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绝望变成了一场游戏

2015-07-12 18:57俄罗斯格奥尔基伊万诺夫汪剑钊
延河 2015年11期
关键词:夜莺雪花俄罗斯

[俄罗斯] 格奥尔基·伊万诺夫汪剑钊 译

我的绝望变成了一场游戏

[俄罗斯] 格奥尔基·伊万诺夫汪剑钊 译

格奥尔基•弗拉基米罗维奇•伊万诺夫(1894-1958),二十世纪俄罗斯侨民诗歌最重要的代表之一。1894年11月10日,他出生于科文省杰利舍夫县(今属立陶宛)一个富裕的贵族家庭。少年时代,格•伊万诺夫先后在雅罗斯拉夫武备学校和彼得堡武备学校学习,但他最终选择了退学,放弃了家庭为他设计的军界前程。与此同时,格•伊万诺夫疯狂地迷恋上了诗歌写作。1911年,出版诗集《漂向齐特尔岛》。次年,出版了《花园》。不久,伊万诺夫开始接近以古米廖夫和戈罗杰茨基为代表的阿克梅派,他的写作也趋向于节制、非主观化,而在雕塑感与旋律化上有了较多的体现。1916年,出版诗集《帚石南》,诗集赢得了很大的声誉。此后,格•伊万诺夫逐渐成为以阿克梅派诗人为主体的“诗人车间”的核心人物。

红边信封里的一封书简

红边信封里的一封书简

以甜蜜的忧愁洞穿我的内心。

我又一次见到您傲慢的眼神,

慵懒的嗓音,鬈曲的头发。

巍峨的顶楼充满了阳光,

您神采奕奕,仿佛列奥纳多的面庞。

面前摊开柏拉图的煌煌巨著,

空气里充满了金色的单词。

我永远肩负着等待的痛苦,

永远忍受煎熬,期待着会晤。

可是,如今我只能悄悄地亲吻

红边信封里的那一封书简。

没有背叛

没有背叛。惟有寂静。

永恒的爱情,永恒的春天。

惟有蓝色项链的摆动,

惟有亲吻咸涩的滋味。

蓝色的海洋,恰似一只夜莺,

惟有喧闹着歌唱我的爱情。

这些儿童的脚下是深深的海水,

没有背叛——上帝在察看。

惟有忧愁和温柔,彻底的温柔,

永恒的爱情,永恒的春天!

有个意念古怪而不贞

有个意念古怪而不贞,

但毕竟,生活仍然屹立

在迷雾中——抬起迷离的眼睛,

张开两只天鹅的羽翅。

但毕竟,暗影还在摇曳,

直到蜡烛燃成灰烬。

但毕竟,琴弦虽已崩裂,

仍回旋着茫然幸福的余音……

悲哀如同竖琴一般在叹息

悲哀如同竖琴一般在叹息,

星光闪烁,仿佛一枝枝蜡烛,

远方的落霞,——恰似波斯的披巾,

包裹着温柔的肩膀。

夜莺为什么不间断地啼啭,

落霞为什么开放并逐渐融化,

你高贵的肩膀为什么

像珍珠一般温柔,像天空一般舒缓!

多么忧伤,朋友

多么忧伤,朋友。风儿从海上吹来,

更加温柔,更加甜蜜。黯淡的星光。

多么忧伤,朋友。而更加忧伤的是,

这世界上不再有任何希望。

这已不是浪漫主义。那里是怎样的

苏格兰!你看:在黑色的椴树中间,

有一颗巨大的星星在闪烁,

它正在述说着死亡。

安谧的夜晚,弥漫着玫瑰的芳香。

风儿从海上吹来,双手交叉在胸口。

请向不朽之星呆滞的眼神

投去你的最后一瞥。

灵魂僵硬

灵魂僵硬。一天比一天僵硬。

“我要死了。救救我。”没有回答。

我还会仔细谛听树枝的喧响,

还会喜欢影子与光明的戏耍。

是的,我还活着。但有何意义?

