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博宇[哈尔滨师范大学,哈尔滨 150025]
谁在倾听你的心声?
——解读《白象似的群山》中的人物对话
⊙李博宇[哈尔滨师范大学,哈尔滨 150025]
推介语
海明威的小说《白象似的群山》主要是由人物之间的对话构成叙事,其中也有叙述与描写。布置讨论作业的目的是研究人物话语在小说中使用的意义。如果仅就传统文学理论而言,大致是:“人物语言个性化”“话响人到”“话里有话”“潜台词”类的解释。事实上不仅如此。从叙事学角度看,人物话语属于非叙事性话语,统称为“引语”。按热奈特的分类及学者的总结,“引语”可分为直接引语,间接引语;自由直接引语,自由间接引语。同样的问题,理解不同,则称谓有异。研究语用学的学者认为在社会生活中,人与人之间的对话是一种语言交际行为,美国的格莱斯提出语言交际中的“合作原则”,此原则与双方话语的质量、数量、关系、方式有关。按生活常识,人与人之间话语交流具有意图欲望的性质,而“言不尽意”“言遮其意”“言不由衷”“心口不一”“闪烁其词”,多是指人与人话语交流时存在着真实与虚假的矛盾。
因而,在给研究生上课布置作业时,选择了这篇小说。在课堂讨论中,我强调:1.不要限于叙事学概念,削足适履。2.从生活体验感受出发阅读文本。3.不要受“冰山理论”的影响降低思维具体性的强度。4,考虑男女主人公细腻复杂的心理状态。5.将思考逻辑化,条理化。
这几篇论文即是讨论的结果。
——刘绍信(哈尔滨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博士,硕导)
《白象似的群山》是厄内斯特·海明威于1927年创作的短篇小说,讲述一个美国男人在火车中转站的酒吧里劝说一个叫吉格的女孩做人流手术的故事,作者采用外聚焦的限制型客观叙事将故事呈现,是海明威“冰山理论”的代表作之一,通篇几乎都是由男女主人公的对话组成,将文本与读者的审美距离降到最低,真实地将故事还原,正如余华在《眼睛和声音》中谈道:“《白象似的群山》可以说是一览无余,这正是海明威最为迷人之处,很少作家像海明威那样毫无保留地敞开自己的结构和语言,使它们像河流一样清晰可见。与此同时,海明威也削弱了读者分析作品的权利,他只让他们去感受、猜测和想象。《白象似的群山》是这方面的专家,在那些如同列车、啤酒和窗外的群山一样明确单纯的语言下,海明威展示的却是一个复杂的和百感交集的心理过程。”
“What should we drink?”the girl asked.“咱们喝点什么呢?”姑娘问。
“It’s pretty hot,”the man said.“天热得很,”男人说。
“Let’s drink beer.”“咱们喝啤酒吧。”
“Dos cervezas,”the man said into the curtain.“来两杯啤酒。”男人对着门帘里面说。
女孩吉格以询问男人喝什么酒为开端是女孩的一种探寻和对男人态度的试探。而在这次对话中,男人只是回答天气炎热,当女孩提议喝啤酒的时候,男人对门帘里的人用西班牙语点酒,简短而非正面的回答,女孩面对男人这样冷漠的态度却仍然积极地与男人进行沟通,这试探中有着女孩对男人的讨好,这讨好中也隐藏着女孩深深的期待。
“They look like white elephants,”she said.“它们看上去像一群白象,”她说。
“I’ve never seen one,”the man drank his beer.“我从来没有见过象,”男人把啤酒一饮而尽。
“No,you wouldn’t have.”“你是不会见过。”
“I might have,”the man said.“Just because you say I wouldn’t have doesn’t prove anything.”“我也许见到过的,”男人说,“光凭你说我不会见过,并不说明什么问题。”
在第二次谈话开始时,女孩由之前的询问改为陈述,可见男人的态度使得女孩的情绪有了一定的变化,但是依然配合着男人。此处是女孩在全文中第一次提及白象,白色象征着纯洁的爱情和美好的未来,同时也让人联想到女孩腹中的胎儿。男人的回答使得女孩第二次发起的谈话被迫中止,她又将话题转移到“酒”。
“It tastes like liquorice,the girl said and put the glass down.”“这酒甜丝丝的就像甘草,”姑娘说,一边放下酒杯。
“That’s the way with everything.”“样样东西都是如此。”
“Yes,”said the girl.“Everything tastes of liquorice. Especially all the things you’ve waited so long for,like absinthe.”“是的,”姑娘说,“样样东西都甜丝丝的像甘草。特别是一个人盼望了好久的那些东西,简直就像艾酒一样。”
