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喆
一场灾难将监利这个小县城推到了万众瞩目的台前,作为一名志愿者,我满含泪水收拾行李来到这个陌生得几乎没听过名字的地方想要做点什么。在监利的6天时间,我加入了爱心车队,每天奔波在车站和旅店之间,将远方到站的家属平安送到政府一对一接待人员的面前。面对失去亲人的悲痛,家属失声痛哭,我能做的只是硬生生咽下泪水,紧紧握住他们的手,传递一点点温度。
每天晚上,我会抽空去看望那些我接送过的家属,看着他们从撕心裂肺的痛哭一直到慢慢平静下来,我明白他们内心的伤痕,但也知道除了好好活下去,他们别无选择。亲历一场灾难,才懂得生命里的遇见多么宝贵,生活和生命是多么值得珍惜。
爸妈,多希望你们再更新一次朋友圈啊
2015年6月3日晚上9时20分,距离“东方之星”号游轮在湖北监利县水道翻沉已经过去48小时,仍有423人失踪。我将陆续赶到监利的浙江家属送到同一个宾馆里。
宁波的何红梅翻开手机通话记录给我看,里面显示她与70多岁的父亲何勇的最近一次通话是在6月1日晚上8点40分,何红梅抹着眼泪说:“这次通话可能是我与老爸的诀别了。”
何红梅清晰地记得,6月1日晚上,下班吃过晚饭,她在家里收拾屋子。乘“东方之星”游轮去重庆游玩的父亲打来电话问道:怎么没回我的微信?她说,我回了啊,可能你船上信号不好,没收到。那是何勇上船游玩的第三天,他习惯性地向女儿“汇报”旅途见闻。因为工作了一天,何红梅觉得自己有些累了,知道父亲平安,便没再多聊。
6月2日早晨看到“东方之星”沉船的新闻,何红梅的第一反应是疯狂地拿起电话打给协和旅行社,确认消息是否属实。她心里还存有一丝希望,希望那些新闻报道有误。她和家人又找到父亲乘船的凭证,希望父亲上的不是那艘“东方之星”,而是别的什么“之星”。当何红梅一个接一个的电话打给父亲,始终没有回应时,她心里慌了,全身无力瘫坐在地。
何红梅的父亲何勇是位新潮的老人,他不仅玩QQ和微信,有时候也会玩网络游戏。这位70多岁的父亲和年轻人一样,每天会发朋友圈,记录自己的见闻。何红梅是父亲朋友圈里的忠实粉丝,每次看完都不忘给父亲点个赞,父女间的远距离交流简单而幸福。何勇登上“东方之星”游轮后,何红梅也是通过朋友圈看到父亲每天的行踪,如今,父亲的朋友圈永远停留在赤壁的那一刻。她和父亲的交流也在挂了那通电话之后,戛然而止。
我能想象这种犹如晴天霹雳的感受,一边给何红梅递纸巾,自己也忍不住泪如雨下。
这次与何红梅父亲一起出游的还有另外3位宁波老人,赵琴的婆婆刘萍芝就是其中一位。他们平时就是“麻友”,也常常一起外出旅行,相处得非常融洽。
接到赵琴的那天,她坚持要求我送她去江边事故现场,尽管我一再解释,她依然固执地认为这是一种推诿。后来得知,她不断跟周围其他家属商量,想“突破”安置他们的宾馆,试图走到江边去。由于救援道路外围封闭进不去,她只得绕到对岸,租船靠近沉船点,但是天黑后江面漆黑、异常危险……
在确定无论如何也无法靠近沉船点后,赵琴再次见到我时不停追问,“你们有没有现场救援的图片,给我看看。”我翻出手机上朋友发过来的沉船露在江面几十公分的画面,她不断用手指滑动屏幕切换图片,眼睛瞪得大大的、专注地看婆婆落水的地方。几秒后,她哭着说不看了。
