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国] 萨尔曼·拉什迪蒲火 译
哲学家
[英国] 萨尔曼·拉什迪蒲火 译
萨尔曼•拉什迪(Salman Rushdie),1947年生于印度孟买一个中产阶级家庭。1981年,文学天赋出众的拉什迪凭借小说《午夜之子》获得了当年英国文坛最高奖项“布克奖”,却因作品触怒了印度前总理英迪拉•甘地而被印度当局禁止在国内发行。1988年,拉什迪的小说《撒旦诗篇》出版,立即引起巨大争议,于作者本人也是毁誉参半。伊斯兰教基要主义者领袖抨击它为渎神之作。1989年,伊朗原宗教及政治领袖阿亚图拉•鲁霍拉赫•霍梅尼宣布判处拉什迪死刑,并号召教徒对其采取暗杀行动。迫使拉什迪潜藏多年,过着有警方保护的“地下生活”,每年的保护费高达160万美元。1998年,伊朗政府宣布不会支持对拉什迪的死刑判决,拉什迪终于获得了自由。
1195年,由于所提出的关于自由的理念,伟大的哲学家伊本•路世德被正式流放到了国内的一个名叫卢塞纳的村庄。他曾是塞利维亚的法官,后来则成为科尔多瓦的私人医生。他秉承的自由理念被逐渐壮大的柏柏尔狂热分子所厌恶,而这些人已如蝗虫般占据了阿拉伯与西班牙一带地区。卢塞纳这个村庄几乎都是犹太人,而这些犹太人否认自己的身份,因为他们已被迫去信仰伊斯兰教。伊本•路世德——一个不被允许传播自己哲学理念的哲学家,其书写的作品要么被禁止阅读,要么被直接烧毁掉——在这群不能声称自己是犹太人的犹太人之间,他产生了一种回家般的感受。他曾经是当权者哈里发的宠信,但时过境迁,新的统治者阿布•优素福•雅库布对他已失去了兴趣。雅库布听取狂热份子的意见,将这位亚里士多德的解说者驱逐出了城池。
这位被禁言的哲学家生活在一条狭窄粗陋的道路旁的房间中,而那个昏暗阴湿的房间只有很小的窗户,无光的生活让整个空间显得逼仄压抑。他开始在卢塞纳行医,而之前哈里发前御医的身份为他引来了一批病人;另外,他也谨慎地做些贩卖马与陶制容器的生意,用其交换不再是犹太人的犹太人所提供的橄榄油与葡萄酒。在他被放逐到这里不久,一个看起来只有十六岁的姑娘出现在了他的世界。这个姑娘站在门口,轻柔微笑,没有敲门,也没有走进来,只是站在门口耐心等待。他突然意识到了她的存在,便赶快邀请她进来。她告诉他自己刚刚失去了所有的家人,也失去了经济收入,但她又不想去妓院工作。她的名字叫杜妮亚,听起来不像是犹太人的名字。因为她不被允许说出自己的犹太姓名,同时她又是文盲,也无法将她的名字写下来。她告诉他杜妮亚这个名字是一个旅行家帮她起的,来自于希腊语,其意思是“世界”。她喜欢自己的名字。伊本•路世德——亚里士多德作品的译者——没有打断她的讲话,虽然他通晓希腊语,也知道她名字的本来含义。
“为什么你要将自己的名字叫做世界呢?”他问她,而她则对着他的眼睛说,“因为整个世界都在我的身后,而跟在我身后的所有人都会传遍整个世界。”
作为理性主义者,伊本•路世德并不会猜测这个姑娘是个超自然的物种,或者是一个部落的女性神灵:一个部落富丽堂皇的公主正在冒险对普通人类产生了兴趣,当然首先是才智卓群的人类。他将她引入自己的房间。她成为了他的管家与爱人。在静谧的夜晚,她会在他的耳旁说出自己的真实名字,犹太人的名字,而那成为了他们永久的秘密。正如她名字所预言的那样,她的生育能力蔚为壮观。在他们结合后的两年八个月二十八天之后,她共生育了三次。而每一次都会生下十一个孩子,甚至是十九个孩子。关于这个的记录已经模糊了。所有的孩子都继承了母亲独一无二的面貌特征:他们同样也没有耳垂。
