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 啸
我对这个世界没有看法
民 啸
马东说他把徕卡相机卖了。
我和马东手里拎着拖鞋,沿富春江赤脚走在一条鹅卵石步道上,迎面朝着太阳落山的方向。八月份的夕阳火红火红的,我们一脸金灿灿,身上像镀了铜粉一样。我们与不少身穿无袖背心、牛仔热裤或是超短裙的富阳女孩擦肩而过,我喜欢看她们漂亮的脸蛋,她们脸上汗津津的,隔着两三米就能闻到香味。马东却只盯着她们若隐若现的蕾丝胸罩看,我真担心他会忍不住扑上去,这家伙只有想不到,没有干不出来的。
富阳女孩什么都好,就是走路时绷着屁股不好,比捧着书本走在学校走廊上的女教师还要含蓄。这帮正经姑娘喜欢看上去很有教养,是读书时成绩优秀、毕业后靠家里关系进事业单位工作的有为青年。对我和马东这样流里流气、走路外八字的人,她们是不屑于正眼看的。我和马东对此默契地笑笑,就在这个时候,马东突然说他把徕卡相机卖了。我还以为他只是拿我寻开心,瞥了他一眼说:“你就是把老婆孩子卖了,也不会卖你的相机。”
马东哼哼地笑起来,抬头看着道具似的太阳说:“肯嫁给我的女孩不知上幼儿园了没有,还孩子呢,我这样的人老婆孩子是没希望拿去卖了,只好卖相机。”随后他推了我一把说,“你他妈是我朋友吗?”
他目光里浮出一种黄昏的浑浊,看起来像疲惫不堪的老人。我躲开他的眼睛,不停地摇头说:“你他妈是人吗?连老婆孩子都卖,你干吗不把自己卖了?”
马东叹了口气,接着低头看路边黄颜色的垃圾桶,过一会儿说:“哥们,你什么都不知道,我已经把自己卖了。”
他这么说,我差不多就信了。马东这个人潦倒得只剩下自恋,他说把自己卖了,那肯定是把自己卖了,一根脚指头都不会留下。他连自己都卖,徕卡相机又算得了什么?
一年前,我记得也是七八月份,天热得想杀人。傍晚时分我不想闷在出租房里,决定一个人去江边吹吹风。我走到恩波广场,在一张长椅上坐下,看着来来往往的路人,顺便抽支烟。隔着一条散步小道,还可以看看傍晚的江景,可我对风景没什么兴趣。
我从此喜欢上来这里,是因为发现另外一种更好看的风景—富阳女孩雪白的大腿,棉质短袖里肉感十足的胸脯,以及不时飘进我鼻子里的汗香味。我常常在那一坐就是一个半小时,再往下就看腻了。我的晚饭时间也因此从六点,延迟到七点,饥肠辘辘回到出租房的我,经常吃掉比平时多一倍的米饭。
几天以后,我发现自己并不是形影相吊,除了我之外,每天傍晚来广场上看“风景”的还有一个人。他有时和我隔一两张长椅坐着,有时混在人堆里,有时就站在江边,背靠在栏杆上,踮起一只脚尖,两只胳膊一会儿自然垂直,一会儿搁在身后的扶手上。他披着长长的头发,起码遮住一半眼睛,脸上没什么表情,皮肤晒成黑黑的。穿黑色或白色T恤,一条李维斯牛仔中裤。总是背一只黑色的斜挎包,时不时地从包里拿出一台单反相机,朝这里拍几张,朝那里拍一会儿。
好几次我们的目光相遇,随即又尴尬地分开,因为尴尬再次好奇地看对方一眼。有一次,他手中拿着相机,歪着脑袋朝我走过来,脸上依然没有表情,只是点了下头后问我:“你在看什么?”
“看风景。”我说。
“看什么风景?”
“你也在看的风景。”
他咧开肥厚的嘴唇,嘿嘿地笑了起来。他看上去二十六七岁,比我高出半个头,左脸颊上有颗显眼的黑痣,冷冰冰的眼神不怎么友善。我们心领神会地笑完一阵后,他在我旁边的位置坐下:“哥们,以后我们一起看,怎么样?”
我耸了耸肩膀,表示无所谓。
他接着问我:“你喜欢看上面的风景,还是下面的风景?”