“我婆婆待我跟亲生女儿一样,我希望她活着。”年近40的赵琴哭得像个孩子。让赵琴最为内疚的是,在婆婆刘萍芝临行前,两人还因为一点小事拌过嘴。她不停拍打着自己的双腿说:“我真的不该和她争吵,如果她能活过来,我什么都听她的。”在婆婆上船后的那几天里,赵琴一直关注婆婆的朋友圈,想通过微信给婆婆道个歉,却一直羞于说出口。
赵琴的女儿是最后一次接到刘萍芝电话的人,祖孙俩聊了很久,刘萍芝还许诺给孩子带礼物,孩子在电话里教奶奶怎么在朋友圈发视频,并让奶奶早点回来。不到一天时间,婆婆却身陷江中,赵琴不敢也不知道该如何告诉孩子,奶奶可能再也回不来了。
虽然从宁波赶到了监利,但是赵琴和婆婆刘萍芝之间,可能已经无法再用“距离”去衡量了。确认沉船的消息后,赵琴的心仿佛和船一起沉了。她不断自责,“我女儿不让奶奶出去玩,我们却鼓励老人家走,是我们害了她。”说着说着眼泪又滚了出来,从眼镜框边滑过,滴在蓝色的裤子上。裤子湿了,眼镜也花了。
因为失去才懂得在一起生活的可贵,而这种歉疚也许在赵琴的心里,一辈子都难以抚平。
6月4日晚上9点,沉船施救现场,救援人员正在对“东方之星”进行切割作业。根据现场指挥部提供的信息,救援人员将在船体底部中前部切开一个55厘米乘60厘米的长方形口子,以便潜水员进入舱体探查。
得知这一消息,一直保持联络的浙江乘客的部分家属,又聚到了一个房间。“在船舱最底层的还是有生还希望的,船倒过来,底层就变成了顶层,还有希望啊!”赵琴说着,再一次摘下眼镜擦泪。有人马上补充,“不是打开了一个口子吗?蛙人能进去说不定就能摸到人啊!”围坐着的家属们,已不记得是第几次分析各种“生还可能”。
这些为人儿女的人,多希望自己在“东方之星”上的爸爸妈妈再像以前一样,更新一次微信朋友圈啊!
我愿倾其所有换我父母和女儿活过来
天津3岁小女孩高千钥的父母抵达监利时,正下着大雨,年轻的妈妈已哭成泪人,夫妻俩一再要求去江边等着孩子的讯息。我告诉他们,武警官兵正在尽最大努力搜救,孩子的妈妈几乎哭到失声:“水这么凉她怎么受得了……”
6月4日晚上9点,再次见到这对父母,离“东方之星”倾覆已经72小时,还是没有关于孩子的任何消息。夫妇俩焦急地守着电视里的现场直播,亲人在几十公里外冰冷的江水中生死未卜,但他们能做的,只是守在电视前、网络上,等待和搜寻亲人的消息。尽管心里还存有一丝幻想,期望发生奇迹,但时间摆在眼前,他们知道这是一种奢望。
高千钥的母亲已经连续几天没吃东西了,她只是希望孩子的消息早点到来。好心的同乡不忍心看到高千钥的父母难过伤心,前来安慰,并带来小道消息,说孩子的尸体找到了。这对年轻的夫妇抱头痛哭,他们失去的不只有女儿,高千钥的爸爸高成还失去了最疼爱他的父母。
高成的父亲高大海刚退休几年,父母好不容易才开始享受天伦之乐,没想到安排他们出行,却再也盼不到他们回家了。
1967年,知识青年下乡,高成的父亲高大海被安排到内蒙古的次木格,那里环境异常艰苦,高大海坚守了5年,才等来一个上学的名额。为了返城,他努力考上了江汉石油学校,那是高大海第一次看到波澜壮阔的长江。
通过江汉石油学校4年的学习,高大海被分配到渤海石油,终于重返天津了。这是美好的一年,因为这一年高大海不仅收获了事业,还收获了爱情。他与同在天津的淑珍喜结连理,随着高成的出世,他迎来了人生里的春天。
