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从龙
一个偶然的机会,我见到了一个别致的旧笔记本。三十二开淡黄色塑料封面,看上去几乎是全新的,只是放得久了,略略散发出一股纸张的霉味。展开扉页,上面用毛笔写了一句赠词:“把毛主席的指示,印在脑子里,溶化在血液中,落实在行动上。”落款为“采选科工委赠,一九六七年元月”。凭借这一点,我初步判断这是一本有些年头的笔记本,其本身的历史至少有半个世纪了。最为要紧的是,它是一本私人日记。
这本日记所记载的内容都是些日常起居、生活琐事,比之现在可见的诸多名人日记,虽不著名,但若谈及生活的本质,我又觉得它有着别样的价值。生活本身就是普通的,一切是非曲直、至理名言其实都包裹在生活的外衣之内,研究抑或观察一个社会的变迁,除了关注当时知识分子、社会精英的心理脉络,更重要的是要摄取民间乃至市井百姓的生活切片。可惜的是,知识分子和社会精英的心理脉络大都通过各种途径或多或少保留了下来,而市井百姓对于世相人文的态度,却随着时间的流逝几乎整体性地淹没了。恰好,这一本日记,正好能让我们看到20年前的一位普通市民,对于生活和世事的种种态度。体会她的喜怒哀乐,也是在体会20世纪90年代整个社会的喜怒哀乐。
这本日记起始于1991年8月12日,终止于1992年9月23日,共四百零七天,每天都有或长或短的一篇日记记述当日生活及人际交往,丝毫不曾中断。粗略读来,它大概给我留下了五点印象。其一,从前后时间的延续及旁批标注来看,日记主人应该有长期记日记的习惯,我看到的这本日记,也可能是其众多日记中的一本。其二,这本日记的主人是一位女性。遗憾的是,自始至终我都无法求证出她的名字以及具体年龄,只知道她的丈夫名叫春,是四五届(1945年前后)唐山交大(现西南交通大学)的毕业生,于1988年因气管炎过世,享年七十一岁。以此判断,日记主人的年龄应该在六十五岁左右。她与儿子环、儿媳雅年及十岁的孙子广文生活在一起(不排除她还有其他子女),另外与她的生活比较亲密的是她的哥哥和嫂子。除此之外,她还有一个名叫“成”的妹妹,生活在苏州,她们之间会经常通信;父母早已过世,只有一位继母居住在北京,与她保持着书信上的往来,她不时会给继母寄去一些财物;继母的人际网络似乎更为广阔,远在异国他乡的加拿大,似乎还有继母或者她的家人亲戚,继母也去过加国数次,并在1992年3月又去了一次,她的日记里写道:“此一去恐怕再也回不來了。”其三,从日记所描写的一些细节来看,日记的主人生活可谓丰裕,几乎每天都有亲戚和晚辈前来吃饭,餐桌上鸡鸭鱼肉颇为丰富,儿子环在一家国有企业上班,从事着与业务有关的工作,而且这个单位的效益又相当不错,因为不时会有诸如鸡蛋、梨、月饼这样的福利品发放;她自己的工作应该与建筑设计有关,但已退休,按月领取退休金,并不时有外地的亲朋寄钱与她。其四,根据一些所涉环境的描写,大概可知她与儿子一家生活在江西省省政府一带的某个社区内,因为日记中经常会提及她以及家人茶余饭后前往人民公园、丁公路等地方散步的事实。其五,在她所留下来的四百零七天日记中,其中仅有一百零五天住在南昌,有五天在长沙逗留,其余二百九十七天生活在昆明。三座城市的生活经历,构成了这本日记的所有内容。她在日记中字里行间的感情流露,全系于对丈夫春的深切思念,正如她所说的那样:“待我死时把我的骨灰连同春的一块在建安家或附近一块地上种上一棵或两棵松柏,作为肥料永作纪念。”(1991.9.10日记)因了这样的缘分,本文取名为“未亡人和她的三城记”,也算是向日记主人表达一种尊敬。
最后啰嗦一句,为了便于叙述,我冒昧地将日记主人称作“芬”,在我看来,这个字多少能代表我对她的人格想象。
婆媳关系
年过花甲的芬丧偶三年了,她每日的生活大约是照顾孙子,做做晚饭,读读报纸,不过,到了她这把年龄,早已不再是家庭中的核心力量,真正对家起到主导作用的,是她年富力强的儿子环。环是一个老实、本分、言语不多的男人,他每日穿梭于单位和家之间,每次回来总是不忘给母亲捎带一些生活必需品,也很勤快地帮母亲洗衣、收拾家务。但是这些还不是这个家庭的全部,环的妻子——雅年也是这个家庭中重要的一分子,过门十年多了,也许是审美疲劳还是芬的年岁大了,她总是觉得媳妇有很多不尽如人意的地方,例如她认为雅年应该热情款待每一位来到她家的亲戚朋友,而不是怠慢他们。1991年8月12日(也是这本日记的第一篇),她写道:
中午当环面干脆将昨日的事端挑明来,嫁到我们家,不愿我家的成员到家来,真是岂有此理!这种无理取闹那(哪)只有听她便了?我绝不能因她不高兴而阻止她回来。她经常陪伴在我身边,那也是天经地义的。她的思想道德如此差,没有一点伦理观念,如此霸道,天理岂能容忍!
日记虽然写得愤愤不平,似乎要有给媳妇上家法的势头,但也只是嘴巴上说说罢了,实际生活中还是小事化了、得过且过,只是苦了儿子环。与我们所常见的那种婆媳关系一样,一个孝顺的儿子,当母亲与妻子发生不快的时候,他的选择总是默默无闻,谁也不支持,谁也不反对,用宽厚的沉默化解一切:
饭桌上媳妇“长脸”,晚上洗完澡一人钻进房间关上房门,我们照常看电视《三个侦探》,环又做中间,两边不介入,她行她素,我做我为。(1991.8.24)
母亲显然知道儿子的难处。但妻子对于丈夫的这种“不作为”十分不满,又不能正面冲突,这时候,气要往谁身上撒呢?可怜的孙子广文一时被当成了替罪羊:
雅年下午回来高声凶骂广文,并凶到环的头上来。环顶了句,气得半夜睡不成,两人争辩至深,不讲道理应不予理睬,辨不出所以然。越来越不像样!(1991.9.5)
这一次,媳妇的行为显然惹怒了芬,以至于她连续几天都闷闷不乐:“清晨阴雨霏霏,天色黯淡,恰似今日心情,感到憋闷。适当的时机总会发泄出来的”。(1991.9.7)
可是,芬并没有找到一个发泄的机会,抑或通过笔端的书写,她能够将这些情绪统统放下。毕竟,维护一个家庭的稳定与长久是她义不容辞的责任。另一方面,媳妇雅年于9月28日由单位组织去厦门出差,在这之前芬的哥哥和嫂子从昆明来到了南昌,住在了自己家里,各家的亲戚朋友也因此走动得频繁。因为这些人际关系的交织,使得这场婆媳之间的矛盾逐渐淡化了,并从此再也没有掀起过什么大风大浪,雅年似乎也不再反对家里整天人来人往开“流水宴”了。
在芬的内心深处,她其实并不讨厌雅年,只不过对一些生活细节不太习惯罢了。10月4日她写道:“按计划雅年也应回来的。结果未归,不知何故?”10月5日,媳妇终于回来了,芬略带快意地写道:“听她说在鼓浪屿玩时曾与当地摊贩口角而相互殴打起来,对方用铁椅架打致使他们有人头部、腰部被打伤,还到医院缝针。何苦来?媳还送我一包‘铁观音,为广文和环买了汗衫之类。遗憾的是他们此次出来多为阴雨天。还是年轻人精神好,回到家后不急于休息,而是忙于洗头洗澡洗衣服及拖地板等等”(1991.10.5)
