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类不会飞翔

鲤鱼

夜晚就像是一团甜腻的糕点，粘稠在一起，糊住你的双眼。城市的灯光从天空上看起来那么美好，像是收藏在罐子里的星光。它们按照既有的轨道，流淌光芒。黑便黑在了一片深渊中，光芒却唯独成了撕破黑暗的线。在这个寂静声轰鸣的深夜，小布尉熊拉着他的布袋，从飞行器上往下看。

“从这里下去吗？”

“不知道是哪里。”

“下去吧。”

小布尉熊拍拍驾驶员的肩膀表示感谢，然后重新戴回风镜。他深吸一口气，纵身一跃，撑起了布袋。

落入那流光溢彩的夜。

“哲玛，把作业还给我啊！”

“再一点点！再一点点就抄好了啦！”

“课代表要走啦！快一点啦！”

“就差一道题啦！等我一下下！”

——吱。

门开了。混乱的教室里一下子安静下来。方老师高跟鞋嘎噔嘎噔踩出声音迈步走进来，扫视一圈，伸手到课代表跟前：“没交作业的名单给我。”

女生慌慌张张撕拉一声扯下名单。

又是一顿昏天黑地。

“为什么不写作业啊！都怪你！抄抄抄！方老师从来没有骂过我！”司司撇着嘴巴，筷子把饭盒敲得乒乓响。他冲着哲玛吼叫，委屈得仿佛下一秒就要掉下眼泪来。

“别吼了。跟小姑娘似的。”哲玛扶着下巴，泄气地望着窗外，心里面也很不爽。

教室在四楼，这个角度可以看见天空。几朵大云拂过上空。那一片盛大的蓝色无污染，澄净在哲玛的瞳孔中作底色，白色缓慢移动。好像无论再怎么难过，只要想到天空这么大，世界这么大，心里就静了呢。

哲玛慢慢闭上眼睛：“还是好向往啊。”

“向往什么啊。”司司吃着盒饭，气鼓鼓地说。

“天空啊。”他换只胳膊撑着脑袋，“觉得那里最干净最美好了。云朵，蓝天，星光。都那么干净。无忧无虑的。”

“煽情！”司司呼哧呼哧地咬着一块牛肉，“如果你到达天空，就不觉得美好了！你会缺氧，你会耳朵痛，你会身体爆炸！你知道天空离我们多远吗？飞机都飞不到边！因为远，你才觉得好得不得了。你这个白痴，想这么多，还不如回去写作业！”

哲玛没有做声，拿出一本生物练习册。大鸟扑腾着翅膀从窗外飞过，冲向属于它的天空。

也许司司说的对。可是这并不会让天空带给哲玛的感觉就此消失。

哲玛之所以没有写作业，又是因为他们。在夜里争吵、打闹，她用剪刀扯烂他的西服，他用脚把茶几上的东西统统踢碎。

然后他狠狠甩她几个耳光。她开始呜呜哭泣。

哲玛看了十几分钟的52页，依然是52页。他叹一口气，然后合上了习题册，搬着椅子坐到了窗户边。

哲玛的房间窗户很大，几乎要落地。这边可以看到天空。在这片安静的住宅区域，可以看到星光。很偶尔，很少，但已经比住在闹市区的孩子幸运很多。哲玛望着那星星点点的光，一闪，又一闪，在幽深的墨蓝色里，想象宇宙的轰鸣。

那一刻，会听不到门外的哭嚷。听不到争吵。听不到这个世界的喧嚣。

哲玛真想打开窗户，就那么跃向天空。

窗户边的墙上，满满一墙都是书。爸爸是大学教授，从哲玛小时候开始就喜欢往家里买书。自己看不看的问题先搁一边，“哲玛总是能看的”。新家落成，设计师妈妈修了一墙别致的小方格。各种各样的书被塞到里面，成了哲玛家一处亮丽的风景。

