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琛
我脑海里像有鸟雀轻轻扑腾着翎羽,跃起丝丝旋律。
高一军训休息的时候,大家三五成群地坐在树荫底下嬉笑逗闹。午后阳光蒸腾起香樟树淡淡的香味,有点闷热,我坐在荣宝身边,她一句一句教我唱这首小安的歌的场景清晰起来。
早上,荣宝踩着铃声连滚带爬地进了教室,还没落座就扯着她那大嗓门苦大仇深地说:“在冬天,起床就是一种会呼吸的痛。”
“你左眼角还有昨晚的残留物。”我直言不讳。
荣宝不声不响地坐到我的旁边,一张大饼脸就这么凑了过来,双颊上可爱的雀斑清晰可见,“我都还没刷牙没洗脸呢!”她不屑地说,把脸又凑近了一些,问:“很明显吗?”
正说着,看到班主任站在了门口,眼睛斜视着我这个方向。他脸上表情节俭,看不出情绪的面容就像化骨绵掌能杀人于无形。
我随手拿了一本书开始诵读,混着琅琅读书声,嘴里却念着:“班主任来了,注意,班主任来了!”说完直接就接上了“曲曲折折的荷塘上面,弥望的是田田的叶子……”
荣宝收到我的暗号懒洋洋地挑了一本《中国近现代史》,摊开立在桌上,将头埋在了书后面。当然,眼睛是闭上的。
早自习快要结束的时候,荣宝醒了,一脸沮丧地说:“我现在又冷又饿。”我把书包里用来当早饭的一根火腿肠递给她。她一边吃一边含糊不清地说:“味道不错,烨灿,下次我双倍还你。”
“下次”,这话我听得多了,下次你不抢我的就不错了。我心里这样想着的时候,班主任幽灵似的从荣宝后面将她手里的半根火腿肠快速夺了去,扔在地上,指着她怒斥道:“我在窗户外盯你很久了,作风散漫,上课还吃东西,毫无纪律观念。午休时去办公室给我写检讨!”
荣宝没有出声,将嘴里没来得及咀嚼的火腿肠咽了下去。
班主任刚转身她就活了过来,说:“扔在地上就好了,还用脚踩,难道还担心我再捡起来吃吗?真是!”她噘噘嘴,翻了一个白眼。
我笑:“你没准。”一本书就向我飞了过来,我收敛了大半笑意做出防护的手势,书擦过我的手掌,页码纷乱地飘在地上。我想跟她同桌久了会不会打通任督二脉,实现童年时候的梦想练就一身盖世武功?
(二)
当然,武功没有学会,倒是借她的光免费看了很多小说。荣宝不是走读生,却总能从校外收罗到各种书籍。事实上,那些书无非就是一些打打杀杀或哭哭啼啼。我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上课那么热衷看小说,似乎那种与天斗与地斗与老师斗其乐无穷的心理远远胜过了小说的具体内容。
荣宝教我在自习课偷看小说的各种法门。她说,你把小说摊平放在桌上,下面垫一本教科书,最关键的是右手要拿一支笔不时地在小说上面画画写写,偶尔还得作冥思苦想状,表情嘛,最好能像蹲马桶上便秘般痛苦纠结。这样一来老师就以为你在做习题。
按荣宝的方法被抓到的几率果然大大降低,但还书的时候押金却被扣得所剩无几。原因是被我看过的小说上面都画满了歪歪扭扭的线条。
荣宝回来拎着我的耳朵就骂:“说你是猪,都侮辱了猪!”
我不服气地嘟囔:“不是你教的吗?”
她暴跳如雷:“假装!不是叫你真画,懂吗?”