自此以后,芬在心底里认可了媳妇雅年,生活中再也没有比这更大的风浪了。
淘气的孙子
从1991年秋天起,十岁的广文不再由芬每天接送上学,而是尝试独立上学,但是,这个年龄的孩子,对世界充满了好奇,他不可能安分守己、规规矩矩地完全服从于大人的安排。对这一点,芬看在眼里,急在心里。
昨日和今日发现广文自己拿钱藏于袋里,经审问,欲买一个塑料玩具,□□,钱虽然不多,仅0.3元,但性质恶劣,经教育盼其能改掉此恶习。(1991.8.20)
广文上午只上两节课,结果他被同学拖着去玩,最后一个人迷失了路,到下午1点多钟才被一位好心的叔用自行车把他送到了大门口。(1991.9.11)
中午广文放学时边老师让万芸送来一纸条,让家长去学校有事联系,可以肯定的是广文又犯错误了。中午环提前到学校。……据老师讲广文上课不听讲,和顾红玩火。胆大?(1991.9.21)
中午广文放学回家,在湖边踢石子玩,将一只凉鞋踢到湖里,没穿鞋走回来的。这恐怕只有他才开创一种新纪元。(1991.10.4)
广文小测验成绩差,考试时还在玩,思想不是集中在考试上。雅年气急打手心十大板。(1991.10.30)
下午广文无课在家谎称作业做完。我们都信以为真,结果临睡前雅年发现语文作业未抄词,后又令其补做。(1991.10.31)
以上种种“恶习”,在芬看来简直不堪设想,但是她毕竟是一位慈祥的祖母,对孙子的疼爱和庇护占据了她所有的理性思维。即便是教育,也只是用自己特有的方式,比如让他看看《近代春秋》《地道战》,受点教育,培养一点爱国思想。这显然是带有鲜明时代特征的教育方式。除了这些,对于这个孩子的淘气,她更多的是庇护,并期望他自己能够反省改变:
中午广文放学回到家趁我在厨房做饭,便私自开我抽屉拿钱,据了解床头柜的钱也拿过,他这种行为已有数次,总之胆子越来越大,如不认识并改正恐怕将来会误入歧途,我答应他为其暂时保密,以观后效。(1991.9.14)
可是,事实很快给了她一个答案,她的庇护什么也没换回来,却像他所说的那样,广文的胆子越来越大,直到闯了一次大祸端:“下午广文险些造成火灾事故,幸好发现得早,再晚些一切不堪设想,我总觉得这孩子脑子怪,也许神经系统有问题,说不定以后还会闯大祸。雅年毒打他一顿,确实招人恨。”(1991.10.6)
芬的方法显然不能驯服这个调皮的少年,但眼不见心不烦,1991年11月12日,芬跟着哥嫂离开南昌,先去长沙,再去昆明,开始了她将近一年的旅居生活,广文暂时也用不着她去烦心了。
政治“热情”
芬的日记看似平淡,顺手拈来的尽是柴米油盐,家长里短,但往往在这种平淡中隐藏着她那一代人特有的政治熱情。从表面去看,芬对于时代的激情早已褪去了火候,但时间在她身上却留下了难以抹平的痕迹。比如在对广文的教育问题上,诸如“审问”“教育”“恶习”“爱国思想”等这些语词显然与当时的话语环境有些不搭调,而通过给一个孩子看红色题材的电影,采用类似“忆苦思甜”的方式教育其成长则带有明显的时代特征。
另外,在芬的日记里,有一个格外醒目的现象,就是但凡当日世界各地发生了重要的事情或某一纪念日,她都会以不同颜色的笔墨在日记开始前特别注出,比如,在1991年8月21日这一天的日记前,她特别注出:“苏联紧急状态委员会宣布接管苏联政权,亚纳耶夫取代戈尔巴乔夫。”8月24日又注出:“戈尔巴乔夫宣布他已控制国家局势,感谢美国支持,叶利钦起显著作用。”在9月18日注出:“九一八事变60周年。”在1992年7月25日注出:“奥运会开幕式”,凡此种种,都让我看到芬并不是一个对一切都失去了兴趣的人,只是她将自己的感情藏得很深,世事不能说与自己无关,也不能说与自己有关,就这样不远也不近,或许是最好的距离。
最能看出芬的政治观念的是两次去看电影:
我早饭毕随对门欧等去江西影剧院看《周恩来》,片中有些镜头感人肺腑。演员王铁成演得活像,剧本中几个历史片段确实能表达出总理的深思远虑、忧国忧民、顾全大局,尤其是在“文化大革命”期间,日理万机,呕心沥血,在病中,在生命垂危时,仍为国事操劳,可以说鞠躬尽瘁,死而无愧。总之剧本是成功的,演员演技也是成功的,体现总理的伟大人格高大形象。(1991.10.2)
下午离退办送来昆明剧院的电影票《毛泽东的故事》,本不想看,经他再三劝服去看看为艺术节而新改建的剧院,这是一举两得的事。真想不到为了纪念党的七一周年而上映的影片看的人是如此少,真是变了,一切都变了。对无产阶级的革命导师竟是如此的淡漠,这和苏联对待列宁又有什么两样呢!总是时代变了颜色,变了!(1992.6.30)
不同的两场电影,给予芬的感受差别如此之大,也将她内心的政治感情展露得一览无余。我们每个人的身上都会烙上某个年代特有的记号,时间久了,这些记号也便成了一个时代的象征,在芬的内心深处,周毛等一代伟人的地位不可动摇,构成了她那一代人的集体政治情结。
梦
是一个有意思的梦。我们下放到农村某地,所有的东西堆得高高的,还未来得及整理。首先安排在门外的一块场地上,春躺在一张床上。我到处去找阳光充足的空地,找得结果还是靠家不远的一块地阳光较好。我把寻找的情况说给春和环听,春回答说:“不到那去,这里很安静”。
记得几个月前,看电视,上海办理骨灰撒黄浦江口的消息时,我也曾有过此念头,待我死时,把我的骨灰连同春的一块在建安家或附近一块地上种上一棵或两棵松柏,作为肥料永作纪念。这个梦也许正是春给我的启示和回答。我一直在琢磨……今天又正好收到了孙X和庚来信,并汇50元作为祭奠金,代买鲜花放在春的坟前,因今年10月6日是春去世三周年纪念日。多么深刻的感情啊!春在九泉之下也会含笑的。(1991.9.10)
在芬的日记里,除了会为重大事件特别在日记开始时注出外,另一个特别注出的便是她的梦,在四百零七篇日记中,共有十篇日记分别以“Dream”注出,需要关注的是,芬的英语水平似乎很好,在多处日记中都有英文记录,书写隽秀流畅。据此揣测,她英文的教育背景会是什么呢?是否在少女时代接受过良好的公立教育,或者与她有着加拿大背景的继母有关?洋洋四百零七篇日记,没有足够的记录能佐证这些揣测。
在十篇分别以“Dream”注出的日记中,仅有上述一篇记叙了梦的内容,其余九篇只字未提。这仅有的这一篇,以丈夫春为主,并借此表达了对爱人的思念。笔者推测,在没有特别叙述的其他梦境里,或许多数都与春有关。芬是一个极其敏感又细致的妇人,虽然她有孝顺的儿子,和睦的大家庭,还有晚辈们对她的尊敬,但这一切仍然无法排遣她内心的孤独,也没有人能懂得这些,芬只有在梦中,才能重新和她的春在一起。
在写下这些日记的时候,芬已年过花甲,身体也时时被各种病痛折磨着,但她的心却是年轻的。这些“Dream”,虽然无法窥见它们真实的意象,但却能借此看到一个饱经沧桑的妇人依旧如水的内心,看到她晚年的苦闷以及寄予梦境而生发的美丽与落寞。
“老愤青”
