试论《西游记》中的“小女人”形象
——以百花羞、蝎子精为例

2015-07-12 12:13郝姝婧辽宁师范大学文学院辽宁大连116081
名作欣赏 2015年30期
关键词:蝎子百花婚恋

⊙郝姝婧[辽宁师范大学文学院,辽宁大连116081]

试论《西游记》中的“小女人”形象
——以百花羞、蝎子精为例

⊙郝姝婧[辽宁师范大学文学院,辽宁大连116081]

导师推荐语

《西游记》里的“小女人”,《红楼梦》里的“小鲜肉”,《水浒传》里的“小男人”,三篇小文章,从“小”中发现了有趣的看点,获得了虽然“小”却是独特的启发,文章就有了一点小意思。但毋庸讳言,作者文笔还比较稚嫩,还没有完全掌握用“小(短)句子”写大意思的诀窍,勉旃!

(梁归智,辽宁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硕士生导师)

女性形象是古典小说中独具魅力的艺术形象,她们对文学人物的丰富起着重要的作用。《西游记》作为明清小说的巅峰之作,亦塑造了众多丰富多彩的女性形象,具有深刻的文化内涵。本文试图以该书中的婚恋悲剧为切入点,初步探析其中的女性形象,如百花羞和蝎子精。本文将解读百花羞与蝎子精在婚恋悲剧中呈现的形象特征,进一步探讨其形象的审美意义以及对当代女性的启示意义。

《西游记》婚恋悲剧女性形象审美意义启示意义

《西游记》是我国古代小说中极为辉煌的一颗明珠,其人物塑造艺术也令人叹为观止。该小说的人物画廊中刻画了众多引人注目的女性形象,上至天上的菩萨、仙女,下至人间的妖女、公主,都具有巨大的艺术价值待人探索。本文将初步探索其婚恋悲剧中的女性形象,即一般的所谓“小女人”,如百花羞与蝎子精,从而挖掘其背后蕴藉的深刻意义。

一、真爱难继的悲剧形象

1.百花羞——抛夫舍子全孝义

百花羞,名亦娇俏,本是宝象国无忧无虑的三公主,却在一个中秋月夜被碗子山波月洞的黄袍怪弄一阵风摄走,做了十三年夫妻,生下了两小儿。虽然黄袍怪对她百般温存、言听计从,她仍被根深蒂固的人伦观念所羁绊,心心念念要回到父母身边。初次见到被缚的唐僧,就想方设法营救,求得唐僧带着信物、家书向身在宝象国的父母求助,希望父王派朝中大军用武力震慑夫君,以便回国与双亲团聚,方能减轻无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却私与男子结亲的罪孽以及长期身在异处、无法在双亲身边尽孝的隐痛。

“百善孝先行”,孝乃天下大义,百花羞身为女儿想要回到父母身边尽孝,合情合理。可是身为女儿的同时,她又是妻子和母亲,需要承担更多的责任。黄袍怪虽是妖魔,却也待她情义深重,不失为好丈夫。在《西游记》的神话世界中,黄袍怪和百花羞在前世分别是天上的奎木狼星和侍香的玉女,有心结成连理,于是商议到凡间再续前缘。奎木狼下凡变成妖魔,抢走投胎到凡间成了公主的百花羞。在没有前世记忆的爱人面前,想必黄袍怪是失落的,他不再是那个威名赫赫的天上星宿,而只能以妖魔的身份出现在她的面前,但对妻子言听计从、关怀备至,柔情不减分毫。当黄袍怪与沙僧、八戒打斗正酣时,百花羞只唤一声,他便放下生死,赶到妻子身边,搀扶着问话;当妻子提出放走唐僧时,他毫不迟疑,即刻放人西去;当孙悟空假扮百花羞哭诉失子而至心疼时,他想到的只是先抚慰妻子,甚至拿出“炼了几年磨难,配了几转雌雄”①的内丹至宝为其治疗,妖的外表下暗涌的是为人夫的一腔真情。百花羞在这般情意的打动之下,自然而然地产生了为人妻的自觉。十三年的相伴使得她把妖魔夫君深情称为“黄袍郎”,在妖魔夫君要变作凡人拜见岳丈时,她也只是嘱咐他小心谨慎,看到儿子被孙悟空抓走,更是直言夫君功夫了得,话里话外充满着黄袍怪是自己与孩儿靠山的自豪、无畏。

