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 冬 施 红 WANG Dong, SHI Hong
“三”村论道*
——从“大曼糯”到“纳卡”到“洛特”
王 冬 施 红 WANG Dong, SHI Hong
在当下的乡村建设中,规划师、建筑师介入乡村营造已成必然,而在这一过程中,方法的转变异常重要。本文以云南三个民族村寨的研究及规划设计为例,讨论了乡村规划设计从“主观设计”到“村民自主”到“学习地方”的方法论的转变。
民族村寨;规划设计;营造;空间;方法
从2006年到2014年,近十年间,我们先后介入了三个云南少数民族村寨的规划设计以及相关工作。这三个村寨分别是:佤族“大曼糯”寨、傣族“纳卡”寨和基诺族“洛特”老寨。
对于我们而言,这三村寨的共同之处是:她们既是中国当下的普通乡村村落,但更是饱有着我们所不熟悉的文明样态的民族村寨。初识时,她们奇异、瑰丽……,再识时,她们沧桑、深沉……,再深入时,愈加会感到其文明的寥若星辰及其永恒的光亮……
大曼糯位于孟连傣族拉枯族自治县富岩乡,是当地佤族经济、文化的中心,有英西、英克、英密三个自然村,三个寨子依山就势建在山坡之上,与缅甸隔南卡江相望,是典型的南亚热带山地民族村寨。大曼糯村建寨始于清代,传说该寨人祖先从“司岗里”(出人的山洞)走出后几经迁徙来到这里栖居,“大曼糯”佤语意为“神树下的寨子”。
纳卡村位于西双版纳勐腊傣族自治县勐伴镇,建寨起源于1946年从老挝伍德县迁徙至勐伴来的十余户傣族人家,寨子与自然环境关系密切而融洽。农业是纳卡村的基础产业,主要是以香蕉、橡胶、辣椒等经济作物为主的种植业和家庭养猪为主的养殖业,是典型的坝区稻作农耕民族村寨。
洛特老寨隶属西双版纳景洪市基诺山基诺族乡,地处基诺乡东北部。基诺也是一个古老的民族,“基诺”是民族自称,意为“尊崇舅舅的民族”。洛特老寨最早发源于基诺山的核心地杰卓山一带,后迁移到此地。村寨建于半山中,四周森林环绕,有着独特的热带雨林奇观。基诺山自古产茶,现在茶、砂仁、橡胶共为当地经济的主要支柱。
三个村寨都质朴、至简,就如同我们的学生描述洛特老寨这般:
一座山、一群人、一簇老房子、一坡茶叶、一片橡胶再加上几头猪、几只鸡、还有一群狗……几个简单的元素,构成了洛特老寨的全部。
图1 大曼糯规划总平面图Fig.1 general plan of “big mannuo”
采采茶、割割胶、种种粮食、纺纺布、串串门、闲话闲话家常、偶尔进山采集采集野菜、捡捡菌子、运气好的话顺便打个猎物……这就是洛特老寨的全部生活。
然而,面对质朴,面对我们并不了解的文明与文化,我们该如何做?村寨表象的简单并不意味着工作的简单!这样的追问直指城乡规划、建筑学面对乡村建设时的核心问题:求索怎样的乡村营造之道?