对于外出旅游,芬坦言她“早已失去了兴趣”,这与春的离世多少有些关系。而对于人情世风乃至社会时势的变化,一旦提及,往往言辞恳切,甚至忧心忡忡,大有“位卑未敢忘忧国”的情怀。1991年8月27日她写道:“读报,苏联形势急转,共产主义的带头国已彻底垮台了。这究竟毁在谁人手里?卫星国早已停止运行了,他们的前途如何,又去向何方?”对于苏联解体后前途命运的担忧,显然不仅仅是事件本身,也许会令她联想到自己的国家。比如,物价奇高就让她愤愤不平:
现在物价猛涨,两斤月饼即花去9元,往后生活越来越拮据,可以说有关衣食住行样样翻倍甚至两三倍的涨,这样下去如何得了?这难道就是过去所憧憬所向往的生活吗?对我来说是名副其实的“老太过年,一年不如一年”的境遇。(1991.8.31)
如果说苏共垮台让芬忧心忡忡,物价奇高让她愤愤不平,那么对于儿子环所在单位的请吃请喝,她则怒形于色,奋笔疾书:
今天各单位仍然上班,环单位主要忙于请客,公司如此吃“社会主义”,将来会“坐吃山空”的。反正花公家的钱,不用自己掏腰包,落的享受。(1991.9.29)
这样的愤怒并非仅此一回,10月7日,因为儿子环要为舅舅舅母提前预订三张去厦门的卧铺火车票,而缴纳了每张5元的手续费,芬对此大不理解,认为“这只是美其名曰手续费,实质是合法的车贩子代替非法的(车)贩子罢了”(1991.10.7)。一年之后,芬旅居昆明,南昌的家人前来探望,言及火车拥挤异常,芬又发表看法,痛批铁道部:“从他们一路来的情况看,现在出门坐车比头几年更艰难数倍,真没想到车上竟如此拥挤,似乎比文化大革命串联时更胜。铁道部幾经整顿,仍然如此,总之越来越乱,这能说是繁荣现象吗?”(1992.8.10)这件事过去十多天之后,芬和一位女眷晚饭后去逛街,遇见一个卖钱包的摊贩,于是两人各买了一只钱包,芬形容其“价廉物美”。在往回走的路上,看见工商税务人员没收了该摊贩的所有货物,芬认为“对偷税漏税的商贩来说被抓住就算倒霉”(1992.8.23)——刚刚还赞美别人的东西“价廉物美”,一转眼说到偷税漏税上,又绝不同情,以此看来,芬是一个能够于公私有所分晓、一丝不苟的人。
最为值得一提的是1992年3月19日,芬详细记载了自己当日读报的一段感受:
读纽约《侨报》评中共中央政治局会议,其中谈到有关姓“社”姓“资”的争议,一直是人们关心的问题。这次会议(3月9-3月10日)为姓“社”姓“资”下了迄今最为明确的论断,判断姓“社”姓“资”,应该主要看是否有利于发展社会主义的生产力,是否有利于增强了社会主义国家的综合国力,是否有利于提高人民生活水平。文章指出,这次会议是极为重要的、意义深远的会议,是中国社会主义建设史上的一个重要里程碑。“社”家要看这三条,“资”家难道不要考虑这三条标准的精神吗?(1992.3.19)
个人生活史总是和一个时代的脉搏紧紧联系在一起,或者说通过阅读个体的生命历程一定能从中找到一个时代的痕迹。芬是一个闲来无事就会坐下来看书读报的人,在她的四百多篇日记中,能如此认真地“读报”,仅此一回。不论是读报,或者评价身边的事情,她总能一针见血,入木三分,多少有些“老愤青”的架势,也符合她那一代人的性格特质。但是,她并不是凭空议论,联系当年的中国现状,便知道她的“愤怒”其实言之有物。
她抱怨物价奇高,实际上两年前的1988年中国就开始了“物价闯关”,一时间物价暴涨,货币贬值,虽然紧急调控后有所放缓,但给整个社会带来的不稳定因素仍无处不在。她看不惯儿子公司里请吃请喝,认为最终会“坐吃山空”,实际上当时正是国有企业走向衰败和困境的时候;她批评铁道部“越整顿越乱”,实际上当时几乎没有一家国有企业不是人浮于事,效率低下;而她所见识过的“价廉物美”的小摊贩正是当时私营经济蓬勃发展的一个侧影。她在读报中提到的那个看起来有些尖锐的问题:“‘社家要看这三条,‘资家难道不要考虑这三条标准的精神吗?”其实直指了问题的核心。1992年邓小平南巡后中国坚定改革和开放的决心如铁板钉钉一样巩固了下来,从前纠结在种种意识形态上的问题一扫而空,“社”家的三条提法之所以受到全社会的广泛支持,并不是因为“思想正确”,而是如芬发问的那样——肯定了一个常识。
“走向衰亡的象征”
一年以来,芬没有生什么大的疾病,但各种小病却不时纠缠着她,时时提醒她这一切都是“走向衰亡的象征”。
“近日来肩膀痛,服1日药,胃2-3天都不适,……下午正在埋头写信,突然一阵胸痛,持续了数分钟,连背、肋都感到痛。这是过去从未有过的情形,我怀疑是心绞痛。”(1991.9.24)
“最近一个时期右肩疼痛,行动臂力都受影响,近几天来右边小腿及脚踝脚臂都麻木,脚踝向上不能弯曲,昨晚用较热的水泡脚,随后又按摩脚腿,今天感觉稍灵便点。”(1991.10.8)
“近来感到肠胃不适,尤其是晚上躺在床上,气往上顶,有时感到胸闷,翻来覆去久久不得入睡,甚至到凌晨3-4时才渐渐入睡,可能和食物结构有关,这几天我一直注意细嚼(食物),似乎也未见效。”(1992.4.5)
“昨夜又感到胀气,比任何一次都严重,如果从饮食上找原因,也许是包子面太硬,至于菜方面的原因很小。……夜里睡觉很少(卧)右侧,因防突然(疼痛)袭击,真是苦得很。”(1992.6.4)
“近午夜1时,因乳房淋巴管及背部脊椎附近亦痛,一夜几乎没好睡,我还以为癌症要发作呢。忍痛用力按摩,白天仍感很痛,仍不断按摩,效果不显著。”(1992.6.13)
芬并不是一个柔弱的人,她从来不在家人和亲戚面前表现出她生病或身体不好,但是从内心深处,她仍然很羡慕比自己年长的哥哥有一个好身体,“他们的精神真好……(我)佩服得甘拜下风。”(1991.10.9)同时,芬对于自己的身体又倍加用心,一有小问题便及时料理,并时时留心各种病发的原因,这与春的离世有极大关系:
这些日来,我经常回忆春在世的情景,尤其是他将要走完他生命之路時的那些日子。他自己早有预感,而我无知,总以为注意不感冒发烧不因此而引起气管炎,注意保养维护就好,见别人的气管炎能拖一二十年,同时也同意他的尽量不用药或少用药的观点。因为对这种器质、功能性的病无特效药可以医治,他不用补药,认为营养够了就行。我也有同感,而就听之任之,现在想起来如果当初就注意补养,或许不致早离开我的。一句话,是我无知无能才酿成如此后果,因此该我自食苦果。(1991.10.6)
芬极其责备自己未能重视春的病情,或许是她在晚年不可自我原谅的一个心结。没有了春,自己就成了孤零零的一个人,也只有多自珍重。1992年8月23日,芬自昆明返回南昌,当日离开时,居然摔了一跤,“右腿膝头摔伤,虽表面无伤破,三筋骨似乎受伤,有痛感”。(1992.8.23)回到南昌后,她总结此行的所有得失,感慨道:“此次从昆明回来自我感觉较之85年差远了,这就是走向衰亡的象征。”(1992.9.2)
兄长的脚步
