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来莹[聊城大学文学院,山东 聊城 252059]
论臧利敏创作中的“时间知觉”
⊙宋来莹[聊城大学文学院,山东 聊城 252059]
时间知觉,是人类对客观物质现象延续性和顺序性的反映。一个作家或诗人,更应该具有对时间流逝的敏锐感知能力。臧利敏作为一位女性诗人,擅长从日常生活场景的体味与描写中,书写自己对光阴的感知。阅读她的作品,我们可以看到诗人从童年到青春到哀乐中年的“时间知觉”的梯次演进,以及这背后的心灵裂变与超越的人生轨迹。
时间知觉 青春 悲痛感 死亡
对于一个诗人来说,再也没有什么能比得上“时间知觉”更能触动心灵了。作为从20世纪八九十年代趟过青春河流的聊城诗人臧利敏,有着那个时代文艺青年的多愁善感和对时间的敏锐感觉。他们随着时代的迅猛步伐由青春飞扬的八九十年代走进沉重务实的中年时期——一个新的世纪。光阴的流转带走了他们的童年幻想和青春爱情。从她最初的《岁月如风》《想飞》,到近几年的《我不知道风的方向》,直到《初夏》,都是在反复诉说着一个女子在时光长河里对生命的感悟,诉说着她和她的小城的光阴故事。
臧利敏的童年和那个时代成长起来的大部分孩子一样,有着最初几年的乡村经历和定居城市后的市民生活。散文《上学记》记叙了她六岁时在家乡小学接受的简单随意而又充满欢乐的启蒙教育,深情回忆了那个身兼数职常爱喝点酒而酒后又爱脸红的乡村老师;《偶然》则记叙了自己最初的“偶然”降生,接着是“偶然”而又幸福的小学生活,随后因“偶然”迷恋上文学书籍而导致学习成绩下降不断失望的初高中生活,直到“黑色七月”所带来的失去闯荡世界机会后悔哭泣的结果……在欢笑与泪水、压力与幻想中,年少的时光慢慢走过,这一代人终于渐渐长大。在父母长辈面前,她再也不是过去那个扎着两只小辫子蹦蹦跳跳的小女孩。童年终于成为再也回不去的昨日之梦,如同她在《童年》一诗中写道的:“梦醒后才知/童年是一只横在对岸的船/任凭你千呼万唤/再也渡不过/岁月横亘的滩”。
无论怎样,童年总是美好的。已经走过童年的人,更会从周围孩子的身上感受那份单纯与快乐。臧利敏在散文《孩子·时钟》中说道:“最喜欢孩子们这样子,不雕琢不刻意,不像成年人常用严肃的眼神掩饰心中的快乐,用平静的表情隐瞒心中的痛苦;也不像妙龄少女总是有意无意地炫耀自己美丽的装束和青春风采。孩子走在街上,是最自然动人的,就像无拘无束的风,在阳光里潇洒地飘过”。诗歌《女孩子》《他的小脸的味道》《与天使同车》,等等,都是一个站在时光这头的女人对孩子、对童年的留恋歌颂:“他的小脸的味道/是田里的小白菜的味道/是冬天清冽的空气的味道/是太阳晒在花朵上的味道/是秋天的原野的味道……”(《他的小脸的味道》)
美好的童年里总是有温暖的亲情相伴。在《陪母亲散步》《三国鼎立》《我的家》等散文中,臧利敏以回忆的笔触书写了父母亲人还有他们的小院子。他们和那个小院子一样,质朴温馨,给她快乐的童年,呵护着她的成长:“我们小院里的方砖,是这个夏季里父亲顶着烈日一块块铺上去的,我跟在父亲身后一下一下把细沙灌进了砖缝里。因为洒进了我们的汗水,每一砖一沙在我们眼里都变得很亲切……一到夏天,母亲总要挑几个顶好的晴天,把所有的棉衣都拿出来晾晒。母亲的心仿佛是个大箱子,把我们都装在里面,哪里冷哪里暖知道得一清二楚……”(《我的家》)
在岁月的长河里父母奉献着沉默着,以至于孩子们都忽略了他们也曾有过的青春与美好,致使那个“从古老乡村成长的少女/花开花落的往事/沉寂在那条永远的河畔”(《母亲》)。
从八十年代校园成长起来的臧利敏,和当时的许多文艺青年一样,曾经深深受到“朦胧诗”、三毛散文的影响,也曾经在罗大佑等人的流行歌曲中走进属于他们的青春岁月,徜徉在爱情的风花雪月和甜蜜的友情里。
散文《读旧友的信》《美丽的相识》,以及诗歌《朋友》《友情》,等等,都是臧利敏在世事沧桑中抒发友情的得到与失去的复杂情感的优秀篇章:“当你走来/欢乐如知春的小鸟/扑棱棱飞遍了/寂静的山林//当你离去/我隔着青春的河岸凝望你/漫天的花朵开遍了山野”(《朋友》);“当友情凋落/就把它悄悄埋葬/别用一厢情愿的执著/做徒劳的挽回/……//最好的应是/让时光在上面一层层结上蛛网/让往日的梦一点点尘封沉睡/让那颗固执的心/保留住它最初的清纯、古朴/和怀念的忧伤”(《友情》)。时光流逝中,青春有着无可挽回的失去与伤痛。
