葛亚夫
在冬天,树叶落尽,飞鸟南迁,和村庄相依为命的就只有这些鸟巢了。
村庄里,每个院落都是一个家。树梢上,每个鸟巢都是一个院落。年少时,我曾一次次攀援着树,偷偷去拜访过。鸟巢竟和人的家一样,虽然从外面看相差无几,但只要走进“家”,或整齐干净,或脏乱邋遢,每家的生活习性就一目了然了。
这些鸟巢,如同乡邻,我一眼就能认出来。黄鹂的巢精巧,喜鹊的巢笨重,黑卷尾的巢缜密,斑鸠的巢随意,八哥的巢严实,灰雀的巢邋遢……我曾认真观察过它们筑巢,同样是一对鸟儿,但筑起一个巢,它们花费的力气并不比人建一座院落少。
枯枝是最主要的建材,青叶是“涂料”,草根是“钢筋”,泥团是“水泥”,毛发和棉絮等则是“家具”。两只小鸟儿,飞来飞去衔运,巢也有了“相濡以沫”的气息。后来我才知道,那两只鸟是一对小夫妻,就像父亲和母亲。
那时,我就想,鸟巢就是树上村庄吧,因为同样住着父亲、母亲和孩子。
少不谙事,我可以整天无所事事地游荡。村庄里玩腻了,我就到树上的村庄串门。我很想知道它们过得怎样。黄鹂下蛋了吗?斑鸠的鸟崽还光屁股吗?八哥为啥不唱歌?还有喜鹊,它们一叫,就有喜事,我就能讨到喜糖!可怎么就是不叫呢?
家家有本难念的经。我看不懂村人的事,鸟的事我也不懂。或许,人有人的事,鸟有鸟的事,谁忙谁的就行了。我不甘心,猫着身子,偷偷爬上树。这“家”看看,那家转转,偶尔“顺手牵羊”。为此,我惹怒过黑卷尾,被它们追打到家门口,不敢露面。
母亲数落我一番。父亲捧着雏鸟,一路赔不是,送回鸟巢。我依稀懂得,就像父母疼爱我,鸟也疼爱它们的孩子。树上树下,人与鸟过着相同的生活,是我的顽劣,打破了那种和谐。以后,我再不敢造次,见到鸟,都客气地打声招呼,就像遇到长辈。
后来,读到一首诗:“这些用树枝、稻草、泥巴搭成的房子,群聚在这里……它们是我们筑窝在高处的先人,是我们一直寻找的古民居。”我想起村庄树上的村庄——白云是镜子,野花野草是河流,人就是植物吧?只是,我成了流浪的苍耳。
村庄已是别人的村庄。我回来了,但时光回不去了。几个老人,几只麻雀,就是村庄的全部。“鸟巢最终裸露出枝头。冬天藏不住秘密……很多东西将经受不起,鸟选择离开鸟巢,我知道,你选择离开我。”父母依偎着,靠着墙,眯着眼晒太阳。我的眼顿时潮湿了。
《诗经》曰:琐兮尾兮,流离之子。父母不会这样控诉我,尽管我也是家的候鸟。他们习惯了等待,守着冬,候着春,望着“黄鸟于飞,集于灌木,其鸣喈喈”。
我抬起头。老槐树上的那个巢还在,就像父母,端坐在门前,晒着时光。
(月月鸟摘自《宁夏日报》2015年1月13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