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庆勇 刘艳[天津理工大学外国语学院,天津300300]⊙甄宏杰[河北交通职业技术学院航海分院,天津300381]
论亨利·米勒作品的“污秽语言”
⊙王庆勇 刘艳[天津理工大学外国语学院,天津300300]⊙甄宏杰[河北交通职业技术学院航海分院,天津300381]
美国现代作家亨利·米勒的作品有不少独特之处,其中之一是“污秽语言”的使用。“污秽语言”是一种文学潜流。米勒的“污秽语言”的独特性在于:他运用“污秽语言”描述“污秽题材”和刻画“污秽人物”,且将这种风格在他的六部主要作品中贯穿始终;他的“污秽语言”源起于个人情感的宣泄,最终演变成了一种颠覆传统价值观、现存秩序甚至是整个文明的特殊叙事策略;米勒意图通过这种策略拯救自己以及他人,同时确立艺术自我;此外,米勒也将污秽语言和优美描写并置起来,借此对读者产生强烈的影响。不过,“污秽语言”在带给米勒成功的同时也削弱了他作品的艺术效果,影响了后世对他的文学评价。
“污秽语言”语境并置文体特征叙事策略
美国现代作家亨利·米勒的作品,特别是自传体三部曲(《北回归线》《黑色的春天》和《南回归线》)和《玫瑰十字架下受刑》三部曲(《性爱之旅》《情欲之网》和《春梦之结》),从诞生之日起就在评论界引起持续争议,其原因之一是米勒在作品中使用了“污秽语言”。不过,其“污秽语言”背后的历史语境和生活基础是什么?它有着怎样的文体特征?米勒使用“污秽语言”的目的何在?如何看待米勒的“污秽语言”?这些都是有待探讨的问题。
1.作为文学潜流的“污言秽语”
从历时的角度看,“污秽语言”尽管常常不见容于主流文学,却一直是文学长河中一股涌动不息的潜流。米勒的“污秽语言”可谓前有古人后有来者。米勒曾在《我一生中的书》中提到若干深深影响了他的写作方式尤其是语言风格的前辈作家,其中就有法国作家拉伯雷和美国诗人惠特曼。的确,米勒和拉伯雷的作品,无论在主题还是在文体风格上都存在着明显的相似之处。文学批评家约翰·帕金在他的专著中直接称米勒为“现代拉伯雷”(Parkin,1990)。拉伯雷是法国文艺复兴时期的文学主将,其代表作《巨人传》嬉笑怒骂,尽情批判和嘲讽了各种宗教和世俗权威,表达了强烈的个人自由观。拉伯雷善于融讽刺、幻想、怪诞、下流的笑话、猥亵的歌曲为一炉。米勒和拉伯雷作品遭禁原因相同:他们都使用污秽语言来创作并描写了“淫秽”的场景。他们各自的代表作都可以看作大杂烩,里面有各种知识,有雄辩的论述,有粗俗的幽默和大胆直白的性描写。除了拉伯雷之外,颂扬个性主义和俗世生活的诗人惠特曼也对米勒的创作产生了影响,这主要体现在性描写上。
米勒作品的“污秽语言”受益于前辈作家,同时又影响了后世作家。1960年代的美国“垮掉派”作家将米勒视为反文化运动的英雄,并开始模仿他的作品。“垮掉派”的主要作品比如金斯堡的《嚎》、卡鲁亚克的《在路上》等都清晰地展示了米勒语言风格的影响。金斯堡奉行“即兴创作”理念,通过诗歌作品《嚎》发出了与众不同的声音。《嚎》的内容多次涉及毒品以及性话题。仅从下面这一行诗中就能看到金斯堡措辞的大胆以及对传统审美观的蔑视和挑战:Who let themselves be fucked in the ass by saintly motorcyclists,and screamed with joy.此类措辞和语句在《嚎》里俯拾皆是。同样,在米勒的作品里面,特别是《北回归线》,也有很多段落包含着类似的即兴创作以及大胆的性描写。也许主要是因为此类语言风格有利于情感宣泄,所以,无论是金斯堡的《嚎》还是米勒的自传体三部曲等作品都对其充分加以运用。凯鲁亚克的《在路上》更清晰地展示了米勒的幽灵和精神怎样附体在后世作家身上的。也许是相似或相同的人生经历和生活模式促使凯鲁亚克在写作上靠近米勒。《在路上》创作于米勒的《北回归线》发表二十年之后,两者在主题、人物塑造、写作技巧,尤其是语言风格上有颇多相似之处。他们都使用“污秽语言”,这是他们的生活与写作自然发展的结果。两人都发现污秽语言是一种强有力的、非传统的媒介和武器,正适合于攻击包括宗教在内的所有神圣事物。
