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衣》主题新论

2015-07-12 08:58南通大学文学院江苏南通226019
名作欣赏 2015年21期
关键词:青衣毕飞宇金钱

⊙龚 虹[南通大学文学院, 江苏 南通 226019]

作 者:龚 虹,南通大学文学院在读硕士研究生,研究方向:中国现当代文学。

毕飞宇的小说创作始于上世纪80年代中期,受到先锋思潮的影响,初入文坛便通过对历史故事的虚构和想象,表达对历史规律、历史本身的批判和解构,创作了《孤岛》《是谁在深夜说话》等作品。但随着先锋浪潮的落潮和社会主义市场经济体制的确立,毕飞宇因势而动开始转向现实主义写作。《青衣》是毕飞宇创作于1999年的一部成功的中篇小说,也是其现实主义写作的尝试。他摆脱了上世纪90年代初拿着拐棍,跟随文学潮流写作的状态,找到了属于自己的文学表达方式。《青衣》的创作是有野心的,他自己曾表示,“我想看看中国人在新世纪生存的可能性”“有钱了以后,人们的生存还会有问题吗?经济问题解决了以后,人们的生存疼痛是否依然存在?”自《青衣》问世以来也一直受到学界的关注,对它的研究也成了毕飞宇小说研究的热点,主要集中在对女性生存悲剧主题的挖掘,对女主人公筱燕秋形象的分析上。本文则重在阐释作品揭露出的90年代经济话语主导的社会状况和文化生存困境的主题。

毕飞宇选择国粹京剧为切入点,以《奔月》戏剧重新上映的始末贯穿全篇,并穿插《奔月》的命运沉浮:1959年《奔月》毁灭于荒谬的时代主流意识形态下将军无知的权威话语;1969年《奔月》毁灭于“文革”后僵化思想对戏曲的误解和世俗人情价值观念的错位;而1999年《奔月》得以重新翻身又是源于金钱社会对戏曲艺术的主宰与诱惑。社会行至90年代,金钱一跃成为社会发展的主宰力量,经济话语开始左右社会文化的发展。毕飞宇在《青衣》中突出展现筱燕秋这样一个女性,一个艺术人悲剧的同时,更是对现代金钱社会的揭露与文化生存困境的思考。

一、经济话语的呈现

1.经济话语对人际关系的重组

作品中乔炳璋、筱燕秋、春来在钱的作用下形成了以烟厂老板为中心的新的人际关系。乔炳璋因为参加一次晚宴与烟厂老板产生了雇佣关系,晚宴未出场的筱燕秋也因老板的一句“让她唱”而成为其麾下的一员。乔炳璋、筱燕秋与老板的关系正式形成是在款项到账后的晚宴上。乔炳璋将老板奉为菩萨,奉为伟人,并设宴“供奉”。宴会前的筹备方针是必须让老板开心,宴会中,乔炳璋更是对烟厂老板奉承有加,“炳璋整个晚上都赔着笑,有几次实在是笑累了,炳璋特意到卫生间里头歇了一会儿。他用巴掌把自己的颧骨那么揉了又揉,免得太僵硬,弄得跟假笑似的。卖东西要打假,笑容和表情同样要打假。”这其中不仅乔炳璋,受邀的不管是文化局的头头还是其他“头头脑脑”都以老板为中心,聆听他的高谈阔论,他们“都在严肃地咀嚼,点头。就好像这些问题一直缠绕在他们的心坎上,是他们的衣食住行,油盐酱醋;就好像他们为这些问题曾经伤神再三,就是百思不得其解。现在好了,水落石出、大路通天了。答案终于有了,豁然开朗了,找到出路了”。经济话语正在悄悄重组着人际关系,谁能想到曾经整日无所事事的人如今能够因着钱成为发号施令的中心。筱燕秋的出席是宴会的重点,她“几乎是被劫持到上座上来的。她的左首是局长,右首是老板,对面又坐着自己的团长”,筱燕秋虽在上座,但几乎是在老板命令下被劫持的。座次的安排,让她觉得要尽量让老板满意。在送走筱燕秋之后,老板与局长闲聊,乔炳璋插进来,抢过话茬儿,说:“老板好酒量,好酒量!”一口气把这句话重复了四五遍。是在奉承,又是在担心因为自己的举动断了与老板的金钱联系。春来是筱燕秋的学生,也是《奔月》的嫦娥B档。她因为没有“钱”途准备离开京剧行当,但又因为老板成为了A档而留下来,“春来依偎在老板身边,仰着脸,满面春风,一路走一路和老板说着什么。老板步履矫健,神采奕奕,像微服私访的伟人”。春来也因为钱沦为了老板的奴隶。经济话语权渗透到人际关系中,不断左右着人际关系的走向。

