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缪作品中的女性形象

2015-07-12 13:19柳青青山西大学太原030006
名作欣赏 2015年36期
关键词:索尼娅古拉卡利

⊙柳青青[山西大学, 太原 030006]

作为20世纪重要的小说家、戏剧家、哲学家,加缪始终被文学界、哲学界及普通读者所重视和探讨。他的“荒诞哲学”、荒诞文学及现代悲剧有着深刻而隽永的精神力量,成为20世纪文学中的经典作品。人们更为熟悉的,则是他塑造的一系列独特形象:“局外人”默尔索、“荒诞英雄”西西弗、荒诞的暴君卡利古拉……这些形象跻身于世界文学经典人物形象的行列,被各国研究者们不断地分析解读。然而,正如上帝担心亚当寂寞而创造了夏娃,加缪也为他的主人公们创作了一系列女性形象。她们虽没有托尔斯泰笔下的安娜那样丰满复杂,也不像昆德拉笔下的特蕾莎那样承载着灵肉之辨的沉重思考,但她们是男主人公身边最忠诚的伴侣,提示着生命和个体的价值,象征着爱和希望。她们为加缪的作品增添了一份来自女性的动人光辉。①

女性在加缪的人生中占据着重要地位。除了对他的人生产生根本性、持续性影响的母亲,加缪的生活中始终不乏女性的身影。法兰西的浪漫血统和地中海式的崇尚快乐使他从不掩饰对女性的爱慕和追求,除两任妻子之外,他还有一个长期保持亲密关系的情人和许多次短暂的恋情,这些女性都美艳动人,并且在激情过后与加缪保持了深厚的友情,成为他最知心的朋友,她们无疑是他生活的重要组成部分。但这些女性给加缪留下的并非都是美好的回忆:他的首任妻子染有毒瘾并因此与医生发生婚外情,这使对爱情充满浪漫信念的年轻的加缪体会到深刻的孤独感、流放感以及被背叛的痛苦。与妻子分手时他正在布拉格旅行,《灵魂中的死亡》这篇散文记录下了他当时的感受:“这是一座我读不懂其招牌的城市,陌生的字,没有任何熟悉的东西附着其上,没有可以说话的朋友,没有消遣。在这间听得见陌生声音的房间里,我清楚地知道找不出任何东西能够使我走向一个家或喜欢的地方之更为柔和的光明。……每一种事物都带上了我的焦虑。……几天来,我没有说过一句话,我的心因抑制的喊叫和反抗要爆炸了。”②第二次结婚后,加缪仍与多位女性保持近乎公开的情人关系,妻子弗朗辛的精神疾病因此加重,又对加缪本人产生了重大影响。加缪生前的作品中描写女性的较少,为数不多的女性也多以恋人、妻子等依附于男性的形象出现,几乎没有独立丰满、性格复杂的女性形象,这也使加缪遭受了一些非议。然而这或许并不是因为加缪早年曾在感情上受到伤害而对女性产生偏见或有意逃避,而是由于他的英年早逝。1957年,加缪在接受诺贝尔文学奖时谈及自己的创作计划,除已完成的表达“否定的思想”与“肯定的思想”两个系列的作品外,他还设想了第三类以爱情为主题的作品。在1947年的笔记中,他也将“心碎的爱情”列为写作计划中的一类。③加缪是一个乐于追逐女性的男人,他在《西西弗神话》中曾将唐璜作为荒诞者加以赞赏,《堕落》中带有他自己影子的克拉芒斯也周旋在不同的女子中间。因此,可以想象,在他所计划的作品中,作为爱情主体和爱情对象的女性将会作为重要的形象出现。遗憾的是,这样的想象永远无法验证了,我们也只能从他已完成的作品中的女性身上窥见一些她们的影子。本文将从加缪作品的女性形象中选取几个来分析她们的特点,希望能对这一遗憾略作弥补。

