熊莺
执掌香积(厨事)的居士石光碧,着褐色海青,持法器,立于殿内的大木鱼前。
寺庙的师父背朝山门。师父诵经,间或击一下大磬、引磬、小鼓和铃。殿下,四张晒席大小的天井,延至山门,山门于空蒙的晨曦中,半掩。
山门外,一条老街,还未醒来。或许,醒来与沉睡,于这条不知寿数的街道,其实已无甚区别。
这条老街,曾经,商贾如云,人流如织。从中原入蜀,或者从蜀去汉中,这里是古蜀道上的其中一条,是歇脚处。历史长河中,也是当年的防御要冲。
传说,最早,有王族于此过,于是立了这庙。建庙时,门前植了柏树。后来,有客商于此歇脚,山里人服务他们,于是山谷里,有了这条石板嵌成的小街。
小街上,深谷里的人于此开客栈,卖饮食。除了田地,他们也开始在这里讨生活,过日子。
骑于这条老街中央的一座古戏楼——魁星楼,那座小小的古寺——广善寺,以及寺庙门前的那株老柏树下,曾经密密匝匝挤满了人,拥满了客。
没人说得清,具体是从哪一年哪一日开始,这街繁华不再。
近五百米长的老街两侧,往昔住着三十七户人家,如今仅余约十户。
一条空街、一株老树、一幢戏楼、一座古庙,成为山外人对这里的简笔素描。四川广元、昭化区、柏林沟镇,这条仿佛时空之外的空街上,那些住在古老的小青瓦、泥屋或者木屋里的十余老人,三两后人伴他们住在这里,他们一同住在老街上,守着自家名下的那一间,或者一排老屋,仿佛也是在守着一桩心事。
那日晨,山门被轻轻推开。
诵经的师父并未转身,她问,有事吗?
来人不答,只失神地往殿前走。一条小狗跟在她身后,小狗跟至山门前,止步。她回头叮嘱,“华儿,回去,回去!”
这位六十三岁、家住老街上的老婶子罗光珍,满面戚容。她在蒲团上跪下,合掌。
那一日,再见到光珍婶子时,是当日的午后。
总是满眼忧戚的这位农家主妇,站在自家高高的瓦屋上,有人伸過去一架几丈长的竹梯,她风筝一般,躬身在竹梯上飘荡,往下行……
梯下的人,屏住呼吸。
两厘“林权”
头一天,光珍婶子已来过寺院了。
1971年,十八岁的罗光珍从邻近的清水乡嫁来柏林沟,那时节,一切集体所有。每户人家无田,无地,那时也没有“林权”这一说。连牲口耕牛,作为“大型生产工具”,也只是集体才能拥有。
因为一切没有,倒也省心。
夫家住柏林镇老街上,他是军人。完婚之后,回了部队。光珍与夫家的哥哥嫂子,还有老父亲,住在一起。
那时家里很穷,穷到让她怕。家里每人每半年,队里会按收成分配口粮。约谷子50斤。她来这里那一年,她家四个大人,加上哥家的一个小孩,全家人共分得的口粮,不到250斤。隔年,正逢着嫂子生第二个孩子,她永远记得,家里口粮吃完了,全家人去坡上采野菜,苦麻菜和刺芥子,大人吃不饱,孩子哪来的奶水吃?