“Oh,cut it out.”“喔,别说了。”
“一个人盼望了好久的那些东西”,女孩的话语中仍旧是围绕着腹中的胎儿,期待男人对胎儿有明确的允诺,在这样不断地试探、期待、讨好与妥协中,也折射出女孩自身的软弱和不安以及对男人的情感依附,期许得到男人对胎儿的认可和承诺,以此来获得自身的安全感,而男人却以一味破坏的态度来回应女孩内心的希冀。从两人的谈话中,我们可以感知这讨好般的询问和冷漠简短的回答并非是情感之间无法交流的绝望,而是女孩和男人之间的疏离感和内心的孤独感所致,是人物间各自意图的矛盾和冲突。
“The beer’s nice and cool,”the man said.“这啤酒凉丝丝的,味儿挺不错,”男人说。
“It’s lovely,”the girl said.“味道好极了,”姑娘说。
“It's really an awfully simple operation,Jig,”the man said.“It’s not really an operation at all.”“那实在是一种非常简便的手术,吉格,”男人说,“甚至算不上一个手术。”
The girl looked at the ground the table legs rested on.姑娘注视着桌腿下的地面。
“I know you wouldn't mind it,Jig.It's really not anything.It's just to let the air in.”“我知道你不会在乎的,吉格。真的没有什么大不了。只要用空气一吸就行了。”
The girl did not say anything.姑娘没有作声。
在男人首次发起谈话时,女孩配合着男人,而当男人开始提及手术的问题时,女孩并没有用语言回应。“姑娘注视着桌腿下面的地面。”“姑娘没有作声。”这是无声胜有声的回答,男人正面地表明了自己对胎儿的态度,这与女孩期待的回答完全不符,在这万般的失落中,沉默是失望最好的表现。女孩百感交集,这失望中也融合了对男人自私冷酷的惊讶,在求而不得的失落感中,女孩陷入了痛苦的挣扎,继而引发以下的发问:
“Then what will we do afterwards?”“那以后咱们怎么办?”
“What makes you think so?”“你怎么会这么想呢?”
“And you really want to?”“你真的希望我做吗?”
“I know.But if I do it,then it will be nice again if I say things are like white elephants,and you’ll like it?”“我知道。但是如果我去做了,那么倘使我说某某东西像一群白象,就又会和和顺顺的,你又会喜欢了?”
“If I do it you won’t ever worry?”“如果我去做手术,你就再不会心烦了?”
这看似是女孩对男人的一系列发问,实则是女孩对自身的询问,是她与自己内心的对话,她在自己爱情的选择中挣扎着、痛苦着,同时又面对着男人的自私、无情和不肯担当、不负责任的丑恶嘴脸。男人无法对女孩的未来做出承诺,只想解决当下堕胎手术的问题,也暗示了两人的关系根本就没有未来可言。男人表面尊重女孩的选择,却已经表明希望女孩做堕胎手术的决心。言语的交流暴露了彼此内心的真实想法和意图。
“I said we could have everything.”“我说我们本来可以舒舒服服享受生活中的一切。”
“No,we can’t.”“不,我们不能。”
“We can have the whole world.”“我们可以拥有整个世界。”
“No,we can't.”“不,我们不能。”
“We can go everywhere.”“我们可以到处去逛逛。”
“No,we can’t.It isn’t ours any more.”“不,我们不能。这世界已经不再是我们的了。”
“It’s ours.”“是我们的。”
“No,itisn’t.Andoncetheytakeitaway,younever getit back.”“不,不是。一旦他们把它拿走,你便永远失去它了。”
这段对话是在写两人感情关系的破碎,却彰显了女孩内心的决绝与痛楚,“这个世界已经不再是我们的了。”这句话有种苍凉的失落感,“迷惘一代”中男女青年都无法将自身定位,而人与人之间的疏离是与整个时代的格格不入。在女孩心里,自己的孩子不能属于自己,连整个世界、整个时代都不属于自己,而自己却在与男人的关系中迷失,这种思想是女孩自我意识觉醒的开始。
“Would you please please please please please please please stop talking?”“那就请你,请你,求你,求你,求求你,求求你,千万求求你,不要再讲了,好吗?”
