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文人喜欢爱屋及乌地收藏一些精美的文房用品,这是水到渠成的雅事。这些年来,就是在书画家的影响下,中国文房四宝的价值不断获得发现与提升,在拍卖会屡创新高。而在民间,只要雅好书画艺术的人,哪怕初涉此道的文青,也无不收藏几件文房用品以增书斋清辉A。
海上书法篆刻名家童衍方的砖砚收藏,是蔚为大观的文化景观。若论材质及发墨性能而言,砖砚或许不能与中国四大名砚相颃颉。但我以为,若以文化内涵为评估尺度,它在中国文化基因谱系中的认知作用是不可忽视的。
在唐云先生指点下玩收藏
童衍方现为国家一级美术师、上海中国画院画师、西泠印社副秘书长兼鉴定与收藏研究室主任、上海书法家协会副主席、中国书法家协会篆刻委员会委员。
至于收藏鉴赏的雅好,在外人看来或许是无意插柳的收藏,其实是童衍方将此生托付书画后的思索偶得。“我收藏的东西以文房四宝为主,若要细分的话,贵在金石二字。这是意趣所驱?后来我发现也是前辈大师遣兴寄情所致。一句话,这是有传统的。”他还深情地说,“来楚生先生教我书画篆刻,唐先生教我收藏鉴赏。”
1975年,唐云先生画了两幅大尺寸作品恭贺童衍方新婚,之后又派人邀他共赏一副吴昌硕的对联。吴昌硕的作品笔力雄健,气息醇厚,师徒二人都抚掌叫好。唐云见他喜欢,就豪爽地说:“喜欢吗?喜欢就送给你做贺礼。”童衍方受宠若惊,马上说:“这副对联在我新房挂一个月,算是度个蜜月,也感谢唐老的美意。”但唐先生坚持相赠,恭执子弟礼的童衍方只好带着深深的感激收下这份厚礼。
童衍方说:“这个时候我们的新居只有十平方米,墙上空白处只够悬挂半副对联。于是选择题有落款的下联挂于房内,朝夕相对,悉心研磨,受气充沛。你看现在这副对联装在红木镜框内,下联颜色明显比上联发黄,就是经久悬挂所致。”
数年后,唐云在家招待外国友人,嘱童衍方作陪宴饮。席间谈及吴昌硕,唐先生就指着童衍方对外国友人说:“他也研究吴昌硕,我还送过他吴昌硕的对联。”大家顿时艳羡不已,或问:“此物还在你手里吗?”唐先生说:“东西送人了,或易物,或再送人,都随受者便,不必再多问了。”童衍方马上起身应道:“唐老厚礼,我一直珍藏无损,并且已经有了‘孩子’了。”所谓“孩子”,就是童衍方在数年间陆续收集到的九件吴昌硕作品。唐云先生饭后送走客人,按习惯小睡片刻,童衍方则遵嘱回家取来大小十件缶老作品,等唐云睡醒后,呈请先生细细品赏。唐先生边看边跟童衍方讲解作品特点、人物掌故。暮色将合时,唐先生面露欣慰的笑容:“我的吴昌硕对联没有送错人。”
晏方珍品大可清赏
在唐云的指点下,加之本人的倾情追寻,经过数十年间的努力,童衍方的收藏蔚成大观,书画、篆刻、拓本等品种中包括明清董其昌、文征明、张瑞图、伊秉绶、刘墉、王文治、金农、罗聘、丁敬、黄易、陈鸿寿、蒋仁、赵之琛、奚岗、阮元、张廷济、邓石如、包世臣、杨守敬、杨岘等大家的作品。晚清大家中,则有吴昌硕、赵之谦、徐三庚、黄士陵、翁同和、蒲华等。近现代名家有齐白石、陈半丁、吴湖帆、来楚生、唐云等的精品。
上世纪90年代初,童衍方偶然得知某藏家手里有一本金农漆书册《稽留山民古添书》,无奈藏家当时不愿割爱。后来童衍方忙于将来楚生的绘画整理编成《荣宝斋画谱》,当画谱大功告成时,那位藏家竟来电告知有意将金农漆书册出让。童衍方花20万元巨款买了下来,“我等了四五年,终于等到缘分来了,再贵也要买!”童衍方细察之后发现,该漆书册的签条是来楚生所题,而那位藏家的收藏印也是来楚生所刻。他感慨地对我说:“你看,冥冥之中,似乎是恩师对我完成画谱的褒奖,让我如愿以偿。”
