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长亮[首都师范大学文学院,北京 100037]
影响研究之于世界文学概念的建构
——以近东神话对世界文学的影响为例
⊙王长亮[首都师范大学文学院,北京 100037]
影响研究作为一种能够寻找到不同区域间文学事实联系的比较文学研究方法,在实际操作过程中特别容易出现片面强调某一地区或国家之文学对外影响的倾向,因而受到了美国学派的诟病。但在目前强调世界文学概念的大语境下,这一研究方法是能够展现出一定优势的,因为对不同区域文学间事实联系的寻找,恰恰有助于使不同的文学区域联结成为一个整体。更重要的是,在对东西方文学相互影响的事实进行梳理的过程中,还能够打破既有的文学观念,对世界文学的格局有清晰全面的把握。以苏美尔-阿卡德神话和希腊神话关系为例,通过对影响方向的厘清,可以证实西方文学的渊源绝不止于“两希传统”,对东西方文学的关系也将因此获得更进一步的认识。
影响研究 世界文学 苏美尔-阿卡德神话 希腊神话
影响研究对比较文学学科的形成和发展起过重要作用,“但因其领域狭窄而且忽视作品的文学性和美学特点,而遭到美国学派的激烈抨击”①。所谓“领域狭窄”,主要指的是其过分注重文学间事实联系的弊端。这一特点使影响研究专注于文学“贸易线路”的勾画,试图为所有的文学旅行寻找到一个最具影响力的源头,因而也就极易导致文学上的沙文主义和某国中心主义。对法国学派的法国中心主义和欧洲中心主义的指责即源于此,似乎影响研究实际上成为了民族文学、国别文学彰显其自身功绩的手段,这也就难怪1958年教堂山会议上韦勒克直言不讳地昭示了“比较文学的危机”了。
与比较文学相关的另一个重要概念——世界文学的概念,很早就得到有识之士的重视,歌德在1827年他同艾克曼讨论中国小说时提到:“一国一民的文学而今已没有多少意义,世界文学的时代即将来临,我们每个人现在就应该为加速它的到来贡献力量。”②
时至今日,世界文学普遍被认为是一个与国别文学相对的概念,如王向远在《宏观比较文学讲演录》中就划分出了民族文学、区域文学和世界文学三个维度,并称“世界文学是各民族、各区域文学在长期的相互联系、相互影响基础上形成的一种文学全球化现象”③,这一概念有两个基本含义:“一个是指世界各国文学,这是它的研究范围;一个是能够作为世界文化遗产、作为全人类共享的文化财富而加以弘扬的优秀经典作品。”④可以看出,上至歌德,下至当代学者,他们对“世界文学”的认识都是反对某一种中心主义的。
以此观之,似乎世界文学与影响研究这两个概念是最形同水火的,但事实上,影响研究作为一种方法论,本身并不具有倾向性,如果善加利用,它恰恰有利于人们对不同民族、不同区域间文学关系的再认识,这种再认识,对强调整体性的世界文学概念的建构又必然是大有裨益的。
西方文学史中常常提到所谓的“两希”传统:古希腊文学为西方文学提供了重视此岸的人文主义传统;古希伯来文学——主要指《圣经》——为西方文学提供了向往彼岸的宗教传统;似乎这就是西方文学的源头了,但是,追根溯源的工作还不能仅此而至。欧洲文明的源头至少可以追溯到米诺斯文明和迈锡尼文明,而在那之前,近东地区的苏美尔-阿卡德文明、古埃及文明都先后取得了丰富的成就,并对欧洲文明产生过相当程度的影响,文学艺术也不例外,许多古希腊神话都可以从流传于近东地区的神话中寻找到相似的影子,想要明确这二者之间的关系,影响研究显然应该成为一种不可或缺的研究方法。
苏美尔-阿卡德文明,即美索不达米亚文明,至少可以上溯至公元前3200年左右,是人类目前已知的最古老的文明。在美索不达米亚文明的前期,两河流域主要由苏美尔人统治,称苏美尔时期;晚期则由阿卡德人占主导地位,因其中心位于当时新建立的巴比伦城,故称古巴比伦时期。苏美尔-阿卡德人同周围民族屡有战争,期间也曾被外族征服,但其文明始终没有中断,直到公元前539年,“波斯征服标志着美索不达米亚文明的终结”⑤。