如果伊本•路世德是一个通晓神秘玄学的学者,他肯定会意识到孩子们的母亲不是正常的人类。但是他没有。他太专注于自我了,以至于从未考虑过这件事情。这个无法进行哲学研究的哲学家最担心的便是孩子们会继承他令人悲哀的特质——他的容貌与智慧财富,同时也是他的诅咒。“浅皮肤,富有远见同时又很饶舌,”他说,“这样的人感觉很敏锐,看得又太清楚,说话又太随意。当这个世界认为其自身坚不可摧时,恰恰是它最柔弱的时候;当这个世界认为它亘古不变之时,恰恰是我们理解其瞬息万变的好时机。在其他人感受到这种洪流来临之前,我们更早预感到了它的存在。当大多数人正在依附衰落而空洞的过去之时,野蛮人的铁骑已经快要摧毁掉所有现代文明。如果我们的孩子是幸运的,那么他们只会继承你耳朵特征,但不幸的是,他们毋庸置疑都是我的孩子,他们很有可能将来想得太多太快,听得也太多太早,包括那些不被允许去想的以及去听的事情。”
“给我讲一个故事吧,”在他们结合的早些年,杜妮亚会经常提出这个要求。伊本•路世德很快便意识到了这个现实:尽管她很年轻,但却是一个苛求与固守己见的个体,无论是在床上还是在日常生活。他是一个伟大的人,她则像小鸟或竹节虫,而他很多时候会感到她才是两人中间更强大的一位。她是他暮年快乐的源泉,但她却严格要求他保持一定标准的气力。有时候在床上,他唯一想做的事情就是去睡觉,但杜妮亚却将他的这种行为理解为某种厌恶与拒绝。“如果你整夜和我做爱,”她说,“之后你会感到更好,而不是整夜像一头公牛那样去打鼾。这是显而易见的事情。”在他这个年龄,为了取悦对方而不停更换性爱姿势是一件极为艰难的事情,特别是连续每个夜晚都要如此。但她将这种困难理解为他对她冷漠的证据。
“如果你去找一个更有魅力的女人,肯定不会有现在这些问题。”她告诉他,“对我来说,连续做多少夜晚都没事,我很享受这些过程。我对性总是很饥渴。我可以永远做下去——因为我没有高潮点。”
他发现这种生理上的热情会因为故事而得到暂时平息。“给我讲个故事吧,”说完后,她便抬起他的胳膊,这样便可以躺在他的怀中入睡。他想,好,今晚终于不用做爱了,我会一点点地给她讲述心中的故事。他在这些故事中使用了那些让同辈人会感到震惊的词语,包括“理性” “逻辑”与“科学”。这三个词语是他整个思想体系的盐柱,是引领到那些被烧毁著作的理念阶梯。这些词语让杜妮亚感到恐惧,同时又产生了某种兴奋。她靠近他,说,“当你说出这些词语的时候,请抱紧我。”
在他的身体中隐藏着一种深刻而又无法言说的痛楚。因为他是一个被击败的人,在人生的最重要战役中输给了一位死去的波斯人——来自图斯的加扎利。这个敌人已经在八十五年前死去了。一百多年前,加扎利写了一本名字叫《论哲学家的矛盾》的书。在这本书中,加扎利攻击了很多希腊人,包括亚里士多德、新柏拉图主义的诸多拥趸以及伊本•路世德的思想先驱伊本•西那与阿法拉比等人。加扎利曾经在某个时刻也经历过巨大的精神危机,但他利用沉思冥想度过了这种煎熬,最终成为了改变世界历史进程的伟大哲学家。哲学,伊本•路世德讥讽道,既不能证明上帝的存在的合理性,也不能证明两个上帝同时存在的不可能性。哲学坚信因果论的必然性,而这种理论是对上帝存在的巨大挑战。因为他们认为上帝创造万物,但上帝本身却没有来源。
“如果说一根点燃的木棍与一团干燥的棉花相遇,”当深夜将他们包裹在黑暗的静默中时,他们可以谈论一些被禁止的言论与话题,于是伊本•路世德问杜妮亚,“将会发生什么事情?”
