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梅
1
别看我是黑车,也是感觉你顺眼才停的。听他这样说,我笑了,暗想:我靠。这生活压力也太大了,还得给你这个黑车司机长顺眼点儿。
看我没说话,司机又问:夜间还敢打黑车,你不怕吗?我抬头看他。问:你不怕吗?他被我问惊了。说:我?我怕啥?
他还是紧张了。
我扬扬眉毛,很不屑地撇了撇嘴。别说还下雨,就算平常日子我也不拒绝黑车。这个城市打车比买车都难。
雨夜,很像醉酒的少妇,张扬中有许多裸露。看着车窗外的街景,感受着雨夜里华灯射程外的幽深,我还真佩服那些在雨中走得慢条斯理的人。
司机一只手握着方向盘,另外那只手拽着衣领往他那件小格衬衣里抖风,看得出他很热,脸已经被汗液泡得铮亮。真是小气,这么好的车也不开空调,闷得满头大汗,图啥?嗯,可惜他那件衬衫了。
你不热?他问,我木然地点着头,继续看着窗外,用余光监视他的一举一动。
这天真闷,下雨还不能开窗。他好像在自言自语又好像是对我说。我指着前方,说:下个路口右拐,再走一百米停车。我在那儿下。
这么近?上车也不问价,到地方我跟你要20咋办?
给呗。
他轻轻啊了一声。我听见了。
等红灯时,我收到一条微信,手机亢奋得震动起没完。是林雨发来的。不看也能猜到他写什么,这些三十多岁还没娶的男人,很像一条泥土中的蚯蚓,见缝就想钻。
而安珂这方面却是拿捏有度。是呀,饥不择食的林雨怎么跟吃着锅里看着碗里的安珂比含蓄?快4年没见安珂了,我还没回国他就走了,似乎在躲我。我反复跟自己翻腾和安珂的那点事,却怎么也想不出他躲我的原因,我曾坚定地认为自己的归来和他的离开只是巧合。渐渐,我又不得不承认,他就是在躲我。
想他干吗?不是已经决定重新开始了吗?不然怎么会认识林雨呢。我呵斥自己。可还是觉得自己和安珂之间依然有点什么瓜葛,想到他我就心慌,饿的感觉。真想吃个面包。
你来吧,我想要你。林雨的语言很直接,看着都火烧火燎的。我吞咽一口唾液,假装镇静。回:能不能别把我说得跟慰安妇似的?
黑车司机也在斜着身子翻看自己的电话记录。他看一眼手机,看一眼我,再看一眼手机,再看一眼我。他的手机竟然是vertu。
现在的人都被手机绑架了。黑车司机幽幽地说。
我心不在焉地嗯了一声,算是回答。他向前伏了下身子透过前挡风玻璃看外面的夜空,说:这雨还真要下一阵。我又嗯了一声。
你真不害怕?我要把你拉跑了咋办?
我耸耸肩,说:不知道。
他有些得意。说:害怕了吧?
他也太小看我了,我的小心脏随时随地都在渴望发生点什么,只是不能这样告诉他。
坏人装好人和好人装坏人难度相同。你不像是坏人。我口是心非地说。赞美总是很受用,他在笑着看我。
绿灯亮了,我们离开路口。
我在回想自己是怎么和林雨勾搭上的,这小子有点坏劲,单刀直入的色情,竟然敢给我发洗澡时的裸照,还把某部位拍得很有长度。照单全收。我怕什么?反正不在一个城市,我就是这样想的。
下车前我先打开车门,说:太热了。给你通通风。然后从包里拿出一张20元钞票放在司机工作台上,这么短的路给他十元钱都是带小费的。我磨蹭着假装在包里找家门钥匙,等他给我找钱。
算了,我只是路过。他把二十元钱直接塞回我的包里。我愣了一下,抬起头拿出钥匙时手里也捏着那张二十元钱。心虚地问:这怎么行?他盯着我,说:有什么不行?我开始有些害怕,紧张成一个结巴。那——那——谢谢你。
必须马上离开。我他妈就这个德行,一旦真有什么事情要发生就会立刻逃走。看我仓皇的样子他满意极了,慢慢启动车,摇下车窗对我说:你用一生之水?