传统的文学批评家们倾向于认为,文学来源于生活且应当高于生活。米勒的语言风格绝对超越了他们的容忍度,他们恐怕谁也不愿意承认这种“污秽语言”是合法的和有效的。但是置于特定的历史语境中,米勒的语言风格就值得批评家的关注,因为它毕竟代表了一种文学潜流,呈现了一种现实,抑或是现实的另一面。它与所谓“干净语言”形成了一种张力,构成了一对矛盾,共同描写了完整的世界。
2.米勒的生活和他的“污言秽语”
作家米勒的生活与写作为环境决定论提供了一个极好的例证。他的污秽语言与他的底层生活密切相关,可以说他的生活决定了他的创作语言。米勒生长在纽约布鲁克林区一个中下层家庭,母亲企图以严格的清教教条来培养米勒,却以失败告终。更糟糕的是,在对抗她的压制和纪律约束的过程中,年幼的米勒逐渐形成了极端叛逆的精神。后来上了中学,米勒暗恋上了一位漂亮女生,将她视作女神。虽然对她十分迷恋,米勒却始终没有勇气向她表白。长大后的米勒每次回首往事都感到十分遗憾,并从这段柏拉图式的爱情中得出了这样的教训:要毫不犹豫地将“神像”拉下圣坛。高中快毕业的时候,一个年龄几乎比他大一倍的寡妇闯入了他的生活,为他疯狂,他也为她倾倒。这次性爱经历为年轻的米勒打开了“潘多拉的盒子”,他从此变得放荡不羁。
高中毕业后,米勒上了大学,但是此时他已经讨厌透了正规教育,于是不久退学。他开始迷恋上了阅读和写作——它们既是他逃避的方式又是他的兴趣之所在。离开学校之后,米勒来到了西部的加利福尼亚打算当一名牛仔。此行的目的有二:第一是逃避——他与寡妇之间的情感出现了问题,外在社会舆论的压力加上寡妇的情感垄断和疯狂要求,让他不堪重负,他决定一走了之;同时米勒也想借此摆脱母亲的约束和控制。第二,他希望远离喧嚣的纽约到西部去翻开人生新的一页。很不幸,米勒的牛仔梦未能实现。尽管如此,他的生活还是发生了很多变化。他倾听了戈德曼有关无政府主义的讲座,阅读了不少尼采的书籍。这些思想和观念逐渐被米勒了解、接受并在他的心中扎根成长,后来在他阅读了斯宾格勒的《西方的没落》之后又得到了进一步的强化。所有这些经历和阅读逐渐塑造了年轻米勒的人生观和社会观。
1917年,美国政府招募年轻人参加第一次世界大战,米勒的名字就在招兵名单上。可是米勒不想参军,于是他说服了自己的钢琴教师比阿特丽丝嫁给他,并很快让她怀孕,顺利地逃避了此次兵役。但这次动机不纯的闪电婚姻并未给双方带来任何幸福。比阿特丽丝试图改造米勒,让他成为家庭型男人,有一份稳定的收入养家糊口,过上稳定的生活。但是她的想法对于米勒来说却是难以完成的任务,因为除了写作之外,他对什么都不感兴趣。在女儿芭芭拉出生后,家庭的经济压力迫使米勒在一家电报公司找了份工作,不久当上了人力资源部的经理,就这样他干了三年。在此期间,由于工作的原因,他接触到数以千计的来自全国各地为生计而挣扎的穷人,了解了下层人民艰难的生活,还亲眼目睹了种种社会丑恶现象。他曾试图在自己力所能及的范围内,竭力对公司的业务做些调整,以图有所改变,但是无果而终。他满腔的义愤最后转化为愤世嫉俗。早已经接受了无政府主义思想的米勒又经历了对现实的失望,他开始怀疑和厌恶各种权威和整个制度。