我说:“只要是露白的就行。”
他点点头,仿佛很自豪地说:“不露白的我也看。”
我们差不多在一起看了整个夏天的风景,后来天气慢慢转凉,广场上的风景逐渐少下去。倒是我和马东似乎成了一对无所不谈的朋友。入秋以后的傍晚,我们隔三差五地约在广场上见面,通常是他打电话联系我,然后我们沿着富春江的一条鹅卵石步道走路,由东往西走四十分钟,再用四十分钟走回来。
尽管我们特殊的友谊只限于傍晚时分,但它看起来越来越像是真的。我记得是在入秋后的第二个星期,马东说这两天他思前想后,有件事必须向我坦白。我说你又不是女人,有屁放出来好了。他摇头晃脑语无伦次地笑笑,随后就口若悬河了,哪像是在交代问题。
原来马东去恩波广场不光是为了看美女,他来找我更不是为了和我一起看美女,他只不过想利用和我聊天的时机,引开路人的注意力,好对他暗中举在胸前的单反相机放松警惕。他的镜头盖从来没盖上过,他事先调好焦距,在我的交谈掩护下,就可以为所欲为地对想要拍摄的目标进行盲拍。我对相机一窍不通,更不知道什么叫盲拍,虽然经常听见咔嚓声,我还以为是他转动镜头发出来的声音。
那个夏天马东计划窥拍一组过路女人的照片,盲拍可以达到他最想要的效果,他有时拍她们的腿,有时拍她们的臀部,有时拍她们的胸部,有时拍她们的头发,偶尔也拍她们的全身。他说他的盲拍技术一流,基本上不会出现太大的误差,但是在找到我之前,他连盲拍的机会也没有。他说这组作品能完成,至少有我的一半功劳,随后问我介不介意被他利用了。
我耸耸肩说:“这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
马东也许真的是一名好摄影师,就像他自己说的,他选择了摄影,摄影也选择了他。那组照片后来刊登在一本著名的摄影杂志上,好像还吸引了不少评论家的注意,他们称这组照片拍出了摄影的真实感。我不太懂什么叫摄影的真实,但马东说摄影的真实不是现实的真实,两种真实是不一样的。我冲他点点头,扭头就把这事忘了。
马东自从发表那组照片后,开始向我毫无保留地说他的事情,他总是在我们走路的时候滔滔不绝。江边的环境宜人,在风景环绕的氛围下,我并不反感听他的故事,但我有时候听,有时候我也想别的事情。其实马东只是单纯地想找个倾听者,我对他来说和一棵树没什么两样,我的耳朵相当于树洞,他向树洞倾诉完后,根本不关心树洞到底有没有在听。事实上我是个对马东一无所知的人,关于马东的一切,我都是听他说的。
那会马东在一家DM广告杂志做摄影师,使用的是一台佳能单反相机,而不是现在的徕卡相机。他有两只镜头:一只24mm-70mm变焦,用来工作;另一只是35mm定焦,用来自己搞创作。
他们公司还聘请了一位老摄影师,好像是摄影协会的重要人物,连经理都恭敬地喊他一声王老师。不过马东只见过他两次,一次在经理办公室,经理和王老师坐在沙发上喝茶聊天,马东敲门进去放下样片,没打招呼就出去了。还有一次在编辑部,王老师哈哈哈地走进去,挥手和每一位员工打了声招呼,然后盯着马东,眼睛眯起来说,你就是马东吧。说完哈哈哈地走出编辑部,搞得马东十分莫名其妙,扭头问同事:“他什么意思?”
同事告诉马东:“他是公司的挂名摄影师,我们杂志的版权页上面,经理后面的名字就是他。”
哦,马东似懂非懂地问:“那公司发他工资吗?”
“废话,不发工资能让你随便挂吗?”
基本上公司大大小小的拍摄任务,都由马东一个人来完成。他常常是在一个地方还没拍完,手机就震动了,告诉他下一个拍摄任务的地址。他就像一个焦躁的公交车司机,开完一站路,下去一批乘客,上来一批乘客,关上门,前面又是一个站点,永无止境。那段时间他经常忙得昏天黑地焦头烂额,他自己的创作时间被挤压得只剩下傍晚的一两个小时,想跑远一点的地方拍照都不行。
私底下,他向一个做设计的女同事抱怨,他最讨厌用变焦镜头,变长变短只会打扰他摁快门时的思考。而且他也不喜欢变焦镜头拍出来硬生生的画质。不过为了工作方便,满足客户认为器材越长越重就越好的心理,他只好强迫自己去妥协,他不知道还能这样坚持多久。他说他心里鼓得厉害,不想干广告摄影了,想做回人文摄影,拍他真正想拍的题材。最后他问女同事:“我要是辞职,你怎么看?”
女同事只是朝他微笑地摇摇头。
那个时候马东不像现在这么邋里邋遢的,他刚在一本著名的摄影杂志上发表照片,充满自信的眼神里有一种令人陶醉的物质。他单特孑立,性格坦率,从来不跟公司里的同事斗心眼,可以说比在事业单位的有为青年还要有为。女同事飘着一头清爽的短发,虽然五官不算出类拔萃,但是精致耐看,笑容亲切。马东每次提到他的这位漂亮女同事,眼睛都会不自觉地眯起来,说她的声音特别好听,轻飘飘的,像是在他耳边挠痒痒,和她说话简直舒坦死了。
女同事一声不响地拉开电脑桌抽屉,拿出一块巧克力给马东。马东先是看着她一愣,接着不可思议地从她手中拿过巧克力,撕开包装纸塞进嘴里。
女同事笑着问他:“巧克力好吃吗?”
马东话也说不利索了:“挺好吃的,你在哪买的?”
女同事说:“反正你在富阳是买不到的。”说完她向他努了努嘴。
马东立刻明白了她想说什么。如果他离开公司,不但吃不到这种巧克力,他一个人孤掌难鸣,今后很可能什么事也干不成。于是马东抿嘴笑起来,接着有一点想入非非,他盯着漂亮女同事说:“晚上我请你吃饭吧?”
女同事侧着脸说:“我可以考虑考虑。”
那次是中午吃饭时间,马东碰巧和女同事都叫了外卖,其他同事去外面的小饭馆吃,他们俩可以单独待在一起聊个把小时。他们第一次聊了这么多话,比过去两年说过的话加起来还多。第二天傍晚,我和马东在江边走路,马东说起和女同事聊天的事幸福地笑了,他说:“她说着说着就会脸红。”
我问他:“你们聊了点什么?”