芬在这一年多的日常生活中,与她关系最为密切的,既不是她的儿子环,也不是淘气的孙子广文,而是她的哥哥和嫂嫂。其中的原因,根据日记的内容推测大致有二:其一是在将近三百个日日夜夜里,芬都旅居昆明,与哥嫂生活在一起,这无疑拉近了芬与哥哥一家的现实距离。其二也有更为微妙的地方,便是与春的去世有关。在春去世之后三年的光景里,芬在内心深处仍然没能从这种伤感中完全走出来,她愈加思念撒手人寰的春,就愈加觉得自己孤独无依。虽然她关心儿子环,关心他在生活中哪怕一个极其微小的点滴,虽然她能从儿子的背影中看到丈夫的轮廓,但这一切都无法排遣她内心的苦闷与孤立感,在这种处境下,她与兄嫂的关系和睦融洽,或者可以理解为“长兄为父”在她心灵深处的映射。1991年9月17日下午三点半,哥哥嫂嫂以及他们的女儿泽莹三人来到了芬的家里,从这一天到1992年8月23日,芬一直与兄嫂生活在一起,关系极为融洽。芬在当日写道:
下午三点三十分左右建安送舅舅舅母等来到家里。我和平接待,平为他们做米粉吃。昆明一别转眼六年多,他们的变化不大,嫂较前胖了些,泽莹和哥哥似乎瘦了点。(1991.9.17)
兄嫂的到来给芬一种如见父母的感觉,格外亲切,同时也无意中化解了她与儿媳雅年之前的矛盾。哥哥此来游兴非常大,他在妹妹的家里只待了几天时间,就去了苏州(苏州有一位亲戚叫嘉芝,与芬及兄长的关系非同一般,笔者揣测可能是芬的另一位妹妹,因无确凿证据,仅做揣测——笔者注),未及几日,又于10月1日经由上海去杭州,10月9日方才返回南昌。在南昌又未待上几天,再次动身前往厦门,10月14日,“午饭后,靠在沙发上准备打盹,闻敲门声,原来是哥嫂由厦门返回。……这次旅途基本结束。”(1991.10.14)直至这一天,兄嫂才算暂时安顿了下来。令芬感慨不已的是,虽然兄嫂车马劳顿,但精神状态却比自己要好很多。这也是他们能长途旅游的基本条件之一:
他们到家(自杭州回到南昌)8时多。他们的精神真好,未买到卧铺坐着回来的。等吃了米粉后接着三人洗头洗澡,仍无倦意。下午哥和泽莹都盹了一会儿,嫂嫂未合眼,(我)佩服的甘拜下风。(1991.10.9)
除此之外,雄厚的财力支持也是兄嫂此番旅途愉快的重要保障。在10月14日兄嫂返回南昌后,芬记述到侄女泽莹路过上海时“买了800—900元的衣服”,如果按照今天的购买力折算,当时八九百块钱的花费,至少相当于现在的三四千元了,由此可见兄嫂家道的殷实与富裕。从1991年10月至次年,芬在兄嫂家里旅居将近一年,期间几乎每餐都有亲朋前来,再加上日常开销等等,全部由兄嫂供养,并未出现那种像儿媳雅年“不愿我家的成员回到家来”的情况。
哥哥除了到处旅游外,还有一个爱好就是打门球。自1991年11月18日回到昆明后,哥哥只要有空就会去打门球,后来还参加了门球比赛,不幸的是打了三局,全部败绩,但即使这样,也没有能挫伤哥哥的兴致。只要有空,他都会出去打门球。
与芬一样,哥哥家的人脉关系也十分广博。1992年2月3日是旧历羊年春节,几天前,哥哥家里相继来了两位客人,一位来自郑州,一位从台湾远道而来。其中郑州客人名叫余开道,是嫂嫂的表兄,他此番携妻儿来,很可能是要与哥哥一家共度春节。台湾客人究竟和哥哥有什么样的关系,芬的日记中并未提及,仅仅能看出的是,跟随这位台湾客人前来昆明的人中,有一位叫“开芬”的女眷,她应该是哥哥或嫂嫂的亲戚:
下午和哥一道去尚义街年货市场到家已近5时,稍后即淘米。我和志勇(侄子)正在看电视时,楼下传达室喊有客人来。原来是他们一直盼望的“郑州客人”,当时忙乱一阵,接着一块进晚餐。晚上我和志勇欢看球赛,他(郑州客人)在哥房间叙家常,一直到午夜12点半。(1992.1.27)
今天泽莹、世英及郑州来客吃午饭,准备迎接“台湾贵宾”,飞机准时到达昆明,据说等待进口检查等了1个多小时,他们由机场返回时已四点多。晚饭后哥嫂等到开芬下榻的“金龙宾馆”去拜访台湾来客人。客人赠送兄嫂各一枚金戒指,世英夫妇石英手表各一块。(1992.1.30)
“台湾客人”此来昆明出手相当大方,不仅赠给兄嫂金戒指,还赠给晚辈石英手表,这些“礼物”在当时的大陆都是“奢侈品”。
兄嫂一家在南昌一共待了不过半个月,对于这座城市,他们似乎十分熟悉,所以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游览计划,唯一的一次,也因为中途嫂嫂出了点意外而扫了兴致。10月17日,芬陪着兄嫂前往参观滕王阁,不想却节外生枝:
早餐毕,同兄嫂乘坐1路电车直奔滕王阁,电车到终点站全下来。谁料在这一瞬间嫂嫂右手中指被电车扶手栏杆夹住,夹破一长条,流了不少血,见此情况我建议改日再来,赶紧去医院要紧,他们都说既然来了还是去吧,嫂嫂手痛难忍无心观光,她就坐在门口内休息,我们三人就买票进阁了。门票涨价,每张4元,观光者多为外地人,大家都认为门票价格太高,与国内其他地方相比是贵了些。既然慕名而来,再贵也都认了……
下午陪嫂去医务所看,又不巧碰上他们学习,不开业,只好去二附院,普外下午不挂号,又只好挂急诊,在医院等了约两个小时,今天真叫出行不利。(1991.10.17)
此后将近半个月的时间里,芬每天都陪嫂嫂去医院换药清洗伤口,直到10月30日,医生认为已经痊愈了,方才停药。因为这件事情,他们再也没有“隆重”出行过。
11月12日晚上九点,芬与哥哥嫂嫂离开南昌,坐火车前往长沙,去拜访阔别四十多年的泽寰一家。将近一年的旅居生活,即将拉开序幕。
长沙五日
长沙的泽寰一家,与芬及兄嫂是怎样的关系,日记中并未透露,但联系哥哥的女儿“泽莹”的名字,以此推断泽寰应是晚辈,另有一个人叫“祖明”,日记中虽然未重点写及,但从其后来对晚辈们说的一席话中判断他应该是和芬及兄嫂同辈的人,或为袍泽。同时,芬与泽寰一家,已有四十多年未见面了,可谓阔别重逢:
车到长沙站时大约是7点半,泽寰和祖明至站台接我们……餐毕坐下叙家常(以及)阔别40余载的各自的经历遭遇,各人都有各人的喜乐辛酸。几乎全天都在闲谈,天南海北各处的情况,真是往事历历在目,不堪回首。……当夜我久久不得入睡,想起很多往事。我们四十年前别江汉,劳燕分飞各自散,今又聚首于湘江,别时容易见时难。(1991.11.13)
这一夜,对芬来说肯定是难眠的。四十年前,芬正当青春,或许在那時候,她遇到了日后要与她白头偕老的春。对于这一切,作为一个距离现场十分遥远的书写者——我只能凭借自己狭窄的想象去复原当日的情景,或许有所契合,或许失之千里,至于真相到底是什么,只能像一个谜永远地留在我的揣测中。
在长沙的第二日,芬吃过早点后,在泽寰等人的陪同下游览了岳麓山,先逛了商场,之后乘专车到了岳麓山下,第一站到达爱晚亭,然后是岳麓书院,之后又去拜谒了蔡锷和黄兴两位革命党人的公墓,最后登上了岳麓山的最高处,“极目楚天,长沙市尽收眼底,待到我们下山时已是下午四点过了”。(1991.11.14)美丽的岳麓山似乎没有多少能打动芬的地方,倒是一位叫彭立珊的慈善家让她印象深刻:
