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永波
一大早就打开电脑,等待词语现身,一上午过去,硬是一个字也没有写出来。逝者已矣,可能我们写下的任何文字,都已经是无谓的了,仅仅是为了活着的人自己而已。
算起来,和丹妮大姐相识的年头不算短了,大概是我1986年大学毕业回到哈尔滨后就建立了联系,可能是通过书信,真正见面,我记得还是为了杨于军的诗被抄袭的事情。我当时年轻懵懂,没有什么社会经验,直觉上感到丹妮应该是个可以与之商量此事的人,于是,我冒昧地去了当时设在工厂街一栋老房子里的《诗林》编辑部。与丹妮姐算是初次谋面,记得大姐当时劝我不要追究抄袭者,宽容为怀,给我的印象十分稳重温暖。丹妮的名字在那时的我看来,很是洋气,让我想到女英雄丹柯。哈尔滨人整体上确实洋气,斯拉夫文化的影响很深,在生活方式和写作向度上,都比较洋气,甚至非常前卫。
《诗林》最早发表我作品是在1988年,那时我已经在《草原》《飞天》《诗歌报》等有广泛影响的报刊发表了一定数量的诗歌,即便如此,我依然习惯于将自己当做是《诗林》扶植起来的本地作者。说起来还有个可爱的小故事,我在大学临毕业时,给1984年刚刚创刊的《诗林》主编巴彦布先生写了封信,信中称我要回到家乡,与大家一同振兴龙江诗歌。巴老师当然没有回信,这信显得多么年轻气盛啊,虽然为家乡文化事业添砖加瓦的用心是美好的。我素来不与编辑主动联系,甚至不与任何“有用”的人物来往,去《诗林》编辑部算多的,也大多是一大帮诗人去,我跟着,也不爱说话,不引人注意。那时暗自发奋,“在不与任何人交往的情况下,走出自己的天地”。现在,我依然保持着这个独立的品质,好,也不好,都是性格使然。
后来年纪渐长,尤其我南下执教、离开家乡之后,每次回去,总要和元正一起与丹妮姐聚聚。2004年我考上文艺学博士时,丹妮姐特意请其父陈昊老师和姐夫为我写了祝福庆贺的大字,我一直挂在陋室墙上,直到博士毕业才摘下来。可能是觉得“鸿鹄之志”云云并不符合我的情况,又或是怕落灰,去年春节兴起,又找出来挂在墙上励志。2007年我找工作弄得焦头烂额,丹妮姐曾两次打电话给元正,关心我的情况。这些事,也是后来元正告诉我才知道的。这些细节,一再显示出丹妮的人品,她总是不温不火,不紧不慢,心平气和,做人为文,都是如此。我相信当代中国诗人中,受惠于丹妮和这本《诗林》杂志者,大有人在。
作为编辑,丹妮亲手编发了大量好诗,尤其范震飚先生任主编期间,这个小开本的诗刊,居然能用大量篇幅发出欧阳江河、芒克和我的那些几乎没有可能在任何地方呈现的长诗,我的《父亲挽歌》和《新生》(即《炼金术士》选章)都是在这里发出来的。刊物的风格与编辑的性格有关,丹妮姐的公允持重,也在很大程度上决定了《诗林》是一本能够时有好诗、质量均衡、兼容并蓄的刊物。
人的记忆不可靠,记忆更多的是一种选择和建构,记忆并不能简单地等同于历史本身,历史也许根本就没有真相,正所谓“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我和丹妮姐的交往,几乎没有留下什么太多的回忆,但在我生命深处,她的人和她的作品,都已经是不可让渡不可分割的一部分,是我的一份乡愁。
丹妮姐退休后移居北京,与丈夫结束了聚少离多的两地生活,从她后来写的日记和随笔中,我们约略可以感受到,她并不适应在北京的生活,而是思乡之情日渐浓烈,每年总盼着儿子放假,能够回哈尔滨。这一点,我深有同感,也心有戚戚。我们这些漂泊异乡的游子,每见到故乡的一点消息,见到来自故乡的旧友,甚至电话中听到乡音,都会感到格外安慰和激动。
文如其人,文本和人本虽然不大可能有线性的关系,但是作者的性格、修养、理念,都会或隐或显地反映在文本之中,留下淡淡的挥之不去的气息,也是创作风格得以成立的一个重要因素。丹妮作为优秀的女诗人,她的诗歌中没有上世纪八十年代到九十年代盛行的女权主义色彩,她不极端不张扬,她委婉内敛,即便在处理重大主题时,依然保持着优雅淡然的风度,这便是性格的作用。她善于从日常生活不为人注意的细节中发掘出诗意,散射出哲理,而难能可贵的是,这哲理并不咄咄逼人,往往都带有自省的意味,是分享,不是宣谕。作为在佛学中浸淫经年、身体力行的信仰者,丹妮姐的人和诗,都可以用“平常心”来概括。她不刻意求新,不炫耀技巧和学问,而每次到她家,满墙的厚书都让我们暗暗吃惊和惭愧。作为做了多年诗歌编辑的她,想必见惯了各种花样翻新的实验作品,对于诗歌美学的流变也是有着专业的清醒认识,但是这些,都没有影响到她自己的写作,她只是面对对象,用朴素直接的语言写下所思所感。这种没有文学野心的写作,使得她的诗歌得以持存某种本真,正吻合了静水流深、大道无形的境界,对于这样的诗歌,不可失察,错过了,只能是我们读者的损失。丹妮姐的生活饱经忧患,但她始终保持了一份可爱的童心,和我们这些小弟们在一起,就是个邻家姐姐的模样,常常能给人鼓舞的话语,于常识中透出智慧,加之饱经世事后的充满理解的微笑,应该说,都能给我们因为穿越诗歌炼狱而带来的紧张心理减压,而现在,斯人已去,能给人如许安稳感觉的朋友,已寥落如晨星。
作为专业的诗歌研究者,我似乎应该多谈谈丹妮姐的诗歌造诣,可在此时,我却没有勇气和心情,对她的文本进行所谓专业性的解析,希望有待来日,使我得以完成一个较为深入的评论和导读。此际,我唯愿姐姐在天堂与永恒同在,也愿我们这些滞留人间的她的旧友,像姐姐有生之时那样,多一份平常之心,对生存和死亡,都是如此。因为,还有共同的天堂,在等着我们,我们所热爱的人,都会在那个永恒之美的团契中再次微笑着重逢。
2015年5月10日于南京孝陵卫罗汉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