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在南松河畔蹦迪

苗秀侠

享受炎热

从万象瓦岱国际机场出关时，刚刚下午2点光景（北京时间为3点）。我抱着一件粉色羽绒衣，穿着半长冬靴，厚打底裤，厚毛衣。谁让咱是从北京过来的呢。虽说想象过老挝的炎热，但铺天盖地的烈阳，还是让人头晕目眩。前来接机的老挝作家，捧着鲜花，穿着夏衫短裙，笑容可掬。跟他们的穿着相比，一身冬装的我们，倒显得憨态十足了。

握手，拍照，翻译小何忙着为宾客互作介绍。之后小型面包车一路飞驰，直奔此次下榻的澜沧饭店。大家都来不及欣赏万象的街景，各人心里一定都想着同一个事：更衣。然而，在机场到澜沧饭店的十分钟路程里，一个紧急消息传来：原定下午3点半接见我们的中国驻老挝大使关华兵，因另一项事务提前，对我们的接见也只得提前。马上，现在，去大使馆。翻译小何强调。

大家只好把行李交酒店服务生安放房间，分分钟不耽误地去了大使馆。这样的后果是，我们穿着冬装，受到了关大使的接见。好在男作家的保暖衣，被长衣长裤不露声色地遮在里面，倒是老苗的冬靴厚毛衣，十分抢眼。穿短袖衫的关华兵大使，温婉的笑容背后，一定会用一分钟来琢磨：穿成这样，不怕中暑？

好在大使馆会客厅冷气十足，宾主相谈甚欢，暑热顿消。告别时，关大使特意跟我握手、问候。原来他是安徽六安人，201 3年6月出任中国驻老挝大使馆大使，之前在朝鲜任大使。异国他乡见老乡，两眼泪汪汪，话就多了起来，在关大使面前穿冬装，也不觉难为情了。

回到澜沧饭店，呼啦啦换掉冬装，一身彩色衣裙出现在湄公河岸，总算人和衣服正式融入万象的夏季，也才有心思去看万象之景。澜沧饭店处在万象景致最好的位置，面对湄公河；河畔被修整成公园模样，花草树木齐整，鸡蛋花盎然绽放。老挝是佛教国家，鸡蛋花被佛教寺院定为“五树六花”之一，广泛栽植，所以又有“庙树”或“塔树”之称，也是老挝的国花。从国花绽放的间隙，放眼观望湄公河，别有一番况味。夕阳辉光里，软软的风吹来，暑气顿消，平坦的河堤上，踩滑轮的孩子身影飞驰，一群穿紫红僧袍的僧人款款走过，周身披满彩霞，发出圣洁之光。

我写作不需要去挖煤

此次中国作家代表团访问老挝，是十六年来，中国作家的首次回访。2014年5月，老挝作协主席毕拉万一琅婉娜女士，曾带队老挝作家团访问过中国北京。此次中国作家代表团虽说人员不多，却是精兵强将组合。六位作家，分别来自江西、河南、河北、安徽、浙江五省，除了老苗鱼目混珠是个菜乌，其余作家皆有矛盾文学奖、鲁迅文学奖、电影百花奖、飞天奖、中宣部五个一工程奖的斩获，成绩骄人。

因是公务访问，除了在大使馆被接见，还要跟老挝的文化官员会晤，跟当地作家们座谈。老挝党中央委员、新闻文化旅游部部长波显坎-冯达拉，亲切接见中国作家访问团一行，并就两国文学作品互译、中国影视作品早日在老挝播放，进行了深度沟通。这种会谈，不用说有点严肃，两国的作家们正襟危坐，侧耳倾听。好在很快转移场地，拉万一琅婉娜主席组织的作家座谈会，让气氛一下活跃起来，大家各抒己见，畅谈甚欢。不仅仅是谈文学了，还谈两国的建设，谈作家的私人生活。5月份刚去中国访问的老挝作协主席团委员、作家苏琦，已经69岁了。在北京访问期间，他对中国的高铁非常感兴趣，就坐上北京到天津的高铁感受了一番。短短的高铁旅行体验，让他难以忘怀。苏琦最大的愿望就是中国援助老挝修建高铁：他有生之年能在自己的国家坐上高铁去旅行。

