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洪涛
雨 水
自然界本身就是一个矛盾体。譬如春和秋,夏和冬。譬如落叶和发芽,冰冻和融化。这一切的本质都是在进行着自然宇宙的加法和减法。秋日过后,大自然就在做着减法运动——减去繁华,裸呈真实。它告诉我们:一切的遮蔽都是虚假的,一切的荣耀都是浮华的,百花齐放全是匆匆过客,霜凝大地,泥土板结,木叶尽脱,萧萧而下,紫黑的泥土上,唯余下赤裸的真诚才是永恒的。真诚还不够,还要落下雪花,用琼玉洁白遮掩一切,扫除虫豸蚊蚋,只剩下白茫茫大地真干净。土地更是如此,南坡的那半亩泥土,在我收获之后,采摘了果子,收拾了棉花,拔掉了棵秧,砍倒了高粱,最后只剩下泥土——那一粒粒细微的看不清的泥土的分子凝结起来,坚硬起来,它封存了养料,蜷缩成无用的黑紫色。整个冬天,我去看了好几次,除了几垄略微绿色的麦苗(麦苗对于冬天的泥土来说大概就是一个反动),满眼全是暗苦色。山枣树和垂柳树只剩下黑色的枝条,绿和黑,也是一种生命的背反吗?人总是和大自然背道而驰,自然和泥土越是裸露,人越是穿上厚厚的衣装,皮毛已经退化,御寒只有借助外物。赤裸的肉体披着的全是动物的毛发,剥去掩饰的外衣,人体上仅剩下一撮阴毛和几根稀疏的头发(有的连腋毛也刮掉了)证明着人曾经是一个动物,和那些猿猴一样,曾经归属于大自然。
那么,人就是大自然的一个反动。自然界做减法的时候,人是做足了加法的。所以,我讨厌冬天,我觉得只有在夏天里,炎热的夏季,男人和女人们赤身而卧,或于溪中游水,或于泥土中耕耙,累了匍匐大地,或枕着坷垃遥望星辰,人才是最自然的。立春过后,我脱掉臃肿的棉衣,伸胳膊展腿,整日在南坡半亩田地中劳作,我踏上泥土,捧起泥土,汗水滴落泥土,才感到了活着的乐趣。
我端了一个簸箕,把山阴的积雪弄到我田里的麦苗上去,干了整整五天的时间才把那些麦苗全部“浇灌”完毕,我知道,也许过不了多久,雨水就会到来,我的这些活计也许只是徒劳,但是,我却从中得到了快乐。尤其是那天我坐在田塍上休息,顺手攀过一条植物的藤蔓——那是一株迎春花的茎——我突然就看到了满枝的芽苞。是芽苞。暗色的枝条上,规则地密布着这种嫩芽,不仔细看还以为是去年叶子落尽后的残梗,可是它的的确确是芽苞。我细数了一下,一个枝条上的芽苞高达76对,一个个呈枣核形状,两三个未展的外衣套包住的是嫩绿的浆液。这嫩绿先是花朵,一朵,一朵,一朵,一朵,一朵,一直到76对花朵,然后,一棵迎春花又有四五十条花茎,展开的时候是嫩黄色,继而是黄色,金黄,三四千朵迎春花热烈而奔放地铺展开来,不见叶子,只有满枝条的花朵,那是春天的颜色吗?我向来对这样的枝条上直接布满花朵的植物充满了好奇,我纳闷那些叶子们哪里去了?那些粗黑甚至丑陋的枝条怎么会生出这样娇嫩漂亮的女儿?报春的消息从一个花枝开始,从76对细小的花朵开始,向整个自然蔓延,向整个春天蔓延,向无数个76对蔓延……我记得妻子种的君子兰这几天也正在蓓蕾欲放,妻子每天都要数一数花朵,14朵,16朵,18朵,今天都到了20朵了,君子兰的花瓣中空,像一个个小灯笼,里面一定是等待出世的更粉嫩的花蕊,花瓣的颜色开始泛红,它们次第开来,由素而粉红,而雅红。那些花朵儿呀,朵,朵,我不知道古人是怎么造出这个字来的,我常对着这个字发呆,太漂亮的一个字,它漂亮,美丽,长腿,匀称,木之上的灵魂就是朵吗?要让我评选汉字,最漂亮的就是这个“朵”字,我告诉妻子,我们出生的宝贝要是个女孩子,一定就取名叫朵的。朵朵,朵朵,朵朵。美丽如花的孩子。乔朵,乔一朵,乔朵朵。我对这几个字爱极了。