那时的老街上,家家有人,户户有声。但那时老街人不事商业。政策不允许。下地劳动,为一线;为队里看猪看牛,称二线。一线挣全工分,街坊邻里都以上一线为荣。
一直在一线奋战的她,嫁到柏林沟的那年,当了大队的副大队长,同时,当了生产队的妇女队长。因为穷过,又是干部,她比任何时候,更加勤勉。
来柏林沟的第三个年头,她做母亲了。按乡俗,这个大家庭应该分家。
那日,是清晨分的家,光珍一家,共分得麦子一升,米两碗。
中午,光珍丈夫留舅舅在家里吃饭,两碗米,几个人吃了个半饱,而晚餐,全家已是粒米无存了。
娘家在三十里地外,丈夫陪她连夜赶回她娘家。娘往她的肩头放上了二升谷子。去时,河上还有渡船,回来时,河上只剩下一河星斗。清冷的柏林河,光珍的丈夫脱下衣裤游过河,划回船,再来渡她。
夫妻坐在船上,他们远远听见,老街上不知谁家的公鸡,已开始打鸣。
……
烦恼,发端于1981年。
光珍家与别家一样,青瓦,泥墙,屋里地无三尺平。不同的是,她家住街尾。她家的家门,不向街,面朝柏林河。
那时候,河坝上是乡里的学堂。从小学一年级到中学三年级的一所学校。
从她家门前到学校校门,不足百步。那是光珍一生最辛苦的时光。
丈夫复员后在广元工作,每天清晨,她给三个孩子每人发一根柴,一盅米,孩子们带着这些去上学,然后她下地去。每个夜里,她挑灯女红,自己家人的东西缝缝补补,邻居谁家托她做一双“老鞋”什么的,她也一一应承。家里孩子太小,家门离河岸太近了,为了孩子们的安全,那一年,她请人封了老门,改道老街上。
这一改,一桩心事也如影随形。
旧门外,右边几尺处,街坊老李家那半间屋与她家屋墙垂直的后墙。两面墙半围的约两厘地的地方,从前,是光珍家门前的院坝。改门后,光珍曾于此建起鸡舍,后来鸡舍塌了,那地儿,也就空着。
1984年,老李家的人与她商议,他家从前加工玉米麦子的那盘大石磨,已退出历史舞台,想借地放一放。光珍同意了。这一放,转瞬三十年。
此间,光珍曾催促过,但李家一时有难处,一时不急于用地,光珍也就作罢。直到这一次,事态逆转,光珍傻了。
自改门后,光珍家旧时的“门前”,成了老李家的“屋后”。这乡有老规矩,房产,“屋前有的(地),屋后也有”。老李家拿出了二十世纪六十年代,一张由当时广元县人民委员会印发的房屋“契本”,证明光珍隔壁那半间老屋是李家的。那么,按老规矩,存放磨盘的那两厘地,也理所当然应归属李家。
光珍的丈夫患绝症,备受磨难,数十天前刚刚离世。光珍泪已流干。本就讷言寡语的她,不再说话了。
老街,就这么几户老街坊,老李家的户主李迎春,应该是这街上最年长的老人了。八十六岁,当过兵,参加抗美援朝,保家卫国,上过战场。曾经还做过多年生产队长。老队长颤颤巍巍拄着杖坐在那盘直径约两米的大石磨上,他分明是在,坐给我光珍看呀。
光珍去庙里,当年修复这庙时,她曾随信众一道去广元请师父,后来,又一起为寺庙化粮、化米、化钱。她相信,一切自有天理在。
……
近半个世纪以来,柏林沟里的这条老街,从来没有像今天这般令人瞩目过。
深藏秦巴山脉深处的这条山沟,《广元县志》有载,“先祖(刘备)留中郎将霍峻守葭萌,蜀定后,废葭萌迁东山下更名汉寿。葭萌县东汉时属益州广汉郡,今四川保宁府昭化县东南,即广元柏龙堡,柏林驿,是为葭萌故地。”
古葭萌县的所在地,“柏龙堡”“柏林驿”,正是今天的柏林沟。
一千多年过去了,历经时光冲刷,战乱凌迟,后来又遭遇“文革”,近半个世纪以来,老街远观省道、国道,择路开通,仿佛一位身经百战的将士,解甲归田,尘念已尽。
这故径,是去年忽然被唤醒的。柏林沟镇被列为省级第二批“百镇建设试点”地。一项“休闲旅游产业园”的计划于去年底,开始启动。
按照规划,以保护老街和古庙为前提,这里将打造湿地公园,即在老街以外规划区域,种樱花、植茶树。老街,将重现昔日繁华。
这本是好事,保护性开发并发展古镇经济,问题在于,这意味着,几乎与世隔绝的老街人,他们在失去了与现代文明同步的一段光阴之后,又将失去另一样东西,土地。
他们的土地,被通知 “土地流转”,征作项目用。
每一亩地,每年补贴600元。
光珍一家与老街人一样,都是去年收割完最后一茬粮食后接到通知的。不能再种来年的庄稼了,他们的农田,将征用,建樱花园。
像光珍一样的老人,算过一笔账。如果一年种两季,一季水稻、一季小麦,再加上田间地头种的黄豆、土豆、玉米、蔬菜等“脚粮”,水稻亩产约1000斤,按照市价,每市斤谷子1.25元;又小麦亩产约800斤,每市斤小麦1.2元计;再加上“脚粮”收成,除去种子,肥料等成本费,每亩地,一年收成,近2000元。
光珍家共3.8亩地,也就是说,如光珍一家一样的老街人,他们每年会失去不错的土地收成,而依靠每年“土地流转”的总共2000多元收入度日。
光珍的儿女们都曾在大城市里打过工,全家人合计了一下,决定在家里做农家菜。家常便饭,迎迓游客。
樱花园初具规模,今年春天里,这里曾热闹过好一阵。开饭馆,光珍在外打工的孩子们留在了自己的身边。一家人团聚在一起,这让她很开心。
项目在有序推进中,“樱花节”之后到如今,每个周末,老街下的柏林河上,不时会有城里人来垂钓。光珍家的饭菜,是做给他们吃的。
老泥屋有些暗,家里,也没有一处水泥的平坦地。光珍家的孩子们,在门前不远处的坝子上,搭起了一座凉亭。
这凉亭花销不少,仅材料费,加上几天的人工费,近万元。椽已上了梁,柱已上了墩,这时,光珍家忽然接到通知,凉亭属违章建筑,会影响招商。必须拆!