说到作家的私人生活，老挝的作家们特别话唠。为什么在这里用话唠呢？因为他们特别想知道，中国出产那么多优秀的文学和影视作品，中国的作家们，需要怎样的条件，才能创造出这样的成果？柳建伟团长不愧是资深团长，多次带团出国访问，对此，他回答得得心应手。中国的作家，有专业和非专业之分，专业的，就是拿着国家的俸禄，专门写作，而非专业，在做好本职工作后，业余写作。那么，作家们所写的作品素材，从哪里获得呢？话唠们再问。中国的作家是勤奋的，勤奋写作、读书，还要体验生活，比如苗作家，她来前刚刚下到700多米深的矿井下，和煤矿生产一线的工人们畅谈、交流……不知翻译小何是如何跟老挝作家解答的，立刻，几位老挝作家纷纷举起手来，要求发言。其中一位女作家宋蓬·图玛冯，是我的同行，任老挝《文学》杂志副主编，她清澈的眼神专注地看着我，她的疑问也是在座老挝作家的疑问：“你这位中国作家，需要下井挖煤才能写作吗？”在场的中国作家都笑了。话筒移到我这里，我做着简要回答：中国的作家们，从事的工作有许多种的，如果是个煤矿工人，他既要挖煤，也要写作：如果从事旅游或教书，得完成本职工作后写作；而我是一名文学杂志的编辑，要完成杂志的正常出版后，能写作。作家的创作，离不开生活，只有深入生活一线，才能获取创作灵感，比如，这次下矿井，就是我们安徽省组织的百名艺术家下基层的活动之一，是为作家提供深入生活的机会，不需要真的去挖煤的……不知我的回答是否令他们满意，当小何翻译时，老挝的作家们也笑了。

全球有五个社会主义国家，中国，老挝，越南，朝鲜，古巴。老挝和中国一样，有国家作家协会这个组织，受老挝新闻文化旅游部领导。总共800万人口的老挝，16个省份中：有三个省份设立作协分会，全国国家级作协会员109名。老挝的作家，没有专业之说，他们都有自己的工作，或做俱乐部，或做出版业和编杂志。从事写作者，大都有一定经济基础，真正的贫民写作者，少之又少。老挝还有一个僧侣作家群，对他们的写作，中国作家也充满好奇。正好座谈会有位僧人代表，非常年轻，天使般干净的眼珠，安详的面容，阐明着他的写作理念：以诗歌的形式，把佛教中的训诫、格言、教义和精神，充分表达出来。

在说到中国的电视电影时，老挝的作家们又话唠了半天。老挝只有一家电视台国家电视台，创办于上世纪80年代初。共有三套节目，每天各播放1 8个小时。其中转播中国三套电视节目，即军事、新闻和科教频道。中国的电视剧，他们是从泰国语再翻译过来的，量很少。印象深刻的是琼瑶阿姨的电视剧和邓丽君的歌曲，还有部分香港电视剧，像李小龙就是他们比较崇拜的偶像。老挝作家们非常渴望中老两国的电视电影和文学作品能够互译，这一点，的确有点难。目前，两国还没有互译文学作品的翻译家，虽说老挝大学开设了中国文学课程，也有教中文的老师，老挝还有到中国留学的学生，但小语种的老挝语文学翻译人才，的确太少，而且文学翻译本身专业性太强，既要懂文学，又要懂两国语言。

座谈会在最后达到高潮，两国作家愿望之一是出版一部中老作家作品合集。担负此次翻译的小何，是中国国际广播电台老挝分台记者，北外老挝语毕业的高材生，他当即表示，他愿意为中老作家作品集做翻译工作。

