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庆 李安全
人格的分裂与弥合
——苏轼《前赤壁赋》新解
重庆 李安全
苏轼在《石钟山记》《后赤壁赋》等散文中都是用“余”“予”来指称自己,在《前赤壁赋》中,却写了一个“苏子”。其实,“苏子”和吹洞箫的“客”就是苏轼的一分为二。“客”的抒情更符合人性,更能打动人心,但“苏子”的强大“逻辑”最终还是说服了“客”。于是,苏轼的人格也回归到了旷达宁静的境界之中。
《前赤壁赋》 人格精神 分裂与弥合 “苏子”与“客”
苏轼的《前赤壁赋》,不知道读过多少遍,更不知道在心里默诵过多少遍。可是,如果我们用心来细细揣摩,却常常会发现,前人的分析虽然似乎已经很深刻很透辟了,但也还有没能说到的地方。有时候,仅仅盯着文本,也会发生一些疑惑。比如,苏轼在《石钟山记》《后赤壁赋》等散文中都是用人称代词“余”“予”等来指称自己,但在《前赤壁赋》中,却写了一个“苏子”。为什么苏轼竟然写了一个“苏子”呢?这“苏子”是苏轼自己吗?为什么苏轼在文中写到的吹箫的客人就没有名字呢?虽然也有考证说“客”就是杨世昌,可是苏轼为什么这样惜墨如金,不点明这是“杨子”呢?而且,在原文里还是这样写的:“客有吹洞箫者。”按照语法规则来说,这是一个定语后置结构,翻译过来就是“有一个吹洞箫的客人”,可见,与其同行的“客人”应该不止一个,有插图也可以作为旁证。
前不久,我再次读到王富仁先生的一段文字,是介绍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小说《双重人格》的。小说写的是主人公高略德金的人格分裂,他被分解为老高略德金和小高略德金。老高略德金老实善良,而小高略德金却常常离开老高略德金去干一些不道德的事情,弄得老高略德金非常痛苦。用现代批评家的话说,它写的是道德与欲望的分裂、意识与潜意识的矛盾。从这里得到一点点启发,我分明地感觉到,原来这《前赤壁赋》所表现的也是苏轼人格的分裂与弥合!质言之,按照我的理解,《前赤壁赋》中吹洞箫的“客”和“苏子”,其实也就是苏轼人格的一分为二。
“壬戌之秋,七月既望”,“苏子”与客泛舟游于赤壁之下。这是“现实”,苏轼还清醒着呢!秋夜,长江,“清风徐来,水波不兴”。还有月亮也升起来了,“白露横江,水光接天”,世界一片澄明,一片寂静。和朋友(就像张怀民那样的)一起“舟游”,而且是有酒的,于是,“举酒属客,诵明月之诗,歌窈窕之章”,且歌且饮,且饮且舞。慢慢地也就醉了,渐渐地也就忘情忘我了,进入了那种似醉非醉、似仙非仙的境界了。其实,这就是迷醉了,似乎是已经进入了幻觉之中。
“于是饮酒乐甚”,中间似乎还应该加一个逗号,“于是饮酒,乐甚”。在这时候,饮酒是快乐的,很快乐;开怀大饮,饮得尽兴,更是“乐甚”。然后,“扣舷而歌”:“桂棹兮兰桨,击空明兮溯流光。渺渺兮予怀,望美人兮天一方。”千万不要以为这“苏子”是沉迷于美色,这显然是比兴的手法,那“美人”自然是比喻理想的君主或者就是理想本身。可是“苏子”所怀的竟然是单相思,所以格外的悲苦。于是,有一个吹洞箫的客人,似乎和“苏子”是特别的“知音”,于是就“倚歌而和之”。只是那箫声是呜呜然,如怨如慕,如泣如诉,余音袅袅,不绝如缕。甚至使秋夜里幽壑潜藏的蛟龙也感动得起舞,使明月下孤舟里寡居的思妇也伤情落泪。这个时候,苏轼不只是存在于幻觉之中,而是进入梦寐状态了。他的人格开始分解为两个:一是“苏子”,一是吹洞箫者。
接下来就是两个苏轼(“苏子”和“客”)“打架”。“苏子”愀然,很困惑,正襟危坐,非常严肃地问“客”:“你怎么就这样呢?”(潜台词:太没出息了!)这“客”就借古讽今,感叹人生了。看着这明月,就想起了曹操的《短歌行》。想当初,曹操酾酒临江,横槊赋诗,那可是威武沉雄啊!还有周郎呢,“小乔初嫁了,雄姿英发”,“羽扇纶巾,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那是何等英俊呢!可是,这些“风流人物”都到哪里去了呢?“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我们,你和我,算什么玩意儿呢?我和你不过就是渔郎樵夫,和鱼虾为友,与麋鹿为伴,驾一叶之扁舟,“随波逐流”,内心孤苦,也只得“举杯浇愁”。我们像蜉蝣寄身于天地之间,就如同大海里的一粒小米(有解释说,当是一颗“沙粒”)。浩浩乎长江东流,无穷无尽,而我们的生命却是多么短暂啊!像今晚这样,“浩浩乎如冯虚御风,而不知其所止;飘飘乎如遗世独立,羽化而登仙”是“千年等一回”,“挟飞仙以遨游,抱明月而长终”则只是幻想。你说,你不悲伤吗?你不痛苦吗?