我愣了下,对着他的车尾灯说:嗯,好鼻子。
进小区后我才松口气,落地的感觉。雨夜中,一生之水的味道像紧紧盘踞在我身上的一条蛇,缓慢的,上下游动。
2
我想我可能是喜欢上林雨这个家伙了。或许是喜欢上喜欢他的那种感觉。
我和林雨所在的两个城市之间的航班像城市公交一样多。我研究了一下,其中最佳往返是下午6点半那班:我往他。第二天早7点那班:他返我。飞行时间四十五分钟,一杯咖啡的距离。晚上去住一宿明早回来,神不知鬼不觉,一夜嘿咻到天明。我要是不飞一趟,真是太对不起航空公司这人性化管理了。
林雨单位的地址我有,所以根本不用通知他。
我和林雨是在一次研讨会上认识的。他们总会给与会者建个通讯录。我这个人最大的特点就是装正经,平时仰着脸走路目不斜视。可我从来舍不得丢掉那些通讯录,回到家上网挨个名字百度一遍,把未婚异性重新建档,期待有一天它们能被派上用场。是的,我只关注未婚异性,安珂那件事对于我来说是血的教训,我已经烦透了地下恋情。
林雨长得太普通了,并没引起我的注意。是他主动出击追求我的。我问过林雨为什么敢选我?他说:你把头仰得再高也还是像一只发情的母狗,在不时搜寻同类的味道。
办公室的门开着,雨林正低着头看什么,他绝对想不到我会突然出现。
敲了一下门,他没有抬头,只是说了声进,声音不高,发音很标准。
我站在门口没有动,半晌,他猛然抬起头,真的是你?
这句里有很浓重的太行山味道。我笑着不说话,往门里走。他迅速向门外看了一眼,脸上所有的表情瞬间消失,继续低头写字。我以为他在处理手头事。他再抬起头时,把一张纸递给我,写着:你拿着这张纸,转身——出门——打车——告诉司机说去明珠大厦。我随后就到。
没想到这个家伙的字写得这么漂亮。我突然感觉自己很像地下工作者。
站在路口等车时,林雨来过短信,说单位所有的办公室都有监控摄像头,我没有给他回复。有监控怎么啦,你未娶我未嫁,关系最正常不过了。我讨厌这种人,距离远时,不停吹嘘自己如何威猛,可当你真的出现他就蔫了。林雨似乎猜到了我的情绪有些不对头,又发来几句调情的话,我只回了个哦字。那口吻,真像一个绝经多年的老女人。我想等一辆司机不穿制服的出租车。
留学回来后我在一家国企做翻译。如果不是因为薪水高我是绝对不能忍受每天面对一群穿同样制服的人。唉,房奴有房奴的苦。
林雨短信说他已到宾馆。我只好随便上了一辆出租车。到底没有打上司机不穿工装的出租车,太讨厌司机制服的颜色了,是我一周要面对五天的淡蓝。
我把头扭向窗外,现在的城市怎么都这么相似?没想到山城的路会这样笔直。和一辆黑色轿车错车时,怎么一下就想到那个黑车司机了?
后来我又遇见过几次黑车,总是那个时间,那个地点。每次都是上车后才发现是黑车的黑车。他说母亲家住在我们单位南面,自己的家住在我家北面,理所当然地路过。有一次,他要给我名片,说以后可随传随到。我这个人爱乱扔东西,便没有接,但我记下了他的电话号,标上:黑车。我没有给他拨过去我的电话,也没有问他的名字。
突然想给他打个电话,看他在做什么。电话无应答。
出租车司机说路对面就是明珠大厦,问用不用把车绕到前面挑头。我说:就这里下吧,我走地下过街通道。
司机找钱时我的电话响了,是黑车打来。我忙接起来。
谁?他问。
我怎么说我是谁,你又不知道我是谁。
那你知道你找谁吧?他又问。
我找黑车。
静默。大约六七秒左右,他才试探着问:水水?
