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该怎么描述她呢?这个叫做艳丽的姑娘。
在每一个人的生活中,大概都有一个叫做这个名字的姑娘。我面前这个艳丽,正坐在一张办公桌后面,略带拘谨地注视着我。作为一名求职者,她正在我所供职的报社接受面试,而和领导一起参加面试的我,在这个阴雨的午后与她有了这个奇异的交汇。
这个扎着马尾辫,面庞端庄的28岁姑娘,本是一名小学教师,一个月前刚刚给她的校长递交了辞职报告。为什么要逃离看似安稳的生活?她的答案是热爱文学,她最喜欢的作家是三毛,那个用文字在撒哈拉流浪的女子。而目前的生活是她不想要的。
我想,她没有说出口的两个字大概是梦想。每个人的少年时代大概都有一个造梦师,让生活变得逼厄,“一辈子看得到头”,让面前的姑娘怀揣三毛便以为“世界这么大我可以去看看”。
三毛当然不足以承载起一名新闻从业者的梦想,但也许曾经是这个姑娘的造梦师。
我凝视着她,仿佛看到一段岁月慢慢流过。
或者也因为梦想太沉重。若有人问我梦想是什么,我胆小,也还不敢说出口。
她让我想起了八年前,一个冬天的上午,阳光很好,我戴了一顶粉红色的毛线帽子,坐在文教大厦8楼的一个办公室,面前是一排正襟危坐的面试官,他们的脸上写满审视,我的内心写满忐忑。
这之前,我在一所地方大学当德育老师,那个世界里,好诗永远比假话少,好酒永远比白开水少,心里有灵,贴地飞行的时候永远比坐着开会的时候少。当我在一群为了评职称大打出手的老头子们中看到我“一眼看得到底的一辈子”时,对于一个满腔情怀的少女来说,那是一种来自深处的绝望。
但吊诡的是,这种绝望追根溯源起来,也曾经是我的儿时梦想。
我的妈妈是一名小学语文教师,在我小的时候,每天早上,她骑着自行车带我去上班,她上课,我上幼儿园。等我放学的时候,妈妈还没有下班,这段时光往往会在妈妈的教室里度过。
妈妈是个很内向的人,但在最后一排旁听的小小的我的眼睛里,课堂上的她是那么的神采飞扬,她是镶着金边的。小时候写作文,“我的理想”从来都是“像妈妈一样成为一名光荣的教育工作者”。这大概是我长大以后念了师范的最初启蒙。而我所就读的那所以“学为人师、行为世范”为校训的高校,给我的理想镶上了一道金边。直到我真的成为一名师者,直到困惑铺天盖地而来。
那个时候,出国潮和新东方正在如火如荼,大学时代就曾被俞敏洪在各大高校“绝望中寻找希望,超越自我”的演讲所激发出的对生活意义的激情探索,也还正在如火如荼。
生活的大多数状态好比在光滑如镜的冰面滑行,足下无尘倏忽万里。如果你对这样的似水流年有所不甘,就会试图套上钉靴或者别的什么,这样的钉靴,可以是病痛,可以是冥思,可以是爱情,可以是悠长的无以复加的思念或者感伤,总而言之这种钉靴让你更加地贴近灵魂 ——至少它让你如此这般的信以为真。
2、
时光流转回八年前,那时的纸媒还处在一个黄金时代的尾声,我进入了我现在所在的报社。据说当时留下我的主要原因是“漂亮、不卑不亢”——嗯,听起来很美。当然,背后的潜台词我还是明白的,没有受过任何专业熏陶的我,距离一个称职的媒体从业者,还有十万八千里的距离。
但我以为,我在这里找到了梦想。
在这里,我提报的第一个选题叫《中国解禁电影的前世今生》,一个宿命般的标题。我体内的一种岩浆似乎也被周刊解了禁。从文教大厦到贡院墙根街,当我们把“假话全不说,真话不全说”的选题进行思辨、思考和梳理后,定稿、设计版面、签付印……走出办公室的时候往往已是凌晨,我们总能在街头找到一个没打烊的烧烤摊,蘸着贾平凹与萨拉沃特斯、博尔赫斯与杜拉斯的双拼火锅,呼儿将出换美酒,但愿长醉不复醒。
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我和我的小伙伴们奔波在这个曾经陌生省份的大街小巷,在每一段扬起烟尘的行程里采访,晚上则在有雨没肉的地摊上,没头没尾分一瓶酒。
有一天晚上,我喝醉了,嚎啕大哭。因为太多的疲惫和压力,也因为我们在这段旅程中找到了彼此共有的痛苦。我们都是不成器的东西。心里一撮小火,身体离地半尺,不做蝼蚁不做神,却做了媒体。
