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海阳
今日中国似乎存在这么一个悖谬的境况:人人都能高谈文化或宣称自己为文化做着贡献,但实际上,他们对最起码的文化涵旨与共识都置若罔闻。
改革开放三十多年后的当下,经济制度的高速变革已使民众的普遍生活水平获致了显豁的擢升,而文化建设作为一项现代化转型的国家战略,近年被提上议事日程自然也是合乎社会发展规律且意义深远的。但盱衡时世,文化景观的混杂无法不令人咋舌:一边是美食节、购物节的欢呼声,另一边是当代私塾里的琅琅诵经声;一边是“厚黑”、“狼道”的“创利秘笈”,另一边是“知足”、“放下”的“心灵鸡汤”;一边是大片、动漫、数码产品的鱼贯而入,另一边是为“文革”招魂的沉渣泛起……我想,假设将当代文化看成一个生命有机体的话,那么它的健康状况是堪忧的,因为它至少罹患了六大“病症”:传统文化依赖症、官权万岁软骨症、道德万能焦虑症、商业利益躁狂症、大众文化亢奋症、“文革”回潮退化症。当然,这六种“病”仅是就其显性表征而言的,它们彼此内部实际存在着千丝万缕的勾连。然治丝益棼,所以我们有必要找到其中源头与核心的理路。
兴许,传统文化依赖症就是这样一种“元病症”,它外化为文化保守主义的主体部分,或直接、或间接地影响、瓜瓞着一系列的文化困境。必须澄清的是,这并非要彻底否定传统文化;反之,我相当赞同从国家发展的高度大力弘扬中华民族优秀传统文化。中国传统文化有着无可比拟的辉煌成就,作为世界文明史的一部分,其内部必然蕴藏着全球性的共同价值,对今日中国的现代化转型提供了巨大的推动力。但问题在于,中国传统文化正面临着某种反理性、反现代、反常识的窄化与曲解,近期的两则新闻便是明证。一则是东莞蒙正国学馆“女德学堂”把“打不还手,骂不还口;逆来顺受,绝不离婚”作为“女德”的四项基本原则与育才目标;另一则是西北大学现代学院于平安夜当晚以“坚决维护中华民族传统文化”等为由,封校阻止学生出外过圣诞节。当如此令人啼笑皆非的事件发生在21世纪的社会时,我不得不问:我们需要什么样的传统文化?
在最近出版的《如此世界:转型选择与再启蒙》(广东人民出版社2015年版)中,金岱先生作出了颇为清醒、精到的解析。他指出,在讨论关于传统文化的问题时,人们常常把“传统文化”与“文化传统”混淆。前者是一个固化的封闭系统,它受制于其特有的文明、历史语境;后者则是一个流变的开放系统,它始终处在一种动态平衡和渐变的状态里。传统文化只是文化传统的一组内在基因而已。仅就传统文化本身而言,人们往往又把传统文化等价于儒家文化,却忘了真正的传统文化应该是“百家争鸣”的文化。儒家文化本质上是一种薰莸同器的价值体系,对待它应该采取去芜存菁的辩证态度。如果我们把儒家所倡导的“温良恭俭让”当做提升自我道德修养、完善人际和谐、达至内在超越的津梁,那么它绝对是有意义的。然而,当我们将其视为世界观、理论指导和推动文化现代化进程的思想路径时,那就必须高度警惕了。
金岱认为,宗法专制时期的传统中国是一个家国同构的泛血缘社会政治结构,而儒家文化则是其伦理化逻辑的集合。儒家文化强调“三纲五常”的社会差序,倡扬“爱有差等”的情感等级,主张“畏天命,畏大人,畏圣人之言”的唯上意志。在儒家文化里,只有克己复礼、忠君颂圣才是唯一正确的价值选择,而其赖以赓续的基石(道德全能、礼法、王道等),恰是与现代性共同价值(自由、民主、法治等)相拂逆的。正是格于儒家文化遗传下来的“信而好古”的思维惰性,每每现代社会出现诸如贪污、渎职、造假、潜规则、权力寻租、拜金主义等乱象时,不少人总会一方面将问题的根源归罪于“五四”以来的现代性启蒙历程,认为正是“五四”断裂了传统的精神血脉(否定“五四”的倾向甚至出现在一些自由派知识分子的言谈里,如陈丹青),甚至把“五四”与“文革”画上等号,武断地斥之为“激进主义的革命传统”;另一方面,他们习惯性地回到古代传统中,试图找寻道德理想主义的解决之道。殊不知,他们所仰仗的文化资源很有可能便是问题的滥觞,从而堕入一个死循环。《全民皆X》是书中一篇颇为特别的思想随笔,文章虚构了一个外星人到地球J国进行价值生态考察的故事。