,苍白瘦削的面容其实是营养不良的结果;他厌恶自己庸俗的母亲,他的美貌来自于有着恶魔称号的父系,他体会到用度拮据以及寻找经济来源的窘迫,他和异母姐姐奥古斯塔的关系受到难听的非议,他和妻子同床异梦,“都不想离婚,只希望对方死掉”。所以只有拜伦会如此细致地讲述一个浪荡子的家世,他以自己妻子为摹本塑造了唐璜的母亲—在人前端庄典雅、克己虔诚,堪称“十全十美”、“女界的圣徒”,内心却冷酷、傲慢、毫无温情,后来干脆折磨死了丈夫。唐璜在寡母严厉而神经质的管教下长大,一如拜伦本人。
在故乡塞维利亚的时候,唐璜还是一个纯情少年,他的初恋给了母亲的好友,结果被对方的丈夫抓奸,仓皇逃离。在这短短的篇幅里,看到的始终是压抑,还有少年情窦初开特有的紧张笨拙。作为被想象、被猜测、充满神秘感的异乡客而存在,才让唐璜显得光彩照人,这是对拜伦对现实的救赎方式。正如拜伦的影响远在英伦之外,他的唐璜也不是西班牙的,更不是塞维利亚的。唐璜先后漂流到希腊小岛、苏丹后宫、俄皇內闱,像观赏神秘东方的风景一样揭开东方美女的衣裙。从海盗的女儿、土耳其苏丹的王后,到权倾一时的俄国女皇叶卡捷琳娜,唐璜的情妇一个比一个有权有势,他也越来越像一个超级幸运儿和天生的男宠。
刻薄调侃贵妇们的情欲和女人的春梦,是拜伦式的自我解嘲。他的唐璜内心压抑而羞涩,其实无法从女性那里获得单纯的肉体欢娱,只是用放荡表达反抗。所以在与每个女人的关系中,他都处于被动。唯一真挚的爱情,属于纯洁的希腊少女海黛;甚至对他从战争中拯救的一名十岁孤女,也体会到一种既非父兄之爱,也不纯然情欲的复杂情愫。一个享尽天下美色的柏拉图主义者,身被万千宠爱的厌世者,狂热外衣裹着敏感脆弱的内心,用纵欲来反抗世俗,又在欲望尽头重拾罪感,在罪感中自嘲自省,却培植了自恋的快意。唐璜就像拜伦的魔镜,这个天才美少年一次次揽镜自照:谁拥有世上最痛苦深邃的灵魂?谁是诗坛的巨人?谁是无所畏惧的撒旦?
孤独的反抗激情,是拜伦留给全世界的剪影。同时代和后来的批评者中,很多人看到了拜伦身上矫情做作的成分。“势利与叛逆的奇妙混合。”这是勃特兰·罗素对拜伦的概括。富有讽刺意味的是,拜伦被译介到东方的契机是他参加了希腊民族解放战争,以及那篇脍炙人口的《哀希腊》,实际上拜伦对历史或是民族主义都毫无兴趣,他的热情始终在当时的政治和风尚。拜伦式的浪漫主义诗情有种天然困境,对自由和英雄的崇拜只能存在于诗篇中,一旦被召唤到尘世,毫无例外会带来某一貌似英雄者的独裁。就连诗人自身也常常无力面对激情导致的毁灭性后果以及世俗欢乐的引诱,所以很多浪漫诗人青年时代以激进姿态暴得大名,中年后立场和观念都越来越中庸保守,当然,如果艺术家死于青春,至少可以避免这个尴尬的难局。
死于三十六岁,不知是拜伦的幸或不幸。正如罗素所说,拜伦用叛逆取悦了世人,获得了普世的声名,在一海之隔的欧陆,他被视为诗界的拿破仑,也深深影响了欧洲哲学的气质。他毫不留情地嘲讽湖畔诗派的华兹华斯、柯勒律治和“桂冠诗人”骚塞。向权力妥协、变得温和圆润是诗人不可原谅的罪行,然后呢?地狱烈焰中的大天使长有一天也要洗心革面变成无辜的基路伯吗?实际上拜伦已经在娶妻生女的过程中感受到了伦理的重压。 三十六岁是思想的复杂和矛盾性开始展开的时候,在《唐璜》中,他已写出了世界对自己的庸俗化想象,并且站在这种想象之外来观察和揶揄,他没来得及写到唐璜之死,或许也无从知道,在他死后,他的唐璜被叠加了一层又一层庸俗色彩。
一个反思的唐璜是最容易被廉价模仿的。宗教在现代越来越失去威严,下地狱的恐吓也不再具有威慑力。外部世界有无穷诱惑,内心经常是软弱的,现代人既不可能保持绝对的道德自律,也无法彻底放纵情欲弃绝理性,游戏于无穷无尽的情欲边缘,时而用反思来调和负罪感,吟唱矛盾的内心,回归世俗理性,是典型的市侩生存状态。