而好景不长,妻子淑珍所在的企业面临改革,一夜之间变成了下岗职工,在天津生活的夫妻俩突然有了经济压力。高大海为了给儿子创造更好的生活环境,和妻子淑珍商量,主动申请去新疆工作,可以多一些补贴。淑珍内心很不情愿,因为新疆实在太远了,丈夫这一调走,再想调回来是非常艰难的事情。但为了儿子生活得更好,她犹豫很久还是勉强同意。送丈夫前往新疆时,淑珍领着孩子跟在火车后面追赶了很久。
和淑珍预料中一样,高大海这一去就是20多年,淑珍一直留在天津照顾孩子。高大海半年回天津一次,每次离开时一家人泪眼挥别。在新疆的高大海时刻牵挂着母子,希望儿子快点长大,希望可以攒更多的钱,让妻子和儿子过得更好一点。他工作勤恳,生活节俭,在单位年年被评为先进。在高成的印象里,父亲是个不会花钱的人,他每个月的工资都按时寄回家,很多年都不买一件新衣服,就连回来探亲穿的还是多年前的旧衣服。这样勤俭的习惯高大海保持了一辈子,直到退休后,还为了省点电费,舍不得打开厨房的抽油烟机和卫生间的排风扇。
2011年,在新疆渤海石油做财务总监的高大海终于盼到了退休的这一天,他最疼爱的儿子也已经成家立业。高大海第一次带妻子来到新疆,带妻子看他工作的地方,看新疆的美景。两地分居20多年,终于守得云开见月明。高千钥的出生更是让这个温馨的家锦上添花。两位老人把孩子当成小公主一样捧在手心。原本想要陪孙女过一个愉快的儿童节,却没想到,这竟然是她过的最后一个儿童节。而这次三峡行也是高大海最后一次看长江。
听高成讲完父母的故事,内心很久不能平静,父母为了给儿子更好的物质条件,几乎牺牲了自己一生的幸福,还有什么样的爱能超越这种血肉亲情!
6月6日,终于传来高千钥的消息,看着照片里孩子的玩偶,年轻的妈妈又一次情绪失控。高成搂着妻子,不再是当初撕心裂肺的抱头痛哭,父母没了,孩子没了,他得把整个家撑下去。高成帮妻子擦泪,什么话也说不出来,父亲给他的榜样就是一个男人该担负起所有的家庭责任。尽管眼镜后面依然可以看到他红肿的眼睛,但他只是咬了咬嘴唇,平静地说:“我愿倾其所有换我父母和女儿活过来,但这不可能,这样的天灾,谁都不希望发生,我现在只能选择面对。”
与死神擦肩而过,我把老伴弄丢了
接上幸存者谢云的儿子,他满脸惶恐,喜忧参半。父亲谢云被安排在监利县新沟镇一个宾馆里等待母亲的消息,他最担心的是父亲经历这一场“恐惧”之后,是否能承受失去母亲的打击。他说父母感情一直很好,这几年常常一起出来游玩,可这一场突发的龙卷风却将父母阻隔在生死线上。
6月4日,谢云的儿子提出要去沉船现场看一看,快3天了,还没有一点母亲的消息。而谢云自己也在努力调整状态,尽量从劫后余生的情绪中走出来。听他回忆起事发时的情况,仿佛是灾难电影画面的再现。
6月1日9点左右,谢云和同行的游客准备休息,外面正刮风下雨,不时有雨水从窗外渗进来。船开始倾斜,谢云忘不了当时的“恐怖”场景。他被倾斜的惯性撞到了墙上,还没来得及反应,又一屁股坐到了房间的立柜上,玻璃碎裂的声音,铝合金窗框的刺耳摩擦声,床、衣柜倒地后的响声混杂在一起。紧接着,背后突然感到一股水柱冲过来,他突然看不到房间里的其他3个人,再一抬头,船顶居然没了,直接看到了黑压压的“天”,他被江水推出了窗外。