一、忠于爱情,忠于伴侣

加缪作品中的女性往往被塑造为男性主人公忠诚的伴侣,并且将爱情视为她们生命中最重要的部分甚至是生命的全部,即使题名为《不贞的妻子》④中的雅尼娜,也从未真正背叛过她的丈夫。1959年,加缪在日记中写下这样一段话,似乎在试图解释自己对女人态度的缘由:“我所热爱和忠实的第一个人逃离了我,因为毒品,因为背叛。许许多事情都源于此,源于空虚,源于对更深刻痛苦的恐惧,然而我已经接受了如此多的痛苦,但是从那之后,反过来,我逃离了所有的人,从某种程度上说,我想要所有人都逃离我”⑤。无疑,经历过被背叛的痛苦的加缪对于女性的态度是矛盾的,他的内心深处渴望着充满柔情而忠贞不贰的传统妻子。

这类女性形象中最典型的是《卡利古拉》中的卡索尼娅。作为《卡利古拉》中唯一得到正面描写的女性形象,卡索尼娅最鲜明的特点,也是其最动人之处就是她对卡利古拉至死不渝的忠诚爱情。戏剧一开场,卡利古拉因妹妹兼爱人德鲁西娅的死在荒野中游荡了三天,卡索尼娅在宫中祈求神明保佑他回到自己这个“老情妇”身边。卡利古拉回来后,却变得暴虐荒唐,随意捉弄和处死大臣。卡索尼娅不理解这样的卡利古拉,她试图劝说卡里古拉“运用自己的权力,去更好地爱那些还值得爱的东西”,提醒他世界的理性和逻辑是不会改变的。但卡里古拉一心要将自己的荒谬逻辑推行到底,并且要求卡索尼娅听从自己的吩咐,发誓帮助他。卡索尼娅选择了无条件地支持卡利古拉——“我用不着发誓,因为我爱你。”⑥她和卡利古拉一起进行悖谬的游戏,见证他最后的脆弱与疯狂,她看到了他荒唐的行为背后“心灵上的累累溃疡”。在她的眼里,她的爱人不是疯狂的暴君,只是一个生病的孩子,她已不在乎他爱不爱自己,只盼望看见他治好了病。当卡利古拉为了完善他的永世孤独而亲手扼死卡索尼娅时,她并没有反抗,而只是遗憾不能与卡利古拉分享她的幸福。⑦有些人认为卡索尼娅是卡利古拉的盲目帮凶,但事实上她只是一个忠于自己所爱的女人,在她的世界里,唯一不能否认的便是爱情。

在加缪的作品中,如同卡索尼娅一样的忠诚伴侣还有《误会》中的玛丽亚、《正义者》中的多拉、《戒严》中的维克多丽雅等。然而忠于伴侣并不是她们的全部,更深层的力量则是她们对爱情的极度重视,这是加缪赋予她们的灵魂内核。自人类诞生之初,女性就承载了更多生命和情感的价值,她们首先关注的是个人的情感体验,而不是男性承载的社会责任。对于加缪笔下的女性来说,作为人类感情之核心的爱情无疑是她们生命中最重要的价值。革命者多拉在暗杀大公之前的紧张气氛中,连续追问自己的革命伴侣卡利亚耶夫:“你爱我胜过爱正义,胜过爱组织吗?”“如果我不是正义者,你也爱我吗?”“如果我不在组织里,你还会爱我吗?”⑧多拉渴望拥有纯粹的爱情,一种只属于她独一无二的身体和灵魂的爱情,一种与革命、与正义无涉的爱情。对女性来说,是非正义、社会责任远远没有爱情重要,她们在“爱的时候,根本不梦想任何别的东西”。这些女性形象或许不会得到女性主义者的好评,但她们对爱情的渴望、对伴侣的忠诚无疑为作品增添了独属于女性的光辉,也寄托了加缪对于理想女性的渴望。