水水?我反问。
他哈哈大笑,笑得很肯定。说:一生之水嘛。怎么?回不去家了?
我在C城。
那就是想让我接机?好啊,什么时候回来?
不是。
怎么啦?不高兴?
我刚才忙着接你电话,忘跟出租车司机要该找回的钱。
他又大笑起来。
这时我的电话有短信进来。通话时如有短信进入,我的电话就像被强暴了一样使劲扭动。是林雨发来的:1020房,我在床上等你。
我看着短信忘了黑车在电话另一头。
喂,喂,怎么不说话了?真不高兴啊?我多送你几次,就把损失补回来了。
我嗯了一声说:我还有事,晚会儿打给你。
我挂断电话。
地下通道里,一个流浪艺人在唱歌,唱得好投入,世上只他一人存在的感觉,他在唱一首我根本听不懂的英文歌,我却停住脚步,听着听着大脑里突然出现一个很怪异的想法:这时候应该有一趟返回A市的航班。
我决定去机场。
林雨追到机场指着我骂了一句:你他妈可真能作。然后,扔下他给我准备的礼物,扬长而去。
这也太无厘头了,完全可以发短信呀,莫非看着我骂解恨?我大概算了算,为骂我这一句他来回打出租车最少要一百元。对,再加上礼物。我把包装很漂亮的礼品盒塞进包里,不用看我也知道是什么,这个包装盒我太熟悉了。他怎么知道我喜欢一生之水?他是什么时候准备的礼物?
我一个人在机场笑翻了。然后,是怎么也止不住的眼泪。再然后,是无休止的等待。飞机晚点了。
过去在机场候机室来回走动的人,即使长得不好看穿着打扮也还能过得去。现在,机场跟长途汽车站唯一的区别就是老外多点。哪有什么帅哥,都跟赶集的似的。
我竟然在人流中看到安珂,他直奔我走来。
3
我就是为了安珂留在A市的,我们有一个叫洋洋的儿子,但我们不是夫妻。
读研究生时,安珂的老婆刘佳是我导师。刘佳给人的感觉就四个字:一尘不染。夏季白衬衫,春秋白毛衣,冬季白羽绒服,常年穿那条已经洗得发白的牛仔裤。每次上完课回办公室前的第一件事就是去卫生间洗手,包里常备一个小刷子和一块小香皂。她总是洗得非常认真,指甲要刷,指纹掌纹也要挨排刷,然后拧开水龙头,长时间冲。这套动作的娴熟程度就像她讲了20年的经济学。
刘佳给我们上完最后一节课后按常例去洗手间,从大拇指洗到小拇指,从手背洗到手心,把手纹也刷完后才直起腰,她把水龙头拧到最大,把手放在下面冲,用余光发现站在她身边的我。刘佳先是皱了一下眉,接着又笑了,一边收拾东西,一边说:周末有什么安排?我说没有。她说:去我家吃面吧。我点点头,她突然停住所有动作盯着我说:不要带张宇航,我有好东西送给你。
张宇航和我是刘佳七个研究生中的两个女生。她不喜欢张宇航就像张宇航不喜欢她一样没理由。用安珂的话说她们不在一个气场。
我几乎每个周末都去刘佳家,安珂做的搁锅面真是好吃得没话说。她们结婚快20年了,很恩爱,唯一的遗憾就是没有孩子,刘佳说当年为了读书错过了最佳生育期,后来就再也不怀孕了。
刘佳留在我记忆中最深刻的两件事,一是认真洗手,二是认真洗内裤的裆部。有一次我陪她出差,在宾馆里我看到她把牙膏挤在内裤裆部,使劲搓。我很不解地看她一眼,问:干吗用那么大劲儿?无非就是些分泌物,又不是阶级仇民族恨。她没有抬头,也没有停下搓手里的那条内裤,由于用力过大,她说话的声音变得断断续续:就是觉得不干净。后来我看到她这条内裤晾在卫生间,裆部已经洗薄,洗褪色了。
刘佳说要送我的好东西是瓶香水——一生之水。她说是她在日本的同学邮来的。她一直都是用这个牌子,这香水可以隐藏女人身上的女人香。还说安珂也喜欢这个味道。这时我才注意到她身上淡淡的清香,这个味道让我想起了苦杏仁。
这也是我和刘佳的最后一次见面。只有我们俩。吃了一小锅羊肉烩面,刘佳做的,味道一般,她说了整晚李清照膝下无子的老年凄凉。为了安慰她,我说将来我会照顾他们,这个“他们”是指刘佳和安珂。刘佳说,再过半月你们一毕业就各奔东西了,哪还顾得上我们?