就这样,我和荣宝同样在偷看小说的时候假装做习题,可每次数学考试她的分数却甩出我好几条街。这让我绝望到不得不承认学习是需要天赋的。
十月,学校的梧桐叶仿佛一夜之间全黄了,没完没了地往下落。月考结束后,数学老师叫我去办公室。她手里拿着我们班的总成绩单,说:“数学多死,就那么几个公式套来套去。你怎么就学不明白?拿出你爱语文的一半感情来爱数学都不会这么差!”说着将成绩单砸到了备课桌上,粉笔灰膨胀开来在空气中此起彼伏。
拿出一半的感情?我心里苦笑了一下,对数学我就差把心掏出来给它了。
这时我突然就想到了阿狸说的一段话:我喜欢香蕉,可是你给了我一车苹果,然后你说你被自己感动了,问我为什么不感动。我无言以对,然后你告诉全世界,你花光了所有的钱给我买了一车苹果,可是我却没有一点点感动,我一定是一个铁石心肠的人!我的人品确定是有问题的!可是,我只是喜欢香蕉而已啊。我想也许我爱数学的方式有问题。
荣宝听我诉苦完安静地说:“你要学会运用公式和掌握解题思路,而不是死记老师板书的例题。”然后笑笑,一脸无辜的样子,让人觉得安心。
每次听荣宝讲完我都若有所悟,甚至有那么一瞬间感觉自己锈死的数学细胞被上帝普渡到而灵光乍现。可真到做题的时候一切都打回原形。不会的还是不会。这才意识到残酷的现实中没有耶稣。
做一道题,同一种做法换个数字或问问题的方式就不会做,愚蠢到令自己痛恨的地步。当我与它纠缠近半个小时而终无所获后,我选择了放弃。我认为与其在这周旋,不如去背背文史哲。长此以往,最后导致的结果是数学越来越差。
根据一个桶能装多少水取决于最短的那块板的原理,我的总体成绩在班里处在中等水平。既不是张贴在榜上的学习楷模,也不是拿出来挖苦的对象,仅从成绩单上的数字看,很安全。
其实这是一种尴尬的处境,就像一个病入膏肓的人久治不愈,一口气吊在嗓子眼,不死不活的。你既不能动手掐死他又不能对他放弃治疗。
秋天慢慢过去,天气也渐渐地冷起来。不久,落了一场雪。雪的到来使冬天的一切变得那么阴沉。
快期末的时候,模拟考试越来越多,好像我们的价值只有通过那些薄薄的试卷才能体现。我和荣宝不谋而合地倾注更多的心思在学习上。当一个人在认认真真付出的时候,对结果就有了更多的期待,心情总是随着高高低低的分数上上下下,老师一句鼓励的话就能激动半天,我们的快乐就是如此廉价而简单。
经常做试卷,棉袄的袖口被铅灰逐渐蹭黑,我们一边骂骂咧咧一边在试卷上涂涂写写。
期末考我和荣宝考得一塌糊涂,差到我认为去谈梦想是件很奢侈的事。我们都是不愿服输的人,结果输得比谁都惨。
(三)
除夕,荣宝打电话来跟我说新年快乐,语气雀跃而温暖。我积极应和她,临挂断的时候吐出一句:“荣宝,我感觉撑不下去了。”
大概受了我的影响,她的声音显得有些慌张,“再忍半年分科就好了,你看我不也是被文史政拖累吗,没事儿。”
我故作生气地笑笑:“小学六年级的时候,老师说咬咬牙考进初中就好了,中考说撑进高中就解放了,可是现在呢?”我的声音有些暗沉无力。
荣宝打断我的讲话:“分完科,你就能如鱼得水了。等考上大学,你就有大把时间干自己喜欢的事。”
准确地讲我是被她最后一句打动了,我期待那种策马奔腾的自由,脑子里的幻想充盈到泛滥。
开学的那天,我还在走廊荣宝就将头伸出窗户没心没肺地向我招手,早春的一抹阳光照在她脸上,煞是好看。
接下来的日子,荣宝给我补数学,我给她补英语。吵吵闹闹互相骂彼此笨,然后又互相激励对方。