“棉花当然就会燃火了。”她回答道。
“为什么它会燃火?”
“因为这就是它的本性啊,”她说,“这团火靠近了棉花,而棉花也成为了火的一部分。事情就是这样运转的呀。”
“这就是大自然的法则,”他说,“原因引起结果。”
她在他的爱抚下点着头。
“他不同意,”伊本•路世德说,她知道他所指的就是加扎利这个敌人。“他说棉花之所以能燃烧是因为上帝安排了这一切。因为在上帝的宇宙中,唯一的法则就是上帝的意志。”
“那么也就是说,如果棉花能把火扑灭,如果他想要火成为棉花的一部分,这也是他意志的一部分吗?”
“是的,”伊本•路世德说,“根据加扎利所写的著作,上帝会那样做的。”
她想了一会儿。“那种想法真愚蠢。”她最后说。
即使在黑夜中,她也能感受到那份不自然的笑。这种笑既包含了嘲弄也携带着悲痛。这种笑穿过了他长满胡须的面容。
“他会说这才是真正的信仰,”他回答,“所有不同意的人在心智上是混乱的。”
“如果上帝认为可以,那么任何事情都有可能发生喽,”她说,“比如说一个人的脚有可能不踏着地面而走,他可以在空中行走。”
“这是一个奇迹,”伊本•路世德说,“如果上帝愿意,他可以随意改变世界的法则。如果我们遇到了无法理解的事情,那是因为上帝是不可言喻的,也就是说,上帝超越了我们的理解范畴。”
她再次沉静下来。
“假如说,我只是在说假如,”最后,她说,“假如说上帝真的不存在,而是你所说的‘理性’‘逻辑’与‘科学’占据了那块领地,在那块领地,上帝是不存在的。有人会真正地认为这件事情是可能发生的吗?”
她感受到他的血液冻结了。如今他害怕她所使用的词语了,她想,但是这又以古怪的方式让她愉悦。
“不,”他义正言辞地说,“这只是一个愚蠢的假设。”
他过去写了一本书:《哲学家的矛盾》。这本书是横跨了一百年的时间与几千里的空间而针对加扎利学说的反驳。书名虽然听起来生机勃勃,但依旧没有削弱那个死去的波斯人对自己的影响。这些书带给了伊本•路世德厄运,最终也被扔进了熊熊燃烧的火焰之中。他们声称之所以要烧毁这些书是因为上帝决定用这种方式终结它们的命运。在他所有的书中,他总是试图在“理性”“逻辑”“科学”与“上帝”“信念”“神谕”中找到合适的词语桥梁,但是他终究没有成功。即使他使用了最微妙的方式来试图证明上帝存在的某种合理性:因为他为伊甸园的人们提供了某种俗世的愉悦。如果不是因为乌云产生了雨水,如果不是大量雨水的滋润酝酿,你们如何来生产这些玉米和药草?你们怎么会有这么繁盛的花园?他是一位业余的园丁,那些关于仁慈的讨论同时证明了上帝的存在,也同时在本质上证明了自由的自然法则与本质,但更为严厉的上帝支持者击败了他。由于那个改变信仰的犹太人的存在——他将她从妓院拯救出来,她似乎能够读懂他的梦境——他安心地躺了下来。在梦境中,他与加扎利用一种不可调和的而又全心贯注的方式进行辩论。如果他坚持用这种方式来面对敌人,那么他注定会走上不归路。
当杜妮亚所生的孩子越来越多时,他们填满了这个逼仄的房间,因此伊本•路世德的个人空间也越来越小。夫妻俩的亲密时间也越来越少,钱也成了巨大的问题。
“一个男人应当勇于面对他行动所造成的后果,”他说,“特别是当他信仰因果论的时候。”