告别刘佳时已是夜间十点,我必须得走。要给她留出给碗筷消毒和换洗沙发套、床罩的时间,否则这一夜她都不会安宁,她会觉得我坐过的地方爬满了细菌。
回老家前去刘佳家辞行时,只有安珂在家。他说:你导师回娘家了。
安珂给我的感觉总是怪怪的,每次我看他的时候他一定在看我。我常告诫自己别往有他的方向看,但忍不住。同学都叫他安主任或安老师,我叫他安珂老师。安珂这俩字口感太好了。
我给你做顿我们西部区的搁锅面吧,你回老家再想吃就难了。听安珂这样说我也立刻伤感起来,小女孩就这个德行。那天我和安珂都喝多了,没听说过用搁锅面做下酒菜吧?现在你听说了。
我和安珂不但用搁锅面做下酒菜,还说了很多话,我告诉他自己一直不肯谈男朋友是因为找不到像他这样优秀的男生。安珂也说了很多,他说我特别像他的初恋情人。后来我们都喝多了。现在想想那真是个蹩脚的故事。
早晨醒来,发现自己赤身裸体地和安珂抱在一起。我没有一丝惊慌,继续往他的怀里钻,倒是安珂埋怨自己半天,可手却一直在我坚挺的乳上揉搓。
4
回到老家没住几天我就又返回A市,虽然有个亲戚答应退休前在政府部门给我解决工作问题,但这根本抵不过安珂发短信说他想我。为这事我爸说断绝关系,我妈说若是走了就别再回这个家。可我还是走了,我知道有些关系不是说断就能断的。之后,我一直是偶尔给家里打电话,但绝不告诉他们我在哪儿,再回老家,是回国后的事儿。
安珂说我是非常有前途的女孩,应该考博士。他租了房子,让我安心学习。可我很快就发现自己怀孕了,不停地呕吐,心肝肺都想吐出来的感觉。并对很多香料味都过敏,只有刘佳送我的那瓶一生之水的味道,能让胎儿安静下来。我想过把孩子弄下去,两片打胎药就能让这个小生命去见阎王。但我更想生下这个孩子,幻想有了孩子安珂将来或许会和我结婚。再说,安珂哀求的眼神让我心软。
我们租房的那个小区是个新小区,谁也不认识谁,更没人关心我肚子里的孩子是怎么回事。洋洋就是在这里出生的,他满月时,我收到了加州大学的经济学博士的录取通知书,安珂说把洋洋送回山西老家,我同意了。他们安家四代单传,应该不会亏待洋洋。
在加州读书的所有费用都是安珂出的。他没有很多钱,为节省开支,我四年没回国。安珂借学术交流的名义去加州看过我,我让他带一张洋洋的照片,他拒绝了。说:别看了,看了会更想。
我那时候怎么就那么听安珂的话?可能也是怕自己想吧?或许我自己知道这个孩子对于我来说是奢侈品。要毕业回国时安珂来信说他要和老婆一起去美国做学者访问一年。习惯这样的生活模式后,我已经不在乎多等一年,这四年里,开始我还问洋洋的情况。后来我甚至没有想起过他,想安珂倒是真的。
安珂和我有两年没任何联系了。后来我去找过张宇航。我想通过她了解一些安珂的消息,安珂说过她留校了。
看到我张宇航竟然没有吃惊,压低声音说:这些年是不是被包养起来了?赶紧交代。
我去加州读博士了。
啊?我怎么一点消息也不知道?走的什么渠道呀?不是从咱校考走的吧?
