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所同
庄子在濠上观鱼,正是初夏,阳光强烈,他戴着一顶宽边的草帽。那顶草帽有多种用途,既可以戴在头上遮太阳,又可以拿在手里煽风,也可以垫在下面坐在路边的土坎上。他那顶草帽与众不同的地方,还在于不是两淮平原上农人们惯常戴的那种金黄色的麦秸草帽,而是青色的,由蒲草编成的,显得格外招眼和时髦的那种。他的朋友惠子也戴着帽,是很平常的那种。他们俩相互看了一眼,都笑了笑,相互也都明白了对方的笑的含义:庄子想说他的朋友像个稻草人,惠子觉得庄子像只刚从草丛中钻出来的绿冠草鸡。接着他们就看那濠中的鱼,看得很投入,庄子情不自禁地说:哎呀,鱼真的快乐啊!惠子说:你又不是鱼,怎么知道鱼快乐呢?庄子看了惠子一眼,说道:你不是我,你怎么知道我不知道鱼快乐呢?惠子有些神秘地笑了笑,带着几分滑稽。
这是几句很普通的话,但这些话让后来的人们觉得奇怪和新鲜。奇怪和新鲜的东西总能激发人们的好奇心,然后就顺理成章地成为哲理或艺术。庄子和他的朋友都是极为散淡的人,他们压根儿没想到,就是那几句简单的对话,竟然在几千年后,还被人们传诵,作为构筑他们思想框架的主要材料。要是他们知道了,肯定会大笑不止。历史往往就是这样,重要的、核心的、真正有益于后人的东西,总被淘汰、遗忘或是销毁,而一些鸡毛蒜皮的东西却被留下,并且充作神圣的经典。譬如就庄子这个人而言,应该留下来的倒不是只言片语的对话和杂感,而是顶青青的蒲草编的草帽。因为他真正的思想在那上面,在每一根蒲草的纤维上面。
这当然是几千年前的事,现在庄子还在那地方,就是他曾经观鱼、做梦的后来被叫作蒙城的地方。庄子祠与其说是他的香火祭祠,不如说是他精神和思想的庄园。鱼和蝴蝶好像还在各自的状态之中,但此鱼非彼鱼,此蝶亦非彼蝶,都是些后来的变种!庄子还是那样,悠闲散淡,梦幻而多思。他当然是以雕塑的方式出现的,一张稍稍苍白而修长的脸,手臂和腿较长,服装似乎有点儿不伦不类。但他确实是庄子,是那个用绿色的蒲草帽遮着脸,躺在草地上睡觉和做梦的人。他的悠闲散淡的人生态度,甚至让女人也不敢走得太近。
庄子端坐着,膝盖齐齐地并拢,双手搁在上面,旁边好像还有一柄葵扇。我发现少了件东西,是草帽。草帽是乡野里的东西,民间的东西,也就是说是庄子那时候作为散淡文人的东西。后来他成为圣哲,人们便顺理成章地认为应该与那顶粗糙的蒲草帽无缘了。人们总爱犯这类的错误,总不过是以想当然代替本质。其实,就在淮河两岸,以及更多的地方,那种蒲草帽已经很多了,庄子因此有些高兴,因为蒲草帽罩着的那些头脑里,多多少少都有些活着的鱼和蝴蝶。时间改变了许多东西,而草帽的功能没有改变,有些人戴在头上遮太阳,有些人拿在手里煽风,有些人垫在下面坐在土坎上……
蒲草帽依然是青色的,像大平原上青青碧碧的草,也像一个个孵化原始思想的青色鸟窝。
(选自《最真最感动:涤荡心灵的名篇佳作》,有改动)
品读赏析
“子非我,安知我不知鱼之乐?”这是多么精辟的回答,也是广为流传的千古佳话。文中,作者旁征博引,谈古论今,引述庄子的事例启发今人思考,意味蕴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