纵然有为人妻、为人母的自觉,纵然有一个美满的家庭,却终究抵不过一个“孝”字。当孙悟空用“不孝”来训斥她时,她只能惭愧到面红耳赤,明知儿子被抓走凶多吉少,却不能要求留情,明知孙悟空要与夫君大战,却只能躲起来等待自己被“解救”回国。随着黄袍怪被羁留在天界,百花羞顺利地回到了宝象国,与双亲、姊妹团聚,继续扮演着孝顺恭敬的女儿、表率群臣的公主。同时,破碎的是百花羞的家庭,她的儿子被八戒、沙僧摔死,鲜血迸溅、骨骸粉碎;她的丈夫被羁押到天界当差赎罪,再不可能下界相会。情义不能两全,百花羞在夫离子死的惨烈代价下成全了能够长期承欢双亲膝下的一片孝义。

2.蝎子精——敢爱敢恨奠真情

蝎子精,生得性烈如火,快意恩仇。曾在西天雷音寺听如来讲佛法,如来见状推了一把,结果她就用尾巴上的钩子扎得如来疼痛难禁。有怨必抒而不惧权势,蝎子精确实泼辣直率,这也与她高强的武力值不无关系。口内能生烟、鼻中可喷火,可变化出三股叉,尾巴上亦有倒马毒桩。与孙悟空、猪八戒打斗时不分胜负,倒马毒桩更是使得出神入化,居然把太上老君的八卦炉都没能奈何的悟空头颅扎得痛痒不已,连观音菩萨都承认“我也是近他不得”。蝎子精这样一位武艺高强的烈性女子,不向神佛权势低头,却在自认为的如意郎君唐僧面前极尽曲款俯就,亦刚亦柔,使尽手段欲收服对方真心。

蝎子精没有古代女子的矜持羞涩,追求唐僧的方式大胆而直接。初见唐僧就高喊“我和你耍风月儿去来”,使阵妖风直接把人带进洞府。强烈的爱意使她温柔如斯,体察唐僧爱好志趣,规划日后共同“念佛看经”的清闲生活;觉察唐僧之前水米未进,就亲自劈开为对方准备好的素馅儿馍馍。即使刚和孙悟空恶战一场,见到唐僧后立马喜笑颜开,搀扶着对方一心欲结秦晋之好;即使在睡梦中听到唐僧向偷偷潜进洞中的孙悟空密语取经的志向,也因十分留意而惊醒呵斥;即使因唐僧拒绝了婚配而把对方捆起来,并且知晓唐僧有意离开取经,仍然为对方准备素食茶饭。蝎子精对待唐僧用心良苦,耐心倍增,甚至违逆了一贯急躁、狠戾的本性,与往日一言不合就使倒马毒桩蜇人的行为大相径庭。可是蝎子精大胆主动的追求对于一心想上西天取经的唐僧来说,只是一种深深的折磨,付出愈多,挫败愈大。在断绝食色诱惑的佛家弟子面前,她的一厢情愿不过是其实现理想的一块绊脚石。她对唐僧的执着只是造成自我加速灭亡的催化剂。前有毒害如来先例,后有蛊惑圣僧之嫌、伤损悟空之罪,最终被昴日星官制服,落得一个尸首被八戒捣成一股烂酱的凄惨下场。

二、婚恋悲剧中女性形象的意义

1.女性形象的审美意义

《西游记》中百花羞悲剧形象的塑造具有深刻的审美意义,一方面体现着儒家思想中的孝义观;另一方面体现着佛教教义中的因果思想。清人张书绅曾说,《西游记》“原是证圣贤儒者之道”②。细蹑其踪,总能看到儒家思想的影子。比如百花羞就因多年未在父母身边进孝而羞愧不已,在给父母的书信中直言自己为“不孝女”,听到孙悟空斥责自己得“不孝之罪”而进退不得,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孩子被抓走;一向信奉好男不跟女斗的孙悟空竟因为“不孝”而义正辞严地教训了弱质女流百花羞一番。