我没有说话,我自己也不知道是什么渠道。我总不能说是安珂办的吧?
有什么打算?回来当老师?
有导师的消息吗?我们去看看她吧。我换了话题,试探着问张宇航。她看着我,不说话。
怎么啦?
没什么。你是说刘佳吧?我一下被你问住了,真是好久没见她。我们毕业后她怀孕了,因为是高龄产妇,孕后就一直请假,没上班,后来听说生个男孩。你知道,我俩是水火不相容。
她做妈妈了?真好,约她出来咱聚聚。我昨天去过她家,换主人了。
是吗?我有她原来的电话号,你不是也有吗?
打过,关机。——你们俩当年怎么回事?
没事。就是看不惯她那德行。
你当然可以和她水火不容了,她敢拿你怎样?你们这些官二代怕谁啊?
算了吧,我跟她别扭是替安主任可惜。听说她从不让安主任碰……安主任……挺帅的,上学的时候我俩是QQ好友,有一次聊天被刘佳发现了,大骂安老师是只懒兔子,安老师回敬他说:你更懒,都懒得不想做爱。
你怎么知道得这么详细?
安老师告诉我的,那时候我俩挺聊得来的。他还常说我长得特像他的初恋情人。
我被这句似曾相识的台词恶心到了。
那天张宇航有课,我一个人在校园里走了很久,我还是希望能遇见安珂,但始终没有遇到。张宇航下课后开始讲自己结婚生子的过程。陪她去幼儿园接孩子时,我才知道四岁孩子是那么可爱。
我终于又想起洋洋。
5
当我确定安珂没和刘佳同行时,我迎了上去。像老天爷扔出的肉弹,突然在安珂的眼前爆炸。他半天没回过神来。
机场的咖啡贵得没边。我却觉得应该再贵点。
安珂不说话,他可能在琢磨怎么解释自己这么久不和我联系,也好像还没完全弄清楚状况。我竟然没哭。
你什么时候回来的?我问。
嗯,就刚刚。
为什么不告诉我?你知不知道我找你找得很辛苦?
嗯,嗯,是没来得及告诉你。我也没办法,她知道咱俩的事了,每天盯着我。
她什么时候知道的?
两年前发现的,因为,因为,因为我是用家里的钱给你交学费。你知道,咱俩对于她来说是双重背叛,她几乎快死掉了。我觉得对不起她,答应她再不跟你来往。
这个理由让我无话可说,也在我的猜测里。我觉得自己很对不起刘佳,张宇航只是和安珂聊QQ她都那么大反应,如果她知道我跟安珂还生了一个孩子,她一定恨死我了。可我还是想见见安珂,我和他有需要了断的事。
我想见洋洋。
洋洋?哪个洋洋?