马东嘿嘿地说:“聊的都是关于我的事,你知道吗,她还挺关心我。”
门铃响了起来,是送外卖的到了。他们俩打开饭盒一看,才知道叫的竟然是同一份鸡腿饭,这或许是另一种巧合。他们俩尴尬地相视而笑,随后女同事迅速地将自己饭盒里的鸡腿夹到马东的饭盒里,落落大方地说:“我的鸡腿给你吃。”
“那怎么行呢?”马东不好意思地笑起来,伸手去挠后脑勺。
女同事晃动手中的筷子说:“反正我也吃不了这么多,而且我喜欢吃素。”
马东说:“难怪你的身材这么好。”
他们两个边吃边聊,女同事认为马东应该再忍几年,公司只有他一个摄影师其实是件好事,这样他用不了多久,就会在业界冒出头来。到那个时候,他不但能硬气地要求经理加工资,还会受到同行的尊敬,总有一天会像王老师那样,挂个名就能拿钱。当然他也可以选择自己创业,名气已经有了,创业并不是那么艰难的事。
马东被她说得服服帖帖的,辞职的念头顷刻间烟消云散,也不去想什么人文摄影,尤其是搞什么摄影创作。他甚至觉得变焦镜头挺好用的,又方便又拿得出手,实在有点莫名其妙。不过他心里还有一个打算,他心里想得更多的其实是这个,他凑到女同事的耳边说:“到时我们可以一起创业。”
女同事脸上唰一下红了,微仰着头说:“切,谁要和你一起创业。”
当天晚上马东兴奋过度,他失眠了。失眠的原因一半是想着白天女同事给他吃巧克力的情景,一半是他开始规划自己今后的人生。他从没对自己的人生这么负责过,心想五年时间应该差不多,五年后他可以办本DM杂志,他来摄影,女同事做设计,另外请一个文案,两个业务员,再租一间普通的写字楼,公司就可以办起来。接下去他大概会和女同事结婚,他们还会有一个孩子,一家人衣食无忧地过完这辈子。
如果不是后来发生了那件事,马东的人生轨迹或许会是这个样子的,这对他来说并非难事,他只要循规蹈矩地工作好这五年就行。
那件事发生在去年冬天,富阳白天的时间变短,夜晚的时间变长。还不到五点,天色就暗沉沉的。马东穿了件黑色羽绒服,我穿了件宽大的白色毛衣,我们肩并肩地走在江边,不知道为什么,走着走着,我就觉得我们两个有点像黑白无常。马东说话的语气非常激动,他捏着拳头,眉头紧锁,鼻孔里气哼哼的。走路的姿势也跟从前大不一样,像只发脾气的大猩猩,给他一把磨亮的菜刀,他的样子就像要把谁杀了,我从没见他这么激动过。
经理把马东叫进办公室,说杂志要给新成立的青年商会做一期专栏,让他去街道办给一位叫叶女士的人拍照。马东听完脑子里发蒙,问经理,青年商会做专栏,怎么要给街道办的人拍照。经理向他解释街道办的某主任是青年商会的副会长,他手下的叶女士也是其中一名会员。马东似懂非懂地点点头,但是他只管拍照,也就没往下问。经理接着说:“其他的会员你不用拍,会长已经把他们的资料全发到我邮箱里了。”马东郁闷地说:“光拍她一个人吗?”他这句其实另有意思,经理根本没听进去,只是一再嘱咐他拍好点,然后让他立马动身。
“现在就去?”马东掏出手机来看,还有十分钟就下班了。他和女同事约好下班后先去吃饭,再去看电影,然后送她回家。
经理翻开一本杂志,扭头看着上面说:“对,现在就去。”
马东垂头丧气地走出办公室,他不想让女同事饿着肚子等他拍完照片,就在QQ上给她发了条信息。女同事回复他一个哭的表情,说:你快去吧,电影可以周末再看。马东回复过去:泡妞真麻烦,你直接做我女朋友得了。女同事回给他一个敲打脑袋的表情。
马东背着相机包,拎着三脚架走到叶女士的办公室门口。门没有关,他看见叶女士正背对着他,用一面小镜子抹口红。他站在门口敲了两声门,叶女士转过来看看马东,说:“你是摄影师吧,进来。”随即叶女士放下镜子,招呼他坐下,又走到书柜那里,从里面拿出一次性杯子。马东忙从沙发上站起来说:“不用泡茶,我是来拍照的。”
叶女士不到三十五岁,人长得马马虎虎,不过打扮得挺有女人味的。一条黑裙子,里面穿了厚丝袜,一件浅蓝色的大衣,有一对硕大的乳房。叶女士在宽敞的办公室里环顾一周,问马东:“该怎么拍?”
马东一边准备三脚架,一边抬头看情况说:“你站到窗边去吧,光线好一点。”
叶女士于是站在一棵靠近窗台、和她差不多高的盆景边上问:“这里行吗?”
马东苦笑了一下,让她最好侧对着窗口,否则脸部的光线太暗。叶女士照做了,可是这样一来,盆景的叶子挡住了她半张脸。马东离开取景器说:“你还是站到书柜那里去吧,用那个做背景比较好。”叶女士想想有道理,第二次照做了,但她的一只手不知道怎么放才好,就反手搭在脸上。马东说:“你把手放下来,动作自然一点,像平时那样站着就行。”叶女士犹豫地把手放下来,然而她的左肩膀突然耸了出来,脸微微地侧仰起,眼神妩媚地看着镜头。马东想让她收起来一点,想想还是算了,他本来心里就不痛快,随便摁了几下快门。
叶女士走过去说:“能先让我看看吗?”