米勒的个人处境越来越糟糕。除了令人窒息、枯燥繁琐的公司工作和第一次草率的婚姻,还有接踵而来的第二次婚姻的折磨和写作上接二连三的失败。1924年,尽管父母强烈反对,米勒还是娶了舞女琼,一个几乎困扰米勒一生的谜一样的人物。他们将碰到的两个路人邀请来见证他们俩的婚姻仪式。婚后,米勒和琼只能住在租来的房子里,而且经常更换住处。米勒跟上司连招呼都没打就放弃了电报公司的工作,决心当个专职作家。一开始,琼对米勒的写作才能深信不疑。她每天夜晚去舞厅陪人跳舞挣钱养家糊口,经常半夜时分带着客人回到租房处,米勒则被迫出去溜达或者实在避不开就假装是过路朋友。就这样,经过了很长一段时间,尽管两人都付出了极大的努力,希望米勒能取得写作上的成功,但一直没有任何出版商愿意接纳他的作品。米勒甚至不得不挨家挨户地兜售,但令人可气的是,即便如此,也只有那些署名“琼”的作品才能卖掉——购买者都是琼在舞厅的老主顾。对米勒最致命的打击是,琼在对米勒失望之余,与一位女艺术家开始了同性恋情——这挑战和威胁到了米勒的男子气概。在这些焦躁不安、十分煎熬的日日夜夜里,尤其是正赶上1929年代开始的大萧条,米勒只好时不时地打些零工,比如卖报纸,来维持生计。
1930年,米勒乘船来到欧洲,落脚在巴黎,开始了流放他乡的生活。这是无奈的逃避之举,也是他所渴望的新起点。尽管米勒正如自己在《北回归线》的开头所描写的那样身无分文、无依无靠且前途渺茫,他还是觉得快乐。他发现巴黎是他的天堂,因为他在这里找到了有生以来最充分的自由。一件件困扰纠缠他的事情似乎都已经远在天边,比如,纽约浓厚的清教氛围、美国人对财富地位的渴望和追求、工作上的激烈竞争;亲友的期望、蔑视以及责备的眼光;对女儿芭芭拉以及第一任妻子比阿特丽丝的强烈愧疚;与第二任妻子琼之间斩不断理还乱的复杂的感情纠葛;一直碰壁的早期模仿之作。总之,此后他远离了传统和陈规旧俗的约束以及周围人的看法和议论给他的生活造成的诸多压力和恐惧。他在巴黎的思考和举动都有了空前的自由度。可以说,米勒来到了巴黎,开始了新的生活,尽管直到1932年《北回归线》写成时他才真正实现了蜕变。
在这两年的时间内,米勒体验着巴黎:依靠绝好的口才混饭吃;与各种流浪的艺术家和来自世界各地的失意者结成朋友;将自己浸润在当时欧洲的各种思潮和运动之中,比如,表现主义、超现实主义、弗洛伊德心理学理论、悲观主义。众多的艺术家朋友以及各种思潮无疑影响和改变着米勒的社会观,其中就包括美国人弗雷科尔(Michael Fraenkel)——他于“一战”后来到欧洲,坚信世界会毁于道德沦丧或者地球的消失。这种观点强化了米勒心中有关西方没落的思想。
值得注意的是,在这里(欧洲,尤其是巴黎),米勒的个人境况与社会现实互相映照。一方面,米勒逐渐认识到自己一直以来过着空虚且混乱无序的生活,经历了太多的挫折、失望、无助和不安。他感觉到自己在腐烂和分解;另一方面,整个西方世界也在经受混乱无序、空虚和支离破碎的过程。他感到,整个文明似乎都在崩塌、腐烂、分崩离析。既愤怒又沮丧的米勒开始着手写自己的故事,通过“自动写作”宣泄心中的压抑和愤懑。
像米勒这样的作者一旦喷发如火山,宣泄心中长期积压的巨大的心理能量——这些能量从孩童时起就已经开始聚集——他最有可能使用什么样的语言呢?当然是他所熟悉的语言。具体到米勒,它就是“污秽语言”!米勒的人生经历使他不仅熟悉这种语言而且能驾驭自如——因为它就是他的语言!《北回归线》的发表让米勒“恶名”传遍了欧洲,然后又传播到世界上的其他国家。正是这种“污秽语言”,再加上其他因素,使得米勒不同于绝大多数作家。这种语言风格既为他赢得了读者和粉丝,又使得他臭名远扬。当然,在随后的作品《黑色的春天》和《南回归线》里面,这种语言风格略有改变。
总之,米勒的语言风格是他的人生经历和反叛精神发展演变的必然结果。这种语言将米勒心中的叛逆精神和反传统的一面释放了出来。