我已丧失了创造的能力,

无法收集散落的各种碎片,

去缀连一个美妙的整体。

面对即将死亡的人们

面对即将死亡的人们,

应该把眼睛紧紧地闭上。

面对那些沉默不语的人们,

应该尽量和他们交谈。

星星不断地巨大着冰层,

幽灵从地底下冒出来——

过于温柔的春天

过于快速地来临。

一旦触及到庆典,

就要朝着庆典转化,

语词纷纷散落,

却不指示任何意义。

俄罗斯是幸福

俄罗斯是幸福。俄罗斯是光明。

而或许,俄罗斯根本不曾存在。

涅瓦河上空的落霞不曾燃尽,

普希金不曾在雪地上死去,

既没有彼得堡,也没有克里姆林宫——

惟有雪花,雪花,田野,田野……

雪花,雪花,雪花……长夜漫漫,

而雪花永远都不会融化。

雪花,雪花,雪花……长夜漆黑,

而长夜永远都没有尽头。

俄罗斯是寂静。俄罗斯是尘土。

而或许,俄罗斯――仅仅是恐惧。

绞索,子弹,冰凉的黑暗,

还有丧失了理智的音乐。

在尘世间无名的事物上空,

是绞索,子弹,苦役犯的曙光。

我聆听——历史与人类

我聆听——历史与人类,

我聆听——流亡与祖国。

我在书本中读到——善良,虚伪,

希望,绝望,信仰,亵渎。

透过冰结的、永远无望的事物,

我看见巨大的、恐怖的、温柔的事物。

我还看见失忆或者痛苦,

其中的一切永远失去了意义。

我还看见,在时间和空间之外,

在贫瘠的土地之上,有非人间的光芒闪烁。

这是月亮在太空中漂泊

这是月亮在太空中漂泊,

这是小船在波浪中滑动,

这是生命向世界靠近,

这是死亡向我们微笑。

小船脱离了码头,

它被波涛卷走,卷走……

这是童年和最初的幸福,

这是童年和你的幸福。

是的,——那是称作爱情的东西,

是的,——那是称作希望的东西,

是的,——那是朝着雪地滴落的

冒着热气的鲜血。

……松树的树枝在低声耳语:

“亲爱的朋友,等着吧,等着吧……”

此刻,幽灵正在床前站立,

鲜花紧紧地贴在了胸口。

星星的永恒正在逼近,

花岗岩像尘埃一般碎裂,

无限,有一种无限

正在冰结的世界里振响。

这是音乐在向世界宽恕

生命从来不曾宽恕过的东西,

这是音乐在把道路照亮,

那是牺牲的幸福飞翔的道路。

星星发着蓝光

星星发着蓝光。树木在摇晃。

黄昏就是黄昏。冬天就是冬天。

一切都已谅解。没有什么可以谅解。

音乐。黑暗。

我们都是英雄,我们都是叛徒,

我们大家都同样迷信词语。

怎么了,我亲爱的同时代人,

你们快乐吗?

人类的灵魂

人类的灵魂。它从来

都不曾像现在这样。

它忧伤地仰望天空,

躁动、凶恶和傲慢。

瞧呀,正在死亡。如此明亮,

如此平常地燃烧殆尽——

轻盈、完善、美妙,

不朽、幸福、灿烂。

闪烁。人类的灵魂,

忧愁地歌唱,像天鹅一般

张开宽大的翅膀,

沿着没有星光的天空,

在黑色世纪的风暴之上飞翔。

在黑色命运的风暴之上

闪烁。几乎来不及……

烟雾袅袅……留下了痕迹……

在没有什么歌唱的时候,

挺起了胸膛歌唱。

没有什么要退还

没有什么要退还。为什么要退还?

我们被教会不再爱恋,不再原谅,

却永远没法学会忘却……

别人的国家正在甜蜜而安谧地沉睡。

大海冷漠地喧哗。春天降临

这个世界,而我们正在这世界上痛苦。

夜莺在夹竹桃的树枝间啼啭

夜莺在夹竹桃的树枝间啼啭。

篱笆门满腹怨言,砰地一声关上。

月亮翻滚到乌云背后。而我

正在结束沿着痛苦行走的旅程。

沿着痛苦行走,我在梦中见到——

我怀着对你的爱情和罪孽在流亡。

但是,我不会忘记,我曾得到复活的

许诺。返回俄罗斯――携带着诗歌。

作为对我罪衍的奖赏

作为对我罪衍的奖赏,

就是耻辱和庆典,

突然,诗歌现身了——

你看,就这样……从虚无中……

一切都是如此这般,

或许就是那么神奇:

玫瑰花怎样落到胸口……

“请把玫瑰花扔向我!”

不,最好向云彩扔去——

那里韵脚在闪亮,

触及一朵易朽的小花,

将它转化进永恒。

我把绝望变成了一场游戏

我把绝望变成了一场游戏,

其实,为什么要叹息和哭泣?