多完美。文质彬彬的爸爸，优雅气质的妈妈，住在高档别墅区，“在自己的家里就可以光着脚丫上下楼呢！”司司气鼓鼓地说。

可是，扯下白日里的面具，爸爸成了凶残的野兽，妈妈是没有见过的凌乱和破败。他们在白日里太完美，便把一切的阴郁丢到了夜里的家。堆砌在这里，轰响一个又一个哲玛的噩梦。

哲玛叹了一口气，手在书架上游走，在最右边的时候，抽出了《关于莉莉周的一切》。

一翻开就是最末一页。

“人类不会飞翔。”

哲玛关了灯，闭眼。也用棉被，一点点地闭耳。

“我们想做模型飞机参加市科技比赛，你来吗？”司司吃午饭的时候，和哲玛提起。

“感觉很老土啊……”哲玛垂着眼睛。

“就算是老土，也很少有人能做出来啊，你会做吗？”

“嗯……不会。”哲玛看看天，“我加入。”

参加科技比赛的一共五个人，另外三个分别是两个男生和一个女生。小斧头、佐南还有淇淇。

佐南是全国物理竞赛的一等奖，喜欢研究理论，他把自己的设计草图讲给他们听。

“啊……感觉机翼制作很细致呢……”

“这种动手的我是没问题的！”小斧头说。

佐南点点头：“嗯……我是这样想的，设计草图主要由我来完成，司司收集材料，斧头动手操作，淇淇进行外观美化。哲玛的爸爸是大学教授，可以给我们联系一些专业人士进行指导。”

所有人都仔细听佐南解释设计图，然后再每一个人上去复述，佐南在下面纠正，以保证全员明白设计构想。

小组讨论结束之后，哲玛和司司走出学校，在公交站旁等车。夜的喧哗繁闹已经一点点浮起。车来人往。

“佐南真是厉害呢。”

“他未来是想成为一个造飞机的。”

“唔，感觉会很靠谱。”

“他一个人完全可以自己参赛，可是他希望自己的作品能够更好，所以在每一个方面都尽量用最好的人。”

“我也算吗？”

“当然，你爸爸是大学教授。你要争取做最好的联络员。”

“唔……”

那天回家，又没有晚饭。哲玛已经习惯了。从冰箱里拿了一包方便面，热了一壶水，准备泡面。

妈妈在自己的房间里看韩剧，爸爸没有回家。他把拆开的面放在一边，从书包里取出设计图，心想，该找个什么时间和爸爸说这件事呢。

哲玛很佩服佐南。哲玛向往天空，却只能干看。而佐南可以自己造个飞机去接近天空。他不嫉妒，他只想能为佐南多做些什么。因为仿佛这样，也就为自己的向往做出了那么一点点的努力。

他也想看着有自己一份倾注的飞机，飞向天空。

水热了，哲玛泡了面，坐在餐厅吃。刚吃了不到一半，爸爸就回来了。他走进门来，和抬头望他的哲玛四目相对。

他戴着眼镜，哲玛觉得他真像漫画里走出来的标准爸爸，只差下一句说出“我回来了”。

可是事实不是日漫。他闪着镜片问道，“她呢？”

“卧室。”哲玛回答。

他换了鞋就上楼，不一会儿，争吵声又开始了。

“你还有没有当妈的样儿？你看看哲玛在吃什么！你还有脸在这里看电视？”

“你说我？你呢？你又有哪个时间是正正常常回来？我们家的教授可真忙啊！连回家吃个饭都忙呢！”

……

哲玛把最后喝不完的汤倒掉，然后提着书包上楼。想了想，他取出了书包里的设计图，然后转个弯，走到父母的卧室，推门进去。

“爸，我和同学参加科技比赛，能不能让大学的教授看一下我们的设计图？”

这一声问得波澜不惊。争吵声凝固，他们都看向这边来。

“什么？”

“我和同学参加科技比赛，”他举起设计图，“可不可以让大学教授看一下我们的设计图。”