立春之后,下一个节气便是雨水。今年的立春是年前,腊月二十一这天立春,过年之后初六便是雨水。《逸周书·时训》说:“雨水之日獭祭鱼。”按照古书上的解释,雨水这个节气之后,要“东风解冻,蛰虫始振,鱼上冰,獭祭鱼”,就是说水獭开始活动,要破冰捕鱼吃了。而《礼记·月令》云:“(仲春之月)始雨水,桃始华。”郑玄注:“汉始以雨水为二月节。”我田里也是有一株桃花的,我过去认真查看了桃树的枝条,尚没有发现桃树的萌动,但我知道桃树枝条的里面一定春意萌动的。只是这一株迎春花枝条绽绿,含苞待放,煞是明显,如此看来,《礼记》当中的记载不能说不准,只能说不确,或者也许把它更为“始雨水,迎春始华”更为确切。雨水这天上午,我站在田里,天色是阴的,微雨将到未到的迹象,却突然听到了一声春雷的。那声春雷来得那样突然,那样美妙,那样遥远,让我一时百感交集,立若木鸡。
雨水飘落下来了。雨水如丝,细如马毛。眼前很快烟雾朦胧,这是今年的第一场雨水,正好在雨水这个节气落下来。一切都是这么准确。我知道,今日之后,雪将变作雨,雪和雨其实是迥异的物理过程,雪是凝结,雨是散落。雪花让大地禁锢自封,雨水溶解泥土颗粒,让大地解冻。雨丝落在田园,也落在我身上,脸上,虽然有些凉,但已经没有了逼仄的冷。微凉。湿润。我从坡地的南边走到北边,感觉到大概有一亿条丝线钻入我的田园里,雨水落在山枣树上,枣树枝更加黝黑。落在桃树上。落在柳树上。落在麦苗上。落在麦苗的微白的积雪上。落在尚硬的土地上。落在迎春花的芽苞上。落在迎春花的茎条上。迎春花的枝条很快就柔顺起来,我掐断一条细茎,看见枝条里有一条小溪,那是另一条细小的瓦河。里面流淌的是生命的浆液。那浆液里有花有叶,也有看不见的果。
邻地的刘三跑过来,刚才他正在旁边的地里翻地。他有好几个大棚,种菜卖给城里,但他也有一块自留地,和我一样,拒绝使用一切现代科技来耕作土地,也拒绝使用一切现代工具来收割庄稼。去年我和刘三合作得很好,我们互相帮忙照看田园,收割的时候我们一起拿着镰刀收割,累了一起坐在田埂上抽烟。我记得麦子收割下来,我和刘三一起拉着石磙轧场;刘三是个好把式,起风的时候,他扬起木锨扬场,我给他打下手;去年耕地的时候,我拉耧刘三摇耧播种,刘三摇耧摇得均匀,播下的种子出苗率高;去年我的菜园里收获了蔬菜,我跟着刘三挑着黄瓜茄子去赶集卖菜,卖完了菜我请刘三到酒馆里喝酒,结果菜钱还不够我们喝酒的,刘三笑话我不会精打细算地过日子,我也哈哈大笑,告诉刘三,我有工资,不缺酒钱,我缺的是劳动,是参加耕耘土地收获果实的劳动。刘三说,你们城里人日怪,放着清福不享,跑到这农村来受罪。我说,人活着享福太多身体就不行了,这里也不行了(我指着我的心脏说),你看我劳动一年,颈椎也好了,腰也不疼了,前列腺也不肿了,脚气也没有了。刘三就明白了,刘三说,你是个活明白了的人。刘三那天和我都喝醉了,我们相互搀扶着回家,他去乡村,我去田园的草棚睡了一觉。
