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慈欣
科学之美一旦展现在人们面前,其对灵魂的震撼和净化的力量是巨大的。科幻小说,正是通向科学之美的一座桥梁,它把这种美从方程式中释放出来,以文学形式展现在大众面前。
书籍对每个人的影响是方方面面的,但决定自己人生道路的那些书才是最重要的,作为一名科幻作者,我只想列出使自己走上科幻之路的那些书。
儒勒·凡尔纳的大机器小说。凡尔纳的科幻小说从描写对象来说分为两大类,一类是科学探险小说,另一类是描写大机器的小说,后者更具科幻内容,主要有《海底两万里》、《机器岛》、《从地球到月球》等。这类小说中所出现的大机器,均以18 和19 世纪的蒸汽技术和初级电气技术为基础,粗陋而笨拙,是现代技术世界童年时代的象征,有一种童年清纯稚拙的美感。在凡尔纳的时代,科学开始转化为技术,并开始了全面影响社会生活的进程,这些大机器所表现的,是人类初见科技奇迹时的那种天真的惊喜,这种感觉正是科幻小说滋生和成长的土壤。直到今天,19 世纪大机器的美感仍未消失,具体的表现就是科幻文学中近年来出现的蒸汽朋克题材,在这类科幻作品展现的不是我们现代人想象的未来,而是过去(大多是18 世纪末和19 世纪上半叶)的人想象中的现在。在蒸汽朋克影视中,我们可以看到蒸汽驱动的大机器,像巡洋舰般外形粗陋的飞行器,到处是错综的铜管道和古色古香的仪表。蒸汽朋克是凡尔纳作品中的大机器时代在想象中的延续,它所展现的除了大机器的美,还有一种怀旧的温馨。
阿瑟·克拉克的《2001,太空奥德赛》则是另一种类型的科幻小说,同为技术型科幻,它与凡尔纳的大机器小说却处于这一类型的两端,后者描写从现实向前一步的技术,前者则描写在时间和空间上都趋于终极的空灵世界。读这本书是在20 世纪80 年代初,这是我看到的第一本在不算长的篇幅中生动描写人类从诞生到消亡(或升华)的全过程的小说,科幻的魅力在其中得到了淋漓尽致的表现,那上帝式的视角给了我近于窒息的震撼。同时,《2001,太空奥德赛》让我看到了一种完全不同的文笔,同时具有哲学的抽象超脱和文学的细腻,用来描写宇宙中那些我们在感观和想象上都无法把握的巨大存在。
克拉克的《与拉玛相会》则体现了科幻小说创造想象世界的能力,整部作品就像一套宏伟的造物主设计图,展现了一个想象中的外星世界,其中的每一块砖都砌得很精致。同《2001,太空奥德赛》一样,外星人始终没有出现,但这个想象世界本身已经使人着迷,如果说凡尔纳的小说让我爱上了科幻,克拉克的作品就是我投身科幻创作的最初动力。
反乌托邦三部曲。奥威尔的《一九八四》、赫胥黎的《美丽新世界》和扎米亚京的《我们》只被划定为科幻的边缘,但我从中看到了科幻文学的另一种能力,就是从传统现实主义文学所不可能具备的角度反映和干预现实的能力。《一九八四》在文学界没有很高地位,它的影响主要在政治和社会学领域,甚至有些作家认为,正是《一九八四》的出现,使真正的1984 没有成为“一九八四”,这当然有些言过其实,但科幻文学除了带给人想象的享受外,还有其他文学体裁所达不到的现实力量。在我和江晓原教授的讨论中,我们都承认,反乌托邦三部曲中,看似最黑暗的《一九八四》,实际上是三个想象世界中最光明的一个,其中的人性虽然被压抑,至少还存在;而其他两个世界中,人性已在技术中消失了。这种黑暗,是现实主义文学不可能表现出来的。
从文学角度看,托尔斯泰的《战争与和平》与赫尔曼·沃克的《战争风云》系列不是一个档次的作品,但我所关注的是它们共有的鸟瞰全局的视角,两者都是全景式描写人类战争的小说,与那些以个人感觉为线索的小桥流水的精致文学相比,这样的巨著更能使人体会到人类作为一个种族的整体存在,这也恰恰是科幻文学的视角。
阿西莫夫的《自然科学趣谈》虽说是一大部流水账式的东西,但确实也没有见到还有哪部科普作品对现代科学有这样系统的介绍。卡尔·萨根的《宇宙》、《伊甸园的飞龙》也是较早进入国内的西方科普名著,虽然现在看来在理论的新颖上有些过时,但它在对科学的描述中引入了美学视角,这在今天看来不足为奇,但在20 世纪80 年代初期真的为我打开了看科学的第三只眼。
道金斯的《自私的基因》最大的特点就是冷,比冷静更冷的冷,不动声色地揭示了生命的本质,尽管这种结论不一定正确,却告诉了我们一种可能:生命和人生以及世界与文明的最终目的,可能是我们根本想不到的东西。而辛格的《动物解放》则相反,把平等和爱撒向人类之外的芸芸众生,同样使我们从一个以前没有过的高度审视人类文明。不管怎么说,这两本书都很“科幻”。
但最科幻的是温伯格的《宇宙最初三分钟》和戴维斯的《宇宙的最后三分钟》,作者用诗一样的语言描述宇宙初生和垂死之际的极端状态,这时的世界离现实是那样的遥远,却可能是真实存在的。在我们无法经历的时间里带我们去永远无法到达的地方,这是科学与科幻的最大魅力,不得不承认,在这方面科学做得更好。世界各个民族都用最大胆最绚丽的幻想来构筑自己的创世神话,但没有一个民族的创世神话如现代宇宙学的大爆炸理论那样壮丽,那样震撼人心;生命进化的漫长故事,是如此曲折和浪漫,与之相比,上帝和女娲造人的故事真是平淡乏味。还有广义相对论诗一样的时空观,量子物理中精灵一样的微观世界,这些科学所创造的世界不但超出了我们的想象,而且超出了我们可能的想象。这种想象是人类的神话作家绝对无力创造出的。但科学的想象和美被禁锢在冷酷的方程式中,普通人要经过巨大的努力,才能窥到她的一线光芒。而科学之美一旦展现在人们面前,其对灵魂的震撼和净化的力量是巨大的,某些方面是传统文学之美难以达到的。科幻小说,正是通向科学之美的一座桥梁,它把这种美从方程式中释放出来,以文学形式展现在大众面前。
(本文摘自刘晓磊主编《我书架上的神明》,山西人民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