马东退后一步说:“你看吧。”
叶女士看完照片,不太满意地说:“好像太做作了,脸也显得胖了。”
马东在心里说,何止是做作,简直妖里妖气的。但他嘴上却说:“不会,还好吧,挺好的。”
叶女士摇头说:“不行,再拍一张吧。”
马东做了个无所谓的表情。
叶女士走回书柜,用差不多的姿势,脸侧成四十五度角又拍了几张。她看见显示屏上的脸变瘦了,觉得这几张还不错,让马东放大再让她看看。马东于是走过去将照片调大,叶女士盯着自己放大的脸,脸色阴沉地摇起头来:“你怎么把我脸上的雀斑都拍出来了?”
马东差点想笑出来,但又忍无可忍地说:“本来就在的东西,总不至于它自己会凭空消失吧?”
“不是这样的。”叶女士鄙夷地斜视了一眼马东,拖长尾音说,“我在影楼拍的写真,脸上是没有雀斑的,你到底会不会拍照啊?”
马东收起相机说:“那你用影楼的照片好了。”
叶女士大声说:“拜托,那是婚纱照好不好?怎么能用在杂志上呢?”
马东也拜托地告诉她,他只会拍照片,不会变魔术。
叶女士骂人了:“拍不好,理由还一大堆!”
最后叶女士让马东回去修图,把脸上的雀斑全抹掉后,再拿来给她看。说马东前期的拍照技术不行,只能靠后期来弥补了。马东当时没说什么,他背上相机包,拿好三脚架,一声不吭地走出了街道办。
她根本就是有病,完全想把自己变成另外一个人!
马东使出浑身力气,朝江里扔了颗石子,满脸不解地总结出这样一句话。不完全是事实,也没完全冤枉她。可以理解,女人都爱美,我说。马东不赞成我这么说,他说,为了爱美,就可以把自己变成另外一个人?我说不出什么来,老实说,我对他聊那位说话很好听的女同事更感兴趣点。
马东独自走在路灯亮起的街道上感到挺窝囊的,第二天,他成全了叶女士的这个小愿望。他坐在公司电脑前,用磨皮滤镜帮叶女士磨了半张脸,他并不精通这方面的技术,但是出来的效果似乎令他大吃一惊,叶女士的半张脸像豆腐一样没有瑕疵后,瞬间就变得惊艳了。然后他看看没有磨皮的半张脸,对比下来就有点惨不忍睹了。其实马东不是故意的,他只不过想先去喝口水,回来再接着处理那半张脸。可是当他冷静下来后,他盯着电脑上像是两个人拼凑起来的脸,处理不下去了,歪着头好玩地笑起来。他把那张还没处理完的照片从硬盘里删除,上网找了一张高圆圆的照片,然后他拿着高圆圆的照片跑到街道办,放在叶女士的办公桌上。
叶女士指着照片一脸疑惑地问他:“这是干什么?”
马东面无表情地说:“你让我处理的照片。”
叶女士还没意识到马东想干吗,说:“我让你处理我的照片,你怎么拿别人的照片过来?”
马东俯身看了眼照片,强调说:“没错,这就是你让我处理的照片。”
“你到底什么意思?”叶女士有点反应过来了。
“照片里的人是谁不重要,只要够漂亮就行。”马东很冷静地说,“我是按你的要求来做的。”
叶女士意识到自己被戏弄后大发雷霆,她把照片揉成一团扔到马东脸上,随后就打电话给某主任哭诉,某主任又打电话质问经理,经理打电话把马东痛骂了一顿,让他不用来公司上班了。后来女同事也打电话给他,问他怎么回事。马东支支吾吾地说不太清楚,其实女同事已经从经理那了解到事情的经过,她抽泣着对马东说:“我对你太失望了!”说完就把电话挂了,之后马东也一直没联系她,觉得没什么好解释的。这家伙,到现在都还欠人家一个解释。
马东以一种别人无法理解的游戏方式,犹如剖腹一样毁掉自己的工作后,给我打电话了。那天傍晚,我陪他在江边走了两个小时,天阴沉沉的,我总觉得我们两个像黑白无常,是要索谁的命去的。马东希望我能理解他,说如果连我都不能理解他,就不要我这个朋友了。其实我们本来就算不上朋友,我对他来说和任何一个路人没什么分别,这是事实。但这么说似乎太残忍,所以我保持沉默。
那天晚上,马东扛着两箱方便面,回到他简陋的出租房里,差不多两个礼拜没出门。马东出关那天晴空万里,是个难得的好天气,他感到一身轻松,就是肚子里没有一点油水,于是跑去吃了一整只烤鸭,喝了两瓶啤酒。他身上既没少一块肉,也没多出一块肉来,马东还是那个马东,没有因为这件事变成马南或者是马西,不知道该庆幸,还是该说他执迷不悟。
马东在公司干了两年,存下大约四万元人民币。下午他去银行,把钱从存折上全取出来,然后乘514路公车去杭州的照材市场,把之前的佳能相机和两只镜头卖掉,又买回一台昂贵的徕卡M9,一只徕卡50mm定焦镜头,顺便还买了“国家地理”相机包。置办完这些,他身上还剩不到三千元钱,这就是他两个礼拜苦思冥想的结果,他想重新开始,用自己喜欢的人文摄影来养活自己。