2006年,接到当地旅游局关于大曼糯村规划的设计委托。到佤族村寨做设计,当然是一个令人激动的事情。
当我们来到当地,面对如此贫困和凋敝的佤族村落时,一贯的规划及建筑学视野,使我们很自然的就想以自己的专业技能去改造那里的聚落环境及其住屋,这种带有帮扶、甚至有些救赎的心态基本上贯穿在整个规划设计的过程之中。这首先表现在调查研究上,尽管设计小组师生在乡镇干部的带领下走访不少佤族人家,但总体而言,调研工作多在观察层面,并未真正涉及到村寨的社会经济、历史文化、日常生活等层面,换言之,村寨的田野调查是不够深入的。其次,在规划设计中,虽与村民有访谈等交流,但村寨各个层面人群的总体参与却有所不足。诸如村落空间如何布局?道路及交通怎样架构?何处设置什么设施、什么用房?等等问题,所采用的基本上是我们谋划,而后向村、乡、县各级部门汇报定夺的方式(图1)。如在佤族茅草房改造的建筑设计中,我们虽然尽可能针对当地住屋内部没有分隔,缺乏卫生间、厨房等现实问题,提出了建筑“中部土坯砖+两侧木构架”、“前部土坯砖+后部木构架”等结构与空间策略,力图在解决问题的前提下,能保持茅草房架空干栏的特色(图2)。但由于村民参与力度不足,这些设计理念并没有得到他们充分确认,以致当我们规划设计结束离开后,这些技术成果并没有真正成为村民后续建设的样本和技术资源。又如,在规划中,我们建议并设计了“大曼糯博物馆”。尽管设计中考虑了很多与场地的契合、当地材料技术的使用、空间形式的本土化等问题(图3),但从源头上看,这博物馆是否需要建设?怎样建?建成后对大曼糯的产业转型所起到的作用等并没有得到村民的广泛讨论和认同,以致这种也许很有价值的设想最后只能成为设计文本中的虚幻图像。
在大曼糯,由于当时各种局限,设计小组更多地是在对位政府的未来发展策略,在政府、村民两种力量的互动及博弈中没有真正起到串接和沟通作用;同时,师生们在面对贫困乡村时产生的救世情怀以及发自于内心的乡村理想,最后基本都转换至用“学院派的知识技能”以及城市人的“乡村想象”解决当地问题的过程之中,其中存在着本能的“客位态度”和“客位思想”。可以说,虽然设计文本中不乏师生们的智慧和思想亮光,但对村民来说,那可能仅只是过往时空中曾经的闪光而已。
图2 茅草屋改造设计方案Fig.2 designing scheme about transformation of cottages
图3 大曼糯博物馆设计方案Fig.3 designing scheme of “Big Mannuo” Museum
现代建筑师、规划师可以被称为有专业技能的社会精英,他们总是利用一整套学科专业知识、法则及其模式去为使用者进行设计服务。而与此同时,建筑学与艺术、空间、形态、风格永远无法脱离干系,于是,设计在给使用者使用的同时,也因为融入了设计创意而使个人意志介入了使用者的生活。因此,这种为人谋划空间及其个性表达的职业有着明显的“两面性”。而当面对一个较为陌生族群的乡村营造工作时,这种两面性则极易产生“客位立场”[1]。在人类学看来,这种站在局外人的立场介入族群事物很容易对其文化产生负面效应。同时,社会学也告诉我们,在现代社会中,乡村是一个既复杂又脆弱的社会生态系统,小心谨慎的外部介入尤其重要。因此,在这里,“大曼糯”给我们的启示是:面对乡村和不熟悉的文化,你的工作方法的转变就显得异常重要。
图4 纳卡村民规划小组Fig.4 the Naka villagers’ group about village planning
图5 在“转村”中商议规划问题Fig.5 discussing planning problems in “around village”
图6 纳卡村民有关规划意愿的手稿Fig.6 the manuscript of expressing the villagers’ wishes about their planning
2010年春夏之交,我们来到勐腊县勐伴镇的纳卡村。我们要做和想做的是:引导傣族村民自主进行家乡的规划。这一方面来源于课题组教师对当地的研究,认为傣族社会民间组织和基层力量较为强大,因而具有自主营造的基础[2];另一方面,也由于我们视野的拓宽及乡村营造思想的转变。
在纳卡,我们有意识地将自己定位为“引导者”,师生组成的规划编制小组主要是在规划过程中起到串接作用并在法规、技术上起到引导作用。
傣族村寨与中国传统村落一样,是“熟人社会”,村民的共同体意识很强;同时,带有礼俗和宗教色彩的传统社会管理机制与现代国家乡村基层管理体制也有较好的结合。在纳卡,村民小组、党组织、妇女组织、长者老人、传统习俗等各方面构成了一个较为平顺的管理体制。利用这一良好的基础,在我们的倡导下,村里成立了由村长(村民小组长)、支书、长者、妇女组成的“村民规划小组”(图4)。