首先顺路逛彭立珊地下商场。商场布置的井井有序,商场中心正中一处,设有喷水池,别具一格,在另一边有石碑,介绍彭立珊的捐助项目十余项及捐款数额,捐助项目中还有彭立珊捐赠的车队。他实为一名爱国爱乡的华侨,今仍在香港。”(1991.11.14)
更有意思的是,芬一行上山下山乘坐的接送车都是“彭立珊的专程车”,看来这位华侨在当时的岳麓山影响力的确非同一般。
第三日,泽寰原计划上午陪芬去参观马王堆展览馆,但因为家中来了钟骆和祖明两位小孩,便改在了下午。“下午留钟骆和祖明在家,我们六人前往(这六人应该是兄嫂二人,芬,泽寰,钟骆和祖明——笔者注)展览馆参观”(1991.11.15),当时的马王堆门票每位2元,芬认为这“也不便宜”。在马王堆,芬亲眼看到了“从女尸出土时的穿着(及)直到出土的棺椁等。”游览结束后,他们又去了烈士公园,那是一个整洁、清净、宽广的地方。
第四日的早餐上,芬品尝到了泽寰买回来的长沙久负盛名的“德园”面包,“大家都异口称赞”,然后在泽寰夫妇陪同下去了另一位亲戚泽琳家,吃过午饭之后,“大家一同去参观湘江第二大桥,桥长两三公里,结构独特,为钢索拉力,共三组钢筋,每组有15对对称的拉筋,雄伟壮观,我们走完全桥,并摄影留念”。(1991.11.16)
最后一天,客人钟骆带着两个孙子离开长沙返回资兴矿,泽寰继续陪芬逛了天心公园,并在批发市场买了一些土特产,晚饭前泽琳又馈赠了莲子及特级花茶,作为芬一行即将离别的礼物。晚饭之后,“沙萍爱人李湘甫和永坚(二女儿)婿周志明约我们到他们各自的小家庭走一趟”,芬欣然前往,感慨“他们都有一个美丽漂亮的小家庭,家庭陈设远胜过老一辈”。(1991.11.17)
以上这些,构成了芬及兄嫂在长沙逗留五日的全部经历。虽然这些都是一些琐碎无奇的日常生活,但细细琢磨,仍然能窥看到当时社会的风貌。20世纪90年代是中国民营经济飞速发展的年代,根据统计,1990年中国乡村集体企业实现利润首次超过国有企业。此后,曾荣耀一时的两大国产汽车品牌——红旗牌轿车和上海牌轿车均告停产。但这些并不是1991年中国经济史上最重要的新闻,当年发生在中国商业界最广为人知的事件莫过于牟其中的“罐头换飞机”。正是在这样的宏观背景下,港台商人奔赴内地投资、支援家乡建设的热潮一浪高过一浪,同时以慈善、寻根、认祖等为背景的海内外文化交流活动也滚滚而来,芬的日记中所提到的彭立珊正是这一时期的一个缩影。
彭立珊即今日为人熟知的著名慈善家余彭年,祖籍湖南娄底,20世纪80年代起即热情支援家乡建设。1981年起他先后捐资2500多万元支援长沙建设,兴建社会慈善福利事业项目20多个。1988年,余彭年购买了二十辆在当時相当豪华的大客车,创建了“立珊专线”,行驶在长沙火车站至湘江西岸岳麓山下10公里长的最繁忙交通线路上,时至今日仍在运行。芬的日记中提到的“彭立珊的专程车”应该正是余彭年创建的“立珊专线”。
我们还注意到芬笔下有意无意地留下的一些民生数据。对于物价,芬一直耿耿于怀,她认为“物价猛涨,决不是过去所憧憬所向往的生活”。1991年,马王堆的票价每人两块,再联系上文提到的南昌滕王阁,每张门票四元,对此芬认为“并不便宜”,这种态度还是建立在芬自身并不拮据的经济基础之上的。统计数据显示,1991年12月20日至23日,国家在昆明召开了十四省市生猪预测预报协作区例会,通报生猪市场总体趋势为“生产中稳中略降,购销持续平稳”。十四省市该年玉米的平均价格为每公斤零点六一元,大米每公斤一点零六元,北京猪肉集市价每斤三点一八元,重庆两元。(1992年1月8日《肉禽蛋》第一期。猪肉价格来源为当时商业部财会物价司提供——笔者注)对比以上数据,我们就会发现芬所谓的“并不便宜”其实很有道理,90年代国内日用生产资料供求还未完全放开,上海、新疆等部分地区诸如猪肉供应仍然实行凭票供应,当年10月28日国务院还在下发《关于进一步搞活农产品流通的通知》,要求切实解决农产品供应滞后的问题。由此可见经济繁荣一方面确实给民众带来了福祉,但因为发展畸形,“国退民进”,两年前“价格闯关”的后遗症并未真正消除,市场秩序时有反常,在工资水平普遍不高的情况下(1991年北京市职工工资平均月收入为二百三十九点七五元),一个景区的门票直追当时最基本生活资料的价格,惹来芬的皱眉和不满,已然存乎情理之中。
从芬及兄嫂在长沙停留五日的所有经历来看,作为晚辈的泽寰一直从开始陪到了结束,可谓毕恭毕敬,更有亲朋不辞辛苦前来看望,临走之际女眷又十分礼貌地赠送了礼物。这一方面固然因为他们阔别四十余载,此次见面对双方都显得十分重要,另一方面也能映射出一个传统家庭的尊卑关系。虽然从日记中难以准确推断出这些晚辈及亲朋与芬的关系,但他们对芬的尊敬以及长辈与晚辈之间的尊卑关系却一览无余。最能说明这一点的是在芬离开长沙的前一天晚上,“沙萍爱人李湘甫和永坚(二女儿)婿周志明约我们到他们各自的小家庭走一趟”,我们看到,这里的两位邀请者都是男性。从文本中推断,沙萍和永坚极有可能与芬有着某种直系或旁系血亲关系,但最终的邀请者却并不是这两位女性(血缘关系上她们与芬更为亲近)。这是一个十分微小的细节,却揭示了在以芬或者芬的兄嫂为核心的血亲家族中,宗族、男女之间的微妙关系。男性出面邀请宾客表面上代表的是女眷的意愿,但女眷毕竟在家庭关系中从属于男性,因而实质上代表的是整个家庭,也代表了对长辈的尊敬。这种关系,看似随意和不起眼,实际上却是层级森严和不可冒犯的,同时,它和芬的身份也是互相匹配的。这一细节能否作为20年前中国传统家庭结构的一个样板去看待,或许还需要更为确凿的证据,但它毕竟使我们窥看到了一个尚未遭受工业化和现代化彻底瓦解的传统家庭内部的秩序,男女有别,尊卑有分,真实而震撼。
1991年11月18日12时20分,天空万里无云,芬及兄嫂自长沙坐飞机前往昆明,在这座四季如春的城市里,她一共要待上297天,真正的旅居生活开始了。
“昆明好”
1991年11月18日下午两点零五分,芬和兄嫂一行抵达昆明。“在机场出口处,泽莹、志勇、泽敏、小波、娟娟、小淳淳早已在出口处等待我们。”(1991.11.18)随后,他们便乘坐泽莹单位的面包车前往哥哥家里,“在家里有小毅、世英、杨艳等已为我们准备好了午餐(饺子,面条)。大家一齐都聚在(客)厅里,笑声、讲话声不绝,真是热闹非凡,直到晚上快11时,他们兄妹才各自离去”。(1991.11.18)对于昆明,芬并不陌生。从日记的表述中看,至少六年之前,芬和丈夫春就来过昆明,同时并不排除六年之前他们还曾屡次到过昆明。
虽然芬在南昌的家里生活的十分怡然,身边也有她最亲的亲人——儿子和孙子,但这些并不代表她对于南昌这座城市本身的认同,在初到昆明后,她大凡购物、逛街,都会时不时地将昆明与南昌放在一起比较,而结论往往是昆明真好。