装什么蒜啊?洋洋就是洋洋,我们的孩子。
嗯。
嗯什么嗯啊?我想见洋洋。
嗯,好吧——我实话实说。孩子到老家的第一年就死了,我怕你伤心不敢告诉你。所以这些年,我一直回避和你说孩子……
他说了很多话,说得嘴丫子泛白沫。我是不是也该说点什么?我问自己。我要不要哭几声呢?我的孩子死了。说不出来也哭不出来,更听不见他在说什么。
后来,后来我突然起身离开。
飞机在天上飞行时,我想到了洋洋。他现在是上帝的孩子。
6
登机前我给黑车发了短信:21点落地,给我带两个面包。他回:我在停车场等你。
黑车的车太合适停在机场了。灯光把它装饰得更豪华。我刚系好安全带黑车就回身从后座拽过来一大袋子面包给我。
我一直在想那个叫洋洋的孩子,他应该6岁了,被送走那天是他来到这个世上的第34天。我已经记不起他的样子,他在这个世上连张照片都没留下。
机场到我家的路真近,我想吃第五个面包的时候就到了。这一路我都没说话。面包噎得我直掉眼泪。到家要下车时我盯着黑车的眼睛说,我想做爱。
他投降了。
再疯狂的媾和也不能让我忘掉洋洋死了,一次又一次,我不想停下来,好像只要停下来就没法呼吸似的。我一直在叫着:让我死掉算了。
我第一次这么想他。
到了凌晨,黑车已经筋疲力尽,他建议开一瓶酒。我一边喝酒一边给他讲那个叫洋洋的孩子。他不信我生过孩子,我也不信,我只能给他讲有这么个孩子却讲不出这个孩子的故事。
洋洋在我腹中时把我折腾的不得安宁,出生后常常吵得我没法睡觉,半宿半夜的抱着他,把我累坏了。他那么小就会感冒,那么小就不肯吃药,小嘴闭得很紧,趁他张嘴哭我把药倒进一点,很快又被他吐出来,反复几次后我终于不耐烦地把药倒进自己嘴里……黑车听到这里忍不住笑了,他开始相信我的确有个叫洋洋的孩子。
我开始更加思念。
喝什么酒啊?我暗自埋怨自己,又凑到黑车跟前像一贴膏药那样紧紧粘住他,黑车力不从心的亲吻着我的头发安抚我。说:你家的装修是你设计的?
嗯,很舒服吧?但——我是房奴。我买这套房子是想和洋洋一起生活,可他根本不需要房子。他原来需要坟墓。
黑车说:我感觉洋洋还活着,而且活得很幸福,在一所漂亮的房子里。
为他这句话我又干了一杯。我一定是喝多了,从包里掏出林雨送的那瓶一生之水。说:你知道吗?我肯定不信。他说,要把我捧在手里……
啪。一地碎片。
黑车是第二天早晨走的,他说有人来接他了。我想我是困坏了,睁不开眼睛和他告别,词不达意:我哪儿也不去,我要死在这里,把这里变成坟墓。我的卵巢,我的家,我的坟墓……
7
手机、电脑同时关掉。请假睡觉。假期结束后再出家门时,我推推眼镜,拢拢头发,回到了女博士的皮囊。当然,也没忘了在手腕和耳后涂了几滴一生之水。
办公室好像重新装修过,我的办公桌上还摆了一盆叶子肉肉的那种植物,刚想问一声:这是谁给我发的福利啊?却发现办公桌旁坐着的那个人不是我。是黑车。若有所思地坐在我的办公桌前,看我进办公室,他站起身向里面的老总办公室方向走去,背对着我,喊我的名字:辛小晴,你到我办公室一趟。
哦,我好像一直没说我的名字。是的,我叫辛小晴,大家都叫我小晴或后边再加个“人儿”。好久没人这样大名大姓一本正经地喊我了。
这个傻逼怎么会在这?我在心里嘀咕。同事看我愣在原地,赶紧上前小声说:新来的老总。我好像被注入了强心剂,迅速整理制服,进总经理办公室前,我还舔了一下嘴唇,挺了挺胸。
怎么是你?
为什么不能是我?
