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人物的歌哭悲欢——读迟子建的小说《群山之巅》

⊙林佳娇［辽宁师范大学文学院， 辽宁 大连 116081］

文学作品中关于人性、命运、生命意义等重大主题的挖掘和描绘，需要作家在写作的过程中倾尽其生命感悟和生命体验的全部力量，糅合作家自身独特的思维、情感、认识去悉心洞察并全面审视这个关于人的世界。作家要做到能在作品中挖掘到人类精神灵魂层面所到达的深度，去拨开朦胧现实世界的层层浮云，向读者立体、全面地展示生活的原貌。迟子建是当代少见的“始终保持着一种均匀的创作节奏，一种稳定的美学追求，一种晶莹明亮的文字品格”的优秀作家。①2015年年初我们又听到了迟子建徐徐而来的脚步声，随之而来的《群山之巅》在巍峨的山间密林中奏响了“爱与痛的命运交响曲”，这里仍贯穿着迟子建始终如一的、对小人物群像的目光追逐，没有跌宕起伏的故事情节，没有宏大的战争场面和杀戮，有的只是普通小人物的尊严勇气以及他们的困顿人生。

在当下这个光怪陆离、高速运转的社会，不停奔走的人们一味地追求速度，越来越多的人在不知不觉间异化，变成一个个匆忙的赶路者或一件件冰冷的机器。或许只有文学仍会把目光聚集在底层小人物的琐屑日常上，而迟子建正是当代文坛中对卑微小人物始终保持着温情关怀和脉脉注视的作家，她倾尽心力地去描绘一群裹挟在日常生活滚滚洪流中的小人物。《群山之巅》中的小人物隐忍又自卑、坚强又脆弱、世俗又高尚，他们默默地承受着人世的无常，努力地活出人的模样，真实而又残酷。

在《群山之巅》中，龙盏镇的凡夫俗子们真真切切地活在当下，这些卑微的小人物在面对人世无常的变故时仍不卑不亢地默默承受，他们也常常对苦难缠身的困顿人生表现出失望，但都没有走向绝望或就此放弃生命，他们大多都背负着困窘人生施加的沉重包袱继续匍匐前行，生活给予什么，就接受什么，这似乎是一种消极的安于天命，却也是另一种倔强的表现。

小说中的辛开溜被认为是一名逃兵，加之他娶了一个日本女人秋山爱子，因而备受歧视，他由南往北不断地迁移，一直想走到一个人迹罕至之地，去过属于自己的自由生活。然而他的远离并没有让他获得人性和生存上的自由，在遥远的龙盏镇，他仍旧被人嗤之以鼻，妻子离他而去，儿子也因逃兵之说对他耿耿于怀，孙子更是犯下弥天大罪而到处躲藏。面对苦难人生抛来的浓烟炮弹，辛开溜只能不断地承受，然后继续苟且生存，对秋山爱子的深情让他终身未再娶，对儿子和孙子更是尽力地去维护，在小说的最后，辛七杂在父亲的骨灰中发现了指甲般大小的弹片，悲恸欲绝地说“：爹，你不是逃兵！不是逃兵哇——”战争的残酷在小人物身上烙上了鲜明的印记，一场战争改变了多少人原本平安喜乐的人生，人们大多只记得伟大的英雄人物，而普通百姓和士兵的伤痛却常被人们遗忘。安雪儿原本是龙盏镇的“小仙”，广受众人的敬仰和拥护，辛欣来对她施加的暴行让她从云端精灵坠入滚滚红尘，她艰难地孕育出强奸犯的孩子，又因感念毛边她爸还有一颗肾活在人世而悲欣交集，跑去跟土地老说话，在茫茫的飞雪中，再次被傻子单夏强奸。迟子建在后记中对安雪儿这样解释“：我曾在少年小说《热鸟》中，以她为蓝本，勾勒了一个精灵般的女孩。也许那时还年轻，我把她写得纤尘不染，有点天使化了。其实生活并不是上帝的诗篇，而是凡人的欢笑和眼泪，所以在《群山之巅》中，我让她从云端精灵，回归滚滚红尘，弥补了这个遗憾。”②批评家陈晓明指出，优秀的作家应当“在文学上真正写出底层人生活的整体性状况。也就是说，不是居高临下的同情或呼吁，不是通过对他们的生活的表现而阐明某些知识分子的立场，而是把文学性的表现真正落实在底层民众的人物形象上面，在美学的意义上重建他们的生活，在苦难中写出他们的倔强，写出他们丰富而复杂的内心世界，给予他们的存在以完整性的审美特质”③。迟子建通过对芸芸众生各自分离的命运与遭遇来传达一个重大的讯息，“似乎我们的命运就是不断地经受幻相的欺骗和苦难的折磨”④。然而这就是生活，这就是小人物的命运，他们的困顿人生残酷又真实，无奈的背后深藏着血淋淋的生活！

