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怀宏
1935年春天,红军长征后,留在中央苏区的瞿秋白被捕。年仅36 岁的他,在狱中写下《多余的话》,之后不久即从容就义。
瞿秋白最后的遗言是难得的心里话,是20 世纪革命文献里罕见的一篇内心独白。他曾是中共中央政治局委员,一度主持过政治局,是中国共产党的最高领导人。他自认为他不是一个“政治的动物”,政治能力薄弱,担任政治领袖是一个“历史的误会”,是“使犬耕田”。在骨子里,他是一个旧时代的“文人”,是一个会读书的“高等游民”,这种“文人”,是中国传统社会的“残余”,再过十年八年,就不会有这种“知识分子”。他说,他是一个“怯懦”的书生,杀一只老鼠都不敢,而其真正的怯懦,更在于缺乏政治上的自信,没有为自己的见解奋斗的勇气,经常觉得对方说的话也有几分道理,熟谙孔夫子的忠恕之道。
担任第三国际领导人的布哈林曾经批评他:“你说起话来,总那么客气,不是‘或是’就是‘也许’。”
瞿秋白说,他有许多典型的“弱者的道德”:忍耐、躲避、讲和气,希望大家安静些、仁慈些。故此,他觉得自己在政治舞台上,只是扮演一定的角色,毕竟不是自己的生活,不是自己真正的家。他早已感到精力疲惫,十分厌倦,希望得到一个哪怕是“永久的休息”。
瞿秋白痛感自己的政治生命早已结束,自己是一个政治舞台上的“多余人”。“多余人”,是19 世纪俄罗斯文学中出现的一种人物类型,从普希金笔下的奥涅金,到屠格涅夫作品中的罗亭等,都被视为“多余人”。他们被认为是思想或观念表达的能力有余,行动的能力不足,相对于那些坚定的行动者,比如政治家,乃至于一个渴望行动的组织和社会来说,就显得“多余”。
历史上的少数精英,或可分为两种,一种是“观念的人”,比如思想家、哲学家、艺术家等;还有一种是“行动的人”,比如政治家、宗教领袖、军事家等。“观念的人”对观念、思想有很强的感悟甚至创造能力,但也常常思想复杂,从而影响到行动的果决;有的又可能有一种思想的洁癖,为了捍卫自己的理念,不肯做出任何妥协。
而“行动的人”,往往基本见解一旦形成就坚定不移,敢于斗争而又善于妥协,不害怕弄脏自己的手,也不害怕流他人的血。
另外,辨别“观念的精英”与“行动的精英”,可能还有一个性格特点的标准:对于那种能够直接掌握人和影响人的政治权力是否有强烈的欲望。不论是瞿秋白,还是在他之前及之后担任过党的领袖的前清秀才陈独秀和留美学生张闻天,看来都还有较多的知识分子脾气。他们对于政治权力,似没有很强烈的欲望。这种最高权力,往往像是送上门来的,即使得到它,他们也似乎没有牢牢把持住它的强烈意志和欲望。
瞿秋白看来更是相当典型的“观念的人”,而非“行动的人”,他不是一种思想观念的固执者,而是一个深具怀疑精神的人。同时,他又具有艺术家的气质,也是古代“读书种子”的后裔。传统社会曾经是这种读书人的天堂,20 世纪则成为他们的地狱,新的时代和社会,不再需要这种传统的士大夫文人。
为什么瞿秋白一度进入政治局这一党的权力中枢呢? 毕竟他还是一个认真刻苦做事、包括认真演好自己角色的人。他属于到革命以后的俄国实地考察和留学的最初一批人,他虽然自认读马列的书不多,但比其他党的领导人,还是读得较多的。
更重要的是,早期的中国共产党,是以宣传鼓动为中心,而不是以武装斗争为中心,“没有革命的理论,就不会有革命的运动”。所以,“观念的精英”在一个动员时代的早期,还是显示出一定的优势。但是,他们很快就要被“行动的精英”所取代。具有卓越的组织领导能力、行动果断、善于和三教九流打交道的人,将占据上风。比较好的一个办法,也许就是各种人各得其所,就像瞿秋白所说的:“为什么每一个读书人都要去‘治国平天下’呢?个人找一种学问或是文艺研究一下不好吗? ”
鲁迅是瞿秋白的挚友,曾手书“人生得一知己足矣,斯世当以同怀视之”,表示他对瞿秋白的欣赏。瞿秋白的文学著译相当精彩,若有机会专心文学,又假以时日,未始不能取得如“郭鲁茅巴”之一所取得的文学成就。瞿秋白说,虽然他觉得自己枉费一生精力在自己所不感兴趣的政治上,但“也不觉得后悔”。我们好歹得爱自己的命运。
《多余的话》 主要是对自己政治生涯的心灵交代和自我解剖。瞿秋白在临死前,思考了更深一层的灵魂问题,他在狱中赠给一位医生的照片上写道:“如果人有灵魂的话,何必要这个躯壳? 但是,如果没有的话,这个躯壳又有什么用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