渠魁
《瞭望东方周刊》:中国汉字这么多,你在著书解字的时候,如何作出选择?
流沙河:同一类型的简化字我都作了归纳,可以类推。为这个我花了很多心思,而且在学术上没有任何意气用事。我把简化字、正体字的不同,简化字哪点不好,如何违背了文字学、训诂学,如何违背历来中国解读典籍的时候都要从文字学中找根据,不好的道理我都讲出来。
《瞭望东方周刊》:汉字传承的过程也是简化的过程,比如从大篆到小篆的改革,你怎么看这种简化的过程?
流沙河:简化汉字得有道理,汉字简化后我们依然要能够从这个汉字中看到完整的形、音、义。因为正体字的简化不是大规模进行的,不是政府发明的,是使用文字的人来参与简化的。简化到彼此都能接受,而且简化到都能拿起来讲解。这是底线,不能突破。我们的一大批简化字是为简化而简化,就没有办法解释了。
《瞭望东方周刊》:比如呢?
流沙河:縣(县)。秦朝的时候设郡县,郡对县维持着一线牵系的领导权。再看“縣”,左边是首字倒置,右边一绳挂系,表示挂系头颅示众。这是古代刑法残酷,也是政府权力的象征。一旦把它简化了,县,只剩下了倒首,就讲不通了。再比如国家的国(國),你不能告诉人家一个方框中间放一块玉就是国家吧?
《瞭望东方周刊》:有一种说法,汉字危机更是汉字书写危机。
流沙河:书写危机是必然的。最早的文书是书写的,后来有了制版印刷术、活字印刷术,就有了印刷品。后来有了打字机,这是机械化革命。第三次革命是电子化革命,早已经脱离了书写,这样,汉字的书写危机就是不可避免的。但同样地,因为电子化,也就没有繁体简体的差别,就可以避免简体了。
《瞭望东方周刊》:从简体字再回到繁体字也不太现实。
流沙河:是的,是的。可是应该要做到,不然这个文化就要断裂了,用简体字难以解释中国古代典籍每个字的原义。
中华民族是一个感性的民族,她的文字是象形字,比如“大”,(流沙河把双手张开)这样是大,小孩子都喜欢这样描述。再比如斗争的斗(鬥),它是两只手彼此抓住,打架。但是简化字“斗”就毫无意思了。在文字上面,必须懂得汉字,才能爱汉字。如果都不懂得,怎么才能爱汉字。文化需要爱惜,要有感情。
《瞭望东方周刊》:用汉字形容你的一生,是哪些字?
流沙河:被造成这样。只有这五个字,不是我要这样,是被造成这样。
《瞭望东方周刊》:什么时候感悟到的这些?
流沙河:这是我在上世纪60年代,“文革”前感悟到的。那时我读《庄子》,反复看 “一受其成形,不亡以待尽,与物相刃相磨,其行尽如驰,而莫之能止……”就是说你一旦在母体内成了形,生下来和世界发生各种摩擦冲突,这个过程就像被人安排在一个跑得飞快的马上面,马在飞奔,想停都停不下来,最后只能跑到终点。
《瞭望东方周刊》:有点宿命论的感觉?
流沙河:过了就算了,我就是觉得,就好像我有个主人似的,这个主人是谁我也没见过,它给了我一点机会,读了一点书,读了书以后更不会想到死了,想到学了这些东西给我带来了快乐,也许将来还有点用处,还是好好活着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