小说中的孝义思想极为浓厚,这与自古以来就流行的孝道传统息息相关。西周时期,孝是一个宗教伦理观念,强调敬祀祖宗、传宗接代。先秦时期,儒家学派充分完善、发展了孝道,孝由宗教伦理发展为家庭伦理,成为天下大义。儒家专著《孝经》更使儒家的孝道理论达到了巅峰。此后,孝道统治古代社会千年。汉王朝以“孝”作为选拔官员的标准,唐代玄宗皇帝亲为《孝经》注释、规定任何使父母生气之事为忤逆之罪,子女可被判刑。宋金元时期,孝道甚至异化为不择手段的“愚孝”,不少子女割肉、断骨为父母治疗疾病,《宋史·孝友传》和《金史·孝友传》都有记载。明朝一代极重孝道,授予老人爵位、给其教化民众的权利,官府供养八十岁以上的老人。至此,孝道已发展得十分成熟,以其悠久的历史、深远的社会影响渗透到了明人生活的方方面面,集明代小说艺术大成的《西游记》更是如此。

除了孝道思想外,百花羞婚恋悲剧中还体现着佛教的因果思想。佛教认为,业为产生结果的原因,简称“业因”,业因产生的果报是业果,有因才有果。黄袍怪之所以弄妖风摄走百花羞婚配十三载,不过因为前世之盟。前世黄袍怪为天界的奎木狼星,百花羞为天界侍香的玉女,二人情投意合,为免玷污天界的圣洁欲下界续前缘。百花羞投胎到宝象国中,成为公主,黄袍怪不负前期,变成了妖魔,占了洞府,与百花羞结成夫妻。今世的缘分乃是前世所定,缘起缘灭尽由天,无形中为二人的婚姻蒙上了浓重的无奈与哀怨。

在情爱悲剧中幻灭的蝎子精形象亦有独特的审美意蕴。一方面,反映了明代个性解放思潮下人们对人性需求、情欲追求的肯定;另一方面,顺应了以色欲考验取经人意志的情节安排的需要。明朝中后期,资本主义萌芽产生,“存天理、灭人欲”的传统思想受到巨大挑战,诸多弘扬人欲、反对扼杀人性的思想观念纷纷产生。不管是李贽的“童心说”、王守仁的“心学”思想,还是袁宏道的“性灵说”,都强调了人的情欲存在的合理性、人性应受到尊重的思想。以情反理的思想浪潮渗透了文学创作的各个领域,《西游记》自然而然地染上了鲜明的时代色彩。蝎子精渴望美好的爱情生活,主动追求唐僧,大胆而真挚地表露爱意;女儿国国王向往美满的夫妻生活,愿以皇位留住唐僧,不惜放弃身为九五之尊的无上荣耀;猪八戒满足于男耕女织的平凡生活,任劳任怨地在高老庄搬砖耕田三载,取经途中也时常想起曾经的妻子。他们抒发着炽热的感情,追求着俗世生活中的相濡以沫,反映了明代社会风潮下作者对人性合理欲求的肯定。

透视爱情幻灭的蝎子精形象,亦可发现作者有意设置这一色欲形象以考验唐僧取经的意志。佛家视修持者心中欲望为阻挠修持成功的最大障碍,这些欲望中,又以色欲为典型。佛教中不乏以色欲考验修行者信念的故事,如《摩登迦经》中阿难沉溺美色、难以自拔,在佛陀的度化下才挣脱情网,悟道成佛;《杂宝藏经》中难陀难舍美妻、不愿修行,在佛陀的带领下看到天界的美女难以穷尽,豁然大悟而遁入空门。《西游记》中亦设置了众多色欲考验,作为取经人修炼内心、证悟求佛的试金石。蝎子精貌美而泼辣,其自身特有的女性魅力让人难以抗拒;荆棘岭的杏仙知书达理,温柔恭谨又善解人意;陷空山无底洞的白毛鼠精一往情深而又情意绵绵,虽饱经挫折仍矢志不渝。她们拥有惊艳凡俗的姿容,亦有女子追求爱情的真挚执着,对于男子有难以抗拒的诱惑。诱惑愈大,愈见修行之艰辛,愈见取经人之信念坚定。在不断的磨炼中,心性最终得到完美修持,完成取经大业。