刘三戴着个草帽过来,把草帽摘给我,说,快戴上吧,你这个脑袋不禁雨淋。我说,你是秃顶,还是你戴着。刘三说,别看是个秃顶,却也是个不怕雨的葫芦。我执拗不过他,戴上他的草帽,夸他有先见之明,知道今天要下雨。刘三撸一把湿漉漉的脸说,我知道节气准哩。我掏出一棵烟递给刘三,一只兔子从远处山坡上跑来,歪着头看着我们两个怪人点烟,我和刘三也歪着头看了它半天。刘三说,我认识这只兔子,去年咱们的豆苗子被它啃掉过半垄,我得吓唬吓唬它。刘三弯腰拾个坷垃,兔子扭头就跑,跳出去多远还回头张望。我和刘三哈哈大笑,我说,就当咱们救济扶贫了它一家子。刘三吐口烟说,扶贫个屌!过年我还得给它发红包哩!我知道刘三心疼庄稼,他才是真正的庄稼人,我的慈悲在刘三面前其实很肤浅。但我知道刘三不吃兔子肉,我说放心的,要是碰上胡二,这只兔子大概就要倒霉了。刘三扛着抓钩,他刨了一片地,他说要种点儿菜,问我是不是也要种点儿。我说,当然要种,我还得等着和你一起去卖菜呢。刘三说,等雨停了你也得抓紧翻地了。我说,好,下次我就带铁锨和抓钩过来。刘三说,那好,菜种子菜苗的事就包在他身上了。我把兜里的那盒烟都掏给刘三,说,拜托你了。刘三拍了胸脯说,老弟放心,种菜我是老行家了。
这样聊了一阵子,身上有些冷,刘三说,咱们回吧。我说好,天晴了咱们再来。我和刘三挪动着脚,鞋上都沾了厚厚的泥巴,一走一扭,一走一扭的,像个笨鸭子。刘三离家近,过了瓦河朝村上走去,我推上自行车,往相反的方向回家去。骑车走在路上的时候,我在想,我得在田间好好拾掇间房子,到时候庄稼活多的时候,我就不回去了,直接在田里睡觉。那间草棚子已经有些漏雨,我得好好地苫些草,覆覆顶。还得垒上墙,不用砖,直接用泥垛墙,泥土房子冬暖夏凉,我住在这里舒服得很。等妻子休息的时候,我也让她一块到这里来度假,渴了就到坡下瓦河里去汲水,饿了就吃这田里收获的果实和菜蔬,晚上在田地里看月亮数星星,吹山风,听落雨,没事的时候把刘三和胡二喊来喝酒。反正我有的是时间,我有一个好职业,文化馆的创作员,不用坐班,我的任务就是到处闲逛,到处溜达,观察观察自然,体验体验生活,收集收集民歌,写点儿文章交差了事。我今年给自己定的任务就是,侍弄好这半亩田园,收获一排子车蔬菜,几布袋粮食,然后写一部书,就写这半亩闲田,写它的春夏秋冬,它的繁华与孤独,写它生长的庄稼蔬菜,写在它仓库里生活的田鼠、蚂蚁和蚯蚓。
等那间房子修缮完毕,我也算是有了山间别墅了,收获的季节,我打算邀请我的家人和朋友来这里,赏赏月,品品茶,我还要邀请刘三过来,他是村上的厨子,做得一手好菜,让他给我打个下手做席。
惊 蛰
前几天下了一场春雨,雨量不大,却不紧不慢下了两天。这些雨丝就像是一根一根的细针,在给板结的大地做针灸按摩。两天过去,大地经络舒畅,血脉通顺,僵硬变作柔软,踩在土地上,到处都变得泥泞起来。我换了胶鞋,去南坡看了一次。刘三在他坡地的一角垒了一个土炕,老远就看见那里冒起的袅袅白烟。那个土炕,上面遮了塑料布,塑料布上苫了稻草,里面则是刘三养育的瓜苗菜苗。土炕下面留了烟道,刘三每天去那里烧上点木柴,保持土炕里泥土的温度。那里面的泥土里始终插着一个温度表,随时检测泥土的温度,温度低了就烧点儿火,高了就停了烧柴。刘三说,这样可以防备倒春寒对秧苗的伤害。我说你这是大棚种植呀?刘三说,这可不是大棚种植,我大棚种植的菜苗都是从别人那里进货的,这种小地炕多少年前就有,他父亲就是这样教他育苗的。自留地的菜可不能马虎。我原来是反对刘三提前育苗的,按照自然法则,晚些时再育苗不迟。但刘三是菜农,有经验,说这样育苗不影响蔬菜的品质,这样在收割麦子之前就吃上西瓜黄瓜,早早把苗儿育好,等春分一过,撤掉棚子,秧苗已经长了一拃多高,根茎肥硕,除了两个瓣芽外又长出了几片叶子。这时候的秧苗最泼实,比那种直接在泥地里点种生苗要好得多。我不懂这些,就由他去,我只负责提供点种子,育苗的工作归他管理。到时候,刘三会把各种瓜菜秧苗分给我一些,我那一点儿土地,也费不了多少秧苗的,百儿八十棵就够了。