规划区域内禁止乱搭乱建,光珍是知道的。告示,去年底就张贴出来了。光珍毕竟是明事理的人,可亭子又往哪里拆呢?
给丈夫治病,高额的治疗费用,她家卖掉了猪、牛,还有儿子打工挣钱买来的跑运输的汽车。建凉亭的钱,是东拼西凑凑来的。她再次想到了,当年借给老李存放石磨的那二厘她家的“林权”地。
光珍出示了1983年,由广元县人民政府增发的,“社员自栽自有树(竹)木所有证”,即山里人称的“林权证”,给前来拆房的人看。证上,“房前屋后植树范围及界线”一栏,写着——
前:街心
后:自己自留地为界
左:学校房檐
右:郑某某家房檐
那二厘地,正好在光珍家的老门前,与学校的房檐之间。
……
这条老街的中央,古戏楼魁星楼前,有一方由六百多位乡绅与乡人捐款,修筑而成的“乡约”碑。伫立路旁一百多年的这石碑上,镌刻着规范乡人行为的“乡约”。
1929年出生的李迎春老人,当年,是有缘清清楚楚看清石碑上那些文字的。光珍家要被拆亭子的这些日子里,有人试图去与迎春老人沟通,后来人們发现,老人的思维永远定格在“乡约”时代,出不来了。除此之外,他还有记忆的,是抗美援朝。无论你跟他说什么,老人总一个劲讲抗美援朝,讲自己上战场时的那些无边往事。
我是在魁星楼下,远远地看见房顶上的光珍婶子的。那时迎春老人会不会正坐在,光珍屋旁那巨大的石磨上?
光珍婶子站着,脸别过去,望着柏林河。许是高空让她怕了,后来她蹲下身子来。
她是在以这种方式,与老“乡约”分庭抗礼。
如果光珍婶子别向这边,她会看见的最醒目的建筑当是魁星楼,这戏楼前不远处,是国军、红军,后来各种民团,各种组织,戳了又刻,刻了又戳的一块“乡约”碑。碑上,今天隐约还能让人辨清的一行字是:
“禁妇女告状”……
赶场
老街成为文物保护区域之后,逢场日,乡里的集市,从昔年的老街,移到了老街口与寺庙交界处不远的新街口。
一早,出庙门,集市的人不多。丁字路口的沿途,农家女子、老妇还有老翁,卖蔬菜和豆腐的在一隅,卖种子秧苗的在一隅,卖篾货的篾匠补鞋子的补鞋匠等等,又聚集在路口的另一隅。
这一天,老街所在的向阳村,这个村庄另一个村民小组十组,1928年出生的张大纯张婆婆,也来赶场了。这是八十七岁的张婆婆半年来第一次下山。她来买菜种。
到集市后,她先去一家凉面店喝粥,然后踅转身来赶场。
她没有在逢场天才摆摊的摊子前停留,径直去了寺庙身后,她常年买种子的那家铺子。石条上,商家展开一应菜秧和种子。她问了问辣椒秧的价,4元一手,一手20来苗,她买了两手辣椒秧。然后又买了一些别的青菜种。一应的东西,往身后的双肩的牛仔包里放。包是儿子在城里给她买的。一件簇新的夹衣,一顶紫色针织帽,那牛仔包,让老人显得神气。
这天,老人是七点出门的。搭乘摩托车,她夹坐在司机与自己兄弟媳妇之间。车费,是兄弟媳妇请她的。每人每乘十元钱。
年轻时的她走路下山,一个单边,一个小时多一点。现在她走不动了。
张婆婆一生育有四子二女,四个儿子远在他乡做官或打工,二个女儿远嫁他乡。十八年前老伴走了,如今,她独自居住在高高的谭家坪上。那梁上,从前居住着五六十人,如今,整匹山峦,稀稀拉拉,不足十人。
无牙,笑起来,面目皱成纸一样一团的张婆婆,那日于寺庙大殿前的案前,讲述她的山居生活:
家里,三间正房,两间环房。房前屋后,出门就是自己的田和地。
