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爱如山

何中华

我离开父亲的身边，已经有一万一千多个日子了，而我总觉得他就在我身边，正向我走来。

1982年12月，我顶职进了272，父亲回到了车江镇养老，一晃过去了32年。

一个月前，妹妹打来电话，说：“父亲腹腔痛。”

我们把父亲接到城里检查，查出了四个字“肝癌晚期”。

医生说：“别治了，带老人家回去好好疗养吧。”

初冬的阳光冰冷刺骨，人影开始恍惚，我们站在医院的过道里泪如雨下。

父亲似乎知道自己的病情，但是并不揭穿我们的谎言，他顺从地吃药。他长时间的凝望着生他养他的土地，顺着那条狭窄弯曲的山路等待他的孙儿们回家。妹妹变得很怕父亲，她害怕在父亲日渐消失的生命面前忍不住会放声大哭。我们眼睁睁地看着父亲渐行渐远却无能无力，什么都是不可逆转和更改的，无法挽留的痛让人窒息和绝望。

父亲时而清醒，时而迷糊。

他早上七点钟就让我们把他推到房前那株香樟树下，他躺下之后，总是重复着过去的事，说得最多的是他在272厂工作的情况。

我的脑海里如长焦距的镜头，映过父亲的一生。

父亲说，1958年，他从大山之巅走出，一辆解放牌汽车把他送进了衡南县招待所。晚上，从四县招来的几十名新工人集结后，便从衡阳市出发，穿过湘江老桥步行二十公里，来到了新华材料厂（272厂）。

来厂后，参加了土方大会战，参加过“青年突击队”。1960年的冬天，似乎格外寒冷，工地上的学徒工都没有毛线衣，外面穿着厂里配发的薄棉衣，里边穿着一件薄衬衣。北风从胸口吹进去，贴身转了一圈又钻了出来……发的水鞋不经用，发的草鞋不够穿，没有夜班费，所有的加班都是义务劳动。然而，工地上，从厂长到工人没有人喊休息。

父亲说到动情处，眼角挂上了泪。

我们劝慰着，请父亲回到屋里休息。父亲说，再不说，恐怕就没机会了，你们得仔仔细细听，好好记住我说的每一句话。

下午三点，父亲还是照常躺在香樟树下的竹椅里讲故事。

我们兄妹一个人也不能离开。

事实上父亲的故事，已经说了好多年，也讲了好多回，孙儿孙女都能背得出来了。

1959年夏末，由起重工、电工、钳工和干部等14人组成的搬运队，用无缝钢管，采用“老鼠搬家”的办法，4天4夜，吃在路上，睡在路上，从三公里以外的东阳渡车站搬运两台数吨重的变压器到厂；纯化生产线采用114块不锈钢板拼凑萃取塔；核品试生产时，煅烧炉转反了，不出产品，让电工把电机线换了过来；沉淀槽泵出口被物料堵塞了，工人用手掏物料。1962年9月14日，核产品试生产成功时，当时厂部为鼓励参与试车的有功人员，杀了一头100多斤重的猪……

阳光从大树的叶缝里透射过来，把路面染成金黄的色调，仿佛一种可以流动的液体向四处不断地漫延。他看着水库前面那条小路，半个世纪前父亲就是从村子里走出大山的，影子很长，时光仿佛静止，只有回忆是鲜活的。

后来，父亲瘦得只有骨架了，他躺在床上，不痛的时候说，生病能让你们这样经常回来其实也很好。他舍不得离去，但是越来越密集的剧烈疼痛又让他生不如死，父亲十分坚强，有时疼痛得汗如雨点般大，他只是用手压着肝区，从不喊叫。我们在彼此的眼泪里开始替父亲准备后事。父亲躺在那儿，他的眼睛不再像以前那样经常转动，瞳孔上的蒙翳在扩散，慢慢驱走光明。他有时候对着儿孙微笑，然而我们却感觉他正在一步步地往后退。父亲偶尔也会精神好一些，他会对我们说：儿子，过年了，杀猪，杀猪。

弟弟答应着：好，杀猪，过年。

父亲伸手给弟弟打了一记耳光，愤激地说：谁让你杀猪啊！我是说1960年，那年三十，徒工连在工地过年时，大年初一，指导员说，给我们杀一头猪，打牙祭。

弟弟眼里泪光点点，我站在旁边，心好痛！

后来，父亲又说我：你陪着我做什么，快回厂里去上班！

在我的记忆里，从小到大父亲从来没有打过我们，这次，父亲是真的急了。

父亲的语言越来越少，他深陷在病床里，在白色的被子下等着某个时刻靠近他。我们与他触手可及却又远得无边无际，在越来越寒冷的季节里悲痛无语。我们兄弟守着他，就像父亲当初守着我们那个家一样，我开始担心这样守护的时刻会越来越宝贵，又害怕父亲在某个时刻突然走了。

单位有事，我临行时一再嘱咐弟妹，照顾好父亲，我会尽快赶回。

从厂子返回时，已是下午五点，雪越下越大，山路崎岖，寒风刺骨……我踏着雪，腿却迈不动。

妹妹在电话里哽咽地说，“哥，你快来，父亲在等你。”

我和妻子飞奔而去，回家的路好漫长哟，怎么跑也跑不到头……

我想起了，1982年12月，父亲送我第一次去上班，也是这样的大雪天，他站在结了冰的车站，裹着蓝色的棉衣说，崽，我走了。过了一会儿，父亲又说，儿子，我真走了……如今他也许在我看不到的世界跟我说同样的话。

妹妹终于可以在父亲面前无所顾忌的放声大哭了，弟弟坐在父亲的床头。父亲睁着眼，望着天花板，就像睁着眼睛睡觉一样，长时间的一动不动。我走过去，伸手握着他的手，父亲的手皮包着骨头，手很凉，我说，“爸……您想说什么？”

父亲的嘴唇蠕动了一下，一滴泪从父亲眼角滑落下来，滴在我的手上，他慢慢地闭上眼睛，从此永远与我们分开了。

父亲走了，把我领进272的那个人走了。

父亲走了，世界上那个为我遮风挡雨的人走了。

都说，长的是苦难，苦的是人生。

我挨着父亲，时间不停倒退。年轻时的父亲高大英俊，神采奕奕，躬腰把我抱起，举过头，让我骑在他的肩上。

弟妹从父亲的枕头下拿出一封信，这是他有生以来写的第一封信。原来父亲在厂里读过书，只是那字有点歪歪扭扭，虽有几个错字，但言简意骇，用词达意。父亲对我交待三件事：一、你是党员，要做表率，好好工作，清白做人；二、厂子好，家才会好，你得爱它。三、不要麻烦领导，人有本领在哪个岗位都能做出成绩。

这封信，我把它当作珍宝收藏。并常默念于心，视为人生警句！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