传统的写作要求遵循一套仪轨,其中之一就是讲究语言和题材的协调一致。一般来说作家都需要使用高雅庄重的语言来描写宏大的主题,或者使用低俗的语言来描写低微的题材。当然,讽刺作品需要作家采用高雅庄重的语言来描写低微的主题,以形成反差和不协调来取得讽刺的效果。但是对于一位使用“污秽语言”的作家来说,不管是描写宏大主题还是低微题材,这都需要勇气——这样的勇气,米勒具备了。此外,根据俄国形式主义理论家维克多·什克洛夫斯基的观点,“污秽语言”可以视为一种陌生化的艺术手段。作家使用这种语言来传达一种强烈的异化感,以及对一种体制和价值观的厌恶和彻底否定。当绝大多数作家都使用“干净语言”创作的时候,米勒则使用“污秽语言”来再现这个世界,以消除读者的审美疲劳,刺激他们钝化了的感觉,帮助他们更好地理解这个分崩离析的现实世界。
于是,米勒就尽情地使用各种各样的“污秽语言”,不加选择不加区分地来描述各类题材,宣泄个人的不满、愤懑、仇恨、沮丧,希望至少在艺术世界颠覆一切。他的作为就如同解构主义者们通过解构文字来颠覆既有权威和既定秩序的努力一样。在米勒的创作中,似乎一切事物,无论宏大与卑微,都是嘲讽的对象,都显得可笑、丑陋,令人厌恶,毫无崇高与尊贵可言。
米勒的题材可谓各式各样,不过基本上可以归纳为如下三类:崇高题材、中性题材和低俗题材。但是米勒意图通过采用相同的描述性语言来模糊三者之间的界限,因为他认为它们都是那个颓废、腐朽、奄奄一息的现代文明的一部分。这里主要探讨米勒对于崇高题材的处理。比如,他经常将所谓的西方文明比作杨梅疮,将所谓现代进步比作瘟疫:人们被吸引到简易博物馆来看橱窗内陈列的蜡制的、被梅毒和其他性病侵蚀的人体各个器官。巴黎像一个各处都患了病的巨大有机体向外延伸,这些美丽的大道相比之下不那么令人厌恶只是因为它们体内的脓已挤出去了。世界分成三个部分,其中两个部分是肉丸和意大利面条,另一个部分是巨大的杨梅大疮(杨恒达、职茉莉,2004:86)。再比如,在《北回归线》某个段落的结尾处,米勒将宏大的历史与女人的阴户和直肠相提并论:劳娜是一百万女人中的佼佼者。全是阴户和一截直肠,你可以坐在里面看中世纪史。这显然是对历史的嘲笑和蔑视,让历史在读者的眼中显得可笑而令人厌恶。
圣徒与宗教也是米勒猛烈抨击的对象之一。《北回归线》就刻画了两个来自印度的圣徒。“我”在美国与之结识,在巴黎又与他们相遇并相处了一段时间。两位圣徒中有一位年长者名叫纳南塔蒂,另一个年轻者是印度圣雄甘地的门徒。米勒首先花了数页篇幅详细描述了年长圣徒的种种可笑、虚伪、令人难以忍受的行为,然后又集中描写了年轻圣徒的一次嫖妓经历。这位圣徒早就立下誓言,要戒酒戒色。但此时此刻,他却大把地花钱嫖妓,这钱不是他个人的,而是孟买的商人捐给他的路费,让他远赴英国传播圣雄甘地的思想和宗教信仰。年轻圣徒急于满足自己的“性欲和强烈难忍、咬噬肉体的性饥饿”,结果匆忙之间误解了“我”的意思,在盛满了水的浴盆里留下了两节大便。这个愚蠢的错误让妓女们忍无可忍,她们开始骚乱、吵闹和抗议,年轻圣徒和“我”于是受到了责骂和驱逐。整个嫖妓事件让圣徒以及他所信仰的宗教失去了所有神圣的光环,沦为笑柄。
至于其他卑微低俗的题材,比如通奸、做爱、直立的阴茎、性器官、撒尿,作家米勒更是不遗余力地使用污秽语言进行细节刻画。比如米勒的作品《黑色的春天》里有两段文字对男厕所小便池以及撒尿的情形进行了细节描述。米勒的这两段描写传达了他对美国的厌恶和蔑视之情——他经常在作品中将美国比作便池这样的藏污纳垢之所。
整体看来,米勒的世界肮脏且混乱无序。米勒赋予自己的使命就是:以“污秽语言”将它再现出来。这样的世界反映了作者与“我”的心理状态:他在遭遇了一次又一次的失败之后积累了巨大的心理能量、挫折感和痛苦;为了活下去而不至于疯掉,他不得不找到一个出口,让这些能量像火山爆发一样释放和宣泄。“污秽语言”恰恰满足了这一心理需求。