此后马东养长头发,留起了胡楂。整天穿一件黑色皮衣,一条永远不洗的牛仔裤,一双徒步鞋,斜挎一个相机包,手里握着徕卡相机。这身行头标志着马东自由摄影时代的到来,这话是他自己说的,他喜欢用“时代”两个字,来证明这种行为的意义,同时告诉别人自己的状态,还真够自恋的。
起初马东像个疯子似的,起早贪黑,满大街地拍照片。他喜欢蹲在某个不易被察觉的角落里,或是藏在某根柱子后面,偷偷地拍摄这座城市,以及居住在这座城市里的人。他的照片里什么样的人都有,你看了也许会吓一跳,原来有这么多不同类型的人。这话也是他对我说的,我说过他变得越来越自恋。有时他也去富阳的乡村拍些风景回来,但他更喜欢拍城市题材。他将拍回来的照片大致分为两类,一类具有新闻性的投给报纸,一类具有艺术性的就投给杂志。他几乎每天都投稿,但报社有自己的摄影师,一般不采用他的照片,杂志社连名家的作品都发不过来,哪轮得到他呢?所以他收到的稿费还不够他买香烟的。
迫于无奈马东在街头摆起了摊,他在一块板上面挂上自己的作品,还真的吸引不少路人过来拍照。其实他们是觉得好玩,马东的摊位使他们联想到国外的街头艺术家,他们是来寻找新鲜感的。那几天马东每天能赚好几百,他心想以后就半个月用来摆摊,半个月用来自己创作,这样生存问题就解决了。
第五天来了一帮城管,说这地方不能摆摊,还要没收他的拍照工具。马东抱着徕卡相机说:“拍照片也不行吗?”
城管牛哄哄地冲他说:“拍照片可以,摆摊赚钱就不行!”
为了保住徕卡相机,马东只好夹紧尾巴撤了。
后来马东又跑了几家画廊,老板见他鬼鬼祟祟的,问他想干吗。马东想问老板能不能买几张他的作品,但是他不知道怎么开口,就战战兢兢地把几张已经微喷好的黑白照片往桌上一放。老板瞄了一眼照片问他:“你是来推销照片的?”他用了“推销”两个字,这让马东心里不舒服,但仍然点点头。老板将照片一张张翻过去说,介绍一下你自己。马东说,摄影师马东。老板斜了他一眼:“还有呢?”马东想了想说:“没了。”老板笑着摇起头来,光有作品很难卖出去的。马东明白他的意思,收起照片一声不响地走了。
马东背着徕卡相机和摄影作品最后一次走出画廊,大概是在半个月前,他走在滚烫的人行道上暗自发誓:以后坚决不去画廊了。
那几天是马东最倒霉的日子,他倒霉的日子已经走到头了,仍然没有看见一丝曙光,他心想无路可走大概就是这么回事吧。他裤兜里还剩下十元钱,半包香烟,身上能卖的东西早就卖光了。他靠在一棵香樟树树底下,十分不舍地给自己点燃一支,将轻吐出来棉花糖似的烟团一吸到底,然后抬头看看猛烈的阳光,犹豫着用这十元钱去吃饭,还是买香烟。他的烟瘾越来越大,半包烟肯定是熬不过今晚的。后来他走到一家便利店,买了盒双喜,又买了两个不知道有没有过期的面包啃起来。
吃完面包,马东在马路上闲逛起来,他也不清楚是不是下意识里的作用,不知不觉走到一间摄影工作室门口。他曾听同事提起过,王老师的工作室就在这条路上,他往橱窗内看了一眼,知道应该错不了。他推门走进去,当头一阵冷气使他有种回到过去的错觉。然后他不可思议地低头看自己,他还穿着去年的那双徒步鞋,和去年的那条牛仔裤,只是上身变成一件单调的白色T恤,他心中忽然莫名地难受起来。一个岁数比他小的长发女孩坐在电脑前,正扭头看着他:“你找谁?”
“王老师在吗?”马东问她。
“他在里头休息。”
“那我过会再来。”马东说完转身想走。
王老师听见声音打着哈欠从里间走出来,他一下没认出来是谁,但看见马东肩上背着徕卡相机,便上前识货地叫住他。马东回头,见到王老师心里翻江倒海的,他也说不上为什么,见到这老头几乎想哭出来。他不好意思地笑笑,抿嘴喊了一声“王老师”。王老师盯了他半晌,终于想起来了,眯着眼睛哈哈哈地说:“这不是马东嘛,你怎么有空到我这来了?”
马东说:“我去年就从公司出来了。”
王老师微笑地向他点点头:“我知道这件事。”
马东说:“我来是想找你聊聊。”
“行啊,欢迎。”王老师吩咐女孩泡两杯上好的龙井,对马东说,“我们到里间去聊。”
里间是一整套高配置的数码暗房,一张特大号长方形工作台,放有两台苹果电脑,外置存储器,立体式扫描仪,一架大型的微喷打印机,一台藏着各种名贵机身和镜头的防潮兼保险柜。马东环顾一周,倒吸一口凉气惊叹起来:“这些设备加起来得好几十万吧?”