刘三这一炕秧苗可以培育出几千棵苗子,也要费不少的劳力工夫。他自留地那块一亩多地,蔬菜除了供自家食用外,还有一家专供的高品质饭店,是他妻弟开的,据说用的蔬菜都是有机蔬菜。刘三这里是饭店的专供菜园,质量可靠,据说那饭店不大,但是菜价很高,还是人满为患。雨水节气过后,点种上炕的那天我来帮忙过的。那天刘三还请了胡二、张四和赵五过来帮忙。去年我有事耽误没有参加,今年是我第一次参加这样的劳动,我还有点儿兴奋。那天早上我早早地骑车来到南坡,刘三和他老婆已经在地里忙活了。头一天他和张四已经把土炕垒好了,头天晚上也已经试烧了一个晚上,我把头伸进棚子里,只觉得里面热烘烘的。棚子里的温度表显示在16度上,刘三说,这个温度正合适。等装上了种子,温度还要稍高一点儿,大概在20度左右正好。我去的时候,刘三正把年前晒好的猪粪和地里挖出来的新鲜泥土掺匀混合。培育这种秧苗,就要使用最原始最绿色的肥料,那就是粪便。人的粪便太臭,鸡的粪便力度太大,一般使用猪粪最好。刘三家里养着一头老母猪,一年的粪便刘三都积攒着,足足往地里拉了三大车。猪粪晒干后,敲碎,砸细,和经过筛子筛出的细土均匀掺合在一起,做菜苗和瓜苗的养料。这样不用使用化学肥料,绿色种植,我很赞同。为了移苗时候的方便,一个种子要栽种在一个小筒子里。这个小筒子用报纸卷起来,高约15厘米,直径大概5厘米左右。装上粪土混合物后是一个圆柱体。我去的时候,报纸已经按照要求割好粘好了,晾干了糨糊的报纸折叠着,拈出一个来,一撑就是一个空筒。张四、赵五和胡二也都陆续来了,我们很快就开始工作。抓一把粪土,塞进报纸筒里,然后摁上一粒种子,一个瓜筒就做成了。不同种类的蔬菜种子分批装进不同的报纸筒里,排放到炕里的时候是刘三亲自排放的,他都做好了标记,这一片是西瓜,这一片是黄瓜,这一片是豆角,这一片是西红柿……胡二看我一把一把抓着粪土往纸筒里装,取笑我说,你这作家不怕粪土脏啊?这可是臭臭的猪粪哩。我用抓粪土的手点一支烟吸上,说,劳动人民亲近粪土最幸福了,脏什么脏呀?张四冲我挑大拇指,说,你这话说的是理,古人说,不脏不净,吃了没病。人太干净了就得了洁癖,就爱生病哩。赵五也说,勤抓粪土,增加抵抗力免疫力哩。他一句话把我们说得都笑起来,胡二捏了腔调说,粪土牌高钙片,补钙一片顶五片。那天我们干了一天的活计,我虽然有些累,但一点儿也没有腰酸腿疼,晚上吃饭的时候,我喝了半斤白酒,一口气吃下了四个馒头,喝下了两碗饭汤,浑身觉得熨帖不少。一天的工夫,我们就把活儿干完了,晚上的时候,晚饭是在刘三家里吃的,刘三的老婆杀了一只鸡,炖了一锅小鸡炖蘑菇,那是我吃的最香的一顿饭。