原计划早饭后上街购物,因时间晚了,改在下午午饭毕收拾一下即上街,径直来到正义路。谁知时间不巧,适逢正义商场盘点,还有另一个商店也盘点,这就只好去另外一个百货大楼。自我和春85年离开昆明后,这里确实有很大的变化,无论是街道或商店都有很大的改观。百货大楼物品繁多,玲珑满目。(1991.11.22)
中午世英来了,他又买来了葡萄,并洗净,午饭毕带着振宇的一件毛线衫一并去换大号的,没有想到竟能换到,看来昆明商店的服务态度比南昌要灵活些。(1991.11.27)
晚饭后三老和一小(“三老”为芬、兄嫂,“一小”为淳淳。——笔者注)到广场文化宫附近逛逛,这里的夜景确实美,喷泉与柔和的灯光看上去很协调,给人以朦胧温和的感觉……北京路经过改造、拓宽,加之明亮整齐的路灯,给人以开阔感,马路两旁高楼耸立,灯光灿烂,昆明确实越来越美丽,这些新建扩建的街道,给春城更增添了美丽。(1991.11.29)
下午三人又上街闲逛,(游览)东风路,穿心鼓楼至北站的改造后的面貌,昆明在前进,在不断改进和建设,各条大马路两边新建筑物大厦之类不断拔地而起。在昆明吃穿用一切都丰富,这里人是很幸福的。(1991.12.3)
下午快4点,哥称出去买菜,结果买了只母鸡归,毛已褪尽并开过膛取出了肠之类,只花0.6元的手续费,看来比南昌便宜。(1991.12.4)
城市面貌的变化、第三产业服务水平的提高、“屠宰费”的低廉,这一切,在芬看来,都是春城“美丽”、春城“幸福”的表现。虽然芬的结论不可全信,但有一点却可以完全相信,那就是在她所对比的种种“事实”中,处于“劣势”的那些“事实”必定给她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比如说,她觉得“昆明商店的服务态度比南昌要灵活些”,背后所隐藏的事实便是南昌服务业的态度“不灵活”,但是这些事实究竟是什么,却无从得知。不过,透过大的时代背景来分析,多少还是能找到一些蛛丝马迹。90年代是经济模式“激烈动荡、国退民进”的年代,在这一时期,私营经济大举扩张,并开始在日常生活领域扮演渐趋重要的角色,他们无论从经营模式还是服务模式上都在借鉴西方“顾客是上帝”的理念,不断用各种“精灵古怪”的营销模式吸引消费者的眼球,而众多国营单位依然抱残守缺,故步自封,享受着最后的“老大哥”地位。根据当年《中华工商时报》的一份报道:“国营、个体的摊位泾渭分明,前者的受摊人缩着脖子,躲在柜台后面,一副十足官商作风,个体练摊的则又是叫卖,又是拿着样品比画,热热闹闹地吸引绝大部分的顾客。在刺骨寒风中,个体练摊的照旧天亮出、天黑收,而国营的推销员却按部就班,实行八小时工作日,若要延长营业时间,就涉及奖金,加班费,牵一发而动全身。”我们无从得知,让芬觉得“服务态度灵活”“屠宰费便宜”的那些商家是不是天字号的“国营商店”,但能够肯定的是,在这些对比的背后所存在的那个“劣势”的“隐性事实”一定与数量众多的“国营商店”有着某种必然的联系。
同时,昆明之所以让芬感到舒适,可能还与另一个重要的事实有关:在即将到来的1992年,昆明将会举办第三届全国艺术节,这是一个全国性的盛会,无论从经济还是政治层面,都受到了官方的极大重视。
第三届中国艺术节
芬的日记中第一次提到“第三届中国艺术节”是在11月26日的日记中:“志勇他们政协委员去检查工作,为迎接第三届艺术节,所要求的重点工作共272项,全天在外,中午在高级饭店吃饭。”(1991.11.26)志勇是芬的侄子,作为这个大家庭中的一位“民主人士”,他亲身参与了这一盛会的筹备工作,同时,也因为自己是为艺术节的“一分子”,而使得芬及其他家人在日后得到了看得见的实惠:
下午志勇回来后,催促早点做晚饭,饭后可去大观楼欢看花灯,即《春城灯展》,如自己掏钱,门票白天3元,晚上5元,但志勇已经和有关人员讲妥,可免费进入……重点是电子化的湖上灯,喷水灯犹如出水芙蓉,新颖,别致,各种造型,巧夺天工……回来时路过东风路,百货大楼和正义路等高大楼房都挂满了“满天星”和彩灯,照得通街光亮耀眼,犹如白昼,把春城装点得绚丽多姿,更加美丽。这一切都是为了迎接明天第三届中国艺术节。(1992.2.17)
如芬的日记所记载的那样,第二天便是第三届中国艺术节的开幕式。但芬当日并没有亲往开幕现场观看,志勇的“权利”也没有“讲妥”有关方面为这一家人行个方便,和大多数普通人一样,开幕式当日,芬和家人聚集在电视机前面“欢看由万里揭开艺术节的序幕,李铁映致开幕词。鸣礼炮五十六响,各族献上各族的吉祥物,各民族的组舞开始,犹如百花争艳,最后为一百六十人组成的京剧大军作为各民族的压台舞,随后是云南各地少数民族的舞蹈,都各具民族的特性”。(1992.2.18)
这就是芬所经历的第三届中国艺术节。对她而言,艺术节并不是这一年生活中的大事,但对于她所旅居的这座城市而言,却是一件实实在在的大事。根据今日可见的一些记录,当年的第三届中国艺术节被官方最终定调为高扬“‘团结、繁荣、进步的旗帜,以鲜明的民族性、广泛的群众性,融文化、经贸、科技、旅游于一体,集中展现了中华民族丰富多彩的文化艺术,生动体现了我国各族人民在社会主义祖国大家庭中团结奋进的精神风貌,是五十六个民族共同欢庆的盛大节日,是各族人民大团结的盛会,是云南省最具民族气氛的一次规模最大的民族艺术活动”。从这些表述中我们可以看出,当年的艺术节规格的确非同一般。个中原因,则与90年代整个中国的时代大环境密切相关。
两年前,中国成功举办了北京亚运会,极大地增强了国人的自信心和民族意识。随后几年,中国拉开了举办各类“极富特色”的公共节庆、赛事大幕,各种规格不一、大小不等的比赛、运动会、艺术节、交流会遍地开花,从城市到乡村,一次又一次地刺激着人们的眼球。这些活动,一方面增进了区域经济交流,对于商业的推动和发展功不可没,另一方面也由于各类活动质量参差不齐,导致了众多公共资源被浪费或变相地牟利。而作为当时影响力极大的“中国艺术节”显然给昆明带来了巨大的好处。这一点,在芬的日记里也能看得出来——就在当年,昆明借助“艺术节”的难得机遇大搞城市建设,芬所感受到的“昆明在前进,在不断改进和建设,各条大马路两边新建筑物大厦之类不断拔地而起”,便是事实。
只是这届艺术节是否给普通民众带来了真真切切的实惠,便不得而知了,唯有不爽的是,芬的那位侄子在当日检查完工作后,去了“高级饭店吃饭”,从语气与用词上揣测,芬对此多少有些不快,不要忘了,她可是一位“老愤青”。
家书抵万金
二十年前的中国,电灯、电视对于普通的城乡家庭而言,已经不算什么新鮮的东西了,但电话却迟迟未能像前者一样迅速普及,至少像芬这样的丰裕之家,还没有私人电话可用。在这种境况下,书信便在个人、家庭、社会组织中扮演了极其重要的作用。
芬知书达礼,她自告别长沙到达昆明之后,便一直与远在南昌、苏州、上海、北京、长沙等地的亲人朋友保持着频繁的书信往来。在这些书信中,有的是礼节性回复,比如在达到昆明之后,芬便写信给长沙的泽寰,告诉他们自己已平安抵达,虽则客套,但在一个通讯极不方便的年月里,这样的回复相当重要。