哦,别觉得滑稽与可笑,

说什么我活不过下一个星期?

我当然会死——哪怕再活上

十年,甚至二十年。

没有人会可怜,也没有能力可怜。

时间就这样悄悄地溜走。

旋律变成一朵小花

旋律变成一朵小花,

它不断开放,不断凋零,

化成一阵风,一片沙滩,

一只春天的蛾子,扑向火焰,

柳树的细枝轻点水面……

数千年过去,犹如倏忽即逝的瞬间,

而旋律又开始转化,

变成沉重的眼神,闪烁的肩章,

变成马裤,骠骑兵的披肩,变成“阁下”,

变成近卫军少尉,——哦,怎么能不呢?

迷雾……塔曼①……荒漠聆听上帝。

“距离明天怎么如此遥远!……”

莱蒙托夫独自一人踏上旅途,

银色的马刺铮铮作响。

我再度找到了诱惑

我再度找到了诱惑,

在偶尔出现的琐屑中,

在冗长的无名长篇小说中,

在这朵枯萎于掌心的玫瑰上。

我喜欢的是,在波纹织物上,

雨点的银珠微微颤动,

我在人行道上找到这朵玫瑰,

又随手扔进了泔水桶。

一半的怜悯

一半的怜悯。一半的厌恶。

一半的记忆。一半的感觉。

一半的未知事物,

我的半件大衣……

我的半件大衣?

这可算是怎么回事!

小汽车差一点儿将我撞到

疾驰向远方,扬起一阵灰土。

开始擦拭,弄脏了双手……

我迄今还不曾习惯烦闷,

这世界性的烦闷!

我行走

我行走——思考各种事情,

给自己编织祭奠的花圈,

在这个丑陋无比的世界,

我仪态优雅地孤独。

但我突然听到:战争,思想,

最后的战斗,二十世纪……

我感到一阵凉意,醒悟:

我已不再是人,

而白痴的癫痫症,

是自然枉费的造物,——

“乌拉拉!”出自爱国者的大嘴,

“打倒!”出自暴乱分子的喉咙。

尘世的一切并不是灾难

尘世的一切并不是灾难,

尘世的一切只是无稽之谈,

尘世的一切即将中止——

最为真实的是,——告别,

我最尊贵的先生们,

永远和这个世界告别。

当然,你也可以不死,

做一个下流胚活着,

做温柔的丈夫和父亲,

装模作样,吃喝玩乐,

最终成为一名出色的死人。

一切是雾

一切是雾。我徘徊

在无聊与晦涩之雾中,

而——无论饱学之士或不学无术者,

通常,我不去与他们讨论。

我已痊愈,获得了新生,

不再是格奥尔基•伊万诺夫,

而赋有了一点点人性,

充满活力,刷洗得很干净,

根本不曾受到厄运的关注,

不是随便遭遇的第一个——

反正有一个名字在那里……

俄罗斯甚至没有珍贵的墓地——致罗曼•古利

俄罗斯甚至没有珍贵的墓地,

或许,也曾经有过——只是我已忘却。

没有彼得堡,没有基辅,没有莫斯科——

或许,也曾经有过,但已被忘却,呜呼。

我不知道国境线,不知道海洋,不知道河

流。

但我知道,那里还生活着俄罗斯人。

他拥有俄罗斯的心灵,俄罗斯的智慧,

倘若我与他相遇,一定能心领神会。

只要半个单词就……然后呀,透过迷雾,

我就能辨认出他的家乡。

星星在苍白的天空中闪烁

星星在苍白的天空中闪烁,

星空倒映在水面显得更苍白。

云朵漂浮,宛如一只只天鹅,

还有远方一抹淡红的霞光……

疑惑漂浮着,也有如天鹅,

而闪光中的恐慌也逐渐消散,

不着痕迹地溶化在灵魂里。

而灵魂感觉甚好,打量着

我浑不知晓的庆典,

恰似热恋中的女人面对镜子。

摆脱了绳套的白马在徘徊

摆脱了绳套的白马在徘徊,

白马啊,你要去向何方?