二、向往自由,反抗荒诞

对于婴儿时期便失去父亲的加缪来说,母亲是他生命中最重要的人,同时也是对他的性格产生最深刻影响的人。加缪的母亲不识字,并因几乎失聪而习惯于沉默,面对生活的苦难她总是逆来顺受。加缪深爱他的母亲,但他并不赞同她的生活方式,美国学者豪斯认为,“加缪本人的生活可以说是对他母亲生活的一种反叛”⑨,因此他充满野心和激情,面对世界的荒谬勇敢地加以反抗。加缪在作品中最擅长塑造的,是默尔索、西西弗、里厄医生等和他一样勇于反抗荒诞的人物形象,他笔下的女性也同样有着向往自由、努力逃脱令人窒息的生活的品质,或许这也是出于他希望女性能够摆脱如自己母亲般的苦难命运的愿望。收录在短篇小说集《流放与王国》中的《不贞的妻子》是加缪唯一一部以女性视角描写的作品,其主人公雅尼娜也可说是他唯一着力塑造的女性形象。雅尼娜与身为布料商人的丈夫一同出行,然而此次旅程一点都不愉快。阿拉伯地区环境恶劣,尽是沙尘与寒风,所遇的阿拉伯人沉闷冷淡,说着她听不懂的语言——这一切都像极了她的生活:丈夫一心赚钱,她感受不到丈夫的爱,生活平淡乏味,离海滩、散步、蓝天白云等美好的事物越来越远。她在旅途中体会到的强烈的孤独感与流放感正是结婚以来一天天慢慢积聚的。雅尼娜想要解脱,梦想回到年轻时的自己。她终于在丈夫已熟睡的深夜悄悄独自出门,在黑夜中奔跑,与广阔而陌生的星空融为一体。她“忘记了寒冷,忘记了人们的负担,忘记了狂乱或凝结了的生命,忘记了生与死的漫长焦虑。多年来为了逃避恐惧,她拼命奔跑却漫无目的,现在她终于停下了脚步。同时,她仿佛寻到了自己的根”⑩,雅尼娜找到了自己的王国。如加缪所说,这王国“同我们正要找回的某种自由而不加修饰的生活相吻合”,是她逃出因平庸压抑而显得荒诞的生活之后获得的心灵的安宁。

但雅尼娜并不是严格意义上的“荒诞英雄”,她首先是一个女人,她的流亡与反抗都有着女性的特殊性。感情对她来说极为重要,“她顶喜欢的是被人所爱”,丈夫的追求使她感到“她是为他而生,这令她领略到真有了生命”。即使婚后多年她已感受不到丈夫的爱,生活与自己期待的大相径庭,她仍然需要丈夫对她的需要,“日日夜夜以此为生”。从《不贞的妻子》这个题目可以看出,加缪着意强调的也是雅尼娜的妻子身份和女性身份。“忠贞”被现代人理解为压抑女性的封建教条,因此有人将这篇小说解读为加缪对女性歧视性的描写。但雅尼娜的“不贞”只是一次深夜的短暂出逃,只是与星空、与大自然的结合,她“背叛”的是过去二十年来生活的重负,是她与丈夫之间日复一日的生活陈轨。她发现了属于自己的自由王国,但她没有也无法与丈夫分享,这是属于她自己的秘密。所谓“不贞”并不是加缪对女性的道德谴责,而是他为那些被困在乏味生活中无法解脱,事实上也不愿离开自己的家庭的女性设计的一次通向自由的逃亡。

三、象征生命与希望

艺术作品中的女性往往代表着美、情感和生命体验等,加缪作品中的女性形象由于性格的略显单薄,也就具有了更为鲜明的象征意义,这也是加缪赋予她们的主要作用。《鼠疫》描绘了一个荒诞的世界,其最重要的特征之一就是这个世界中没有任何一个女性,“这意味着失衡、畸形、苦涩,没有生机,没有激情,没有希望,没有未来”[11]。与《鼠疫》有着相似主题的戏剧《戒严》则塑造了一个较为重要的女性形象维克多丽雅,她象征着爱的勇气、人类的家园以及生命的希望。“像爱一样不驯服”的维克多丽雅对待爱情的态度是极端的,她要求自己的恋人狄埃戈“即使与上天对抗也应当选择我,应当喜爱我胜过整个大地”。狄埃戈为突如其来的瘟疫而感到痛苦时,她却说:“我负载着自己的爱情,要做的事情本来就太多了,不能再负担人间的痛苦!那是男人的任务,也是一种徒劳无益的任务。”[12]这些话看似狭隘盲目,实则提醒着人们什么才是真正重要的价值。男人为了权力、正义、革命而战,但所有的战争最终都是徒劳。男人想要改变世界,女性则承载着这个世界,“男人呼唤不可求之物,女人则容忍一切可求之物”。女性意味着原初的生命体验,意味着族群的繁衍与延续,这才是人类亘古不变的价值。维克多丽雅无畏的爱使狄埃戈拥有了不害怕瘟疫的勇气,也因此拯救了整个城市。最后狄埃戈选择代替维克多丽雅而死,因为世界“需要我们的女人,以便学会生活”,而男人“历来就只能死去”。维克多丽雅的形象仿佛是爱的化身,也是生命及希望的象征。