这一代人的青春是有诗歌伴随的青春,里面有着太多的梦想激情以及浪漫感伤:他们的爱情往往产生于阅读想象。臧利敏在散文《走在梦想的边缘》中写道:“读过鲁迅的一句‘悲剧是把有价值的东西撕毁了给人看’后,便一股脑地倾心于古往今来的爱情悲剧……在被那一种悲壮凄婉的美感动的同时,我曾在心里暗暗发誓,长大之后一定要惊天动地爱一回,做一次梦想中令人怜惜垂泪的女主人公。”因此,她有许多诗歌,是关于青春关于爱情的:从箱底一再翻出的“红裙子”上,“那些刻骨铭心的伤痛/纷纷变得淡漠/连同往日的影子/连同爱”,只是至今回忆起,心中依然有着难言的痛楚——“着盛装的红裙含泪问你/还有没有勇气/以似曾相识的美丽/去走那条/似曾相识的路”(《红裙子》);每当音乐响起,诗人的心便迷失在忧伤的旋律——“是谁的纤指/叩响了琴弦我的忧伤就沿着那阶梯/不可遏止地/蔓延开来”——任蓝色的心事在音符里纠缠徘徊;多年之后,诗人依然怀念过去的日子,想把“他”重新变成一本书,“在遥遥的凝望中/给我一片/朦朦胧胧的痛”(《一本缄默的书》)。
尼采说:“我们承受青春,如同承受一场重病”,这句话揭示了成长的艰难,青春的迷惘。“我是一只迷路的小鱼啊/托着残破的心在沙漠里行走……//我有时渴望大海/波涛翻涌永无休止/每一次落潮都蓄积着/再一次的力量//而我只是一条迷路的小鱼/逃离家园身心已碎……”(《我的世界》)《风中哭泣的孩子》《酒》《美人鱼》,等等,都在用滴血的诗句反复诉说着诗人的“青春之痛”:“黑暗中我摸索着走过了/一条又一条的街道/任沉重的夜色/漫过来一重重地覆盖我/我不叫喊也不流泪/也不惧怕随时有哪块砖头/绊倒我/给我以久违的痛及骨髓的/流血的感觉”(《深夜》)。
恍惚间,时光的手指就匆匆翻过了青春那一页。而趟过青春河流的人们,却忍不住回过头留恋地一再翻阅。在诗集《我不知道风的方向》中,已近不惑之年的她依然一次次回顾自己的青春之路,依然坚定地相信:“爱情/必定藏在世界的某个角落……必定藏在时光的某个角落”,依然充满欢乐地歌唱“初夏”,歌唱“野草”——“它是成长是爱情/那么茂盛地绿在我的心中/所有成长的新鲜的激情的/生命和生活那么恣肆和葱茏的/都是我的初夏”(《再一次写到初夏》)。
刘庆邦说:“我一直认为,好的作家和诗人都是具有悲痛感的人,都是具有深度悲痛感的人,而且是能够表达深度悲痛感的人。他们悲痛,因为他们有自觉的生命意识,提前看到了生命的尽头,意识到了生命的宝贵、短暂和不可重复。”①臧利敏的诗歌中,充满了对时间了悟后的悲痛感,从最初对童年、青春的书写中,就可以让人感觉到她诗句背后对时光流逝的淡淡伤感。而阅读2013年出版的诗集《初夏》,那份人到中年的伤痛与疲惫、看透生命与死亡的沧桑与无奈,更使得这本有着清新诗意名字的诗集笼罩上一层浓重的阴影。
《中年之诗》《心痛是家常便饭》《余生》等诗歌写尽了中年的疲惫与沧桑,无奈与迷惘:“我半生的疼痛/竟不如一粒小小的尘埃/它在风中尚留下了消逝的踪迹/我曾经汹涌的泪水/以为可以种出大树/却只在黑夜里/滋生出荒草样的白发”(《虚妄书》)。
诗人在中年以后反观人生却陡然生出了些许生命的荒诞感,她在不断反思自我的人生价值。生命因质疑有了太多的困惑和虚无:“今年的诗歌题目多了许多省略号/像一个人茫然四顾欲言又止……关于今年关于现在关于未来/我们又能够说出有用的什么……”(《今年……》)“我不认识我自己/声音是渺远的/面孔是模糊的/我是我内心里/陌生的客”(《深夜》)。曾经熟悉的,自以为把握了的一切,都因为质疑的目光而变得可疑。
甚至,她开始怀疑自己的诗歌,怀疑自己在一个个深夜里用血肉积累起的自我守护的堡垒——“这些诗/妈妈摘下老花镜喃喃地说/写这么多有什么用啊/儿子拿过来看了看说/看不懂看着像胡说/先生偶尔瞥一眼欲言又止:/你能不能写点正能量的东西//这些诗啊”(《这些诗……》);因为亲人的怀疑,诗人自我的否定和怀疑更加浓重,甚至成为痛恨:“你不知道我对自己的怀疑/比怀疑眼前的春光艳阳和青草/更多比夜晚我对自己的痛恨更多……我怀疑这些字这些/分行排列的句子/它们存在的意义……”(《你不知道》)