米勒的“污秽语言”吸引了读者和批评家的太多注意力,结果是他们常常有意无意地忽视了米勒作品中污秽语言与诗性语言的并置。米勒通常的做法是:在大段大段的“污秽语言”之后插入几句、一段或者几页文字优美充满诗性的文字描写。其内容经常是描写自然景色;倾诉他对第一任妻子和女儿芭芭拉的愧疚之情;表达他对父亲和家庭的牵挂,抑或是,他对第二任妻子琼的柔情;更可能是他对童年时光和故乡的深深眷恋。比如这段描写他与琼(在作品中称为“莫娜”)在巴黎车站分手的文字:“才过了几天我便站在圣拉卡尔车站的站台上看着列车启动,这趟车将要把她载走,她把身子探出窗外,我在纽约同她道别时她也是这样……不论我的祷告多么充满激情,不论我多么焦急地盼望,我们之间隔着大洋。她将在那儿饿死,我却在这儿走过一条条街,热泪涔涔。”
这种诗性语言与“污秽语言”的并置向读者至少传达了三个信息:第一,米勒非常绝望,但不是彻底绝望。他诅咒这个社会和这个世界,但是仍然为爱和希望保留了空间。或许这一点能部分地解释如下情形:尽管米勒的主要作品都以颓废的绝望的情绪轰炸读者,但事实上读者几乎总是能在米勒的一番绝望的爆发之后找到希望的感觉;第二,米勒通过这种并置成功地达到了心理疗伤的目的。可以说,每次激烈的诅咒和谩骂之后,他的心灵都似乎得到了暂时的宁静,于是才有了“污秽语言”和诗性语言的不断交替。这种心理疗伤的方式费时很长,但是慢慢地发挥了作用,随着年龄的增加,一次两次疗效的积累最终使他与整个世界达成了妥协。等到创作《大瑟尔》这本叙述其晚年生活的作品时,“污秽语言”已基本消失,米勒此时定居在加利福尼亚州大瑟尔附近的山区,十分享受社区的生活和太平盛世的橘子。或许米勒“污秽语言”的部分价值正在于此:它有助于帮助米勒以及他的读者们最终达到与内在自我和外在世界和解的状态;第三,诗性语言与污秽语言的并置还能形成鲜明的对照和反衬:自然与人类社会的对照;失落的纯真童年与成人世界的对照;混乱无序的内心世界与平静祥和的心态的对照。也可以说,正因为现实生活由两极构成,所以米勒采用了两种语言来反映这种矛盾的生活。因此,这种并置正投射了作者的心态。
米勒的“污秽语言”具有不少值得注意的文体特征或者修辞元素,比如,夸张、插科打诨、漫画手法。它们组合在一起,共同营造了米勒所追求的艺术效果。
漫画手法是其比较突出的文体特征之一。米勒经常在作品中塑造漫画式的人物,这些人物似乎既不能独立存在,也未得以发展。他对一系列小人物的塑造尤其如此,他极力将他们扭曲变形,放大他们特有的个性,有意忽视其他因素。与此同时,故事中的“我”跟这些人物之间保持着足够的距离,可谓卓尔不群。正是这种现象促使评论家简·纳尔逊得出这样的结论:米勒的漫画手法有助于提升“我”的形象。米勒的漫画式笔法被应用来刻画从小丑到圣人等众多不同群体的人物。这些经过夸张的人物,其存在的意义或者重要性不在于他们的言行,而在于“超自我”如何针对他们做出反应。围绕着“我”的现实世界和内心世界的边界线,这类人物倏忽即至,倏忽即去。主人公米勒的“超自我”冷眼面对这种忽来忽去的人事变化。当某个人从眼前消失时,他很少评论,但是在作品的另一处,大概是时隔良久再相逢了,他可能又重提此人,谈论他以及他的故事,至于此前的岁月里到底发生了什么,米勒往往只字不提。每个次要人物,不管表面看起来是多么的边缘或者微不足道,却不仅像催化剂一样催生了“我”的各种逸闻轶事,而且起到了衬托和突出“我”的作用。失意的艺术家、性魔、懒汉、怪异的专家学者——所有这些以及诸如此类的人物让米勒的“超自我”有机会内省和解剖自己——因为这个“超自我”在这些人物的身上看到了自己的过去和将来,换句话说,正是这些在“我”的生活中来去匆匆的各类人物折射了自我的一个个侧面,让“我”看到了自己。