由于时差的关系,外星人生活的一天相当于地球的十年左右。在考察期间,外星人见证了J国近五六十年来“全民皆工”、“全民皆兵”、“全民皆农”、“全民皆学”、“全民皆商”的奇景。稍有历史常识的人都能轻易地辨认出来这个杜撰的J国便是当代中国,而以上种种“全民皆X”现象对应的正是“大跃进”、“红卫兵”运动、上山下乡、改革开放以降的学历崇拜和90年代后的非理性商潮等几个典型的历史节点。这是一篇简明的当代中国文化思想史。我们从中惊讶地发现,无论是“以阶级斗争为纲”,还是“以学历为纲”、“以金钱为纲”,所有的思想和行动都只被允许服从、忠于某一固化的价值话语,而个体多元选择的文明土壤和自觉意识则根本性地缺失。易言之,许多人身体虽活在今天,但大脑仍停留在昨日。通过考辨,作者察觉到,即令经历沧桑嬗递,当代中国的文化逻辑并未发生价值的质变,反而是价值依然。而这种不变的价值,乃是植根在儒家文化内核的一元价值观。这种一元价值观的圣化趋势,把“信古”变得天然正确,把“疑古”化约为异端邪见。进而,“信古”敷衍出“信权”、“信官”、“信德”、“信钱”等当代形态。由是观之,从“文革”时期的“一句顶一万句”,到当下“官本位”、“利益至上”等思想,不是缘于“五四”对传统文化的冲击,使世道浇漓、德性失范,而恰恰在于当代社会现代化的表层之下仍然隐藏着传统封建专制文化的精神遗产。正是一元价值观的肆虐横行,令前述的其余几种“文化症”拥有了“发病”的基础。
《如此世界》一书深刻反思、涤荡了看似合理实则荒谬的“独尊儒号”观念结构和退行救赎的合法化危机,更重要的是,它还为“传统/现代”这对经典的范畴做出了全新的阐释。毫无疑问,传统价值必须在与现代价值的相互转化、融合中方可释放出应有的力量。轻视传统价值的作用,有可能陷于文化虚无主义;放大传统价值的作用,又有可能导向狭隘的文化民族主义。在对传统和现代进行理论嫁接时,自然就涉及“体”和“用”的问题。而目前所见的文化体系要么提倡照搬西方模式,要么便是制造出类似“政治儒学”、“儒宪”、“儒家自由主义”等的理论怪胎。前者以西学为体,彻底抛弃中学的作用,失诸褊狭;后者取中学为体、西学为用,沿袭的不过是洋务运动的老路,终显生吞活剥、方枘圆凿。对此,金岱提出了自己的解读。他谈到,传统和现代既不是谁要把谁吞并的问题,也不存在谁比谁更优的区划,而只是基于历史条件下文明范式置换的问题。就当下语境来说,从传统文明向现代文明转型便是一种更符合现有历史条件的范式匹配过程。我们要建构的现代文明范式是一种“中国性+现代性”的范式,待其足够成熟后,“体”与“用”便可顺利归一。那么,当我们谈论文化时,我们在谈论什么?该书告诉我们,文化既不是返祖,也不是媚外,而应是一种生活方式的重塑。文化现代化,便首先是生活方式的现代化;生活方式的现代化,便首先是自由个体、公民社会、民族国家、超越文化、亲友社群等指标变量的价值凝聚。从而,金岱更进一步地提出了“文化建构主义”的设想和继1840年后“开眼看世界”、20世纪初新文化运动、20世纪80年代新启蒙运动后的“再启蒙”问题。“再启蒙”以非暴力、非总体、非强制、非决定论为原则,以社会中层为动力系统和价值主体,着力培育分立于国家与市场之外的公共领域,力图达成渐进的现代性文化共识,并最终完成转型的使命。质言之,它就是一场宽容、自由、民主、多元、理性,同时具有建设性、批判性、综合性、开放性、前导性的文化逻辑变革。北大著名教授钱理群先生曾齿及他对待启蒙的态度为:既质疑,又坚持。质疑,是因为启蒙需要反思;坚持,是因为启蒙乃现实需要。其中所闪耀的理性之光与历史责任感,与金岱及其文化建构主义可谓桴鼓相应。
本文即将收束之际,笔者又看到了一则新闻:中央民族大学副教授萨茹拉因向学生强行售书和索要礼品,被暂停工作,接受调查。据一位毕业生介绍,萨茹拉所开设的职业生涯规划课程中充斥着“该怎么给前辈、领导送礼”、“如何奉承领导”、“没关系办不成事”等所谓的“社会真相”。看来,“唯上智与下愚不移”确非虚言,而启蒙之药又如何能停呢?
2015.1.11 广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