挨近惊蛰的时候,雨停了,我穿上胶鞋,踏着泥泞,又去了一次南坡。我老是牵挂着刘三的那一炕秧苗,不知道苗儿钻出来后,长出了几个芽瓣了?新叶子生出来了没有?我过去的时候,刘三还撅着屁股在那里往炕底下的炉道里送柴火呢,柴火是去年风干的棉花柴。这几天下雨倒春寒,温度有些低,外面差不多在三四度左右,我过去掀开棚子门,一股潮气扑过来,把我的眼镜都遮雾了。里面热烘烘的,慢慢看清,上面刘三是撒了一层水的,每个纸筒里的种子已经钻出了泥土,弯弯曲曲地卧着脖子,好像豆芽菜一样。两个深绿的芽瓣,脱了一层皮,还没有完全舒展开来。但是,一眼望去,一大片同样喷薄的生命的色彩却震撼了我,那就是新生的生命,那就是汁液肥硕,蓬勃欲出的生命。一个两个感觉不出来,几千粒种子,几千棵伸展脖子的幼苗,真是壮观呀。我对刘三说,要是用相机拍个照片,就取名为“生命”,这个照片一定可以获奖的。刘三嘿嘿地笑起来,说,那你就拍吧,得了奖金咱们买酒喝。我说,下次我一定拿相机来,太美妙了。
和刘三聊了半天,到田埂上走了一圈,我的胶鞋上全挂满了泥巴。我仿佛带了几十斤重的沙袋子在脚上,走路都趔趄了。我说,等泥巴干些,我就打算把那间草棚翻盖了,垒一间结结实实的泥屋子,冬暖夏凉,我也可以在这里住住,当个落脚点。刘三抽了一口烟,说,行。趁这些天活计还不多,我们赶快把你这屋子盖起来。我说,要不明天就动手?刘三摇摇头说,不急不急,垒房子脱泥坯必须得等到惊蛰之后,否则的话,泥坯还容易上冻,冻坏了就不结实了。过了惊蛰就没事了。我说,这么准?刘三笑笑,老辈子传下来的话,还有假?我说,那好,我准备好材料,找木匠物色根大梁,找几根檩条,到时候两天的工夫就把梁上了,房顶泥了苫了。刘三说,行,你先准备着,等一过惊蛰,咱们就把这房子盖起来。
惊蛰这天,天气有些阴。我扛了把铁锨又去了南坡。中国古代将惊蛰分为三候:“一候桃始华;二候仓庚(黄鹂)鸣;三候鹰化为鸠。”描述已是桃花红、李花白,黄莺鸣叫、燕飞来的时节,大部分地区都已进入了春耕。这一天开始,春雷始鸣,惊醒蛰伏于地下冬眠的昆虫。《月令七十二候集解》中说:“二月节,万物出乎震,震为雷,故曰惊蛰。是蛰虫惊而出走矣。”我知道,在我这一片不大的土地里,是蛰伏着许多生物的。泥土就是一个仓库,我不知道这些泥巴的颗粒有没有生命,我只知道,春来化冻,冬来凝结,我只知道,养料滋生,万木可以葳蕤。去年的时候,我的田里是有着两条红花蛇的。那是在夏天的早晨,我卷了裤脚,蹚着露水来田里锄草,我就看见了那两条红花蛇。它们正在交配,身子扭在一起,像一团麻花。我知道大自然造化有主,万物都有性爱。一条蛇,也是要追逐异性,取悦异性,交配异性的。或许它们交配的目的更直接,就是为了繁育后代,但是我想它们一定有其他事情无可比拟的交配的快感。我知道螳螂交配是要以生命为代价的,雄螳螂把生殖器插进雌螳螂的生殖器内,那一定有一种幸福的极度的快感在流淌,否则它怎能忍受雌螳螂将其头咬掉的危险去交配呢?两条红花蛇,正在幸福着,我差点踩到了它们身上。我驻足绕道,即使是这样一个卑微的生命,我也没有理由剥夺它们的性福,没有理由剥夺它们繁殖后代的计划生育特权。人自己可以去追求爱情,感受青春的喷张和胴体缠绕带来的战栗,蛇也可以。这一定是两条相亲相爱的蛇。它让我想起十年前我青春的日子恋爱的美好季节,那种只有开花没有结果的爱情永将沉淀,那种性交的萌动是最初生命的馈赠,人生应当收藏。我还知道,在这一块泥地里,蛰伏着许多只青蛙。前些日子我挖地的时候,就挖到过一只冬眠的青蛙,我真是亵渎了生命,打搅了它的美梦,我为此祈祷忏悔,重新为它挖了坑让它继续酣睡。那只青蛙,也许就是那只青蛙,让我在去年的多半年里,倾听了多少天籁?它鼓起了肚子不怕劳累为我歌唱,那咕哇的声音让我数次回到童年。我还知道,在我的这片田地里,在泥土深处,还住着一家田鼠。它虽然不用冬眠,但是整个冬天里,它和它的孩子们都蜷缩在泥土里,相偎取暖。我曾经偷偷在它的洞穴口为它们一家老小放过二斤黄豆,我怕这个漫长的冬天它们断粮。那一窝子小田鼠应该也长大了吧,它们的父亲老K是不是给它们讲了一个冬天的故事和童话?它们是不是也会提到我?这片土地的耕作者老乔。它们是用什么语调来评价我的,我很想知道它们对我的印象,我在它们心目中的位置。