椅子太大了,跟他的身材一点也不匹配,看他被埋在椅子的样子我差点笑出声来。他一边看着电脑移动着鼠标,一边说:你是原来老总的助理兼翻译,可我不需要助理也不需要翻译,你看……你想去哪个部门?
好的。
我的回答绝对没走脑子,自己也不知道这个“好的”代表什么。
回到座位,我开始确定发生的一切。换老总了,还是一个和我睡过觉的男人,至今他的车还停在我们小区。他会不会是因为害怕这件事被别人知道才把我调到别的部门?不行,我必须离开,万一他以后杀我灭口呢?命虽贱可我不想死。辞职……房贷怎么办?
那盆叶子很肉的植物在偷笑我。
我伸手扯掉一个叶子,嘴里叨念一句:去。再弄掉一个叶子,叨念一句:留。
植物真脆弱,只需轻轻一碰,叶子就落下来,一片,一片,又一片……
突然,一声疼痛的叫喊:哎——
回过神停下所有动作,看着向我走来的黑车不说话。他快步走到跟前,心疼地捧回那盆植物。
我……
那棵植物只剩下一片叶子,已变得光秃秃。黑车的眼神中除了心疼更多一部分是责备。我突然收起歉意,把植物唯一那片叶子扯掉,平静地从牙缝挤出两个字:
我……去。
黑车依然愣在那里不说话。
回到家的第一件事就是上网查看银行卡。看到卡上的数字我有些心虚,赶紧打开58同城查看招聘网。合适我的岗位真不多,女博士找工作和找对象状况差不多,高不成低不就。我给家里打了个求援电话,我妈说:回来考个公务员算了,人们都往这条路上发展。而且公务员特别好找对象,你都多大了?再不找以后更不好找……
我谎称有电话打进来,放下电话,真不想听她磨叽这些。再不我就考公务员吧?我对自己说。只有考试对我来说不是难事。
林雨发来邮件,说后来他想通了,能理解我的临阵逃脱,肯定是内心斗争很激烈,还说会来看我。给他的回复很简单:你真是想太多了。我从来没想过再见。然后,把他的所有联系方式全部拉进黑名单。
安珂也发来邮件,说了一堆正确的废话,还说他不欠我什么,为了供我读博士,给人家辅导论文有多辛苦。还说永远不会再来找我。爱他妈来不来,没了眼珠我干吗还在乎眼眶?
黑车一直没和我联系,我辞职似乎是他最想要的结果。他停在小区的车不知什么时候开走了。
8
张宇航带来的消息让我顿觉生机一片。
学校扩招需要老师。博士学历可以按特殊人才引进,还给15万的房补和车补。
我甚至忘了安珂和刘佳也是这个学校的老师,立刻跟着张宇航去学校找校长报名。回母校当老师这可是件光宗耀祖的事,我妈收到这个消息后,哭了好半天。
我还是忍不住想把这个消息告诉黑车。办公室的电话是他接的。看来他真的不需要助理。
辛小晴,是不是想知道一下水水的近况啊,告诉你啊,你都想象不到它现在有多好,新长出了很多叶子。
水水?
是的,我给那盆植物起的名:一生之水。
啪。我挂断电话。辛小晴这个名字他一叫怎么听着就那么别扭?不过他说水水现在长得很好,我心里稍稍有些安慰。水水?他过去不是这样叫我的吗?
林雨到底还是来了,我们约在一家咖啡馆见面。我走进咖啡馆时看到他正对着大理石茶几的光面整理自己头发。发现我在笑着看他时,他可怜巴巴地说:
真怕你赶我走。
来了就是客,这座城市又不是我家的。何况……我坏笑着看他,想起他曾经发给我的某部位照片。他竟然脸红了。哎呀,你也会脸红?我大声说。
两周过去了,林雨还没有走,没课的时候我就和他泡在宾馆里。后来他不但租了房子还在找工作。他说他不走了,想与我结婚。听到结婚这个词,我有些蒙,也有点小激动。问:喜欢我什么?