2..对当代女性的启示意义

孝道是每个中华儿女都应奉行的准则,但是孝不应成为我们追求美好生活的障碍,也不应成为做人做事的唯一标准。百花羞本拥有美满幸福的家庭,却因为把孝视为人生最高的行为标准而做出了抛夫舍子的惨烈选择,纵然完成了一次个人道德上的辉煌提升,却也为自己的人生留下了难以弥补的缺憾。当代社会是文明进步的,给了女性更多的宽容与空间。新时代女性不仅成为独立的个体,更拥有独立的思维方式。当代女性是自由的个体,应奉行“百善孝先行”之类的美德,但不应被道德绑架,无条件地舍弃一切跟道义冲突的个人需要,而应竭力地寻找“义”与“情”之间的平衡点,达到道德需要和个人需要的双赢。只有转变个人思维方式,主动寻找新的出路,才能避免百花羞式的悲剧重现。

如果说百花羞是因为受孝义道德观的束缚而不自由,那么蝎子精则是打破旧式女德束缚而随心所欲的典型。封建社会以矜持自守为女子美德,连情有所钟都可能被视为伤风败俗,更不用说大胆追求自己的爱情了。蝎子精一改女子在婚恋中的被动地位,主动出击,勇敢地向唐僧表达自己的爱慕之意,甚至表现出了有违本性的温柔和顺。她勇于追求自己的幸福本无可厚非,可是不顾唐僧取经意愿、强人所难地一厢情愿只能换来真情错付的可悲结局。当代社会婚恋观早已多元化,“女追男”日益成为一种时尚的婚恋方式,受到人们的认同。女性只要遇到合适的对象,理应勇敢表露,以免错过属于自己的幸福,抱憾终身。当然女性的主动并不意味着一味地一厢情愿,甚至改变自己的个性来迎合对方,强不爱以为爱只能换来蝎子精式的痴心错付的情感悲剧。女性有理由追求美好的感情,却不应过分强求,违背情感规律,甚至丧失个人的尊严。在激变的世界中,女性更应找准自己的定位,放眼更广阔的社会生活,充分实现自己的人生价值,而不是把爱情诉求作为人生追求的终极目标,从而错过更广阔的发展空间。

《西游记》塑造了众多异彩纷呈的女性形象,其背后蕴含着丰富的文化内涵,其婚恋悲剧中的女性形象更令人动容不已。百花羞为了成全孝道毅然舍弃了美满的家庭生活,蝎子精为了实现爱情理想甚至走向了身死魂灭的结局,其形象中的审美意义引人注目。透视婚姻悲剧中的百花羞,不仅可以看到儒家思想中的孝义观,亦能看到佛家的因果思想;审视恋爱悲剧中的蝎子精,不但能感受到明代个性解放思潮下人们对人欲的追求,而且能发现色欲形象对于取经情节设置的作用。对于当代女性而言,理应平衡“情”与“义”,兼顾美德与人欲,同时敢于追求属于自己的幸福而不执拗甚至失去自我,实现自己更大的人生价值。对于《西游记》女性形象的审美意蕴,本文仅挖掘了冰山一角,其价值有待于进一步的发现。

①(明)吴承恩:《新评新校〈西游记〉》,梁归智评校,三晋出版社2012年11月版,第246页。(文中有关该作品引文皆出自此书,故不再另注)

②转引自朱一玄、刘毓忱编:《〈西游记〉资料汇编》,中州书画出版社1983年版。

[1]中国社会科学院世界宗教研究所佛教研究室.佛教文化面面观[M].济南:齐鲁书社,1989.

[2]王艳.西游记女性形象研究[D].济南:山东师范大学,2007.

[3]黄宇玲.西游记女妖形象论稿[D].成都:四川师范大学,2004.

作者:郝姝婧,辽宁师范大学文学院在读硕士研究生,研究方向:中国古代文学。

编辑:魏思思 E-mail:mzxswss@126.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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