但挣钱绝对不是他的强项。他贩卖马的生意充满了狡诈欺骗,充满了种种杀戮,利润也很稀薄。在奇纳亚市场上有很多竞争者,因此价格低廉。“给你的病人多收些钱,”杜妮亚略带愠怒地建议道,“你应该给那些病人要现钱,而不是赊账,不然你该怎么办呢?你所挣得那点钱对于一个生产孩子的怪物来说是不够的。事实是这样的,你制造了这些孩子,孩子们也来到了这个世界,孩子们必须有饭吃啊。这才是‘逻辑’,这才是‘理性’”。她知道该用什么词语来反对他了,“如果不这样做”她带着胜利的口气哭道,“那才是矛盾。”
这位女神灵沉迷于闪闪发光的东西,例如黄金与珠宝等等,他们经常将这些珠宝隐藏在地下山洞中。为什么在这个节骨眼上,这位女神灵不在藏着珠宝的山洞口大喊一声“开门”,从而可以解决她所有的经济困境呢?因为她选择了普通人的生活。而作为普通人的妻子,她必须为自己的抉择承担相应的责任。如果在最后关头揭示了她真实的身份,那么同时揭示的也有他们关系中存在的某种背叛与谎言。因此,她必须要保持冷静,她总是担心他会抛弃她。
有一本波斯故事集叫做《哈扎尔•阿阿夫萨尼赫》,或者又被称为《一千个故事》。这本故事集已经被翻译成了阿拉伯语。在阿拉伯文化中,所有故事的总和是少于一千个的,但行动的本身却远多于一千个夜晚,或许因为圆满的数字会被认为是丑陋的,所以行动的本身是多于一千零一个夜晚。伊本•路世德还没有看到这本书,但在宫廷的时候,他已经听说了其中一部分故事。其中渔夫与魔鬼的故事深深地吸引了他,不仅仅是因为有趣的故事因素(手举魔灯的渔夫,懂魔法的金鱼以及半人半兽的邪恶王子),更是因为其结构的上的精美性,其讲述故事的方式不仅呈现了故事本身,同时也与其他故事有千丝万缕的联系,而所有这些连缀在一起的故事成为了整个人类的一面镜子。伊本•路世德想,在我们的人生也包含了其他人的故事,而其他人的故事也包含了更多他人的故事,所有这些故事的总和成为了关于我们家庭、我们民族以及我们信仰的镜子。比这些故事连缀着故事的存在更迷人的是故事讲述者本身,一个被称为山鲁佐德的王后用这种讲故事的方式来不断地延缓残暴国王的杀戮。因此,讲故事是为了击败死亡,是文明化野蛮人。在山鲁佐德的婚床下面藏着她的妹妹,也是她完美的听众,总是渴望一个接着一个的故事。从这个妹妹的身上,伊本•路世德突然得到了启发,他要重新命名这些从杜妮亚肚子中跑出来的孩子们。就像她有个妹妹那样,妹妹的名字叫做杜妮亚佐德。“我们挤在这个黑暗房子的原因,也是我被迫要提高病人医药费用的原因就是这些杜妮亚佐德的到来。杜妮亚佐德来自于杜妮亚的部落,杜妮亚的种族,杜妮亚的民族,也就是说整个世界的民族。”
杜妮亚被深深地冒犯了。
“你的意思是,”她说,“因为我们没有结婚,所以我们的孩子们就没有资格使用他们父亲的姓氏了。”
他强挤出来的笑容显得悲哀。
“他们最好都是杜妮亚佐德家族的,”他说,“这个名字包含整个世界,其他人也没有办法评判它。如果叫作路世德的话,他们会终生会背负着某种记号或者说是污点。”