欧洲人对美索不达米亚文明早就有所耳闻,希罗多德在《历史》中就有对波斯人镇压巴比伦暴乱的描写⑥,但他对巴比伦的描绘,却主要来源于道听途说,真正的巴比伦在历史上却久久不为人知。这主要是因为该地区自古战乱频仍,加之地理、气候环境复杂多变,所以在公元2世纪巴比伦城被彻底废弃以后,巴比伦文明也就堙没在了历史的长河中。直到20世纪初,考古学家重新发掘出巴比伦城遗址,美索不达米亚文明才最终被世界所承认。
与美索不达米亚文明相比,希腊文明显得要“年轻”很多,米诺斯-迈锡尼文明衰落后,爱琴海地区进入“黑暗时期”,直到公元前800年,希腊人才最终“开始走上他们在以后几个世纪所遵循的社会理想之路”⑦。希腊文明要比苏美尔文明晚至少2400年左右,很难想象后者在发展的过程当中没有接受到前者的影响,有学者如是评价美索不达米亚文明的影响:“在技术和思想的基本方面,我们从五千年前这一由泥滩之地中奋力获得了权力和荣耀的天才民族中受益良多。”⑧
美索不达米亚文学由苏美尔文学和阿卡德文学组成,二者的关系类似于希腊文学之于罗马文学,后者主要是在前者的基础上进行扩写和改变,但无论是哪一个,都对近东以及南欧各民族产生过影响。比如,关于女神伊什塔尔与其情人塔穆兹的神话与关于阿芙洛狄忒与阿多尼斯的神话之间的影响与被影响关系,在很早就得到了普遍承认,前一个神话是阿卡德人从苏美人那里继承并改编的,后一则神话则流传于古代希腊。
在苏美尔人那里,神话中的女神名为“英安娜”(Innana)意为“天之主宰”;她的丈夫则被称为“杜姆兹”(Dumuzi),意为“真正的儿子”⑨。这则神话在公元前5000年便已经流传在美索不达米亚平原上,故事中英安娜为了与自己的姐姐冥后埃雷什奇伽尔争夺治权,闯入冥府,接连穿过七重地狱之门后被冥后所杀。英安娜在临行前曾交代自己的侍女,如自己遭遇不测,可向其他神求助。侍女依计行事,终在恩基神的帮助下救活了自己的女主人。在诸神的斡旋下,冥后同意将英安娜放归阳世,但条件是要找到一个人取代她,此时英安娜毫不犹豫地把自己的丈夫杜姆兹牺牲了。杜姆兹虽然四处躲藏,但最后还是被冥后带入了阴间。之后的记载断断续续,经学者推测,情节应该是杜姆兹的姐姐,葡萄树女神格什梯南娜(Geshtinana)下到冥府,想要夺回自己的弟弟,经过一番讨价还价,最终冥后同意二人一年中一半时间在阴间,一半时间在阳世,前者即为冬季,后者即为夏季。
伊什塔尔神话与英安娜神话大体是相同的,很多内容基本上就是把苏美尔语翻译成了阿卡德语,不同之处就在于,女神伊什塔尔(Ishtar)降入冥府的目的不再是为了争夺治权,而是为了寻找自己的情人塔穆兹(Tammuz)。这一改编有两个要点:首先,女神与男神的关系从夫妻变成了情侣;其次,由于女神降入冥府的目的被改变,因而所体现的性格也得到了柔化,不像苏美尔神话当中那样好勇斗狠。这两点重要的改编都被后来的希腊神话所继承。
英国人类学家弗雷泽在其代表作《金枝》中考察了这则神话的传播过程。经过阿卡德人改造过的塔穆兹,同样受到了西亚地区闪米特人的崇拜,大概在公元前7世纪——此时距离英安娜神话流传于两河流域的时间已经超过了4000年——希腊人把它引入了希腊。在闪米特人那里,塔穆兹被尊称为阿多恩(Adon),“即‘主’或‘老爷’的意思。希腊人误解了这个称号,把它当成了塔穆兹的名字”⑩,于是塔穆兹在希腊神话中就变成了阿多尼斯(Adonis)。当然,改变的不只是男主人公的名字,女主角也变成了希腊神话中的爱之女神阿芙罗狄蒂(Aphrodite)。其情节是,女神将阿多尼斯交给冥后照管,谁知冥后被阿多尼斯的俊美所打动,不愿归还,于是阿芙罗狄蒂便亲自降临冥府,想要夺回自己的情人。为了避免冲突,宙斯居中调解,“判决阿多尼斯每年的一半时间在阴间跟珀耳赛凤妮(即冥后——引者)同住,另一半时间在阳世跟阿芙罗狄蒂同住”⑪。