2.经济话语带来的隐形暴力

这种暴力不是外部暴风骤雨式的,而是经济话语潜藏在内部控制所有,建构起一个个“温柔富贵乡”。首先金钱对《奔月》的掌控。老板的一句话可以让《奔月》重新上档,有钱什么都景气。开篇老板便亮出自己强有力的经济话语权,“我们厂没别的,钱还有几个。——你可不要以为我们光会赚钱,光会危害人民的身体健康,我们也要建设精神文明”。金钱成为挽救艺术的“菩萨”。老板还“是一个操纵媒体的大师”。“随着公演一天一天逼近,媒体逐渐升温了,大大小小的媒体一起喧闹了起来”,一部下档的《奔月》竟成了整个社会倾心关注的焦点。这种经济话语实力带来的暴力是你无法察觉的。其次对平民大众的暴力。对乔炳璋,钱已经成为了他心头的一块病,成了精神的折磨。资金没到账,他度日如年,发现“钱不只是数量,还是时光的长度”;资金到账后,又担心“一盆水浇下去,不要说看不见水漂,就连‘的’一声都没有。他们挣不来一分钱,耗起银子来却是老将出马,一个顶俩”。就等着《奔月》上马,越快越好,以免夜长梦多。彩排的极其成功让乔炳璋终于有理由相信自己成了最大赢家。他围绕着钱转,一刻不停,“老话是对的,好运气想找你,就算你关上大门它也会侧着身子从门缝里钻进来。这年头好运气并不玄乎,说白了,就是钱”。

对筱燕秋,钱成为了左右她命运的魔鬼。老板点名筱燕秋,预备会上大家的意见只能给钱让步。得到再次登台机会的筱燕秋开始拼命减肥,这笔钱给了她一次重生的机会,她为此想要尽全力表现最好。“她以一种复仇的疯狂针对着自己的身体进行地毯式轰炸,一边轰炸,一边监控。”可当她发现自己已经无法胜任嫦娥角色时,周围投来怀疑与怜悯的眼光时,她面临被换掉的威胁,意识到老板的钱只会投给带来更大利益的人。嫦娥的A档给了春来,筱燕秋才突然醒悟过来演什么,谁来演,最后一定要由金钱维系的组织来拍板。“这个世上没有嫦娥,化妆师给谁上妆谁才是嫦娥。”经济话语关照到的地方才是嫦娥在的地方。

经济话语的隐形暴力进一步催生出性权力,让筱燕秋终于心甘情愿和老板睡过了。“这是迟早的事,早一天晚一天罢了。筱燕秋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感觉,这件事说不上好,也说不上不好,从古到今反正都是这样的。”老板在性上的特权理所当然,“戏要不就别演,演都演了,就应该让看戏的觉得值”。筱燕秋毫无羞答地委身于老板,在没有硝烟的战场上投降了。对春来这种经济话语的隐形暴力同样存在。B档的嫦娥是没有前途的,至少不会有及时的回报,于是她选择跳槽到电视台。但当组织上决定启用她作A档时,她决定留下。彩排成功后,春来依偎着老板走出来,筱燕秋从他们的神态上面敏锐地捕捉到了异样的征候,心口“咯噔”了一下。她知道春来也出卖给了金钱。

不管是人际关系的重组还是隐形暴力的存在,都源自于经济话语这个无形推手。新时代背景下,经济话语掌控着作品中个人命运、文化命运的发展。乔炳璋、筱燕秋、春来更像是在金钱搭建的舞台上唱着戏。