杜妮亚也开始将自己当作山鲁佐德的妹妹了,总是索要故事。唯一不同的是她的山鲁佐德是男人——她的爱人,而不是她的兄长——如果他们所使用的词语无意间被这座黑暗房间之外的人听到,迎接他们俩的便是死亡。因此伊本•路世德的存在是反山鲁佐德的,杜妮亚告诉他,他们刚好是《一千零一夜》的故事讲述者的反面:山鲁佐德所讲述的故事最后拯救了她,而他所讲述的故事将他置于危险之地。但正在那时,阿布•优素福•雅库布在战场上取得了胜利。在与基督教卡斯提尔王国阿方索八世的军事战争中,他取得了压倒性的胜利。阿尔克斯战争结束后,阿布•优素福•雅库布的强权共杀掉了十五万的卡斯提尔士兵,他自己自封为曼苏尔王,意思是胜利之王。带着巨大的胜利者骄傲,他为狂热的柏柏尔人的历史划上句号,同时也召唤伊本•路世德回到朝廷。
年老力衰的哲学家的耻辱被洗清了,他的流放生涯也到此结束了。他带着荣耀重新返回到原来的位置:宫廷御医。在他的流放生活所开始的两年八个月二十八天之后,也刚好是一千零一夜之后,杜妮亚又再一次怀孕了。他当然没有娶她,他当然没有用自己的姓氏来命名那些孩子们,他也当然没有将她带到朝廷,与他共同生活,因此她被历史抹去了——当他离开时,他便将这种历史也带走了。他也带着一些其他人的著作,因为他自己的手稿已经被销毁了。虽然在一些其他城市,其他朋友的家中收藏着他手稿的很多副本还存在于世,但他谨慎谦逊,宁愿相信全部都销毁了,也不愿意去祈求有好的运气降临在他头上。他没有吃完早饭,也没有说再见便离开了她。她没有威胁他,没有揭开自己的真实身份,也没有使用自己隐藏很久的超自然力。她也没有说,我知道你在梦中所说的一切,当你用很愚蠢的方式作出假设时,当你停止协调那些本质上无法协调之物时,你说出了恐怖的,具有毁灭性的真理。她什么也没有做,她遵循了历史,没有尝试将所有的一切试图挽回。孩子们也各自有各自的命运,他们将父亲埋葬到自己的记忆深处。即使他不得不抛弃她,但她用自己的方式继续爱着他。你是我所有的一切,她想这样告诉他。你是我的太阳和月亮,现在谁还会抚摸我的脸呢?谁还会亲吻我的嘴唇呢?谁将要成为我孩子们的父亲呢?但他注定是一个伟大的人,他注定要将自己献身于不朽的殿堂。当她再次清醒的时候,这些哭哭啼啼的孩子将不会再影响到他。
据说杜妮亚在人类中间还停留了很长的一段时间,或许她还对伊本•路世德的归来抱有一定的幻想,或许她还期待他能继续给她寄钱,期待他会时不时地来看她。她已经放弃了贩卖马的生意,但却继续着陶瓷生意。现在那个曾经留在房间中的太阳与月亮已经将她的故事变成了一种阴影或者神话。另一种说法是伊本•路世德后来又回来了,他甚至又成为了更多孩子的父亲。还有另外一种说法是,伊本•路世德返回时带了一盏魔灯,而魔灯里装着魔鬼,在伊本•路世德死去之后,魔鬼成为了那些新生孩子的父亲——所以我们可以看到这些传闻是如何颠三倒四的了。还有一种说法就不那么仁慈了,他们说伊本•路世德再也没有回来过,而那个被抛弃的女人为了支付房租,将各式各样的男人都带进她的房间,因此杜妮亚佐德家族并不是那个伊本•路世德混蛋一个人的,有的是有的不是,大多数都不是。在很多人的眼中,她生命的故事成为了一个模糊沼泽地,没有人能真正地确定她的生活。没有人知道她到底活了多久,在哪里生活,和谁一起生活,或者她是什么时候死去的,又是怎样死去的——或者她根本没有死去。