座谈会结束，走出冷气十足的会堂，正迎向鲜黄的夕阳普照。澜沧饭店门前的公园，小贩们开始摆放摊位。这里的夜晚，会是一个热闹的城市

在万象的私游

在老挝的行走，终归不自由。这份不自由，来自一个原因：你是蹭着公务的活动来的，先公而后私。五天的行程，抛开来回时间，居然，只有三个白天，而三个白天，要被公务完全占有。那点私，只能是夜饭后的随意行走。这随意，也只圈定在湄公河岸的夜市了。白天的公园，变成夜晚的摊位，五颜六色的纺织布料，各类的小工艺品，灯具，服装，绘画，琳琅满目。手在织锦般的布料上滑过，眼珠再从那些化纤衣服上一一抚摸，这服装摊位，真像1988年左右的家乡集镇服装街。摆摊的有老挝原驻民，也有来自越南和中国西南边陲的小商贩。访问团的温姐姐是美女，她让小何帮着砍价，买了一百多美元的裙装布料，我则选中70美元的手工椰壳灯，和40美元的咖啡杯。物美价不廉：小贩又额外送了一只椰树痒痒挠给我。逛了几晚夜市，收获颇丰。最后一晚，坐在湄公河岸一家酒店四楼的大平台上喝老挝啤酒，况味别样。两岸灯火暖黄，夜景如画，南岸是泰国的灯火，北岸是万象的繁华。据说，枯水季节，湄公河窄成一条小溪流，人们可以涉水进入泰国。作为一个首都，能如此便捷到达邻国，全世界也不多见吧。头顶飞翔着夜航飞机，闪烁的灯光，就像天空的眼眸；楼下的湄公河堤上，慵懒的欧洲男女，三三两两走过，穿着大拖鞋，大裤头，像走在自家后花园。一串低迷的歌声，带出一个弹吉他的白人歌手，他坐在路灯下自由弹唱，鲜白的皮肤，鲜黄的头发，肥裤宽衫和着沙哑嗓音，不管不顾地搅拌在艳黄灯火和酒香之间，让人神情恍惚，不知身居何方。一时觉得，手里的啤酒花在灯光里飞舞如星，如梦似幻。一个女服务生高大挺拔，捧着一扎粗壮的啤酒过来，深黑的长发，束成一只倔强的马尾，亮丽的眼神，突出的喉结，让人猛一激灵。翻译小何低缓说声“人妖”，再看时，那个服务生却瞬间遁去，唯有啤酒的香味，在空气中久久飘散。

谁在南松河畔蹦迪

好在被万象塔銮的佛光洗礼后，去了万荣，我心里要找寻的慢，便在这个被称作中国小桂林的青山秀水之所落了地。

万荣是一个小县，在万象北端，相距160公里。南松河由此流过，河水倒映着巍峨的山峰，奇绝瑰丽，风景妖娆。早上8点出发，中午到达，陪同的老挝作家朋友，寻了南松河畔的一家酒吧，我们便临河而坐，品尝老挝菜和啤酒。其中一道菜，是刚从山里采回的草，鱼腥草，薄荷叶，生菜叶，还有几种叫不上名字的草，草里还埋着像冬枣一样的青果子，旁边放着一小碟左料。我向来是个吃东西很挑的小女人，面对这一盘山珍野味，有点缩手缩脚，老挝作家通过小何告知，这盘草的确是山珍，吃了降火又美颜，要在很高的山里才能采摘到，只有来了贵客，才会上这样的百草宴。殷切目光照拂着，我便坚强地伸出指头，捏过一枝大叶子的草，吃了下去。左料却是不敢沾惹的，听说辣到极至。这枝大叶草的味道，有点清苦和清甜，是纯粹的草叶之香，慢慢品味，居然香气缠舌，全身舒泰。不由又抓过那粒青果，唇齿相扣间，青果滋味漫溢，居然是，一粒小茄子。那清白的茄籽，暴露了它的真实身份。第一次生吃茄子，坚强的笑容背后，是片甲不留。又尝试了另外几种草，还是喜欢草的味道。鱼腥草是绝对怕怕的，在成都被腥过一次，味道至今难忘。

服务生给每人发张小纸片，上面写着wifi地址和密码。原来万荣上网这么方便。大家品着生拌菜，喝着酸辣汤，不时拍风景，发微信。11月底的老挝，雨季已过，正是炎夏季节，丰沛的南松河水饱满丰盈，对岸山根下，一个当地少年赶着一群羊，慢腾腾走过，那些羊就像盛开在山跟前的白棉花；几个白人男女，骑着马儿，悠闲地走动着，身体后仰，脑门似乎擦着山腰处的白云呆，目光如水，任青山巍巍，流水淙淙。一群玩漂流的欧洲客，正顺流而下。或是坐轮胎的独行侠，或是划皮筏的情侣。一个不年轻的白种男人，扑通跳进河水里，跟着皮筏子跑。他的自由泳技很是了得，速度极快，几乎跟顺流的皮筏子平行。筏上的女子，笑得哇哇大叫，把南松河水和河畔青山震得直晃。万荣的当地少年，背着小篓，穿着鲜红短衣裤，猛丁扎入水底捉鱼，太阳光闪闪亮，照着他们洁白的牙齿和那一身水滑，就像世外桃源的仙人。对着一河清水，对着捉鱼少年和顺流欢笑的漂流客，捧着啤酒的手指微微颤动了。真想，跳进南松河的清流之中，他坐筏上，我奋力护驾而游，笑出一山一河的琴瑟之好。内心冲撞着，蓦地站起身来，但与青山对视后，不觉莞尔。老挝友人目光清澈递来笑意，方知此时的我，要回归为端庄大方、代表国家形象的作家。