无论是英安娜-杜姆兹神话、伊什塔尔-塔穆兹神话,还是阿芙罗狄蒂-阿多尼斯神话,都可以理解为原始先民对夏冬交替这一自然现象的解释:植物之神杜姆兹、塔穆兹、阿多尼斯被困于冥府的半年,人间便是冬季,反之则是夏季。从相似的自然环境之下人类思维具有共通性特质的角度来考虑三则相似的神话也未尝不可,但面对着弗雷泽所描绘出的神话传播路线,我们也不得不承认影响是确实存在的:作为典型的海洋文明,古希腊贸易发达,海外殖民意识强烈,与近东诸先进文明必然都有着较多的接触,加之波斯人对美索不达米亚的征服和对希腊的入侵,也间接地导致欧洲文明同近东文明的相互交融,可见几则神话的传播即使在交通相对闭塞的古代也并非难事。
在阿芙罗狄蒂-阿多尼斯神话中,男女主人公的关系同伊什塔尔-塔穆兹神话一样,是情侣而非夫妻。此外,女神的性格也比较类似:忠于爱情,为了爱人不惜赴汤蹈火,这两点都表明希腊神话更多的是受阿卡德神话的影响。但需要注意的是,关于主神判定男主角每年一半时间在阳间,一半时间在阴间的情节,希腊神话却与苏美尔神话的后半段相类似,只不过在后者中,争取到这一结果的女神是杜姆兹的姐姐而非爱人。当然,由于出土泥板的缺失,我们无法知晓伊什塔尔-塔穆兹神话的后半段是否也有类似情节,所以也就无法确定希腊神话中的这一折中判决的情节是直接来源于苏美尔神话,还是经由阿卡德神话这一中介间接受到的影响。但毋庸置疑的是,古希腊文学确实受到过苏美尔-阿卡德文学的影响。
至于美索不达米亚文明与希伯来文明的关系,最重要的当属对《希伯来圣经》的影响,《创世记》中提到的“巴别塔”“肯定指的是古巴比伦的庙塔。《吉尔伽美什》中谈到的洪水故事与《创世记》中的诺亚方舟故事十分相像”⑫。可见西方文学的“两希”传统无一不与苏美尔-阿卡德文学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如果撇开两河文明去谈论西方文学,必然会造成极大的不完整性,然而事实却是:在基督徒那里,“直至今日‘巴比伦’一次仍然是‘罪恶’的代名词”⑬;对希腊神话和史诗的美索不达米亚先祖,人们也知之甚少。
无论在东方还是西方,人们对阿芙罗狄蒂或多或少都有所了解,但对于对这一形象产生过重要影响的伊什塔尔,却没有几个人知悉。如果使用平行研究的方法来考察两个人物形象,当然可以在形而上的层面上促进对世界文学的整体性认识,但如果使用影响研究的方法,却能切切实实地找到二者之间的物理联系,从而在一个可见的层面上将苏美尔-阿卡德文学同希腊文学——乃至于将东方文学与西方文学相贯通。以此为目的进行的影响研究,将绝不仅仅是为了给一个形象、一段情节寻找到一个源头——无论这个源头属于西方还是东方——而是要打破既有的观念,实现真正意义上的去中心化,并在将不同文学区域等而视之的基础上,勾勒出一幅相互渗透、相互交融的世界文学地图。
①尹建民主编:《比较文学术语汇释》,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2011年版,第432页。
②爱克曼辑录:《歌德谈话录》,杨武能译,光明日报出版社2008年版,第102页。
③④王向远:《宏观比较文学讲演录》,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8年版,第29页,第29页。
⑤⑦⑧⑫⑬[美]菲利普·李·拉尔夫等:《世界文明史》(上卷),赵丰等译,商务印书馆1998年版,第76页,第218页,第78页,第77页,第77页。
⑥[古希腊]希罗多德:《历史》,侯毅编译,北京出版社2008年版,第55—56页。
⑨[日]矢岛文夫:《世界最古老的神话》,张朝柯编译,东方出版社2006年版,第55页。
⑩⑪[英]詹·乔·弗雷泽:《金枝》,徐育新、汪培基、张泽石译,中国民间文艺出版社1987年版,第474页,第476页。
作者:王长亮,首都师范大学文学院在读硕士研究生,主要研究方向为比较文学与世界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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