这个暧昧的过程也可以被描绘得深情而诗意。拜伦崇拜一切激情,现代人生产出很多激情的赝品供人消费或供人炫耀,在自己的小舞台上穿戴着劣质行头冒充唐璜。或许这也是人之常情,真用宝贵生命陪葬青春狂热的话不是太蠢了吗?但是,一种可以随时改变立场戴上不同面具的哲学,难道不是太精明也太丑陋了吗?一个火葬礼成就了拜伦的传奇,唐璜却早化作一个阴郁怪物,他会出其不意在某个角落出现,绝不是我要在塞维利亚寻找的东西。
然而在这座炙热的古城,我却无意中遇到了“唐璜”。
有天傍晚和友人同游大教堂东边的犹太区,仍然是芳香的橘子树、白墙和美丽的铁十字。当摩尔人的统治瓦解时,卡斯蒂亚王国的斐迪南三世为犹太人设立了这片街区。狭窄的小巷、蜿蜒的石板路虽经过翻建,仍保留着中世纪面貌。低矮厚重的拱门带着古代战争的痕迹,白色或浅黄色的墙面为了抵御南欧的骄阳,随处可见的小水池标识着对圣洁生命的崇拜。巷子深处有著名的铁十字广场、仍用拉丁语做弥撒的小礼拜堂,当然也有各色酒馆小店,入夜后这里游人如织,灯火通明,比白天更加热闹。
走到街区内一片小广场,天色完全暗下来,导游让大家注意高墙上镶嵌的瓷砖,上面写着这里是唐璜的出生地。
难道唐璜不仅仅是个传说么?导游是个当地小伙子,他的英语很糟,我的西班牙语很糟,没法顺畅交流,我得到的信息也支离破碎。
“真有唐璜这个人吗?”
“有啊,当然。”
“知道他长什么样吗?”
“女人都喜欢,很英俊的。”
“除了长得好看之外呢?”
“他还是个诗人。”
英俊风流的诗人?听起来不太妙。翻着字典我看懂了铭文的意思:
有个传说,很多人都知晓,
在古老的卓卢街附近,也就是这条街道,
诞生过一位先生,从没有人比他更懂得游乐、争斗、
还有谈情说爱的奥妙。
幸蒙天父圣爱垂怜,
他在塞维利亚死去,因唐娜·伊妮斯的灵魂照耀,
他的灵魂也得到拯救。
后来,何塞·索利亚用妙笔写下不朽佳作,
为这个传奇人物赋予了生命,他的名字就是
唐璜·德诺利奥
蓝白或彩色瓷砖拼接的图案,是本地街头巷尾最常见的装饰,这是一种独特的碑刻,记录风物传说、传颂圣像经文,也经常用作店铺招牌。眼前的这幅瓷砖是经典的白底蓝字,类似青花瓷的颜色,精美的蔓藤花纹为框。 Don Juan Denorio—唐璜的名字赫然在上,Doña Inés在拜伦诗中变写作Donna Inez,是唐璜恐怖的母亲,此处却是唐璜的情人。两个名字用了特大字体,远远就能看到,告诉人们这是一个爱情正剧。
典故来自十九世纪西班牙剧作家何塞·索利亚, 《唐璜·德诺利奥》是他的名作。剧中的唐璜是个四处风流又好勇斗狠的放荡青年,有一个跟他臭味相投的朋友唐路易斯,二人打赌看谁勾引的女人和斗杀的男子更多。唐璜自然总是赢家,连好朋友的未婚妻都被他骗上了床。风流不羁的唐璜只有对自己的未婚妻唐娜·伊妮丝真心爱恋,然而未来的岳父、塞维利亚驻军司令冈萨罗却因为唐璜的人品而坚持退婚,唐璜一气之下发誓继续做恶魔,拔剑杀死冈萨罗离开了西班牙。五年后重返塞维利亚,才得知唐娜·伊妮丝已悲伤而死。冈萨罗的鬼魂一直在等待复仇,当他坟墓上的石像要把唐璜拉入地狱的时候,唐璜忏悔求救,唐娜·伊妮丝的灵魂及时出现,带他飞升去了天国。
无原则的诱惑者、虔诚的贞女、愤怒的父亲、决斗、凶杀和鬼魂复仇,这正是西班牙常见的故事元素。最早把唐璜故事写成戏剧的是十七世纪的蒂尔索·德·莫利纳,他是罗马天主教僧侣。在马德里有一尊他的雕像,身穿修士的长袍,表情像正义的冈萨罗一样严肃,矗立在以他命名的广场。这是一部劝诫色即是空、恶有恶报的风俗世情剧,题名《塞维利亚的骗子和石像宾客》,唐璜只是个彻底无良的登徒子,用甜言蜜语和婚姻承诺引诱了无数女人,有时甚至冒名顶替,不曾对任何人抱有真情,直到最后也不知悔改,被冈萨罗的石像拉进了地狱火焰。莫扎特的歌剧杰作《唐·乔万尼》就是按莫利纳剧作的情节编写的,无论原创性还是知名度,这部《塞维利亚的骗子和石像宾客》都远胜过何塞·索利亚的《唐璜·德诺利奥》,后者用前者的故事结构,塑造了一个深情的唐璜。唐娜·伊妮丝有着圣洁虔诚的灵魂,并以此拯救了唐璜,也用另一种方式宣扬了宗教的力量。很可能受了拜伦的启发,索利亚的唐璜更浪漫,当然也更符合这个时代游客们的期待,所以被做成供人品读的风景,安置在唐璜的“出生地”。在铭文左侧的蔓藤花纹之间,还有一幅椭圆小像,两名贵族青年携手而行,想必是打赌的唐璜和唐路易斯。
