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淇
白石老人声称要做画家徐渭——青藤道人门下的走狗,因为青藤、八大是中国大写意文人画的代表画家,是中国传统美学的提纲挈领的首例。写意而非写象是中国画的灵魂。西方直到印象派以后的三位大师始,才在自己独创的画里写意,以后20世纪的各种流派,归纳为现代主义、后现代主义,都万变不离“吾宗”——大写意。我从此迷恋大写意,迷恋青藤和八大。当他们“门下走狗”,但必须“新”走狗,从“似个山僧”(八大山人的号)到“不似个山僧”。因为大写意的精神是“创新”,要独抒性灵,而并非以青藤的马首是瞻。青藤和八大是不可学的,但与他们的精神世界必须灵犀相通,对他们生前的行状举止,必须了如指掌,方有入大写意堂奥的可能。
我曾数次如麦加朝圣似的去青藤书屋探访旧日师友,仿佛见到破帽青衫的老者正彳亍在老街曲巷,我和友人赶紧跟随。
我俩来到一黑漆大门前,门扇紧闭,贸然敲门,吱扭启一缝,一老者探询,答以远自内蒙古来,于是纳入。觉看门人如无语老僧,我与友若临荒山野寺。想当年这家主人徐渭,即使有友登门,也闭户拒扉,应声道:“文长不在!”接着,那条和主人一般老而瘦的狗,有气无力地吠几声。很长一段时间,一来因为病,二来因为贫,屋主人“绝粒”不吃粮食谷物,充饥的常常是蒸糖梨一类水果,待逾古稀,徐渭更少走动了,成天躺卧的床榻,铺的盖的,棉絮败露,破烂不堪,无法取暖,于是将刚落墨的稿纸,随写随垫在身下。写的什么?《畸谱》一卷——徐渭自传,将一生的风雨坎坷,尽付诸笔底。
若从那时让光阴倒退回70多年前,这里气象不凡。青藤书屋原为榴花书屋,地处大云坊观桥巷大乘庵东,想必有榴花照眼,喜事临门!果然,外任黔、蜀的州县官徐鏓,病休回乡;再清廉的州官也比百姓会“放火”,病官还要纳妾,妾生子,呱呱坠地,起单名:渭,字文清(后改为文长)。可悲的是:这榴花书屋喜事和丧事,中间仅仅有百日的好,老家伙便撒手西去了。树倒猢狲散,生前积敛的家产,很快被长子徐淮经商赔本败了。大家庭支撑不住,首先遭害的是妾——徐渭的生母;妾非正色,不属家人,被遣送返乡。一场生离死别给徐文长幼小的心灵以莫大的刺激。阿母阿母将何往?一艘乌篷早在埠头待发,娘的骨肉吾儿哟!莫悲啼!且归去!直到写《畸谱》的晚年,依稀梦里慈母泪,隔世停棹问落絮……
徐鏓在南边当官,曾正式娶过贵州苗族姑娘为妻,虽不是大家闺秀,却质朴善良,幸而徐渭这位嫡母,因自己不育,对他特别眷爱,才使孩子有温暖的童年。嫡母让他6岁入塾,日诵《大学》千余言,9岁成文章,12学古琴,14岁他居然能作曲了,将苏东坡的《前赤壁赋》谱了琴曲。绍兴城里传徐家出了一个神童。然而,爱他的嫡母苗夫人病故了,徐渭悲痛地写了一篇《雪词》悼念她。从此琴弹得少了,觉得人生漂泊,少年无寄,谁说“不识愁滋味”?于是他15延师学剑术,教他剑术的师傅彭应时,一并传授给他的是报国思想。彭日后练兵抗入侵的倭寇,日本鬼子明朝时便打到浙江来。师傅战死乍浦,是位抗日烈士。使青年的徐渭掷笔而起,到抗倭前阵,是不无因果关系的。“激昂丈夫焉能婆娑蓬蒿?”他弹剑而叹,不能仰仗经商的大哥徐淮的鼻息,唯一的出路是“仕”,于是17岁应乡试,却连生员都未中,八股做得不好,科举黑暗,此后屡考屡败,这辈子到头来还是江南潦倒一布衣。