午餐毕，大家顺着万荣的街道漫步。下午的阳光很烈，30多度高温下，幸有南松河畔徐徐凉风吹拂，热度倒能承受。一辆辆敞蓬汽车飞驰而过，上面运载着皮筏子，不用说，都是用来为漂流客服务的。踏过南松河上的木吊桥，走到依山的对岸，被一群蹦迪男女所吸引。白肤长腿的金发女，一律比基比，身姿妖娆，蹦得正欢。其中一女，正奋勇摇动呼啦圈，身材曲线的跃动之美，达到极至。另一群白种男子，穿着漂流时的湿短衣，在打沙滩排球，长臂伸展，弹跳、奔跑犹如烈马，让人恍惚以为，此地不是人间。正痴呆中，一只球擦鼻而过，惊诧时，排球男款款“SORRY”着拾球，笑得灿烂，牙齿上沾满阳光。便在此地驻足，观望那一群蹦迪者，那一群打球男神和摇呼啦圈的女神，看得人心潮奔涌而面容肃穆。都说万荣是最天然最适人旅居之所，果然。

瞧这些来自东欧西欧诸国的年轻人，玩得多自在。翻译小何说，这些人都是带着工作过来的。住青年小旅店，打开电脑就工作，工作完毕就游玩，人生何等潇洒。难怪万荣的wifi遍地皆是，全是为这些超旅男神女神而备。想我等臣民，为房成奴，被工作权势左右，被情感挪移折腾，哪分得出片刻时日做神仙？即便到得这乐音阵阵，青山依依，流水潺潺的神仙之所，立足南松河畔的老苗，既不能赴清流而漂荡，也不能随乐音而呼舞，只把自己端坐成一种形销骨立，坐成一个缩手缩脚的小女人。或许，尘世的苦辛拘泥太过厚重，让人一时难以超拔现实，就算到了天边，就算坐在仙境般的万荣，也要矜持，也要收敛，也要仪态万端。瞧瞧人家老外，蹦得欢，闹得狂，旁若无人，恣意盎然。在万荣，人家是老外，咱也是老外，咱这个老外，咋就那么扭扭捏捏放不开呢？

夜晚的万荣，息了哗然繁闹，变得安静了。小桂林的山水安睡在梦里，南松河的水流低缓成一支催眠曲。万荣之夜，就像一个宅心仁厚的母亲，把南松河畔白日的繁闹和炎热，把四处滚动的欢歌，把旅人的放肆和撒野，全部收入囊中了。万荣，成了一个低眉顺目的处子。街两边的店铺大门四敞，大通铺般的榻榻米上，躺着白天的玩乐一族。这群自在喧闹汪洋恣意的旅人，可谓动如脱兔，静如处子。瞧他们的自在样，罩着小薄毯，品着小酒，神思缥缈，安静如眠。他们目光澄明，四大皆空，于宁静里散发出专横的任性。这任性，就是放肆的慢散，就是拒整个世界于心外，他们找回的，是真实的自己。

太阳在南松河畔升起时，静谧的万荣醒转过来。街道上款款走过一群僧人，背着饭钵，在接受市民的施舍。南松河畔即将开始她的繁闹，而我们要离开了。披着金色的阳光，乘车返回万象瓦岱国际机场时，中老两国的作家们面露惜别之情。老挝作家苏琦，在颠簸的车上，忍不住写出一首诗，小何马上翻译给我们听：

南松河微微地笑着

连着我们的心

坎桑洞上

我们看到了万荣的美景

坎客洞凉风习习

带着我们的依恋

我们的梦

深深扎根在万荣这片美丽的土地

中老两国作家的友谊

像大地爱着天空

高山爱着森林

万古长青

或许你们会忘记

就像南松河奔流而去

也许我们再次相见

如同太阳照常升起

投之以桃，报之以李，中国作家青禾，立刻做诗回复。他的诗叫《写给老挝》：

或是一个久远的记忆

当我迈开大步日夜兼程

你

落在身后的兄弟

我们曾并肩的战友

并没有高声呼唤

你以一个沉默的国家姿态

在原始丛林的土地上

巍巍站立起来

抖落满身炮火的灰土

疗养侵略者灼伤的躯体

你和平的笑容面对世界

鸡蛋花绽放着自由与幸福

你以凯山·丰威汉的名义

舒展革新开放的旗帜

少女般婷婷玉立亚洲东南

你日新月异的变化

悄然吸引全球的目光

你以坚忍不拔的精神

如湄公河宽博而

平缓地迈进着

我目视着你英姿勃发的容貌

心底涌出不尽的赞颂

你

老挝

一个光荣而伟大的国度！

在两国作家的唱诵里，南松河水哗哗奔流，永无停息，正如两国人民的友谊。

2015年1月26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