没有人在意或者关心有一天她的生命转过身,滑向了世界的另一个缝隙,另外一种真实情境之中。而在那个梦幻的世界中,神灵们会定期出现来帮助人们摆脱麻烦,他们会永久地祝福人类。对于卢塞纳的村民来说,她似乎突然消失了,消失在了无火的烟雾中。在杜妮亚离开我们世界之后,从神灵世界降临到我们这个世界上的旅行者在数量上越来越少了,在某个时刻,他们突然彻底都不再降临于人世间了。因为没有想象力的野草在疯狂生长,世界的裂缝变得越来越大。直到有一天,它们终于停止了生长,而在没有神灵的祈福与诅咒的世界里,我们被抛弃的祖先们尽他们最大的能力去生活在这个世界之中。
但是杜妮亚的孩子们却在这个世界上繁衍兴旺,据说有很大的数量。近三百年之后,当犹太人从西班牙被驱逐出去后,甚至这些犹太人都不再说自己是犹太人时,杜妮亚的重孙子的重孙子在西班牙的海港加的斯与帕洛斯跳上了去往别处的轮船,或者是步行越过比利牛斯山,或者就像神灵们那样坐上魔法飞毯或者躲在巨大的骨灰盒中。他们穿过陆地,越过海洋,爬过高山,趟过河流,尽他们最大的可能找到避难所与安全之地。他们很快便忘掉彼此。如果他们愿意便会很快想起彼此,接着又是忘记,或者是永不忘记。他们所成立的家庭不像是真正的家庭,他们结成的部落也不像是真正的部落,他们想要缔结某种宗教,最后却没有形成任何宗教。他们所有人,经过几个世纪的斗转变换,已经忘记了他们超自然的血缘,也已经忽略掉那些改变信仰的犹太人的故事。这些犹太人有一部分变得极端的虔诚,而另外一部分则是极端的蔑视。他们是没有固定住处的一家人,或者说他们的住处无处不在。他们生活在一个没有地址的村庄,但是这个村庄又在地球上的每一处都能找到原型。他们如同无根的植物、苔藓或者是地衣与玉兰。他们必须依附在其他东西之上,因为他们无法独自生长。
历史对于那些被它抛弃的人很残忍,同样地,历史也对于那些被它青睐的人也不仁慈。在他返回到自己朝廷御医的位置不到一年时光,他便死去了(年纪很大,至少我们如此)。在生前,他从未看到自己获得更大的名声,也没有看到这种名声穿过狭小的个人圈子而传播到更远更广阔的世界。其实,他对于亚里士多德的诠释与注解为这位先辈哲学家的传播与流行奠定了重要的基础。或许作为一个圣人,伊本•路世德并没有被历史所给予他的位置而感到愉悦。这是一种奇怪的命运:对于一个信徒来说,他所要秉持的哲学理念是不能有任何信念存在。而作为人生哲学而言,超越了他自己世界的边界线的这种胜利,最后又被自己另外一些边界线所征服。他明白在这个世界上,很多现实的理念都是他的敌人加扎利的孩子,最终获胜的还是加扎利,加扎利继承了真正的哲学王国。而对于他而言,留下的就是在地球上繁衍不息的子孙。
很多幸存的子孙们在伟大的北美大陆与南亚次大陆扎根生活。后来,很多生活在北美大陆的子孙开始向西向南迁移,而生活在南亚次大陆的则向北向东迁移。再后来,世界上各个地方都有了杜妮亚佐德人的身影。除了没有耳垂这个共同特征外,他们所有人都喜欢四处漫游。虽然伊本•路世德死了,但他与他的敌手们的辩论依旧在坟墓之间不断上演,因为对于伟大的思想家来说,争论是永无尽头的。争论本身成为了不断提高心智的工具,也是所有工具中最锐利的一种,而这种争论诞生于对智慧的爱,也就是说,对哲学的爱。
责任编辑:马小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