爸爸隔了一小会儿，仿佛才反应过来。他指了指桌子：“放那里吧。”

于是哲玛走出了房间。

关上门，静止的时间又开始流动。

“你看看哲玛，现在都在弄些什么东西！”

“怎么了？哲玛怎么了？总比你给他买一堆书都不看好吧？”

“科技比赛！科技比赛！总有一天要和你一个鬼样子，鼓弄一些乱七八糟的玩意儿！”

“你放屁！

哲玛不知道他们怎么了。为什么连参加科技比赛这种别人家父母都骄傲的东西也要拿来争吵。

不知道怎么了。

他们疯了。

是乱的，混乱了整个视野。红色的、黄色的、绿色的，闪动着，发出令人作呕的光。在这个世界，没有什么可以归类为纯粹。

小布尉熊抬起头，望不见星光。他的眼睛被太多晃动的颜色遮蔽。他吃买来的冰激凌，可是觉得是那么的腻味。

这个世界好混杂。

小布尉熊用布袋蒙住了眼睛。想不起天空的模样。

“我想给它涂上红色！”淇淇站在黑板前，对着四个人说。

“太恶心了，方老师的口红吗？”司司捏着鼻子。

淇淇白了他一眼：“我觉得嘛，飞机飞向天空，蓝色的背景，然后鲜艳的机身，那样才好看，才对比强烈。”

“啊……”小斧头抓抓头，“女孩子的世界很难懂啊……”

看来淇淇的建议不太受认可。

“就白色吧。”哲玛说，“简简单单，干干净净。”

“哈？”淇淇擦掉画在黑板上的红色飞机，“可是，那样，也太俗了……”

“有些东西简约里可以出新。”

司司赶紧附和：“对！哲玛说的对！简约里出新！哲玛妈妈是设计师呢。”

淇淇撅起了嘴。

“这样吧，两套方案各做设计。最后我们投票选择。”佐南建议。这才得到了大家的一致同意。

回家时候，佐南跑到哲玛身边：“你爸爸那边怎么样了？”

“我把设计图给他了，他还没跟我说。”

“能快点吗？我们咨询完再修改修改，就可以着手做了。”

“嗯，我今晚回去看看。”

回家一进门，就闻到了饭香。哲玛惊愕地抬起头，看到妈妈在做饭。

“你姥姥来了。快换鞋洗手准备吃饭。”妈妈看了他一眼，就淡淡地说道。

哲玛上楼放书包，听到了爸爸也在家。

喔。大约是上升到了离婚的高度。惊动了乡下的姥姥，老人家来调和了吧。

这一天饭桌上很和谐。因为姥姥在，一家人都尽量表现得客客气气和和睦睦。每个人都汇报着自己完好的生活。直到爸爸给哲玛夹了一块鸡肉。

“哲玛不爱吃鸡肉。”妈妈浅浅地漫不经心地说。

“噢？是吗？哲玛可是从小缠着我领他去肯德基吃鸡腿呀。”

“饭桌上哲玛更爱吃猪肉。哦，对了，你不常回来应该不知道。”

然后就安静了。

过了一会儿，姥姥开始说些其他的事。村里的这家那家结婚了呀，这家那家死了个老头啊。

哲玛吃掉了那一块鸡。

事实上，他从来对鸡肉没有特殊的感觉。不喜欢，不讨厌。

他吃完上楼去父母的卧室，看到那张设计图，已经是撕烂的状态放在桌子上了。那应该也是心里预料到的，哲玛没有太冲动。

他下楼，直接对爸爸说：“明天可以去你们学校请教一下教授吗？”

爸爸用了一段时间才想起哲玛所指的事情，然后说：“好吧，你们直接来，我给你们联系。”

“谢谢。”

这一声谢谢抛出去，没有了回应。房间里的每一个人也许都感受那一份生疏和客套。这个两层楼的大别墅，在哲玛落入青春期后，就再没有了欢笑声音。大而空。亮着的，往往只有孤寂的哲玛的房间。