在童衍方的收藏中,砚台是一个主要品种,也是极具特色的品种。所谓“主要”,是因为丰富,他收藏的砚台超过150方; 所谓“特色”,是因为其中的近百方砖砚,不仅流传有序,而且大多出自书画名家。
童衍方告诉我:“三十多年前,那还是文革后期吧,我到朵云轩去,在内柜看到一方汉代的砖砚,整体感觉就是古朴苍茫,砚侧的铭文为‘黄龙二年’,前面的物主为它配了楠木天地盖,盖上有铭文:‘此砚出于星沙古井,有黄龙二年字样,余得其半,分为两,一赠云沙老人,一制为研,细若端石,可称妙品。’可见,发现并制此砚者是一个有雅癖、有品位的文人。我一眼就喜欢上了,花了2.65元买下。捧回家磨墨,果然好用,从此写字、画画,都用此砚。特别是‘黄龙二年’几个字,安排随意而妥帖,夸张而不失度,意趣盎然,在我刻印时提供了极佳的范本。”
我拿起这方童氏收藏“处女砚”细看,侧面还以印模法并排塑了三枚汉五铢。
有个朋友得知童衍方偏爱砖砚后,送来一方由晋砖改制的砚台。这方砖砚长不过四寸,砚池作顺水淌流式,前开小深池蓄墨,是砖砚中的袖珍品。童衍方拿过一看,大喜过望,原来是清代名僧六舟上人亲自凿刻的文房用品。六舟法名达受,俗姓姚,为白马寺僧人,喜欢云游四方,不受法规束缚,善书画,所作花卉很得徐青藤纵逸之致,尤以墨梅为时人称道,后在西湖边上的净慈寺当家。这个净慈寺就因济公和尚而名扬天下。这个和尚也喜欢收藏,金石、拓片、碑版都收,故而阮元称他为“金石僧”。
再细看,盖上有六舟上人亲自镌刻的铭文:“晋永宁二年砖,道光辛卯夏五月,游山过泽亭,得于永福寺危垣中,六舟制并记。”
在童衍方收藏的砖砚中还有一方是清末小说家刘鹗的“汉永宁砖砚”。刘鹗写的《老残游记》是一部流传极广的谴责小说,在中国文学史和社会史学上有重要地位。童衍方所藏的这方刘鹗旧藏的汉砖砚长18.5厘米,宽12.5厘米,厚4.5厘米,砖砚右侧有隶书记年:“永宁元年八月”,此隶书细劲清圆,具汉礼器碑神韵,于端严整肃中蕴险峭之气。左侧有晚清著名书画篆刻家赵之琛的隶书题记:“自然室主人珍赏,次闲题。”最为难得的是黄花梨砚盖上有刘鹗铭记首题隶书“汉永宁砖砚”五字,后有楷书铭记一篇。
千年砖砚铭刻心迹
童衍方又拿出一方“永康七年砖砚”给我欣赏,这是高络园曾经把玩过的旧藏。砚的右侧是隶书“永康七年岁在丁已作”,左侧是几何纹,砖砚的底端一面是叶潞渊刻的铭文:“元康七年丁已砖,一勺清泉磨麝烟,好画琅轩换酒钱。潞渊。”天地盖是老红木的,由唐云画了一株修竹。此砚传到童衍方手中,他难掩欣喜之情,脱口而出地在天头一面上留下了自己的铭文:“永康永康,得之者昌,勿谓小缺,尽显苍茫。己卯小寒,晏方。”
我问他为什么在珍贵的文物上镌刻字迹,这算不算损坏原物?童衍方回答,“砖砚是古玩,它承载了前辈文人的生命体验,但同样它也是文化人心迹的记录,那么后人,比如我,有幸有缘得到它后,不会将它束之高阁,而一定要激活它的生命,发挥它的作用,体现它的价值,这才是对宝物的最大尊重。比如用砖砚磨墨写字作画,或在砖砚侧面或盖子上铭刻一些书画,记录我对它的追寻经历,以及把玩使用后产生的感情。我在它身上留下自己的心迹和足迹,提升它的文化内涵,请它来见证我的艺术生命。”
他又补充一句:“当年唐云先生家藏的许多砖砚,也是一直在用的。他不是收藏了八把曼生壶吗?就拿其中一把来喝茶,老师是艺术生活化、生活艺术化的典范。”
编辑:沈海晨 mapwowo@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