每晨六点起床,扫地,煮饭。早餐为玉米面,加酸菜,再加点地里的蔬菜,一点辣椒,一点盐。每顿能吃一大碗。
早饭后,地里除草。往年,上午会上山采药,金钱草,金银花等。一年几百元收成。今年腿脚不行了,老了。
午后,会睡上一会。下午,坐在屋前,看看菜地,看看有没有行人通过。与行人说会儿话。晚上,一般早早就上床……
有睡不着的时候吗?我问。
老人抿抿嘴。
那一回,六月间吃了冷腊肉,拉肚子,人滚在地上,发冷,站不起来了,一晚上发高烧,睡不着……
老人的几个儿女,其实个个孝顺。长子,是公务员,已退休。二儿,三儿,四儿,在城里打工。在陕西打工的四儿子,闺女都上大学了。
老人的老五老六是女儿,一个安家广元,一个落户广州。
为何不去城里呢?
老人列了以下理由:
饭吃不惯。城里的饭,电饭煲煮,一把能撒过河(饭硬),不比山里的柴火烧的饭香。
城里空气不好。
楼房,出门没地方去,到处是人。
出租屋,房子小。
“还有……”老人犹豫了片刻,她在思量要不要讲。
她(某儿媳),看不起我这个乡下人。你吃饭吧,她给您往碗里夹菜,不让你自己挑。你洗脸吧,说你毛巾没有搓干净。你上个卫生间,又嫌你厕所没有冲干净。
1951年“土改”时当过妇女主任的张大纯婆婆,心里自然有数。最重要的是,其实,这个大字不识几个的老人,她的心,从来不曾离开过山中的這片土地。
大山里,23岁的她生长子那一年,政府在老街旁召开宣判大会。她通知完社员后,自己抱着孩子从谭家坪往山下赶。被宣判的人,是恶霸地主谭玉斗(音)。会场上人山人海。才走到场口,远远地,她就听到一声枪响。那一瞬,一屁股坐在地上,怀里的孩子开始哭。
“谭玉斗最多算个富农……”半个多世纪后的今天,老人拉长脸说。“人给枪毙了,保他的人才赶到庙门口,说是枪毙错了。”
关于谭玉斗,编著《柏林沟文化志》的乡小的退休老师舒天元,这个于这个古老乡村担当着旧时“乡绅”“长老”角色的老先生,在一旁纠正她,那人该杀,他虽然热心教育,在乡里办学堂,还是柏龙堡国民小学的校长,但他曾经宣判了一个“流落红军”的死刑。
《柏林沟文化志》中,有这样一段记载,“红军两度进入,又很快撤离。就在这一个短暂的时间内,柏林沟就有近五百人参加苏维埃政权的建设,为征粮、扩红奔走,一百多人参加了举世闻名的万里长征。”
谭玉斗匿于深山,据说人都逃到陕西了,被抓回来给枪毙了。谭家的儿子也被枪决。
……
家住梁上的张婆婆家里,那日,正房门前的走廊下,堆着一廊豌豆杆。从地里收来,半干半黄的豆角,还没有来得及剥。
老人患有脑血管硬化、腰椎间盘突出等多种老年病,但她脚力仍不弱。她带着舒老先生上她家那没有扶手的梯子,到二楼参观。我于一楼,在那堆豆秆旁坐着。院坝下的她家的地里,油菜熟了,绿油油一片。豇豆、四季豆藤上架了。玉米,冬瓜、南瓜、黄瓜,无数的蔬菜,吐着薄青厚绿。蓄种几株大葱,满天星碎花似的几茎“绣球”,捉迷藏般从坎下探出几张童脸。
一只小鸟,孤孤单单伫立在不远处一根空空荡荡的电线上。
我的身旁,那一地豆杆子间,被骄阳斜照的地方,发出豆角爆壳的声音。啵啵——啵啵。无人之境,仿佛风狂雨横,最初报信的那几滴。
熊 莺
资深媒体人,现供职四川省作家协会,四川省文艺评论家协会理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