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江城子》看诗词情感的运动

2015-07-13 17:30郭文娟晋中学院文学院山西晋中030619
名作欣赏 2015年11期
关键词:思量江城子思念

⊙郭文娟[晋中学院文学院,山西 晋中 030619]

从《江城子》看诗词情感的运动

⊙郭文娟[晋中学院文学院,山西 晋中 030619]

诗词是情感的自然流泻,在分析诗词时观照诗词中情感的运动能够取得较好的效果。苏轼的《江城子》,诗词的三种情感运动全都囊括于中:“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是情感的持续延长,“纵使相逢应不识”是情感的层次提升,“小轩窗,正梳妆”是情感的瞬间转折,“料得年年肠断处,明月夜,短松冈”依然是情感的持续延长。情感的运动变化为我们解释了诗词的魅力所在。

情感运动 转折 提升 持续延长

在中国正统文学中,一直强调的是“诗言志”“文以载道”,散文是“载道”的工具,是有实用性的,诗歌才是抒发感情的,但即使是在抒发自身感情的诗歌中,很多感情也都是被压抑的。古人对男性的要求是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男女之情尤其是夫妻之情很少出现在中国的文学作品中,四大名著中除《红楼梦》外,其余三部的女性形象多以负面示人或者被淡化了女性的性别意识,比如潘金莲、白骨精、貂蝉、孙二娘。纯粹的女性形象在众多文人笔下被描写为“红颜祸水”。那么诗歌当中有没有女性形象出现呢?有,少女、怨妇、青楼女子。可是对妻子却吝惜笔墨,英国文学专家杨周翰先生在比较中西悼亡诗时说:“妻子之死只是(中国)男人可以公开合法地表达自己对配偶之爱的唯一机会。”①苏轼的悼亡词是继悼亡诗后的一种形式的创新,全词饱含情感,而想要分析词人的情感则要从情感的变化入手。

“十年”是时间,“生死”是空间,开头直接表明,自己与妻子在时空上已经永久地隔绝了,不仅不得相见,连隐含的提示信息都没有,因为我们对死亡一无所知。很多人认为生死相隔就是最深的痛楚,其实不然,因为生死相隔只是客观事实,没有带上主观情感,所以泰戈尔会说:“世界上最遥远的距离,不是生与死。而是我就站在你面前,你却不知道我爱你。”其感人之处在于带了感情,带了情感的错位。站在你面前,这么近的物理距离,你却不知道我爱你,瞬间拉开了心理距离。所以,感人不必生死相隔,足够强烈的情感错位即可。但是苏东坡笔下的生死相隔就很痛苦,因为他也带了感情,他用生死把情感时空距离拉大,和泰戈尔是异曲同工,一个是物理距离近心却不在一起,一个是心心相印但时空距离拉大。不仅仅是平常地叙述你已经离开我十年,而是这十年是“两茫茫”的十年,暗含了两个人极度思念却不得相见,不仅不得相见,连一点点可能存在的提示信息都没有,因为横跨了生死。这里的阴阳永隔带来的痛苦在于双方的思念,所以说“两”,作品从一开头就观照到了妻子的情感,“茫茫”是说生者不知死者的状况,死者也不知生者的境遇,写出了极力想探究而不得的苦楚,而且“茫茫”隐含了作者的期望,那就是不一定人死了就是消失了,有可能她在另一个世界用另一种方式生存,只不过我不知道罢了。这样的悲痛比“你死了,我永远也见不到你了”的悲痛更打动人,更有力量。因为这里有暗含的矛盾,他究竟希不希望妻子泉下有知?如果有的话,妻子的生命可以用另一种方式得到延续,自己的悲痛可以稍微减缓;但这样,妻子就要承担与他一样的思念的痛楚,作者的悲痛因为心疼妻子同样要承受思念而更甚。

“不思量,自难忘”,这句话是存在着明显的矛盾的,一方面不去想,另一方面又难以忘怀。不去想是由于现实存在的阻隔:十年之久,生死相隔,自然只能“不思量”,这是属于现实生活中的实用价值,思量也没有用。可是生动就生动在另一方面是“自难忘”,这是自相矛盾的,既然不去想了就是忘了嘛,但是已经忘了怎么又难忘呢?这是情感逻辑与理性逻辑的不同,也是苏东坡情感的特点所在。以下写的都是自难忘,不但是自难忘,而且是设想对话之无门。《西厢记》中有一句“好思量,不思量,怎不思量”,也是在矛盾中体现理性的“不思量”想要控制情感中的“好思量”,但是终不敌情感的力量强大,最终“怎不思量”,可以看到个体情感的矛盾,理性与感性的挣扎使得主人公的情感更有力量,更让人难忘。