本来,这“客”的言说可以说是有理有据、言之成理的,而且还在晓之以理的基础上动之以情了。可是“苏子”却不甘认输。按照现成的说法,“苏子”搬出的是很强大的理论,就是庄子的机械相对论。其实,“苏子”在这里根本就没有采用“引用论证”的技巧,我认为,他是自己创造了这个伟大的“相对论”,并且试图以此来说服“客”。“苏子”就指着天上的月亮和长江里的流水,对着“客”说:你看,你看,这水正在流逝吧?可是不管怎样流逝,这长江里的水还是满满当当的呀!你看,这月亮也有圆有缺的,可是,它一会儿圆,一会儿缺,最终还是圆圆满满的呀!所以,按照从特殊到一般的归纳推理的原则,我们就可以发现,如果从变化的角度来看,世间万物每时每刻都在变化,“一只脚不能同时踏进两条河流”,甚至“两只脚也不能同时踏进一条河流”。但是,如果从不变的角度来看,不管怎样变来变去,就像那孙悟空可以七十二变,但是,最终还是孙悟空啊!这样说来,世间万物包括你和我都是可以不变的呀!既然是这样,你哀叹什么呢?发神经么?“苏子”的推理很强势,看起来也很强大,但是,这其实是以气势压人,根本不是以理服人。而且,“苏子”还顺水推舟,提出了一个伟大的人生观:“且夫天地之间,物各有主,苟非吾之所有,虽一毫而莫取。惟江上之清风,与山间之明月,耳得之而为声,目遇之而成色,取之无禁,用之不竭,是造物者之无尽藏也,而吾与子之所共适。”天地之间,很多的东西,包括美女珠宝,包括功名利禄,包括立功立言立德等,不该我们拥有的,永远不会拥有,即使你去争也争不来的。唯有这山间的明月、江上的清风,只要我们愿意,用眼睛去看,用耳朵去听,你就可以感觉到美好的月色,你就可以聆听到美妙的旋律。而且是永远也享用不尽的呀!高兴起来吧,唱起来,乐观一点,开朗一点,啊,千万不要和自己过不去呀!——如果今天,我们也有这样一点“觉醒”,那么或许就会少了很多的贪婪、很多的奢靡、很多的腐败,自然也就会有更多的俭朴、更多的淡泊、更多的清廉。
或许,真的是“苏子”的“强词夺理”让“客”慑服了,或许是“客”也因为“难得糊涂”而装作“糊涂”来逗“苏子”玩,最终的结局是美好的,“客喜而笑,洗盏更酌”,接着饮酒,直到大醉,直到沉迷。也就在这迷醉之中,新的一天到来了。其实,从根本上说,“客”没有说服“苏子”,“苏子”也没有说服“客”,而是苏轼内心里的两个矛盾着的苏轼达成了“共识”,相互妥协了。用前面的话说,苏轼的人格从“分裂”,经过痛苦的“斗争”,最后“弥合”了。这就是旷达,这就是沉静,这就是“不计较”。
再回到前面的话题上去,“苏子”和吹洞箫的“客”其实就是苏轼的一分为二,所以“苏轼”基本上没有出场。但是,从感情上讲,苏轼或许更加倾向于“苏子”,所以就用了一个带“子”的尊称,并让“客”显得消极,让“苏子”显得积极。吹洞箫的“客”是多情、伤怀、消极、沉郁的;“苏子”则显得豪爽、坦荡、热情、开朗、旷达、热情。虽然“客”的抒情更符合普遍人性,更能打动人心,但是,最终苏轼还是让积极的“苏子”以强大的“逻辑”推理来说服“客”,使苏轼的人格精神回归到一种旷达宁静的境界中去。虽然,这样的“弥合”未必是自然的,但是它毕竟体现了苏轼主观的价值取向。
作 者:李安全,重庆外国语学校中学语文正高级教师。主要著作有《智慧语文:一个语文教师的教学手记》《语文教学的智慧境界》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