浅黄色的灯光在黯淡的房子里孤独地亮着。

伴随着那像是宇宙之外的争吵声。无法阻止。无法参与。

五个人一起去大学，哲玛领着他们，找到了自己的爸爸。这一眼的爸爸，阳光、帅气。面庞里透着中年男人的成熟和风度，充满了学者的气息。他一看到哲玛和同学，立马笑了起来，爽朗地带着他们到了理工楼，找到一位年轻的教授给他们看设计图。

教授给佐南讲了一个钟头后，哲玛爸爸带着五个孩子去吃肯德基。司司被哄得最开心，脸红彤彤的，一开始还很拘谨，后来就开始大口大口抢着吃鸡腿。

哲玛爸爸坐了一会儿就走了。只留下了五个孩子。

“你爸爸真好。”司司说。

“是啊，又帅气又幽默。”淇淇崇拜地说。

哲玛喝着可乐，简单地笑了一下。

小时候，他也是这么觉得。爸爸总是给自己长面子。那么帅气，那么高大。

然而，那些真实的他，又或者，那一份肮脏的他，被哲玛看到太多次。再见到这个父亲，哲玛已经，觉不出其中的憧憬和感动了。

白日里看不到星光，只有炎灼的日光。天空很蓝很纯粹，可是很少有人抬头去看。小布尉熊走在拥挤肮脏的街道上，惶惶不知所措。他望向自己的家乡，一栋大厦的玻璃反光，吓了他一跳。

他背着自己的布袋，畏畏缩缩地跑到街道的角落。在垃圾桶的旁边，开始嘤嘤哭泣。

他曾经远远观望着这一片土地，如今却开始那么怀念自己的天空。他这一刻想回去。回到广阔的天空。重新开始，远远地观望，这一片白日里迷蒙着，夜里收纳星星的土地。

放飞模型飞机的时候，五个人都很激动。最后的机身还是选择了白色，可是淇淇设计的“简约中出新”，用蓝色妆点，在耀眼的天空下，很有一番风格。

“这一次应该没有问题了。”佐南说，“我之前试飞过一次，已经调整好了机翼方向。没有意外的话，它会飞起来。”

“飞得很高！”小斧头激动地举起拳头。

四个人围着佐南，看佐南举起飞机。他们抬头，飞机在蓝天的背景下，显得优雅修长。

“五、四、三、二、一——”

起飞啦——

他们站在操场的观望台上，看飞机飞向广阔的绿茵地。平稳地、一点点地、航行着。司司收集的材料，淇淇的装饰，小斧头的组装，佐南的设计。

还有我的心意。哲玛想。

好像戏剧性一般，他们听到了飞机划过天空的轰鸣声。

“不会吧，好巧呢？”司司不相信地抬头看天。

“真的，真的！快看！是真的飞机！”淇淇激动地指向一个方向，他们都抬头望去。

干净的，人类永远向往的天空。

疏散我心中那一份抑郁吧。

这个周末，爸爸妈妈领回了离婚证。哲玛跟妈妈。他不悲伤。他知道，也许分开对他们、对自己都好。

锋芒的人，就让他们各自锋芒吧。

因为离得远，所以看得见美好。他们的外在是别人眼里的天空，无法接近，那么完整。所以那么向往。

人类不会飞翔，才会向往天空。不要破坏这份向往。靠它，来疏散抑郁吧。

拜托了。

小布尉熊站在天台上往下望，高空的感觉还是那么辽阔和神秘。不一会儿飞行器轰鸣着降落在他的旁边。他坐进去，戴起了风镜。

“所以终于还是觉得家乡好吗？”

“也不是吧……”

“还是觉得，只要看着就够了？”

“也许是吧……”

飞行器以一个急速地旋转，升向了天空，消失在苍茫的蔚蓝里。留下一道白色的痕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