规划编制小组和村民规划小组从一开始就有效结合,规划工作始终呈现出自下而上的民间色彩。首先,村民们的“民意”通过各种方式得以表达,其中既有各种座谈、访谈、讨论交流,也有村民规划小组、编制小组与各家各户代表共同的“转村”①(图5)。其次,社区参与在村民各个层次及群体中广泛展开,这里既有村长和支书,也有干部、党员、老人和妇女代表,还有青壮年、老人、中小学生、各家代表。再次,村民们的“规划意愿”除了言谈外,还通过书面文字、图像等生动具体的方式表述出来(图6)。如在小学生组的意愿中,就有这样的文字:
我们村子里有的是水泥路,有的是石头路,下雨的时候,我们走在石头路上,觉得很脏,特别是穿白裤子更容易脏,现在我们可以铺上水泥路,然后,两边再种上花草树等,这样有了小鸟的欢声,这样每天都有流连戏蝶时时舞了,这样就一天比一天更美好了,然后,每段路放上几个垃圾桶,上面再贴上不可回收、可回收,这样就变得更干净了,还有安上路灯,寨子的中心,再建设一个公房,在前、后、左、右安上路牌(几号到几号)……
这样,在村民及村民规划小组的主导下,编制小组最终完成了规划的编制。而这其中,村寨用地及空间主要发展方向、道路走向、赶摆场及公房②、环卫设施、公房建筑设计(图7)等主要规划内容基本都源于和遵从了村民的意愿,从而使得规划能够建立在一个坚实的民意基础之上。在规划设计中,作为编制小组的我们,一方面尽力消解自身容易产生的“客位态度”;另一方面也从中体会到民间智慧、地方知识、基层内发力在乡村社区营造中的重要性和有效性;同时,也深切认识到,规划设计常用的规范、法则、技术标准也只有在这样的平台上才能够更好的发挥其自身的作用(图8)。
时间来到2014年,地点为景洪基诺乡的洛特老寨。在做洛特老寨研究及规划设计之前,我们对“纳卡工作方式”进行了总结和反思,我们以为:“自下而上”的村民自主规划模式应肯定下来并继续探索,但规划设计人员(我们师生)不能成为简单及单向的技术编制工具,研究者要能够真正“进入地方”,才能摆脱“客位态度”并与地方乡土社会形成真正的互动。
在洛特,师生们的工作及其行动主要在这样几个方面展开。
一是根据洛特寨实际情况,延续发展“纳卡工作方式”。进行各种座谈、访谈、交流,促成多样化、有效的民意表达渠道,倡导建立村民规划小组机制,引导“自下而上”的规划工作的展开。如我们发现,“洛特三杰”(村支书、村民小组长、原老村长现行政村副支书)在村中有较强的号召力,因此,工作中有意使村民民意表达方式与这种现实情况有所结合。
图7 融入村民意愿的公房设计Fig.7 the public house design of integrating the villagers’ wishes
图8 体现村民意愿的纳卡村规划设计草图Fig.8 planning and design sketches of expressing the villagers’ wishes in the Naka village
二是借鉴人类学、社会学研究方式,努力进入地方③。师生在保证“在地”工作时间的前提下,除常规的规划现状调查及民居测绘以外,专门对洛特老寨的建寨历史、空间演化、每户家庭、亲属关系、社会结构、日常生活、宗教文化等方面进行了专属研究(图9),力图能深入到其中的人与自然、人与人、家庭与家庭、村社人群的各种关系之中,深入到村民的日常生活之中,深入到村寨人文地理的历史时空之中,深入到地方的文脉之中。我们以为,只有这样,才有可能整体系统地揭示乡土社会中社会生活、日常生活与住屋的深刻关系,才有可能使我们这些外来者进入“地方的世界”或“当地族群的世界”。
图9 洛特老寨亲属关系分析图Fig.9 the domestic relative analysis chart in Luote old village
这种人类学的工作方式的确使研究工作获益匪浅,如师生们就注意到洛特老寨的“奇柯波耶”现象。在基诺族住屋中,楼梯上至二层走廊,与走廊相联并在走廊外侧的房间被称为“奇柯波耶”(qi ke bo ye,奇柯:乐器)。基诺人上山狩猎获取猎物后,敲打用竹子做成的乐器告知村寨并以示庆贺,回到村寨宰杀猎物后,将猎物下巴拴在竹乐器上并祭祀在“奇柯波耶”屋中,因此,这是一个与基诺人精神世界息息相关的、非常重要的仪式空间(图10)。这一地方知识使我们意识到,在洛特老寨住屋的更新改造中,对这一空间的延续和传承将是不可或缺的。用同样的认识方式,我们也努力把握村寨中烤菌棚、烤砂仁棚、烤茶棚、粮仓、柴棚、猪圈、晒台等建筑形式的历史由来以及与生活和生产方式的密切关联。
三是学习地方营造知识,并融入设计之中。基诺是一个古老的民族,其房屋建造有着悠久的传统,洛特老寨的住屋及建筑正是这些传统的现实体现。同时,寨子里还有一些当地工匠,他们有着熟练的建造技艺,并在不断的造屋中一直传承着当地的建造传统。师生们一方面利用自己的专业技能,对民居进行测绘、解析;另一方面则在过程中向这些工匠学习,向这些房屋学习,甚至向那些圈舍、棚屋学习,学习其中的建构,学习这些结构、材料、构造与空间及其使用的关系,学习各种各样当地有关营造的“地方知识”。师生们有的对几组民居的专项问题进行详尽解析,有的对猪圈、粮仓等进行分类深度解析(图11)。课题组甚至还将洛特老寨的工匠请到我们建筑学院的课堂上讲授当地建造技艺(图12)。