我和友人徘徊在青藤书屋,仿佛听得一个童稚的声音在吟诗击剑。一年春天,他在院角手植一株青藤,藤花代替榴花,成为他生命的象征。直到20岁他入赘潘家,才不得不告别他的青藤书屋。又过了5年,房地产业易姓他属,徐渭念念不忘,曾画过一幅《青藤书屋图》,还真有数楹东倒西歪屋,高卧一个南腔北调人哩!到了晚年,叶落归根,徐渭才搬回旧居终老。那时,藤大如斗,珠玉纷垂,蝶舞蜂闹;只是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画家已杳,古藤犹在。另一位晚明人物画家陈章侯陈老莲买宅住在这里,仍沿用他崇敬的前辈画家的斋名。老莲殁,青藤为风雷摧毁,历尽了四百年的沧桑。据说,“文化大革命”的年头,要改建厂房,古藤被破了“四旧”。如今这重新翻修的纪念馆,藤也是从山里移植来的,都只能算是复制品仿古董了。
在青藤书屋缅怀青藤——徐渭的号,自然而然联想到欧洲的另一位世界著名的疯画家凡·高;其实他俩只有疯和贫差不多,作画的过程风驰电掣的激情和内在驱动力差不多,其余全不相同。徐渭是16世纪中国明朝的士大夫,凡·高是19世纪活动于法国的荷兰籍现代画家,徐渭不仅是书画家,诗文都好,还是戏剧家,留下杂剧《四声猿》《昆仑奴》等,均非等闲之作。他俩的全部创作和病历正体现时代及东西方文化基因的悬殊。凡·高由宗教而艺术,不受束缚,他的艺术等于宗教,他的疯狂因为艺术。而徐渭现象却是很复杂的。中国士大夫,热衷于功名利禄,一句话,想当官;徐渭赶考7次,场场败北,成了他一生解不开的郁结。他当“招女婿”是出于无奈。他设馆“一枝堂”教书,又不甘心干,教了3年便跑到西湖玛瑙寺当伴读了。倭寇在东南沿海登陆骚扰,他奋起报国,深入前线采访,写情况,编简报,出主意,至死还关心剿寇的战事。打鬼子,是一生光辉的一页,决不会致疯,徐渭患的是被迫害狂,妄想、焦躁、多疑。自戕竟至于误杀,“导火索”是政治原因。他骨子里是反对明代最坏的严嵩奸党的。他的“反严”好友沈炼在宣化被腰斩;他不是官,严党不必拿他开刀。阴差阳错地他当了胡宗宪的幕僚(绍兴师爷),受胡的恩典,得最丰厚的稿费,一字千金,盖了别墅取名“酬字堂”;而胡宗宪是严党骨干。嘉靖反过来要铲除严嵩势力,便问罪胡宗宪,遂自杀狱中。政见和友情的冲突,徐渭内心长期矛盾,此刻现实是脱不掉和胡的干系,认为自己必然受牵连,天天提心吊胆,便精神分裂疯病发作了。
我先是恍惚听得天才少年的琅琅读书声,如今仿佛看见一个中年狂徒在不停地走,不停地走,从院落到街头,绕着树绕着池塘转,好像后面有衙役追捉他,好像进入火牛阵的牛尾巴上点燃了炸药。他头痛欲裂。赶快结束生命,才能止息爆炸似的怒与躁;干脆使斧头将脑袋劈开,里面究竟藏着什么咬人的蛇蝎?于是铁器撞击骨质硬壳,腻稠滚烫的液体渗出来了,幸而他右手乏力昏厥过去。头疼稍歇,他又觉得耳朵里灌满了聒噪,正如他日后画的《掏耳图》题记的:“仙人何用闲掏耳,事事人间不耐听”,不耐听便不想听,拔下壁挂间三寸的钉子塞进左耳窍中,扑地撞钉子,竟然不知疼痛,拔出钉子疮血迸射,他自己说:“人作虮蝨形,气断不属”,还是没有死成。自残9次竟不死,生命力够顽强的。继而目标转移为怀疑继室张氏有外遇,愈疑愈深信不疑,狂怒失控,将无辜的张氏害了,史载“误杀”,锒铛下狱,时年46岁。在狱中戴了4年的枷栲,反倒栲清醒了。同乡好友张元桛中了状元,才沾光去枷。熬到万历改元,大赦天下,状元又极力保释,52岁那年除夕,终于提前出监。徐渭个人经历的残酷遭遇,既是独特的,又笼罩着明代黑暗政治的阴影。