“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真心相爱,阴阳永隔,“两茫茫”交代了背景,写出了悲痛,接下来作者退了一步:算了,到你坟前寄托哀思好了。但是这退一步的想法也不得实现,痛苦进一步加剧,这是情感的持续延长。潘岳和韦应物的悼亡诗中都采用了物是人非的写法,如潘岳的“帏屏无仿佛,翰墨有余迹。流芳未及歇,遗挂犹在壁”,韦应物的“每望昏入门,寒席无主,手泽衣腻,尚识平生;香奁粉囊,犹置故处,器用百物,不忍复视”,这里的情感是客观环境的不变和时间及境遇变化的对比带来的无力感,同样写法的有“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雕栏玉砌应犹在,只是朱颜改”,“今年圆月时,月与灯依旧,不见去年人,泪湿春衫袖”,这样写的好处是,更能以乐写哀,物理距离无限接近,心理距离却无限拉伸,怀念不舍的情感愈发凸显。苏东坡没有采用这种写法,让我们看到的痛苦却是在此之上的,因为他连遣怀的旧物都没有,他连倾诉的地点都没有。自己不得倾诉也就罢了,妻子的坟是“千里孤坟”,不仅空间距离远,而且是孤零零的一座,妻子如果想话凄凉,不仅没法跟我诉说,因为我在千里之外;也没法跟别人诉说,因为是“孤坟”,这种隐含的感情进一步加剧了作者内心的苦楚。潘岳的悼亡诗中,虽然写的是对妻子的思念,但是妻子的形象是缺席的,着重写的是丈夫自己的情感状态,是单方面的倾诉。但是苏东坡对妻子的深切感情不仅表现在自身的悲痛上,还有对妻子情感的观照上,“两茫茫”如是,“孤坟”亦如是。

接下来是情感的层次提升,都是对“不思量”的反拨。1.是在思量,思量你离去后我的凄凉;2.是在设想,如何难以对话;3.就算见着了又能怎么样呢?大约你也认不出我了,因为我已“尘满面,鬓如霜”,衰老憔悴了很多。作者并没有说自己衰老憔悴是因为思念妻子,但是从前文的“两茫茫”“千里孤坟”等语言的暗示,让读者自动联想到了是由于极度的思念导致的作者的老态。前文的情感是感叹生死相隔,到坟前寄托哀思都不得,这里来了个假设,就算见着了,又能怎么样呢?物是人非事事休,我已不再是青春年少的我。这里的情感依然是以妻子的视角展示的,是妻子不识我。可以说《江城子》中不仅有妻子的形象,带给我们更多感动的是,书写视角始终在“我”与妻子之间变换,不单纯写“我”的感情,还时刻关注到妻子的感情,妻子的形象不再依附于诗人的情感,而是作为一个独立的观察视角出现的。这时候,悲痛升级了。按常人的思路,假设再度相逢应该是美好的,但是假设相逢的“不识”把作者的悲痛拉到了顶点。如果继续在悲痛上下功夫的话,会让作者感到窒息,沉痛的意脉反而没那么有力量。所以接下来瞬间转折,这个转折带来了情感上愉悦的回忆,遥想当年,你我都还年轻的时候,你正对镜梳妆。“小轩窗,正梳妆”的暗示性刚刚好,如果正面写女主人公的容貌反而不能激起作者强烈的情感体验,因为太实了。只写梳妆不仅让我们自动想象妻子美丽的容貌,而且可以感受到夫妻的情深。试想,什么情况下的丈夫会关注妻子梳妆?情感甚笃的时候。旧时就以张敞画眉来比喻夫妻感情好,作者在这里写了妻子梳妆,其中隐含的闺房之乐跃然纸上。此句暗示了情感的微妙变化,美好回忆的开始,抛开之前的种种悲痛、压抑,终于在梦中超越时空相见了,这不能不说是一次情感的放松,但是这种放松也是稍纵即逝的,因为“不思量,自难忘”,因为从来都不需要想起,永远都不会忘记。对妻子情深到连回忆都不能顺畅地完成,因为被爱人已逝的悲伤打断了,也就是说,这种思念时时存在,始终笼罩。这是本词唯一轻松的一笔色彩,但是依然快速地被“泪千行”的悲伤取代。可以看出,词人前文的“不思量”不是真的不去思量,而是已经刻骨铭心到不需要思量,文中处处都是在思量。乐的感情永远都是暂时的,这里的乐只是为了更好地烘托悲,所以接下来云“相顾无言,惟有泪千行”。“泪千行”的出现让我们甚至忽略了之前情感的少许转折,但是,诗歌的分寸感和精致感非常重要,正因为悲中写乐,那短暂的乐才更加难能可贵,即使在梦中我都能马上想起你已经离开了,那快乐的一闪念转瞬即逝,更加衬托了“泪千行”的悲痛难言。

“料得年年肠断处,明月夜,短松冈”,这依然是情感的持续延长,十年前我在思念你中度过,十年后直至今后的每一年都是如此,仅仅如此也就罢了,当我看到“明月夜”的时候,当我看到“短松冈”的刹那,悲痛还会突然加剧。而“明月夜,短松冈”是处处常见的啊!也就是说,我的难过不仅在时间上会延长,在程度上还会不断累积,不断加剧。“明月”代表团圆,是我们都能理解的意象,那为什么会有“短松冈”呢?因为苏轼由于思念亡妻,在妻子坟上手植松树三万棵,所以这是专属于他们俩人的意象,看到短松冈,会想起妻子的孤坟,想起逝去的爱人和永不消逝的情感。“短松冈”不仅是情绪的持续延长,还有一个从视觉到听觉的转换,全词通篇是视觉,“短松冈”也是视觉,但容易让读者感受到松涛阵阵,为什么?自动联想。用读者自身经验填补空白,参与创作,这也正是诗词的魅力所在。

用情感的运动来分析蕴含着强烈情感的诗词,能够取得意想不到的效果。

①杨周翰:《中西悼亡诗》,《镜子和七巧板》,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0年版,第163页。

作者:郭文娟,晋中学院文学院讲师。

编辑:杜碧媛E-mail:dubiyuan@163.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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