对于一位诗人来说,怀疑自己的诗歌,就是怀疑自己的劳动价值,怀疑自己生出的孩子,这是最痛苦的怀疑。这份怀疑让她窒息让她愤怒:“在寂静得让人虚空的深夜里/忍不住用儿子的手枪射击/逼真的枪响传向远方/而被击中的仿佛只有自己”(《用儿子的手枪射击》);无法宣泄的痛苦让她疲惫,渴望内心的宁静和短暂的休憩:“我只是一个沉浸在梦中的人/正抓住回忆的手向时光的后面游走/别问我是谁别说话/让我成为过去的那个人……”(《某天清晨》)生之疲惫,是中年人的主旋律;而死亡,更是中年人必将遭遇的人生命题——“中年是真正认识死亡的年龄”②。
死亡,是生命的定格,是瞬间的永恒。时光在这一刻凝滞,所有的悲喜在这一刻失去了声音。死亡,也是一切作家和诗人终究要面对的永恒主题。在对死亡的不断注视与思考中,一个人才会慢慢成长成熟。余华的小说《活着》充斥着死亡的阴影,在面对一个个亲人的死亡中,福贵学会了怎样活着,在对一个个死亡事件的描写中,余华表达了他对活着的看法:“‘活着’在我们中国的语言里充满了力量,它的力量不是来自于喊叫,也不是来自于进攻,而是忍受,去忍受生命赋予我们的责任,去忍受现实给予我们的幸福和苦难、无聊和平庸。”③
死亡,在臧利敏这里,是伤痛是怀念也是时光的停驻:“父亲你说走就走/一句话都不曾说/你就走进了那个黑边的相框里……/除了一场雨一阵风/父亲我们怎能确定/你来过……”(《只是一阵风》)“你把自己变成一只透明的杯子/从高空落下/变成一地疼痛的光芒/再也无法收拾/再也不让任何人靠近……所有的节日都如期来临/你却永远留在了冬天里……”(《怀念》)身边的死亡,总是这样猝不及防,因此才会令人满怀伤痛,感觉自己的时光都会因他们的死亡而暂时凝滞。面对死亡,她不由发出疑问:“生与死/在飞起来的一瞬间/只有一步之遥吗?”
死亡让生命终止,而个人的生命因为有了孩子得到延续,仿佛可以从孩子身上重新体验时光的流逝。从诗文集《想飞》《我不知道风的方向》中那些关于儿子的篇章再到诗集《初夏》中的《小小少年》《美丽时光》《校园》等诗篇中,身为母亲的臧利敏,一点点在记录着儿子成长的每个脚印,记录着母子在一起的每个瞬间:“你成长我注视那慢慢流逝的岁月/看它怎样把日月的精华/一点点丰富成小小的你……黯淡的路途只有孩子的光辉/照亮心扉”(《孩子》)。母爱的光辉照亮了黯淡的人生,在儿子面前,她感受到了最大的幸福与满足。
时光的长河就是这样流过了父母、姐姐,“我”,再到儿子,生命就是这样以血液流淌的方式悄悄地延续。就这样,臧利敏诗歌写出了时间流逝里的伤感无奈,也写出了黯淡中的希望,从小小少年凝望天空的眼睛里读出“那未被时光玷污的/最初的美和最初的心”。她不再伤感——“面对浩大的世界/我忽然变得勇敢/我是妈妈的拐杖/和儿子的肩膀”。时光的流逝在这里具有了它最原始也最伟大的价值和意义。
时间知觉在臧利敏的诗文创作中是最突出的艺术表现。人们能够在她的成长中体味时代的步伐,在城市的脚印里寻找她的人生历程。这些诗句是温暖的,带着鲁西北大地的泥土味儿;诗人臧利敏,安静淡泊地守护着自己偏居一隅的小城人生。
①张厚刚:《臧利敏诗歌与“新红颜写作”》,《名作欣赏·下旬刊》2013年第1期。
②张文初:《死亡默想》,海南出版社1994年版,第98页。
③余华:《活着》,南海出版公司1998年版,第3页。
[1][奥]弗洛伊德.爱情心理学[M].林克明译,北京:作家出版社,1986.
[2][美]欧文·斯通.梵高传——对生活的渴求[M].常涛译,北京:北京出版社,1988.
[3]赵远帆.“死亡”的艺术表现[M].北京:群言出版社,1993.
[4]张文初.死亡默想[M].海口:海南出版社,1994.
[5]余华.活着[M].海口:南海出版公司,1998.
作者:宋来莹,文学硕士,聊城大学文学院讲师,研究方向:中国当代诗歌研究。
编辑:赵红玉E-mail:zhaohongyu69@126.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