王老师眯着眼说:“嗨,我就这么点爱好,不提这个,你坐下。”
马东继续摸了会儿那些让他羡慕不已的设备,走到一张沙发前坐下。女孩长发披肩地端着两杯茶走进来,放在墨绿色的钢化玻璃茶几上。马东拿起茶杯喝了一口,直截了当说:“我来是想请教你,怎么做才能成名?”
成名对当时的马东来说,是个令人绝望,同时也是唯一希望的希望。所以他顾不上那么多了,他想要是被笑话,那就被笑话好了。王老师先是一愣,随后拿起茶几上的软壳中华,和马东一人一支点上。王老师抽掉三分之一后,脸上难得平静下来地问他:“你希望怎么样地成名?”
马东没听明白这句话的意思,他只是摇摇头。
王老师接着说:“本来你是可以在广告界有一番作为的。”
“广告就算了,对我来说,那不是真正的摄影。至少……你可能不会赞同,它不是我心里想要的。”
“你是想做中国的布列松咯?”
马东说:“是的。”
“那你应该想办法先包装自己。”
“包装自己?”
“对。”王老师又给自己点上一支香烟。
“我只想用作品说话。”
“那是过去,过去的人傻,现在的人太聪明,没人听作品说话了,靠的是摄影师会不会说话,能不能说上话。”王老师感到挺遗憾地说,“时代不同了。”
“什么时代不同了?”马东想想觉得好笑,“什么乱七八糟的。”
王老师跟着苦笑起来:“是够乱七八糟的,可这是现状,谁也没办法。”
马东觉得没什么好再问下去的,站起来想走人。临走前他看看那些昂贵的设备,最后问了王老师一个问题:“你是名人吗?”
王老师眨了下眼睛,接着哈哈哈地笑起来:“你觉得呢?”
马东看看他油光锃亮的额头和一头银灰色的头发,也笑起来说:“你只是看起来像个名人。”
那天傍晚马东没有给我打电话,事实上直到今天,他告诉我把徕卡相机卖了,连自己也卖了,在这之前差不多有两个礼拜没联系过我,我还以为他到别的城市混去了。马东独自一个人驼着背,沿富春江向西而走,一直走到一百多米长的鹿山大桥上。他说当他一跨上大桥,忽然想起一个叫薇薇安·迈尔的街头摄影师,她只是美国芝加哥的一名保姆,买菜之余在街上拍了十万张照片,大部分底片甚至因为缺钱没冲洗出来。薇薇安·迈尔生前默默无闻,直到她死去后,有人无意中在一间杂货店里发现一整箱照片和底片,好笑的事发生了,她因此出了大名。
马东加快步伐向大桥中间走去,他不知道自己想干吗,唯一能肯定的是他相信自己看不到任何希望了,所以他十分坚定地在桥上一路小跑起来。他感到从未有过的兴奋,心脏扑通直跳。他从大桥中间趴出栏杆往下看,江面比他想象中要平缓,随后他意识到,他相当于趴在二十层楼上往下看,这比他想象中高多了。
随后他把徕卡相机平放在栏杆的柱子顶上,他想用桥作为背景给自己留一张照片,此刻夕阳火红火红的,适合用来拍全身照,他笔直而站,歪着脑袋,面带微笑看着镜头。这时有一辆重型货车疾驰而过,桥上轻微地颤动起来,柱子上的徕卡相机也跟着左右移动,他意识到很可能会发生什么,于是迅速地冲过去,可惜晚了一步,他的手指只是轻微地碰到一下,徕卡相机就滑进了富春江里。
“要不是心疼花了五万元买来的徕卡相机,就这样没了,掉进富春江的可能是我。”马东冲我一笑说。
“这么说它救了你一命。”我说。
“差不多吧。”马东说,“我把徕卡相机卖给了阎王,阎王心里一乐,他就不想要我的小命了。”
“那你把自己卖了又是怎么回事?”我问他。
就在马东对自己的行为感到懊悔不已,随即用脚猛踢柱子的时候,一辆红色的奥迪A6在他身后缓缓停下来。墨绿色的车窗落下,一个四十来岁穿沙滩连衣裙、栗色短头发的女人趴出窗口问马东:“喂,你还好吧?”
马东转身看着她,气喘吁吁地说:“我的样子像还好吗?”
女人接着问他:“你这是怎么了?”
马东歪着头说:“没什么,想死没死成而已。”
女人一脸惊恐地说:“你千万别想不开,你还年轻,没有过不去的门槛。”
马东摇头说:“你走吧,死不成我就不死了,可惜了我的徕卡相机。”
女人从下往上看了他一眼说:“那你打算去哪?我送送你吧。”
马东觉得好笑地说:“你不怕遇上坏人?”
女人想了想说:“你上车吧。”
马东提到的这位驾驶奥迪A6的女人叫群姐,是一家广告公司老总,多年前就离异了,有一个儿子,在杭州上私立中学。群姐后来在车上告诉马东,她一看到他身上的相机包就认出他是谁了。几个月前马东去一家画廊推销照片,那家店的老板正好是群姐的朋友,当时她也在,并且照片她也看了,觉得很不错。马东走后,她甚至不理解地问她朋友:“照片拍得挺好的,干吗不留下呢?”她朋友说:“光作品好有什么用?说了你也不懂。”她不是不懂,她纵横广告界多年,当然知道一个无名之辈拍的照片,不会带来任何经济效益。她只是觉得这小伙子挺可惜的,马东比她儿子大不了几岁,却是活在两个世界的人。群姐说着说着,扭头看了眼马东的空相机包问:“你的相机呢?”