出狱以后,作为画家的徐渭才得以全面发挥,虽然他早年就学书作画,成功不是偶然的。逾半百而行万里路,笔底有了深厚的积累。初两年到河北宣化府入幕,后来出居庸关。正雪漫千山,穷览朔漠,他说:“赢得在荆关画中浮生半日。”加之以前到过粤、闽研究南曲,观潮党山。“其所见山奔海立,沙起云行,风鸣树偃,幽谷大都,人物鱼鸟,一切可惊可愕之状,一一皆达之于诗。”中国文人首先喜欢提到诗,其实老年徐渭多寄情于书画。
青藤书屋是为纪念大画家青藤山人徐渭而设的。我和友人穿越院中小径,新栽疏竹,松柏杂树,秋菊绣地,步入修葺不久的前后两间书屋。前室有白描勾勒的青藤山人造像,上悬陈老莲写的“青藤书屋”四字匾。两旁是那副著名的对联;南窗上挂着青藤手书“一尘不到”匾。后室面积大,是徐渭的“洒翰斋”,陈列着他的《墨葡萄图》《黄甲图》《驴背吟诗图》的复制品和生平介绍部分资料。触动我的并非前天井的青藤绿荫覆盖下的小小“天地”——徐渭又号“天池山人”和还清冽的水中的几尾赤鲤,而是“洒翰斋”开轩便见的一口古井,井旁倚墙有一树,是女贞还是梧桐?我心里装着景语皆情语的一帧图画:朝朝暮暮,汲井泉以洗砚;斜阳一角,叶骚骚而摇红;明月二分,水飒飒若鸣琴……
徐渭的画,满纸风涛、歌哭;遍洒泪点、血迹。泪和血,都是水。所以他的画,至今湿淋淋的,不论蕉、石、叶、花都仿佛经泪雨洗涤,拨开墨晕,滃滃然,泫泫然,风雨人生!
徐渭的画,独步古今,开后世大写意的风气之先。他的花卉长卷,淋漓快墨,非狂夫不能为,后继的扬州八怪,个个都“怪”不过他去。他画的梅,标韵孤特,题梅诗云:“从来不看梅花谱,信手拈来自有神。不信但看千万树,东风吹着便成春。”师法自然不师古。他43岁才开始写竹,“唤它为竹不应承,若唤为芦我不应”;可见似与不似,芦非芦,竹非竹,唤它为画家的笔呢?那剑芒似的笔锋,犹如潜入草丛的惊蛇。他画兰,月洗露溥;他写蕉,寒雨夜泼;他的牡丹不着色,墨韵灿然,七绝题画上:“五十八年贫贱身,何曾妄念洛阳春?不然岂少胭脂在,富贵花将墨写神。”当然最为后人熟悉的还是那幅墨葡萄,写尽了半生落魄衰翁的千霜万雪。
徐渭花甲以后便杜门不出了,不再交新知,只几个旧友来接济他。索字求画,无不应之,不要“红包”,只换酒肉即可。祸不单行,某岁越中大雪,压塌他的蜗舍——大概就是这间“洒翰斋”吧?只得移徙次子家,后草草更葺方回。他喜欢独居,即使两股生疮加上醉后跌伤,肩骨脱臼,仍不愿依赖小辈,自己苦苦支撑着。
我仿佛又见卧床不起的青藤老人,细细咀嚼畸变的一生,边忆边写自传,写完一页,便铺在瘦骨嶙峋的身下,隆冬熬过去了,忽听到无忧无虑的孩子们争放风鸢的欢笑,一时兴起,他铺纸吮笔,连续画了好几幅《风鸢图》。
他推开尘封一冬的窗户望去,碧空中居然出现了扶摇南冥的纸鹞,三只、五只,翔高,回低……直到淡淡的新月一痕显现,那筝儿们若围拱着月仙轻舞。
“消得东风多少力,带将儿辈上青天!”
颂扬生命!虽历尽坎坷,临终时,他的生活态度仍是积极的。
在青藤书屋回味徐渭的生平与艺术,对大写意精神有了一丝颖悟。以生命作画!形、色、水和墨不过是外在的躯壳,强化个性表现,形式必然越简化越突出,这就是中国人大写意和西方表现主义一脉相通的地方;这就是我这青藤“走狗”不甘于一般传承而要融入现代表现主义的“新”,故曰:青藤门下“新”走狗可也!
(责任编辑 杨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