芬在昆明的第一封信写给了长沙的泽寰,此后她肯定还给远在南昌的儿子环写了信,但具体是什么时候,芬并未在日记中说明,只是12月5日,她收到了儿子环的来信,在这封信里,令她感到高兴的事情很多:
下午接到环寄来的信并附有广文给奶奶的信,看后大家都为我们高兴,特大喜讯有数桩:1.雅年调到无链公司,具体工作待分配;2.院里派工人将各户的铁门铁窗刷了油漆;3.环从单位请几个民工将各室的墙壁粉刷并漆了墙裙,这工程真庞杂,真不容易,也真够他俩累的,够辛苦的,应待会嘉奖;4.他们在百忙之中还为我洗被钉被,这是雅年的功劳,并感歉意和谢意;5.广文有所进步,领到数个奖励的本子;6.燃气管道及仪表都已装配齐全只待送气。(1991.12.5)
儿子将家里装饰一新,儿媳有了更好的工作,孙子也进步了,各方面的生活都在改善。作为一个年近古稀的老人,还有什么比这更令她感到宽心的?更重要的是,这些事情势必得到周围亲朋的羡慕和称道。五天以后,芬便给环写了回信,第二天,又给“苏州嫂和成妹”写信,没有写完,第三天早上又继续写。直到12月13日下午,芬才前往邮局,寄出了给儿子环及苏州亲人的信件,信中究竟说了些什么,并未提及。12月15日,整个大家庭在哥哥的家里聚会,芬自侄女泽莹处得知,“本周星期二环和她通话,得知雅年干总务工作,每天左院内车,倒方便”。(1991.12.15)泽莹和环——表兄妹之间的“通话”借助的是“共用资源”,想象一下,如果没有这次“通话”,芬若想得知儿媳雅年工作变动的具体情况,至少得等到环的下一封来信。
在旅居昆明的日子里,芬在日记中提到“写信”二字的,就高达三十多处,光是买信封,每次少则十个,多时则一次买二十个。虽然大多数情况下,芬对写信的事情都一笔带过,没有详细罗列信中内容,但可以推测的是,这些来来往往的信件,必然和芬的日记一样,尽是些家长里短,嘘寒问暖之事,无所不微、无所不及,这一点,应该和芬谨慎持家、严谨细致的性格一脉相承。
“家书抵万金”,在那样一个“信息革命”远未到来的年代里,芬和千千万万个中国人一样,都是靠着一封封贴满各种邮票和盖满邮戳的书信来维系彼此感情的。
居家生活
总体来看,芬旅居昆明将近三百天的日子里,生活可谓平平淡淡,跟居家日常没有什么区别。在南昌的时候,芬每天的主要工作之一是带好孙子广文,到了昆明,她每日必不可少的一件事情同样是照顾孩子——志勇的女儿小淳淳。但是芬的性格一向是属于严肃的那一类,她不喜欢不听话的小孩,在一则日记里她这样写道:
整个上午都陪着淳,上午她就要穿短袖,奶奶(指芬的嫂子——笔者注)不同意,她就坐地哭闹,别人给台阶下,她执意不起来,这孩够犟,这是我见的孩子中最犟最任性的一个,实在有点看不过去,就是缺“打”!(1992.4.30)
看到这一段日记,笔者也有些哭笑不得,觉得芬多少也有些“孩子气”,因为对一个小孩子而言,她懂得什么是“台阶”呢?用一个大人的眼光的去要求乳臭未干的孩子,是不是太苛刻了呢?
除了照看小淳淳,日常生活中最爱做的事情之一就是打麻将。在芬的日记中,麻将有着各种各样的称呼,一会儿是“围城”“围长城”,一会儿是“修长城”“筑长城”,一会儿又成了“搬石砖”,称呼之多,实在令人眼花缭乱。
麻将之外,芬毕竟时时刻刻都在享受着作为一个客人应该享受的待遇。在近一年的旅居生活里,芬在各位亲朋的陪同下,隔三岔五上街购物、饭桌上三菜一汤顿顿不缺自不消说之外,还游览了几乎所有的昆明市知名景点。如1992年3月3日,芬和嫂嫂一起去参观了省博物馆,3月16日游览了圆通公园,观赏了樱花,芬在日记中写道:“我能基本上辨识樱花、海棠以及桃花,此也是一大收获。”(1992.3.16),3月22日芬于哥嫂“三老“商量好次日去游览皇殿山,果然如约。当日的日记写道:
我洗苹果,并将水壶沏好茶,整装待发,吃完面条已近10点,乘10路车……到皇殿山脚下已11点20分,我们顺公路爬上山,到皇殿已11点50分,太和宫皇殿较之八五年,除殿周栏上外,无甚改变。可是又开辟了一些新游览区,如钟楼,明朝永乐大钟建起了塔式楼,铜钟吊装在楼顶上,钟高3.5米,直径6.7米,重量14吨,属国家重点文物保护,其他如杜鹃园、菊花园、鹦鹉园、水景园,这些我们都走到了,只可惜,艺术节后茶花盛开期已过,未得进入各园观赏盛景,回来路经一、二、三天门下山,在停车站等车。(1992.3.22)
4月13日,游览了悬华寺:“这里并無寺庙的特点,既无神仙佛像,又无和尚(过去有),中间大都为庭院式的公园,有亭台和迂回的长廊。”(1992.4.13)5月2日,又游览了海埂公园,芬在归来后的日记中写道:“首先观光傣族村,脱鞋上傣族楼,民居楼,风情楼,波水亭等,在休息亭吃些水果又继续游,这些傣族村的突出建筑物即风情塔,为白色塔,周围有银色铃,主塔四周有40个小塔,龛有金色小菩萨,塔尖有银铃,风吹玲动,丁当作响。在此留影随后又来到白族村,(由)牌坊门进入白族村,参观了扎染刺绣,由于时间的关系,其他仅看看其楼外观未入内,这里的标志有三塔,在此都留了影。其后就步行到海埂,看到滇池壮观的外貌,对面有西山的全貌,滇池最宽广处望不到边,像是浩瀚的大海,即所谓的‘洱海银苍。海埂公园面积虽不大,但也颇别致。逛完了公园正准备上公路等公车,广播传来有去大观楼的驳船,正好上船。既游览了滇池又可上船歇脚,又免去站等公交之苦,真是一举三得。大家都满意,乘船游览滇池约一个钟头,到大观楼时正门已关上,改走侧门,到家已近8点”。(1992.5.2)
到6月12日,芬和嫂嫂又游览了龙潭,但“潭水有一个干涸,另一个很脏,无甚值得观赏,总的印象不及85年时所见,沿途车多灰大,得不偿失”。(1992.6.12)及至7月和8月间,又参观了石林及筇竹寺。从1992年春天到夏天,对芬来说可谓一段相当不错的“优游岁月”,大凡她仔细游览过的景点,都会仔细记述,并不时发表一点零星的意见。从这些经历来看,在兄嫂家中,芬的确得到了“高规格”的待遇。
芬是一个人缘极好的人,她在家庭中能得到晚辈的尊敬,也能处理好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在家庭之外更是一个受人爱戴的长者形象。但是,人无完人,总有一些令她感到尴尬的事情,这便是她与嫂嫂的微妙关系。