幸好谢云熟悉水性,他脑子里一直叮嘱自己,“赶快离开翻船,头向上,要保持呼吸。”谢云抓住手边的救生圈奋力向前游去。江面开始变得平静,漂浮物一个个涌过来,出于本能,他抓住了一个塑料桶,把脚套了进去,“我当时觉得只要是塑料的,应该都有点浮力。”坐在宾馆红色木椅上,谢云伸着淤血的脚比划着。这样的生死记忆会刻在脑海里一辈子。
谢云这一生的经历颇为丰富,当过兵、教过书、务过农、坐过机关。妻子一直跟随他辗转南北,没有抱怨。虽然两人偶尔也会有小争吵,但最后都是妻子退让。年轻时的谢云血气方刚,没顾及妻子的感受,现在年龄大了,他想要多弥补一点,多一点时间陪陪老伴。
说起妻子,谢云几度哽咽,在船舱开始倾斜时,他看了妻子最后一眼,而此时快3天过去了,他知道,妻子生还的希望已经非常渺茫。“到现在也想不起来老太婆当时在干吗?”说着说着,谢云像个孩子似的埋头哭了起来……
性格开朗的谢云提及老伴,整个人都凝重了,或许“少时夫妻老来伴”只有到了他这个年龄才有深切体会。
一同失去老伴的,还有在游轮上住谢云隔壁的天津老人吴建强。见到他时,他还惊魂未定,沉浸在痛苦中。亲属说,他一夜要醒很多次。经历一场这样的浩劫,内心所承受的惶恐可以想象。
58岁的他正是享受天伦之乐的时候。这么多年一直忙于工作,从来没带妻子出过远门,这一次在老乡的怂恿下,他买了一等舱的船票,想给妻子一次甜蜜之旅,没想到却是一段妻子的黄泉路。
“我把老伴弄丢了。”回忆起那惊险的一刻,老人已经泣不成声。他永远都忘不了,出事那天,听到窗外风雨交加,船开始摇晃,躺在床上的老伴李秀珍拉紧自己的手,他不停地安慰老伴:“放心吧,没事。”突然,船身向右侧大幅倾斜,船舱里的床也往一边滑,更加糟糕的是,此时江水大量涌进船舱。但即便如此,吴建强还是没松开老伴的双手。
船倾斜的角度越来越大,李秀珍被倒下的床压住了半个身子,水也越来越深。吴建强明白,必须马上逃离这艘船,他使出全身的力气想把压在床下的老伴拉出来,可强大的水流让他完全使不上劲。
看着涌进来的水越来越多,老伴李秀珍突然喊了一声:“撒手!”
吴建强一愣,手上劲猛地一松,巨大的水流托着他的身子,顶开身旁的窗户,把他从窗户挤了出来。而眼前的“东方之星”就在一瞬间,彻底翻转过来,倒扣在江面上。那一扇窗,乘船的那几天,他开了关、关了开,太熟悉了……
儿子吴亿福的眼睛已经红肿了,他忍不住捂着脸,泪从指缝中流出,“我妈一辈子辛苦,没出过远门,这是她第一次到这么远的地方。”
“事发当晚,我妈和我儿子视频,还说给他买了礼物,回去一定带给他。我儿子一直期盼着奶奶归来。”吴亿福哭着说。
依然是奔波在车站和旅店之间,听说失去老伴的还有一位幸存者余正伟,却没有机会见到。这些携手走过大半生的夫妻,却在暮年阴阳相隔。我依然记得吴建强哽咽的声音:“我把老伴弄丢了。”这些与死神擦肩而过的汉子,却再也找不回陪伴自己数十年的老伴了。
监利县的雨停了,长江岸边摆满鲜花,香烛正轻烧,江面上的花瓣正漂向远方,将亲人的思念和祭奠传递。无论是失去父母,失去儿女,还是失去至亲的爱人,他们都会坚强地走下去,用幸福的生活慰藉亲人的在天之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