马东叹了口气说:“掉进富春江里了。”
“是你扔下去的?”群姐关切地问他。
马东没说不是,也没说是,他看起来很疲倦。车内的座椅十分舒适,他身子往后一仰,目光呆滞地看着窗外,其实他什么也没看。沉默了一会后,群姐问马东:“聊了这么多,还不知道要把你送到哪呢。”
马东讪讪地笑着说:“你请我吃顿饭吧,这两天我光啃面包了。”
群姐看了眼后视镜,突然在前面的路口掉头说:“我带你去吃顿好的吧。”
那天之后群姐天天给马东打电话,她放心不下马东,怕他想不通又去做傻事。然后就是问他吃饭了没有,千万别再啃面包了,方便面最好也别吃。那次在西餐厅吃完牛排,群姐顺手又从钱包里拿出一沓钱,大概有千把来块,趁人不注意的时候悄悄塞给马东。马东这么自恋的人,他的自尊心哪受得了这个,就把钱塞回去,说他就算饿死,也不会用女人的钱。搞得像是请他吃饭已经给足她面子似的。群姐表情尴尬地说:“你总得吃饭吧。”马东仰起头说:“那我也不能用你的钱。”群姐看看手中的钱,又看了一眼马东说:“我知道你为什么只能啃面包了,你这个人太自命不凡,艺术家有什么了不起的?就这么容不下别人帮你?”马东耸耸肩膀说:“你爱怎么想就怎么想。”
后来还是群姐送马东回家的时候,趁他不注意偷偷地把钱放进相机包里,马东其实一只眼睛看见了,他只是假装没有察觉。所以他现在有钱吃饭了,这家伙嘴上一套,心里一套。
群姐督促完马东吃饭的事,又让他抽空去把头发剪了,把脸上的胡楂也刮干净,说年轻人应该阳光一点,别把自己弄得跟刚爬完珠穆朗玛峰归来似的。马东忍不住嘿嘿地笑起来,说你有完没完啊,弄得像我妈似的。群姐说你去死吧,我顶多是你姐。然后气愤地把手机挂了。
那天是周四,也可能是周五,马东说他记不住了,不上班后他对日期一点概念都没有。群姐的奥迪A6开进他的小区,停在了他的出租房楼下,下车的时候手里拎着七八袋菜。她出了公司直接去菜市场买菜,然后就直奔马东家楼下,也没打电话事先告诉他。那天她穿了套职业装,白衬衫,黑裤子,高跟凉鞋,一点都不像个老总,倒是像谁家下完班回来的白领老婆。
马东说过他住三楼,于是群姐直接上去了,按门铃后才知道马东是跟人合租的。三室一厅住着一对四川恋人,一个天天上网打游戏的败家子,马东住在朝南的其中一间。开门的是那对恋人中的女孩,群姐和她对峙了一阵后问她马东是不是住在这里,女孩说你找马东呀,他应该还在屋里睡觉吧。群姐表情尴尬地问她是谁,女孩说她和她男朋友是马东的合租伙伴,群姐又冲她尴尬地笑笑。
马东披着乱糟糟的头发,从屋里走出来说:“你怎么来了?”
女孩回自己屋后,群姐提了提袋子,一脸苦笑说:“想来给你做点好吃的,反正回家我也是一个人,但不知道……”她伸手指了指,不知道应该指哪,眼珠子转来转去地说,“好像不大方便,是吧?”
马东伸手把头发捋到后面,睡眼惺忪地说:“没事。”
群姐说:“要不然,我们出去吃吧?”
马东嘿嘿地说:“你真的是来做饭给我吃的?”
这时败家子出来上厕所,进去时鬼鬼祟祟看他们一眼,出来后又鬼鬼祟祟看他们一眼。然后那对四川恋人也出来喝水,马东瞪了他们一眼说:“看什么看,没见过女朋友来给男朋友做饭吃吗?”
群姐说你瞎说什么呀,接着就走进了厨房。
马东趁群姐烧菜的时间,去厕所冲了个凉,然后换上一件干净的T恤,坐在客厅沙发上,点燃一支烟,难以置信地看着群姐忙碌的背影。群姐的身材既不臃肿也不瘦弱,虽然四十多岁,可平时保养得当,模样照样还是光鲜亮丽的。马东自从那天对她有了非分之想后,就越看她越有点极品女人的意思。
菜做好了,马东说到他房间里的茶几上吃,他是怕群姐会尴尬。接着马东说他这里没有红酒,只有啤酒,问她要不要来一点。群姐说你喝吧,我不喝。马东说那我也不喝了。菜很丰盛,有海参汤,还有葱油扇贝,这些都是马东平时吃不到的好货,但主要是没什么话说,马东就一口气把它们全吃了。
吃完饭后他们打开电脑看马东以前拍的照片,群姐坐在前面,马东坐在她身后,不时地点开他觉得最为满意的作品。后来他的一只手就毛毛躁躁地搭在群姐肩膀上,群姐扭头瞪了他一眼,叫他别没大没小还动手动脚的。马东索性从后面一把搂住她,手顺势伸进群姐的衬衣里,群姐冷不丁哆嗦一下,身体一下就绵软了。那天晚上用马东的话来说,他们是水到渠成地发生了性关系。
“我的精液不是射出来的,是被她下面吸出来的。”马东一脸回味地和我说。他这么说,我嘴上没说什么,心里还真的挺羡慕他的。
第二天早上,群姐穿好裤子,拉上拉链后,扔给马东一张银行卡,说:“要不你搬到我那去住吧?”