《群山之巅》里几乎每一个人的骨子里都流淌着孤独与赎罪的因子，因自己犯下的罪恶，他们选择自我囚禁，背负着沉重的精神枷锁，在罪与罚的泥沼里越陷越深。唐眉因妒忌而犯下的罪恶让她赔上了自己的青春和一辈子的幸福，自行结扎、决心孤身一辈子的忏悔仍无法让她获得精神上的自我救赎，陈媛的痴呆使她永远地背上了精神的枷锁，她在小说中说道：“我已经在监狱中了！四周的山对我来说就是高墙，雾气就是无形的铁丝网，这座木屋就是我的囚室，只要我面对陈媛，我的刑期就永无终结”；李素珍好不容易突破了道德的约束去见安平，却因过失将残疾的丈夫推向了死亡的边境，此刻法律的约束与她在精神上给自己施加的惩罚相比显得略微苍白，她给自己判了终身的“无期徒刑”，断然地拒绝了安平的爱情，让自己陷入了罪与罚的泥沼里；林大花因抵挡不住金钱的诱惑而出卖了自己的身体，安大营在送她回家的路途中发生意外，她再次迷失在金钱的诱惑里，因先抛出一箱钱而错失了解救安大营的关键时间，让自己坠入了无尽的黑暗世界中，由最初的怕黑到只喜欢黑，整个过程她承受了沉重的心理负担。小人物的自我救赎道路常常表现出异常的崎岖坎坷，沉重的心理负担就像西西弗斯所推的巨大石头，他们陷入了周而复始、没有终点的忏悔泥沼。迟子建在作品中紧紧把握住一个个真实的小人物，保持着一种冷然的清醒与反思，通过他们去审视人类人性中的善与恶。她从不让自己笔下的小人物表现出极端的恶或极致的善，她赋予他们真诚忏悔的赎罪心灵，让我们对这些小人物投以爱恨交织的复杂情感，从这些小人物身上窥见自身人性中的善与恶，唤醒我们本真、纯粹的人性美，这也正是迟子建对现实中罪与罚保持凝视的意义所在。

《群山之巅》的背景仍是迟子建所熟悉的黑土地，北国绵延不绝的群山之巅坐落着一座普通的小镇，龙盏镇的春夏秋冬上演着人们各自不同的灵魂独白，这些卑微的小人物沉默又喧闹，怀揣着各自的心事和秘密，在饱受罪与罚煎熬的同时也在努力地活出自己的尊严与勇气。我们似乎能看见他们在滚滚红尘中所做的挣扎与努力，命运像不平静的大海般浮浮沉沉，他们一再地被海浪淹没，生活是这么地煎熬，很多时候你觉得他们不会再出现了，可当海浪回落的时候，他们的身影又出现了。小人物们的身上有着星星之火般的坚韧品质，他们的尊严勇气常常能在瞬间燎原大地。

安平作为一名法警，执行着枪决死刑犯的任务，也因此导致全镇的人都对他的那双手怀着深深的恐惧，甚至连妻子全凌燕都选择离他而去。但孤独与苦闷并没有让他对这个世界投以绝望，他努力地活在热闹人世的边缘，寂静地舔舐着清冷的人生，与李素贞的握手打开了他的生命之窗，他在不惑之年勇敢地追求殡仪馆的理容师，这两双让人望而生畏的手因为爱的勇气曾一度紧握在一起。辛七杂在忠厚的老婆王秀满离世之后精瘦了很多，但眼里添了一丝悲伤中的柔情，他与金素袖一直互有好感，他们俩的感情在迟子建的笔下更显得柔情蜜意，辛七杂摩托车后轮夹着的那支火红的野百合，正是这段感情走向美好的暗示。小人物们的爱情很少有轰轰烈烈的宏大场面，更多的细腻情愫被他们小心翼翼地掩藏，他们羞于表达，没有海誓山盟，也没有热闹的喜宴，他们自然而然地走到一起，互相依偎，互相陪伴，他们的相濡以沫淡淡地融于平凡生活的柴米油盐中，岁月静好即是最大的安慰。每一个卑微的灵魂都有爱和生的权利，迟子建对卑微的生命个体倾注了热忱的人性关怀，亦如她温润的文字给人的温暖和诗意般美好。在这个愈来愈浮躁的物质化社会，迟子建始终能静下心来细致地咀嚼着小人物们的甘与苦，艰难又努力地在细碎、单调、重复的日常生活中替我们保存着一份珍贵、难得的真善美的品质，小人物们的人性之美、人性之坚韧都本真、质朴地展示在我们眼前。

《群山之巅》完美地还原了北方苍茫的龙山之翼——龙盏镇的原貌，在这个故事里几乎没有重点，一群卑微的小人物“怀揣着各自不同的伤残的心”，上演了一幕幕残酷的生活剧。迟子建在后记中坦言：“与其他长篇不同，写完《群山之巅》，我没有如释重负之感，而是愁肠百结，仍想倾诉。这种倾诉似乎不是针对作品中的某个人物，而是因着某种风景，比如滔天的大雪，不离不弃的日月，亘古的河流和山峦。但或许也不是因着风景，而是因着一种莫名的虚空和彻骨的悲凉！”⑤

① 苏童：《关于迟子建》，《当代作家评论》2005年第1期。

②⑤ 迟子建：《群山之巅》，人民文学出版社2014年版，第328页，第329页。

③ 陈晓明：《不死的纯文学》，北京大学出版社2007年版，第149页。

④ 程德培：《迟子建的地平线——长篇小说〈群山之巅〉启示录》，《上海文学》2015年第3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