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瑶菁
昨夜梦见去莫干山。明明是走了那么多年的路,却怎么也找不到,又着急又伤心。突然走到一棵金钩子树下,看到三三在捡地上的金钩子,就和她一起吃起来。这些金褐色的小果子清甜饱满,真是高兴得不知怎样才好。
我大概是想那座山了。
故乡是莫干山南面山坳里的一个小村庄。三三是住在我家隔壁的女孩,我俩从小一起长大,整日无事,两个人便满山疯跑。清晨听到竹鸡的叫声,就知道掘兰花的时节到了。几场春雨后,采茶女人会从很远的地方来到这里,穿着花衬衫,戴着竹斗笠,一边热热闹闹地说着话,一边双手像小鸡啄米般采下茶芽。到了能挑块布在弄堂里洗澡的时候,就该去摘覆盆子了。再热一点儿呢,三三的爸爸就会把自家地里刚摘来的西瓜泡在山泉里,让我和三三一人一半,用小木勺舀着吃,那冰爽是世间所有的冷饮都比不上的。等到芦花荡的绣球花凋谢一地时,我们就去林子里拾柿子。脸上糊着的柿泥还没揩干净,芋艿已经在灶膛里煨着了。到了第一场雪使竹林变成白茫茫一片时,剑池旁的水崖上结满冰棱,我们便把它们想象成干将莫邪铸成的绝世宝剑。
那时候,要到镇上去,也要从莫干山走。我和三三跟在爷爷后面,一心想去荫山街上吃麦芽糖。爷爷每次都会指着竹林里那些老别墅说这是易娘娘的,这是白经理的……他还说,外人听闻这高高的山上竟有一条街,总觉得很新鲜,于是他又讲起荫山街的来历:从光绪皇帝那时候开始,先是外国人,后来是上海、杭州的头面人物,陆续来到我们这个清凉避暑的胜地,修起别墅、教堂、泳池、球场,山就这样热闹起来了;那时候,山上称东西都论磅,上海买得到的,荫山街都有;村里小猴子的太爷爷会讲英语,因为在山上的教会学校念过书;红梅的太奶奶开了个洗衣店,把一篮篮从来没见过的奇怪衣服挂满竹竿,西服、洋装、开着叉的旗袍;外国姑娘游完泳,只穿那么点衣服就敢上街;小孩子们最爱吃源泰杂货店里的雪糕,游完泳,就坐在凉棚下大口吃着……
那莫干山的黄金时代,对我和三三而言,遥远得像一个模糊不清的旧梦。而真实可触的,是他们留下的那么多有趣的老房子。夏天一过,我们小孩子的山中冒险就开始了:走完数不清的石阶去牧师别墅数那些精美地砖;挤在高大的聚会堂紧闭的门前模仿童话书里的样子祈祷;在飞檐挑角的花厅里捉迷藏;看松针从老松树上打着转悠悠飘下……蒋介石和宋美龄是不是真的在松月庐的半月形露台上跳过舞呢?张啸林公馆前的铁笼子里养的到底是老虎还是白鹤?我们怀着好奇,想象着所有在这里发生过的故事。我和三三最爱跑去山中最老的贝勒别墅,住在那里的老奶奶会请我们喝泉水煮的茶,一遍遍述说以前的热闹。日光从梧桐叶间漏下来,落在嵌了竹片的土墙上,落在老人的白衬衫上。
早已故去的老奶奶不会知道,莫干山又开始了它的好时代。游人从各地赶来,在老别墅里体会旧时风情。外国人纷纷在此定居,开设咖啡馆和旅馆,莫干山还被美国的报纸称为全球最值得去的45个地方之一。山下的幼儿园里,开始有了金色卷发的外国小孩,他们和本地孩子一起咿呀学说中文和英语。
搬家后,我和三三各自忙着上学,忙着长大,渐渐地失去了联系。有一天翻读《全宋诗》,突然被其中的一句打中了心——“愿求屋上一青山”。我只希望住在简单的屋子里,抬起头来,可以看到那座山。时光流转,山自安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