“I’ll scream,”the girl siad.“你再说我可要尖声叫了,”女孩说。
重复使用七个“please”不仅加强了语气,而且表明这时男人的行为使女孩的情绪激化到了极点。女孩用尖叫作为威胁,是女孩对痛苦和不满的激烈表达,同时也是她之后冷漠态度和精神觉醒的前提。
“I’d better take the bags over to the other side of the station,”the man said.She smiled at him.“我还是去把旅行包放到车站那边去吧,”男人说。姑娘对他笑笑。
She was sitting at the table and smiled at him.她正坐在桌子旁边,对他投来一个微笑。
“Do you feel better?”he asked.“你觉得好些了吗?”他问。
“I feel fine,”she said.“There’s nothing wrong with me.I feel fine.”“我觉得好极了,”她说,“我又没有什么毛病罗,我觉得好极了。”
从两人短短的谈话过程中,我们看到女孩已经一点点地关闭了自己的情感之门。女孩对酒吧女人和美国男人的微笑,代表着她已经到了痛苦和绝望的顶端,这是内心的冷漠。“我觉得好极了。”这实则是女孩在经历了痛楚和焦灼之后得来的平静,同时也是女孩在全文中自我觉醒的一个过程,也是女孩独立意识的开端。虽然全文以“零度结尾”的方式收束全文,却也暗示了女孩会根据自己的意愿选择是否堕胎。女孩在全文中的失落并非是两个人之间情感的破碎,更是当时整个时代文明的失落。
在美国男人与女孩吉格的对话中我们看出女孩跌宕起伏的心理变化,从话语的隐蔽性中,我们读出这是一个女孩从期待到失望再到冷漠,最后逐渐走向觉醒的心理过程,她的焦虑和压抑贯穿着全文。海明威作为时代的旁观者,呈现了“迷惘一代”的生存状态。女孩最想逃离身边的男人,但更想逃离当时社会文明的重压。《白象似的群山》是海明威与第二任妻子保林在法国南部渔村度蜜月时所创作的,在与哈德莱的上一段婚姻中,他曾反对孩子的降生,并放弃对家庭责任的承担。在这部作品中,海明威通过对女孩言语行为的刻画,也融入了对自身的思考。“一战”后的美国处在爱情、伦理、道德的转折时期,男人和女孩的对话在酒吧由喝酒展开,意味着当时美国禁酒运动的失败,并表明了美国公民对禁酒运动的态度,堕胎的故事也反映了当时美国出生率下降的问题。看似情侣之间平常的对话内容却隐藏了整个社会的价值体系和现实状况,由此揭示了“一战”后人们精神世界的迷惘和荒芜。海明威采用外聚焦的叙事手法,以通篇的人物对话模式,在喧嚣之中以一个旁观者的姿态客观地叙述了当时人们的精神状况,这种客观性叙述并非是在批判,而是在传达,传达了女孩的心声,传达了时代之音,由此可见海明威的伟大之处就在于一个时代生长在他的叙述之中。
作者:李博宇,哈尔滨师范大学文学院2012级中国现当代文学方向硕士研究生。
编辑:康慧E-mail:kanghuixx@sina.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