米勒的漫画手法在他的“性的世界”中也得以展现。众所周知,在米勒的“自传体三部曲”和“殉色三部曲”中,或直接或间接的性描写场景比比皆是。米勒经常使用“性插曲”来为人物的相对自由做注解或者为逸闻轶事的书写做铺垫。对于米勒的“超自我”而言,一个人对于性事的态度常常是他智性自由度的标尺。米勒似乎暗示,极端的性习惯或者性倾向,比如性狂热或者性冷淡,通常表明该个体缺乏自我意识;反之,那些尽情享受性并陶醉于其中的人物则通常具有令人刮目的积极精神。众多“性插曲”中的漫画人物之一杰曼显然是妓女中米勒比较欣赏的类型,甚至可以说是他心目中的理想女性。他对她念念不忘,赞不绝口,甚至崇拜她,因为她有“职业精神”,如此坦诚而积极,充满了人性美,富有想象力——这些都让米勒深受感动和启发。
当米勒过度使用“污秽语言”,并结合文体元素比如夸张、插科打诨、漫画笔法一起来描写逸闻轶事、回忆往昔岁月的时候,扭曲变形和差异矛盾就难免出现在他的叙事中,出现在事件描述、人物刻画以及场景描写中。一方面,这是因为米勒描写的许多内容都是自我内心精神斗争的象征性再现;另一方面,米勒也意图取得这样的艺术效果。在给好朋友的一封信中,米勒这样为自己的创作辩护:“当你发现叙事、谎言和扭曲变形等等中存在前后不一致时,别以为我记忆力不好——恰恰相反,这是有意为之,因为我在不断篡改和歪曲的时候,我实际上仅仅是扩大了现实的空间,道出了一些情景下的绝对的真实——现实生活有时遮蔽了它,艺术世界经常隐匿了它。”从中可以看出,米勒是一位目光敏锐、胸怀抱负的作家。说他目光敏锐,因为他能看到“绝对的真实”;说他胸怀抱负,因为以“污秽语言”揭示这类真相/真实的确是一种挑战,大多数艺术家和作家都会望而却步。
作为米勒作品主要美学特征之一的“污秽语言”与文学史上其他作家所采用的“污秽语言”在三个方面有着明显的不同:1.米勒采用它来描写所有的题材,无论宏大、中性还是低俗;2.米勒将“污秽语言”与诗性语言并置;3.米勒将“污秽语言”与其他文体元素比如漫画笔法、夸张以及插科打诨融合起来。他的“污秽语言”贯穿主要作品,而且主要用于表达自我、揭示生活中绝对的真相/真实。米勒成功运用这种“污秽语言”来表达他个人对于现存秩序和现代文明的反叛。这种语言风格最终演变成了一种颠覆传统价值观和现存秩序甚至是整个文明的特殊叙事策略;米勒意图通过这种策略拯救自己以及他人,同时确立艺术自我。毫无疑问,米勒的“污秽言语”丰富了文学表现形式,成为文学传统中十分独特的一部分。
然而,米勒的语言风格也存在着明显的局限性:米勒在文本中使用了太多的“污秽语言”,结果是,读者常常感到,作者只顾自己尽情释放心理压力或者回顾自己往昔的“美好生活”,完全无视文学创作需要遵循的仪轨和规范。因此说,米勒过多过滥的“污秽语言”在很大程度上也削弱了其作品的艺术表现力,影响了后人对他的文学评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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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王庆勇,博士,天津理工大学教授,研究方向:现当代美国文学;刘艳,天津理工大学2013级英美文学在读硕士研究生;甄宏杰,河北交通职业技术学院航海分院教师。
编辑:水涓 E-mail:shuijuan3936@163.com
本文系天津市哲学社会科学规划项目“离格之美——米勒作品的离格现象研究”(TJWW 13-028);国家留学基金委项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