马东还躺在床上,他伸了个懒腰说,我在这住得挺好,你要是愿意随时可以过来。他看了一眼电脑桌上的银行卡,没说什么。他想如果没有那张银行卡,他俩的关系可能更像谈恋爱,但是他没说什么,只觉得脑子里空荡荡的,群姐后来说的话就像回音在他头脑里晃来晃去,他一句也没听清楚。就这样,他以一个还不错的价格,把自己卖给了离异妇女兼广告公司老总群姐。
群姐基本上隔一天就来找马东,她这个年龄正是女人最饥渴的时候,她对马东从最初的同情,到后来对其身体的渴望,自己想想也觉得太离谱,所以她在公司一个人待着的时候,常常会无缘无故笑起来。她有马东房间的钥匙,不用再担心陌生人来开门,但还是会经常碰到那对恋人和那个败家子,免不了要尴尬一下。不过熟悉了以后,他们就把她当成半个合租伙伴,见了面会主动和她打招呼:群姐来了。群姐笑盈盈地说,今天没出去逛啊。
那几天马东什么也不做,每天光是吃饭睡觉散步,精力旺盛,他也每次都能满足群姐。这些都是马东亲口告诉我的,自从那天他告诉我把徕卡相机和自己卖了以后,他错开群姐来找他的时间,差不多也是隔一天就打电话约我走路。夕阳火红火红的,他不止一次地跟我说,我得对得起银行卡上的金额。
我试探性地问他:“卡上有多少钱?”
马东却反问我,一方面也是想扯开话题。他说:“你认为我值多少钱?”
我说:“你就是个屁,屁值多少钱?”
群姐每次去找马东,马东不是在睡觉,就是站在阳台上发呆,要么在小区里闲逛。有一次做完爱后,群姐平躺在床上问马东:“你每天不工作,不会觉得无聊吗?”
马东说:“谁说我没工作?我的工作是陪你睡觉。”
群姐在他脑门上拍了一掌:“瞎说什么呢你?”
马东冲她一笑说:“你就是我的老板。”
群姐说:“要不你来我的公司上班吧?”
马东说:“我不想去。”
群姐说:“你现在怎么不拍照了?”
马东说:“我没相机。”
群姐说:“那好办,我买给你,你要什么牌子的?”
马东从床上坐起来,走到沙发前点了支烟抽起来,过了一会说:“我可以脏了我的身体,但绝不会弄脏我的摄影。”
群姐生气地说:“你再这样下去会成为废物的。”
马东盯着手中的香烟说:“我本来就是废物。”
群姐就没再说什么。她心想马东可能还需要一点时间,毕竟他还年轻,受到挫折,一时间自暴自弃可以理解。其实她一点都不了解马东。
过了几天,群姐问马东能不能帮她一个忙。当时他们俩坐在阳台上,正拥抱在一起看夕阳。群姐经过马东的滋润后,脸色变得越来越红润,马东爱不释手地把脸贴在她细滑的脸上,说,你说吧。群姐说有个上市集团想做本宣传画册,马东在广告杂志待过,这方面的业务他比较熟悉,问他能不能辛苦跑一趟。
其实这本画册群姐和他们公司的人前前后后跑过不下七次,都没谈成功,她已经不抱任何希望了。她让马东去谈,只不过想找点事给他做,总比每天待在房间里好。她是个现实的人,也有意栽培马东,知道马东若想从失败中走出来,首先要明白的一个道理是,人不能一门心思扑在一件事上。到时她可以说,画册就是个例子,然后安排相对容易的业务让他去谈,让他明白,除了摄影,他的人生还应该有点别的。
马东当时对此一无所知,他只是有点似曾相识的感觉,所以想也没想说,去就去吧。
第二天,群姐和上市集团办公室主任事先约定时间后,让马东带上方案,下午两点准时到那,还嘱咐他千万别迟到。马东一点半就出门了,他走到小区门口的公交车站点,在那里等7路车。来了两辆1路车和一辆5路车,7路车迟迟不来,天气闷热,他有点不耐烦起来。这时一个熟悉的身影出现在他视线里,就在马路对面,他看到了那个身穿白色T恤和牛仔裤的曾经的女同事。
马东于是跑了过去,画册的事被他忘得一干二净。他跟在女同事后面,走这条路应该是上班去,一年前,他们曾肩并肩地在一起走过,现在他却隔着她二三十米。他忽然想起那会和女同事信誓旦旦地聊起五年后一起开公司的事,然后他心里百感交集了。
他跟着女同事来到一个十字路口,女同事快速走向了对面,但是等马东过去的时候,红灯已经亮起,两边绿灯亮起的车辆不要命似的拦截了他的去路。他只好停下来等,然后他看见女同事的背影逐渐消失在人群里。马东和我说起那天的情景,他说他看到逐渐消失在人群里的,仿佛不是女同事,而是他自己。接着他扭头说了句,真无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