我和荣宝就像两个瘸子,各自坏了一条腿,但是搀扶在一起,她一步我一步居然也在向前。我数学成绩像窗外的阳光有着轻微的回暖。慢慢我悟出了:你可以不会,但不可以不学。
天气越来越热,空气中开始弥漫着好闻的栀子花香。学校放出风声,按本次期末考试的成绩将在文理科里面各分出一个重点实验班,所以大家都暗自发功,挑灯夜战。
我早就下定决心,生是文科的人,死是文科的死人。而对于荣宝,她数学那么好,兴许是已经作了决定,对于离别,我们心照不宣。
期末考,荣宝就坐在我前面,有人开玩笑说你们互利互惠一下就能一起进实验班了。考数学的时候,荣宝用后背轻轻叩击了几下我的桌子,偷偷递来一张纸条。我接过,心理竟有种强烈的挫败感。我直接把纸条揉进兜里,整场考试都低着头,把试卷上面写得黑压压一片。不会的也写上各种公式,因为我记得老师说过不要留白,只要见字,判卷老师也许能给点儿人情分。
很快,文理科分班名单贴在了宣传栏里。意料之中,我没有在文科实验班找到自己的名字,却在里面看到了“荣宝”两个字。
晚上荣宝拎着一袋水果来找我,彼时天气微凉,暗蓝色天光随着晚风渐渐变暗。我们在香樟树下的藤椅上默默地吃完了三个苹果,最后荣宝还是没有忍住,问:“烨灿,怎么回事?你进文科实验班应该是没有问题的。”
我顿了顿,说:“我没有抄你传的答案。”
荣宝仰起脖子,定定地看着我,然后顶出一声“哦”,语气犹疑。
“你这样做让我觉得很伤自尊。”我情绪有些失控。
荣宝微微蹙了一下眉头没有说话,她的目光游离在被她啃得像个腰鼓形的苹果上。良久,她才挤牙膏似的挤出一句:“对不起,我只是想和你一直做同桌。”
听着她心虚和歉意的语气,我隐约有些怅然,心里明明有很多话却找不到回应的措辞。枯死的树叶落下来划到脸颊,留下轻微的疼。半响,含在嘴里的话吐出来也不过是一句:起风了,我们走吧。
时间的残忍与冷漠就在于:走吧,不许停,没法停!
(四)
寒风凛冽中又是一年圣诞,我在遥远的北国和大学室友走在去K歌的路上,大街小巷放着欢快的圣诞歌,我怎么听怎么觉得伤感。原来有些痛没有伤口没有血,却真的很痛。
突然,灰蓝的天空飘起了雪花。我想起高一圣诞的时候外面也是飘着这样的白。班级弄了一个小型晚会,我和荣宝在前面合唱了一首小安的《给忧郁的诗》:
我喜欢站在未完工的两广路上喊你的名字
除你之外我对眼前的整座城市一无所知
我热爱你的心灵就像是那个下午的阳光
我喜欢走你走过的楼梯由下到上
那个夏天在我记忆里犹如一幅空白的画
你送我的橡皮在我送你的白纸上轻轻涂擦
我背向你用手中湿润的杯子去接取太阳
然后紧闭双眼默默地想你穿裙子的模样
是不是给你的诗将注定了一辈子的忧伤
昨天我坐在未完工的两广大道上想你的时候
已经冬天了
天上看不见风筝
只有夏天断线的几只
远成了星
和你的眼一般明亮……
那时,她将头发自然地披在肩上,脸庞在彩纸与气球的映照下有着好看的光晕。歌曲高潮处她转头望向我,露出一个无声的笑容,像谁在水面上吹了一口气。
我脑海里像有鸟雀轻轻扑腾着翎羽,跃起丝丝旋律。高一军训休息的时候,大家三五成群地坐在树荫底下嬉笑逗闹。午后阳光蒸腾起香樟树淡淡的香味,有点闷热,我坐在荣宝身边,她一句一句教我唱这首小安的歌的场景清晰起来。彼时眉宇之间那股锋芒毕露的张扬早已像一行语焉不详的断句,日子不经意间拐过了很多弯。
可是,荣宝,你一定不知道,这些年我学会了好多歌,但就这首唱得最好听。
原载于《中学生博览》2014年11-1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