图10 基诺族住屋中的“奇柯波耶”Fig.10 “qi ke bo ye” in Jinuo people’s dwelling
图11 洛特老寨谷仓建构解析Fig.11 the barn tectonic analysis in Luote old village
图12 基诺族工匠在大学课堂Fig.12 the Jinuo craftsman in the university classroom
由此,师生们在工作过程中的方式开始有了转变,其设计范式由学院派习惯的“主观设计”和“个性创作”而转向设计与地方知识和日常生活的结合,转向对村民民意的回应,转向用地方资源及其技术对“当地问题”的解决。当我们的学生意识到自己的专业知识其实是有社会功用的,自己也应当有社会责任的时候;当他们认识到乡村营造不仅是技术工作,同时也是社区发展工作的时候,建筑教育也就发生了一些欣喜的转变:即有可能从普世知识的获取而转向真正的社会人文关注。
从“大曼糯”到“纳卡”到“洛特”,我们介入乡村营造的观念及方法经历了从“主观设计”到“村民自主”到“学习地方”的转变。我们相信,这样的“道”的探索是符合时代精神的,也是顺应时代节拍的!
注释:
① 转村:村民规划小组、编制小组成员与各家各户代表一起在村寨中转行,边走边商议确定规划建设中的相关事宜,涉及到发展用地、道路走向、赶摆场、公房、公厕、垃圾房、寨门、寺庙等。
② 公房,指傣族村寨中用于议事、聚会的建筑场所;赶摆场,指傣族地区类似于集贸市场的场所,通常也兼有文化活动的功能。
③ 洛特老寨项目负责人施红博士兼具建筑学和人类学学历背景,从而使得该项目借鉴与自觉运用人类学研究方法成为可能。
[1] 施红. 云南民族村庄规划面临困境的人类学分析[J]. 思想战线, 2011(04): 135-136.
[2] 施维克, 施红, 王冬. 社区参与式民族村寨规划的相关因素分析——中傣族村寨纳卡村规划所引发的思考[J]. 《规划师》论丛, 2011(00): 149-153.
[3] 南方都市报, 中国建筑传媒奖组委会, 中国建筑思想论坛组委会. 走向公民建筑[M]. 桂林: 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 2012.
[4] Cresswell J. 地方:记忆、想像与认同[M].徐苔玲, 王志弘, 译. 台北: 群学出版有限公司, 2006.
图片来源:
图1-11:作者根据大曼糯村、纳卡村、洛特老寨规划设计项目文本整理
图12:作者拍摄
(编辑:李方)
Discussing Philosophies from Three Villages’ Samples—The Cases of Big Mannuo, Naka and Luote
In the current rural construction, the phenomenon that planners and architects get involved in the rural construction becomes inevitable, during which the change of methods is extremely important. The paper takes the researching and planning design of three ethnic villages as examples, and discusses the changes of rural planning methodologies from “subjective design” to “villagers’ self-design”, and then to “drawing lessons from the local”.
Ethnic Village; Planning and Design; Construction; Space; Method
10.13791/j.cnki.hsfwest.20150205
王冬, 施红. “三”村论道——从“大曼糯”到“纳卡”到“洛特”[J]. 西部人居环境学刊, 2015, 30(02): 20-24.* 国家自然科学基金资助项目(51168017;51368022)
TU982.29
B
2095-6304(2015)02-0020-05
王 冬: 昆明理工大学建筑与城市规划学院,教授,907732062@qq.com
施 红: 昆明理工大学建筑与城市规划学院,讲师
2015-04-0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