虽然芬在心理上一直视兄嫂如父母,但芬毕竟是旅居在兄嫂家中的客人。哥哥自然会对妹妹多加照顾,但嫂嫂未必会恭恭敬敬。婆媳、姑嫂向来就是家庭中最为复杂的人际关系,况且嫂嫂要对付这一大家人的饮食起居,随着时间的推移,难免会因为“多一双筷子多一张嘴”的事情产生不快。所幸的是,不管怎样,芬都没有与嫂嫂发生直接的冲突,仅仅是一种心理上的紧张和敏感。“我们先吃,嫂边吃边埋怨,气越来越大,正好志勇碰上了晦气,又争吵不下。最近这些不愉快的情况时有发生。我重新考虑这种情况,我似乎不宜久留”。(1992.2.22)芬在此所说的“这些不愉快的情况”究竟所指为何,日记中并未详细说明,但从日后姑嫂间的关系变化来看,应该与家庭用度开支等问题有关。因为这件事之后,嫂嫂曾为芬买过两盒人参蜂浆,芬当即表示“白吃还不算,再吃营养让他们破费,岂有此理”!(1992.4.25)看来她十分明白这其中的道理,后来儿子环又专门托亲戚给芬带来现金一千五百元,芬表示“这样手头就更宽裕些,支配就方便多了”!(1992.7.3)从这些零星记录来看,芬对涉及钱物方面的事情极为敏感和小心,她虽然住在自己的亲哥哥家里,但在经济上也没有要依附他们的打算,而是“自己支配”,这其中的奥妙,恐怕与嫂嫂这个当家人有莫大的关系。
更为微妙的是,在芬写及淘米烧饭之类的日记里,有两则写得极其隐晦,而又无一不与嫂嫂有关:
“我在家淘米挑米,嫂临出门关照我不要先煮饭,也许怕……”(1992.5.27)
“下午临吃饭前泽莹三口到,结果嫂又赶紧加菜,幸好饭还有多,否则……”(1992.6.28)
在芬的日记里,极少会在一则日记结束后用省略号,但以上两处却是例外,而且都涉及了“饮食”“口粮”的事情,那么,这些被芬省略掉的内容到底是什么呢?是故意的,还是无意的,是否嫂嫂有嫌弃芬的意思?这一切,因为这两个省略号,而变得格外意味深长,引人揣测。
最有意思的是,嫂嫂有一段时间里,似乎十分喜欢包饺子,而芬恰巧因为身体原因不能吃饺子,于是在芬看来,“上午嫂又准备饺馅的佐料,晚上可能要吃饺子,果然如此……夜里(上床后)胸腹鼓胀难忍,怀疑是他们的面和得太硬,吃后总感腹胀,因此每吃面食我总不敢吃饱”。(1992.6.3)姑嫂之间的这种微妙关系,使得芬十分敏感,虽然自己的身体不适合吃面食,但身为客人,不方便言说,只能忍受腹胀之苦。但从另一个方面去推测,作为嫂嫂本人,难道对芬的身体状况一无知晓吗?似乎也没有这种可能性。那么多人吃饺子,是否算是对芬的“另一番款待”呢?谁也不知道。
所有微妙的“太极”,也只能到此为止。哥哥虽然不怎么管家里事,但他毕竟是一家之主,没有人敢挑战他的权威,芬有哥哥“罩”着,虽然有些微小的摩擦,终究也是一笑了之。况且对于阅尽世事的芬来说,处理这么一点人际关系,还是没什么问题的。
除去这些,还有一点便是晚间观看足球赛。我在整理这本日记时,感受最多的是芬的严肃和对于家庭的责任,但无论如何也想不到她还是一个球迷。在芬的日记中,最早提及观看足球比赛是在1991年11月25日:“晚饭后,看足球赛。”——仅仅七个字。而到了次年6月22日,却因为看欧洲杯比赛而破天荒地熬夜:“晚饭后除看连续剧外,欢看欧洲足球半决赛,瑞典VS.德国,后者将进入具塞资格及冠军赛,看到12点才结束。”(1992.6.22)第二天晚上,又继续观看:“晚上嫂早寝,我和哥欢看欧洲杯足球赛Netherland VS. Danmark,结果出人意料,后者取胜与Germanny争夺冠军赛,直看到快一时才结束,最后加时两方点球,丹麦多一分即五比四比取胜。”(1992.6.23)四天之后,欧洲杯总决赛拉开战幕,芬丝毫没有错过这一盛况,并用日记做了一次赛事直播:“昨晚欢看欧洲杯争夺冠军赛,即Danmark VS Germanny,结果丹麦以二比零取胜,这是所有人都不曾料到的,过去不为人知的丹麦竟能打败各强而名列前茅!最近三次看足球赛,夜里都久久不得入睡,难道是兴奋吗?也许是注意力过于集中所致。”(1992.6.28)
时隔20年,我已经很难想象在那个物质生活并不丰裕、精神生活也不丰富的年代,当一个风烛残年、身体时时被不大不小的病痛折磨着的老人守在电视机前面,熬夜观看充满激情和梦想的欧洲杯时的情景,我也无法考证当年的芬,对于“丹麦”这匹黑马到底有多少了解,她是否知道在本届欧洲杯上,丹麦不仅赢了比赛让“所有人不曾料到”,同样不曾料到的是,丹麦居然是在比赛的最后一刻钟里接替了因巴尔干危机而被禁赛的南斯拉夫,如果没有这一戏剧性的变化,丹麦恐怕做梦也不会将德劳内杯捧进怀里。更加戏剧的是,20年后,南斯拉夫不断分裂并最终成为一个过去式,足球和政治一起成为了历史。假如20年前的芬坐在电视机前能看到这些,她又该做何评价呢?世事如棋局局新,任何历史都不能假设,也无法假设。
此去经年
芬在昆明旅居将近三百个日夜,但从日记来看,如果有合适的时间,她应该会早一些回去。在一则日记里她记述一位自昆明去上海南京等地的亲戚,因为未能提早告诉她,否则便会与这位亲戚一起回南昌去,在她看来,“又错过了一次良机”(1992.6.21),那么以此判断,此前她应该还动过提早返回南昌的念头,只是机会不太合适。1992年7月,儿子环来信说南昌家里的亲人大约七口人差不多在8月份都要来昆明,其中包括环、广文、雅年还有另一位小女孩莎莎,计划游览一番之后陪芬一起回去。芬当即考虑到这么多人的吃住问题该如何解决,与哥哥及晚辈商量,结果没有一致的意见,此后芬的日记中便没有再提到此事,只是于八月份返回时孙子广文已经陪在了奶奶身边,南昌的亲人在何时来到了昆明,来了几个人,芬的日记中并未提及。
1992年8月23日晚上九点,芬带着孙子广文及其他家人,离开昆明,踏上了归途。蹊跷的是,在走出哥哥家的楼道时,居然不小心摔了一跤:“从他们家楼上下来,穿过过道时因灯光暗淡且避光,□□□□,跌了一跤,左腿膝头摔伤,虽表面无伤破,但筋骨似乎受伤,有痛感。就此别了春城。”(1992.8.23)
“跌了一跤”这个看似不起眼的事实却给我带来了莫大的伤感。这可能是芬此生最后一次去昆明,也是她最后一次别过春城,这一跤跌得不偏不倚,正好跌在离别之际,它多少有些像一个预言:“此去经年,应是良辰好景虚设!”芬这一年的旅居生活到此结束,日记也即将到了末尾,对于她日后的生活,我则无从得知。
在芬留下的这四百余篇日记中,几乎没有一篇关乎“宏伟叙事的场景”,也不像诸多名人日记那样,读来全是历史性的时刻,恰恰相反的是,它是一部普通人的最普通最平常的“流水账本”,不过记载了一个六旬老妪寡淡无奇的晚年生活。纵览通篇日记,最为常见的词汇是“洗澡”“睡觉”“吃饭”之类,我甚至在思考,如果有一天我能将芬的这些日记全部变成重新整理过的文本,那么我极有可能会给她冠以“日常”之名。在我看来,这正是这本日记吸引我的地方:它用最朴实的语言,展现着一个普通人的内心,她的喜怒哀乐,她的悲欢离合,她对于过去、现在、将来的种种看法,一切都是那么原生态,一切都像一个刚刚从浴缸里走出来的人一样,不着一物,身体发肤挥散着自然的本性。
历史,不过是我们一代又一代人的经历,从诞生到死亡的过程。
云從龙
生于1984年,甘肃灵台人,现居江西南昌。自由撰稿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