你——够风骚——他还是这样直截了当的色情。
从他的怀里挣扎出来,起身下床,他拉住我,用两腿死死夹住。枕头被碰掉下了床,我感觉到了林雨的膨胀。他接着说:我就不能谈论这些话题……
林雨,放开我,今天下午我有课,我大声地说。对于刚走上讲台的我,讲台是很神圣的,每次上课前我虽不焚香净身也是沐浴更衣。林雨当然没有放开。
跌跌撞撞赶到教室,迟到10分钟。可教室里只有一个男生。我吓坏了,难道没人想听我讲课?那个男生告诉我同学们都去听大课了,一个叫安珂的老师讲杜甫。
你为什么不去?
我喜欢李白。
真是个好理由。若不是他提到安珂这个名字,我真想坐下来和他探讨一下李白。
下班后陪张宇航去接孩子,她说学校现在太缺老师了,把借调出去的老师都找回来了。我想问她点什么,被她女儿打断了,她说她必须告诉我们一件重要的事:我们班新来一个男生叫安宁,特别帅。看,他爸爸和他妈妈一起来接他了。
顺着孩子所指的方向看去,我和张宇航异口同声说:安珂。
安珂在很开心地笑。刘佳也在笑。刘佳穿了一件水蓝色半袖,和孩子的半袖是一个系列。那个孩子不知在讲什么,说话的神态和动作都和安珂一个德行,简直就是他的小翻版。刘佳的眼睛一直在孩子身上。安珂也是。
我为什么很想抱抱那个孩子?他让我想起洋洋。他的左耳后有一块和洋洋一样的黑痣,安珂也有。我嗅出空气中的另一股一生之水的味道,是从刘佳的方向飘来的。
自从林雨租了房子,我几乎就搬到他那里了,很少回自己的住处,但那天我回了自己的窝。林雨半夜跑到小区门口,我让他在楼下等我,然后假装拿了一些换洗的衣服下楼跟他回去。那一夜,林雨稍稍碰我一下,我都疼得撕心裂肺。我自始至终都在想那个孩子,反复和林雨说:我觉得他就是洋洋。林雨觉得我的想法太不靠谱了,翻个身睡着了。
第二天,我早早起床出门,林雨知道我上午没课,却不知道我会躲在幼儿园门口等那个孩子。
张宇航来了,放下孩子,走了。
安珂、刘佳来了,放下孩子,走了。
后来,我也走了。
漫无目地走在校园里。
想给黑车打个电话,告诉他洋洋真的好像还活着,他当初的感觉是对的。电话打通后没等我说话,黑车抢着先说:辛小晴,水水的自我愈合能力太强了,它现在长得很好,我决定把它送给你。
我挂断电话。
给张宇航打电话时,什么也说不出来,我放声大哭,一直哭到她拿着电话找到我。
我始终没有说为什么哭。
9
一个月后,林雨走了,他受不了我不停地絮叨那个孩子。走时,是早晨,我醒着,但我假装睡着了。他也知道我醒着却轻手轻脚地怕弄醒我。
一定是黑车来过,他把那盆叫水水的,有肉肉叶子的植物放在了我的门口。它竟然在被我掰断的地方长出了那么多枝杈,长得没规没矩,像披头散发的疯女人。
我整天整天站在幼儿园门口等那个叫安宁的孩子,又整夜整夜睡不着想那个叫安宁的孩子,他是不是洋洋?我打算问问安珂或刘佳,可我始终没问。
最后一次失眠是五天五夜没合眼。后来,我在车站候车室睡着了。为了进候车室我还起了一张回老家的火车票。其实,我哪都不想去,只是想在人多的地方发会儿呆。
我梦见自己被浓烈的一生之水味道托起,飞过黑夜,飞过树林,飞过风。最后,在一束水晶般的阳光里停下来……
(责任编辑 阿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