二、文化生存困境的思考

有别于20世纪90年代以来对庸常生活的无休止的重复描摹,《青衣》中毕飞宇在面对新时代经济热时,同样展现出文化的生存困境。

20世纪90年代以来,中国社会由计划经济体制向市场经济体制转变,由此带来大众文化的兴起以及文化市场化的形成。不仅改变着文化生存的外部大环境,而且深入到文化内部,对文化生产机制的各个环节产生了深刻影响。文化存在形式更加多样,文化的传播开始依赖于现代化的媒体技术,从事文学创作的主体开始转型为利益写作,并投入到社会经济生活中,或经商,或从教。1993年的“人文精神”讨论的是知识分子对社会文化转型的回应。一方面针对由市场化而引发的所谓道德沦丧、信仰危机、价值失落,另一方面是知识分子在面对社会文化现实时重新寻找自己的身份定位的一次努力,是对边缘化处境的一种抗拒。80年代的文化热到了90年代末正在被经济热所取代。文化被经济劫持,陷入困境。

1.文化传播依赖大众媒体

市场经济下大众传媒的价值不断凸显,传媒建构起的文化消费逻辑使得文化的传播必须依赖于媒体,尤其是传统文化。《奔月》筹备前的晚宴要媒体造势,《奔月》公演前,媒体宣传逐步升温,形成了一种态势:这出公演已经成为了全社会的关注焦点。小说最后,远离了媒体的筱燕秋,成了纯粹的艺术者,但已经没有人会来真正欣赏了。就连毕飞宇自己这部《青衣》也被改变成影视作品搬上荧屏,通过大众传媒赢得了更多关注。

2.戏剧行当每况愈下

社会的发展,新媒体的出现逐渐吸引大众视线。传统戏剧文化在文化消费时代每况愈下。老板可以随意解读戏剧文化;看戏的只剩下几个离退休的老干部;唱戏的也纷纷转行,“许多当红青衣都走下舞台了,不是穿上漆黑的皮夹克站在麦克风前面乱了头发狮吼,就是到电视连续剧里头演一回二奶,演一回小蜜。好歹也能到晚报的文化版上“文化”那么一下子”。艺术工作者更愿意投身大众消费文化;作品中还有一段对戏剧创作者的戏谑:“难怪现在写诗的少了,写戏的少了,他们都忙着给大大小小的药丸子起名字去了。”

在市场经济浪潮下,在大众传媒的文化消费时代,纯粹的文化已经不复存在,对纯粹文化的坚持也只是一个永远见不到光明的深渊。不只是戏剧,还有更多的传统文化都面临着这样一种生存的困境。毕飞宇展现的文化生存悲剧在新时代是普遍存在的。文化被经济劫持,依赖于经济,在困境中必须做出艰难的改变。

三、结语

“六十年代作家群”多数是受到先锋思潮影响,在面对新时代时,大多数人依然沉湎于自我成长记忆的叙述无法自拔,执着于对自己童年记忆的书写。余华的《兄弟》(上部)、苏童的《刺青时代》、格非的《追忆乌攸先生》都是这样的作品。而毕飞宇却做出了从关注历史到聚焦当下,从“先锋新手”到“写实高手”的转变,加入现实主义创作的行列。他表示,“如果有人能充分把握这个时代写出像样的作品,这会是一个了不起的作品”。

“到了我们养家糊口的时候,我们又看到了金钱尖利有力的牙齿”,毕飞宇在三十五岁时创作出的《青衣》是他对时代把握的尝试。他始终坚持知识分子的写作立场,以传统戏剧文化为创作材料,以率真的创作态度展现现实金钱社会的“尖牙利齿”以及由此产生的作品中的文化生存困境。本文从经济话语的呈现与文化关怀的角度对主题做出粗略的阐释,而毕飞宇的创作仍在继续,对他的研究还会有很大空间。

[1]毕飞宇.青衣[M].杭州:浙江文艺出版社,2011.

[2]洪治纲.中国六十年代出生作家群研究[M].南京:江苏文艺出版社,2009.

[3]吴杏士.毕飞宇小说论[D].苏州大学,2010.

[4]李欣复,郭锐.市场文学论——兼谈90年代文学的位移与嬗变[J].西北师范大学学报,1997( 3).

[5]姜广平.“我们是一条船上的”——毕飞宇访谈录[J].花城,2001( 8).

[6]张艳.毕飞宇:中国作家面对这个时代的能力不够[EB/OL].http://www.chinawriter.com.cn/2014/2014-05-13/2 03515.html,2014.5.13.

[7]宗元.执著的追求 无望的抗争——《青衣》人物解读[J].名作欣赏,2002( 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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