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永平
母亲
当这小小的匣子
装满母亲的骨灰
我捧着它,双手不停地颤抖
想起我们姐弟中
我是母亲最喜欢的一个
有一次我从插队的乡下回家
还没有走进大门
她便从屋里迎出来
她能听出每个孩子走道的嗵嗵声
有时母亲会悄悄问我最想吃什么
我想不出来,母亲就说
这孩子下乡下得有点傻了
她就去买了几瓶水果罐头和几斤蛋糕
那是惟一没有与两个弟弟分享的一次
秋天深夜,我们睡了一觉醒来
母亲屋里的灯还在亮着
脚踏缝纫机还在踏踏地响着
在冬天清晨的寒冷中
她那因洗衣服而裂开一道道小口的
粘着白胶布的手
生起炉火,把我们的棉衣烤热
睡在母亲曾经睡过的床上
我看到她和父亲并肩在一条路上走着
那身影,那步履,美丽而轻盈
在他们的前面光芒四射
他们消失在光芒中
我站在黑暗里,捧着小小的匣子,
那里面装满母亲的骨灰
我的双手不停地颤抖
母亲和姐姐的对话
1960年的冬天,
外面下着鹅毛大雪,
姐姐站在炕沿边,
用小手指着土炕上的一个男婴,问:
妈妈,那个小耗子还喘气吗?
母亲告诉她:还在喘气。
姐姐又问:那他还能喘多久?
母亲说:不好说,这是你六叔干的好事,
给他喝了不少葡萄酒。
三天三夜过去了,那个土炕上的男婴
仍在喘气
姐姐一直瞪着眼睛看着他,
并叨念着:这个小耗子怎么还没死呢?
母亲说:他命硬。
那个男婴,就是我,直到现在还在喘气。
只是喘得不那么容易……
说我笨的人
父亲经常说我笨,笨得灵巧
特别是和他在一起干活的时候
不是说你动作慢了,就是说你
递给他的东西不合适,比如劈材
不是说你劈的桦子太大,就是说你
劈得太碎,我都不知道为什么
其实,有时候我也认为自己真的很笨
就自己和自己生气
如今,我多么想让父亲,接着说我笨啊
可是,父亲已经走了,而且走得太遥远
我再也听不到他劈木材的声音了
盼年
我每天翻看一遍阳黄历
数着还有多少天过年
扳着手指头计算自己攒了几分钱
还差多少才够买一包小鞭的
那个小圆铁盒里装着我的全部财产
壹分的硬币四枚,贰分的硬币一枚
最大的钞票是一张壹角的纸币,它好大啊
那是我偷着和母亲说了不知有多少回
我还差一毛钱就能买一包小鞭
母亲考虑了很久才给的
我将这一角五分钱都藏在小铁盒里
白天放在裤兜或上衣兜里
夜晚降临,便把它压在枕头下面
半夜醒来还伸手摸摸
看它还在不在,害怕它会忽然不见了
没人的时侯,便拿出来打开,数一遍
然后再放进去。想象着红纸包着的一串小鞭
心里就像已经点燃的鞭炮噼噼叭叭地响
就像有一朵朵小红花欢呼着不停地盛开
我一遍遍地翻看阳黄历,并在焦急中
翘首张望它快一点朝我走来
从漫天的大雪中传来母亲的呼唤声
(一次只有母亲知道的离家出走)
那漫天的大雪
像一张张白纸不停地飘落
一个瘦弱的少年,缓慢而艰难地
在大雪中走着,雪面上一行深深的雪洞
像是熊瞎子用他粗壮的熊掌踩出的脚印
每一个脚印之间有一道或深或浅的划痕
沿着小河一直通向北山顶
他爬上一棵柞树,摇落树枝上的积雪
朝着家的方向眺望,但是大片大片的雪花
遮住了他的目光,他看不到他的家
和远处的群山,他有些失望,又有点祈盼
他站在树杈上,缩了缩脖子,他有点冷
想起家里的炉火,现在正熊熊燃烧
想起母亲温暖的手,疼爱的目光
他有点后悔自己为什么偷偷地跑出来
不就是父亲说了你几句吗,有什么呀
可是那斧子也太沉重了,那斧把
比我的胳膊还粗,那圆木头也太难劈
他下山了,在齐膝深的雪中跋涉
可是,他来时留下的雪洞早已被大雪覆盖
好像这雪地上从来都没有人走过
大雪还在下。这时,从漫天大雪中隐约传来
呼唤他小名的声音,那呼唤声穿透一片片雪花
一声声地走过来,他侧耳倾听,他听清楚了
那是母亲的声音,那一年他才七岁
包饺子
母亲在桌子旁包着饺子
摆在糜子杆做成的盖帘上
一个个排成纵横或圆圈的队形
像士兵在等待出发的命令
又像一只只娇小玲珑的耳朵
竖着在等待倾听新年的钟声和爆竹声
厨房内,锅里的水已经沸腾
热气扑上报纸糊的棚顶
盖帘倾斜,饺子一个个滑入水中
发出扑通扑通的响声
它们在水中翻滚着旋转着
爸爸领着我们
在院子里挂好了大红的鞭炮
现在我们自己包着饺子
好像母亲还坐在我们中间
一边捏着饺子的褶
一边听着厨房里水的响声
我们的孩子已在院外挂好了鞭炮
新年的钟声就要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