太阳闪烁。在花园里,

初春的颤栗吹拂头巾与衬衣。

我啊,在某时告别了俄罗斯

(深夜里迎接北极的曙光),

我没有回头,也不曾停步,

但并未发现,居然一头

扎进了这闭塞的欧洲窟穴。

哪怕来点惆怅……但我没有忧愁。

我失去了生活,但保持了宁静。

我不断收到来自亡友的来信,

哦,我将它们读过,就焚毁

在初春蓝幽幽的雪地上。

盛开的苹果花稀疏的暗影

盛开的苹果花稀疏的暗影,

斜射的太阳苍白的光线,

又一次——什么都不知道,

就像零五年和一五年,——

受尽折磨的心灵喜欢的是,

我能踉踉跄跄地回家,

一丝温柔的清凉

在苹果花盛开的果园里弥漫。

我在幸福的雾霭中想象一切

我在幸福的雾霭中想象一切:

雕像,拱门,花园,苗圃。

美丽河流一浪浪幽暗的水波。

回忆的思绪一旦开始浮现,

意味着……,一切都微不足道。

……我,驼背的病人,像一只野兽,

从洞穴爬出,走进巴黎的寒冷……

《可怜的人们》②——同语反复的例子,

这是谁说的?或许,就是我本人。

夜,灼热

夜,灼热如同撒哈拉沙漠,如同地狱,

雾蒙蒙的黎明。蜡烛炽热地燃烧。

我在便笺本上勾勒了一件风衣,

外面圈上一个黑色的花圈,

小爪子与小尾巴的纤细线条……

“我的死与任何人都不相干。”

邻家窗户上雾蒙蒙的斑点

邻家窗户上雾蒙蒙的斑点,

玫瑰在狂风下叹息并弯下身子。

但愿能相信,生活是一场梦,

那么,死后就不能不醒来。

就可以进入天堂——天堂一片纯蓝——

等待是如此清凉,幸福无忧,

永远都不会与你分离!

永远与你在一起。你是否明白?永远……

大海挟带着我

大海挟带着我,

时而到彼得堡,时而到巴黎。

耳畔是铜钹,眼底是迷雾,

透过它们,我听到并看到——

夜莺啼啭的夜晚闪着幽光,

星星犹如雪花在消融,

而灵魂呢——无法给它们帮助——

呻吟着飞向远方,

呻吟着飞向永恒。

为何夜莺如此痴情地啼啭

为何夜莺如此痴情地啼啭,

啼啭了整个南方之夜,直到天明?

为何你高贵的香肩……

为何?……但不会有答案。

关于死亡、爱情与痛苦,

这永恒的问题,不会有答案,

但在一堆玫瑰之上,替代答案的是,

记忆在闪烁,声音与眼泪的

倾盆大雨冲洗过的记忆,

记起我根本不曾珍惜的东西,

在我烦恼于尘世的时候。毕竟我活过。

一切成过去

一切成过去:监狱和讨饭袋。

满怀一腔的智慧,

满怀惊人的天才。

背负流亡者可咒的命运,

我逐渐死去……

永恒幸福之春天的欢呼雀跃

永恒幸福之春天的欢呼雀跃,

夜莺令人陶醉的美妙啼啭,

以及内陆月亮那魔幻的光亮,

早已让我感到头晕目眩的厌烦。

甚至更为严重,我还根本不在此地,

不是在南方,而是在北方的皇城。

我留在那里生活。我真实而完整。

我只是在梦中过着流亡的生活,——

哦,柏林,哦,巴黎,哦,可厌的尼斯。

……冬日。彼得堡。与古米廖夫一起,

沿着结冰的涅瓦河,仿佛走在忘川的岸边,

我们安静而随意地漫步,非常古典,

如同曾经那样,诗人们步行总是结伴。

梦中我寻思各种事物

梦中我寻思各种事物,

但考虑最多的还是丑陋。

倘若你们已无话可说,

最好还是闭嘴沉默,

徒然在那里饶舌的诗人们,

你们应该记取这一点。

请再和我说一点什么吧

请再和我说一点什么吧,

请不要在晨曦初露前入睡,

我的生命之路即将完结,

哦,请和我说一说,说一说!

且让美妙音响的相互碰撞,

你发音含糊的低嗓音,

通过变形,转化成

我所抒写的最后一首诗。

①塔曼,俄罗斯克拉斯诺顿地区的一个半岛。莱蒙托夫的小说《当代英雄》曾有一章以塔曼为题,描写毕巧林与一位美丽少女的奇遇。

②《可怜的人们》是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一部小说,中文通译为《穷人》。

责任编辑:阎 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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