“唐璜?一个地道的sevillano(塞维利亚人)”,我的西班牙语教师这样说。后来我在旧书摊上买了一本《塞维利亚的骗子和石像宾客》,在这里一段时间后,我知道本地人所说的“塞维利亚人”有很多意思。历史无疑是复杂绚丽的,真正的“塞维利亚人”退到了幕后,年轻人更喜欢爵士和摇滚,找地方喝酒时他们选择Alameda而不是大教堂附近……塞维利亚的大街小巷遍布教堂,是一个天主教气氛浓重的城市,本地人一出生即受洗,但其中大部分人不会成为狂热信徒。这里的商铺招牌古色古香,悲伤圣母的画像反而显得十分现代。在这里悠闲生活如此容易,现世的快乐如此具体。
什么语言也不如《费加罗的婚礼》序曲更能直观概括“塞维利亚人”的性格,那是一种明媚、开阔、充满活力的热情。费加罗,一个聪明、风趣而又快乐的理发师以及他身边发生的诙谐剧,是对塞维利亚特质的另一种诠释,在莫扎特那里,这和唐璜的精神是贯通的,在《费加罗的婚礼》之后,他马上创作了《唐·乔万尼》,歌剧中的唐璜过着不停勾引女人的快乐生活,在唐璜“最后的晚餐”上又出现了《费加罗的婚礼》中的旋律,唐璜下了地狱。这不仅是音乐史上的里程碑,也给克尔凯郭尔带来了思想上的灵感。唐璜的力与激情,是一种“生机勃勃的欢悦”,只有在音乐中才能得到最恰当的呈现(克尔凯郭尔著、京不特译:《非此即彼:一个生命的残片》)。
浮士德和唐璜,这两个发源于欧洲的经典形象,前者被定义为精神性的,后者是感官性的。浮士德早就出现在文人作品中,而唐璜在蒂尔索之前一直存在于集市、街头表演中。如果说有两位作家如此投入地把自己的一部分生命转化成了唐璜,我想那就是拜伦和克尔凯郭尔,拜伦塑造了一个反思的、更接近浮士德的唐璜,而克尔凯郭尔认为唐璜需要坚守另一些品质,这甚至需要更多的诚实、热情和勇气。看过莫扎特的唐璜一定不会忘记唐璜的仆人念出那份记录唐璜风流债的名册:在意大利他有六百四十个情妇,在德国有二百三十一个,在法国有一百个,在土耳其有九十一个,在西班牙有一千零三个。“冬天他喜欢丰满的姑娘,夏天他偏爱苗条的女郎,高个子的他说庄重,小个子的他夸轻巧。对六十岁的妇女他也大献殷勤,能往名册上填个名字他就感到快乐,他最大的热情还在年少无知的小妞身上,也不管是相貌平平还是貌美如花。”
《一个诱惑者的日记》的主要灵感大概就是从这份壮观的名单来的。“广义上的诱惑者”,这是克尔凯郭尔用来寄托爱欲、激情和审美理想的形象,“他生活得实在太精神化,以至于他无法成为一般意义上的诱惑者”。克尔凯郭尔希望自己走得比拜伦更远,他要用自己仅有的一次恋爱经历建构唐璜的爱欲宫殿。拜伦把诗定义为激情,而对克氏来说,信仰和生活就应该是激情本身。这两个气质截然不同的人有一个共同点:崇拜激情,且都没有准备活得太久。激情,注定是一种受现代理性挤压难以存活的东西。后来重写唐璜的人都采用了一致的手法:给这个浪荡子找一位“真爱”,让唐璜阅尽人间春色后,被某个女人感动、改变,成为专一的情人,最终死于浪漫的情杀决斗。对现代人的道德观念来说,这样的唐璜当然是更好消化的,然而,每一次勾引得到的感官愉悦真的可以被道德化地分层吗?凭什么认定这一次是“真爱”而下一次不是呢?那些武断书写传记和历史的人们是否想过,如果没有已知的结果和充满各种可疑观念的判断,如何在“重要”与“不重要”之间取舍呢?在莫扎特的歌剧里,复仇的石像抓住唐璜的手,三次命令他“悔过吧,改变你的生活方式”,唐璜都坚持“绝不”。是的,这是塞维利亚那个简单的唐璜,他真的不知道错在哪里以及自己是不是可能改变,也就没有那样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