当然不止这些,这泥土里的活物们多得很呢。有无数条蚯蚓,无数只屎壳郎,还有许多瞌睡虫和我叫不上来名字的动物吧?它们既然选择了这一片土地去休息,去蛰伏,我就应该把它们当做朋友,和它们好好相处,和谐共生。我热爱它们,尊重它们,一如尊重我自己的生命。生命无罪。至高无上。但是我的朋友们,今天惊蛰了,天上虽然阴着,但我听到了滚滚的春雷。那么响亮,轰隆隆从南山而来,这是你们起床的闹钟吗?醒来吧,伙计们,让我们一起春耕,来翻这片土地,一起来侍弄这片土地,种上庄稼和蔬菜,收获我们生命需要的粮食。我用铁锨挖了下去,还有一片,大概有二三十平方的地方我没有挖翻起来,这个位置在整个地块中比较高,土厚,也有些碱。我专门把这里留出来取土,我盖房子用土就要从这里取土。我要和上麦糠,做成土坯,然后垒一间房子,那是我的山间别墅,名字都起好了,就叫“南坡别墅”。
关于春耕,刘三那天是用手扶拖拉机耕作的,他开过来问我,要替我也耕一耕,我拒绝了他。我这一片土地这么小,我要完全自己动手翻地。这是我的劳作的乐趣,也是我给自己定下的原则。用最原始的方法,亲近土地,收拾土地,现代社会的快节奏我已经厌烦,我喜欢这种缓慢的节奏。对,缓慢,一切都是缓慢的。土地慢慢翻,庄稼慢慢生长,慢慢熟。我坐在地头慢慢吸烟,慢慢品酒,时光是慢的,生命也是慢的。
今天过来,刘三和张四已经在田里了。张四是村上的瓦匠,还是建筑队的头头,他帮我请了村上的木匠,去山里取材去了,又带了两个泥瓦匠过来,一起帮忙。我的这一间房子需要的木柴不多,只需要一根粗一点的横梁,十根檩条就可以了。除此之外,顶多再安上一扇窗户,一扇木门。窗户和门木匠家里有旧的,是原来老屋拆下来的,我用了正合适。木匠说,请他吃一顿酒就可以了,呵呵。屋顶上先覆泥顶,再苫稻草。墙就用这个地里的泥巴垒成,先脱成土坯,五六天就可以晾干,我和刘三、张四用三天的时间就可以脱出三百多块土坯,足够用了。刘三、张四这几天田里没活,除了烧烧苗炕,他就负责给我脱土坯。我负责挖土和泥,他则拿了一个四方形的板子,先把泥巴端到上面摔好,然后用一个带铁丝的模子一扣,一块土坯就成了。弄好之后,把土坯立起来,晾晒着,惊蛰这天,我和刘三、张四三个人干了个满头大汗,到了傍晚的时候,已经脱出了一百多块土坯,那些土坯排成一列,好像一队整齐的士兵。看着天色已晚,我说,好了,好了,今天就弄这些,咱们回去喝酒去。他俩也把毛巾一甩,说,走,回去喝酒去。
胡二在家早备熟了菜肴了。
我买了他的一只羊,让他在家里收拾着。我告诉他,这几天我们干完活就去他那里吃肉去,他得负责做好饭,烫好酒,我就请他一起吃羊肉,喝我带来的高粱好酒。
胡二高兴得合不拢嘴,说,好得很,好得很哪!
回去的路上,天上又响起了几声春雷,刘三说,老天爷可别下雨,下雨就把我们的土坯给淋坏了,我抬抬头说,我早观了天象,今夜之后,天气晴朗,无雨无风,你就放心吧。
(责任编辑 杨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