人生而具有两个世界,有的人是外界环境的顺民,在这个鲜花盛开的时代,谋生而不谋爱方为正道沧桑,他们永远政治正确,永远不为自己之外的任何事物热泪盈眶。他们如此强大,但也有另外一些人,在文化和世相下纠结、矛盾、困惑、痛苦、与自己不和解。
当我们兴高采烈于某个牛逼的选题,激情澎湃于某种文化与偏见的激辩,我们也会在房子、车子、孩子、票子的现实困境前蹉跎大恨——但明月如霜,好风如水,我们无法不在每个周三的夜晚摊开纸笔,静观另一种暗香;无法不选题凶猛、激烈辩论到杀气四伏。
我们到底是庸常生活的弱者,还是与生活死磕到底的强者?生活就是这样展开的,然而身体深处还有一种东西在丛林的月光下沉思,想着没有出路的出路。
或许,人很多时候比拼的不是强,是弱,是弱弱的真,是短暂的真,是嚣张的真。所以,大酒之后,我们会看到月亮而不是看到灯泡,看到花朵而不是看到女人,想起你而不是想起其他比你完美太多的人。
3、
在一期电视招聘节目里,参加的选手总是被问到理想,等到选手说出来,嘉宾则必定要评论一番,要么说得一文不值,要么干脆劝你换个理想。
有人说,“梦想这种东西在成功之前千万不要告诉别人,特别是做出一副样子好像要来帮助你的人”。事实上,现在这个社会,反而是把梦想大声说出来比较容易实现,因为这样才有可能被别人听见,从而达成合作,一个人的力量是微茫的。所有公司的创始人,不都是靠着一个梦想四处去找投资的么。
然而从心底里,还是觉得梦想是一件很私密的事,会觉得羞愧,本质上说,其实就是胆小,害怕配不上梦想。我有一个朋友,喜哲学好思辨,最常用的口头禅是时下流行的“然并卵”。这个说法看似平凡无奇,其实杀伤力超强,它消解一切理论差异,取消所有行动意义,无往而不利。
孟京辉导演的《一个无政府主义者的意外死亡》中,疯子为那个被自杀的无政府主义者设计的自杀理由直白和浅俗:“生活太复杂了,现实太残酷了,理想都破灭了,我也不想活了。”——这种非要撞出个鱼死网破、你死我活的逻辑,一点都不中国。中国人其实善于开脱自己。
于是我们用意志力,用极大的轻蔑力去贬低生活,贬低一切来自生活幻想幻象帷幕之下的幸福、快乐、温馨、亲近等等一切美好字汇,在这种大轻蔑中体会另一种力量,一种源自生命底层的力量,狂飙突进、荡涤一切。我们终于把握住生活的本质,我们手指前方,道:“诺,这就是生活的本来面目,你们这些可怜的被蒙蔽的蝼蚁。”——尼采就是这么生活的。
但是尼采首先摧毁的就是他自己的生活,此后的哲学家们再也不会这么孤注一掷地为哲学抛弃生活,罗素和萨特是最好的例子。
生活贴的太近会伤害灵魂,灵魂贴的太近会疏远生活。
某种意义上,人生就是一场彻底的清算,一场与自己的本性进行的战斗,一个也许永远都没有标准答案的“认识你自己”的追问。在这个漫长的过程里面,你需要清算智识上的无明,更重要的是克服意志上的软弱。你当然可以选择向古人今人熟人亲人陌生人求助,但是归根结底,你没有任何人可以依傍。
每个人都在寻找那个可以用尽全身气力去拥抱的对象,并且希望这个拥抱可以让自己变得安全、强大甚至完满。但是随着年龄的增长,越来越认同昂山素季的这个说法:“真正的改变是通过理解、同情、正义、爱心后的内在变化。”只有经历了如此这般的内在变化,你才会和自己停战,才能够学会“不自负、不迟疑、也不骄慢”地与世界媾和。
所以我只能在心底默默地对那个叫做艳丽的姑娘说,外面风大雨大,三毛承载不起一双飞翔的翅膀。“钥匙在窗台上,钥匙在窗前的阳光里,我拿着这把钥匙。结婚吧,艾伦,不要吸毒……爱你的‘妈妈”。这是疯人院里的母亲写给金斯堡——我们叫他“垮掉的一代”的诗人——最后的便条。我知道金斯堡没有听他妈妈的话,正如艳丽姑娘一定也不会再次敲开校长的门。
生活一切平稳,大致安好。至于星空,我好久没看了,有时候半夜出去吃烧烤,抬起头来,也看不见星星,只听见汽车在马路上开过的声音。
(顾玉雪,《齐鲁周刊》编辑部主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