在《戒严》中,加缪还设置了“妇女合唱队”来点明和强调女性的意义。“这身体是你的家园,舍此你就微不足道啦!”正如加缪借合唱队之口指出的那样,女性是男性唯一的也是最后的家园,女性的身体是胜利和幸福的象征。女性不强求正义,不承担职责,她们代表着自由的大海、夏季辽阔的天空、爱情的永恒气味,她们掌握着人类和生命的秘密,象征着生活的幸福和希望。加缪的这种女性观来自于养育他的地中海和阳光,在那里,他坐在海边看着姑娘们年轻健康的身体在阳光下闪烁着光芒,耳边充斥着女孩纯真而充满活力的笑声,体验着生命的美好。另外,由于加缪对母亲的异常依恋,由于母亲在他生命中最初的和最复杂深刻的爱的体验,母亲所代表的女性在他的心中也就具有了原初性的象征意义。除此之外,加缪在作品中塑造女性形象时并没有着重于刻画该形象独特的性格个性,也少有细致的外貌描写,形象性的略显欠缺突出了她们的象征意义,这些女性形象在作品中更多地起着象征爱情、生命和希望的作用。加缪也意识到了这些女性形象的欠缺,他对他的朋友说过,他想要在《第一个人》中表达他在作品中所亏欠女人们的东西,他承认过去他的女人们都有着神话般的特质,正如他作品中表现的那样。[13]可惜的是,他的计划最终未能实现,我们只能想象那些本应出现的丰满动人的女性形象。

作为一位“热情而冷静地阐明了当代向人类良知提出的种种问题”的作家,加缪在作品中描绘了荒诞的世界,表现了荒诞的命运,思考着人应如何面对这样的世界和这样的命运。他号召人们反抗荒诞,像迈着沉重的步伐下山的西西弗一样因斗争而感到幸福;他同时对生活充满激情,向往阳光、大海,像唐璜一样乐于追求女性,从女性身上得到温暖和慰藉。于是,他在作品中塑造了理想的女性形象,她们拥有勇敢而忠诚的爱情,她们向往着自由的生活,她们掌握着人类最古老的秘密,象征着生命与希望。这些动人的女性是这荒诞而冷漠的世界中温暖明亮的火把,是不可捉摸的命运留下的唯一慰藉,是人类最初和最后的家园。她们寄托着加缪的女性观和爱情观,不仅是他的伟大作品中的重要角色,也是这位伟大作家人生和思想的重要部分,值得我们进一步思考。

① 加缪作品中最为重要并得到较多研究的女性形象是母亲的形象,但这不属于本文讨论的范围。本文关注的是其作品中的年轻女性形象,多以恋人、妻子或女儿的形象出现。

② [法]加缪:《反与正·婚礼集·夏天集》,郭宏安译,译林出版社2011年版,第35页。本文丁世忠译本题为《伤心之旅》,另有译本题为《形销神灭》。

③ [法]罗歇·格勒尼埃:《阳光与阴影》,顾家琛译,北京大学出版社1997年版,第2页。

④ LE FEMME ADULTERE,本篇在柳鸣九主编的《加缪全集》中,题目译为《不忠的女人》。此处选择郭宏安译法《不贞的妻子》,更加贴切原意。

⑤⑨[12][13] 转引自[美]伊丽莎白·豪斯:《加缪,一个浪漫传奇》,李立群、刘启升译,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1年版,第270页,第21页,第193页,第268页。

⑥⑦⑧ [法]加缪:《加缪全集·戏剧卷》,上海译文出版社2010年版,第18-20页,第63-70页,第226-227。

⑩ [法]加缪:《加缪全集·小说卷》,上海译文出版社2010年版,第368页。

[11] 柳鸣九:《加缪全集·总序》,上海译文出版社2010年版,第26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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