芦苇
美 丽
他看见她来了。
尽管远隔千山万水,尽管俩人分手已经快两年,尽管他伤透了她的心,但是,他还是坚信自己的判断。
她也果真来了。而且,她身边就跟着那个叫张剑的小伙子。
他知道自己的信有了作用,他们终于走到一起了。
他称心地笑起来。
她仍然穿着那件白底淡蓝水仙花辫的连衣裙,他早就知道她会穿上它。因为,他头一次看见她穿着它走过来的时候,曾经惊喜得瞪圆了眼睛。
她还是没有话,还是微微一笑,还是随着笑意慢慢扩展,温玉似的脸颊上,两个浅浅的酒窝就漾起了丝丝的涟漪。
她来了,那些美丽的往事也就像眼前美丽的河水一样流动起来了。
……
这里是河边码头上的石阶梯,他们约会见面的老地方。
每次,都是他在石阶上为她铺平自己的手绢。他肯定能带个坐的东西,但他没有带。因为有次他曾经带来两个小马扎,她一看见便嘻嘻地笑了。他诧异地问她笑什么,她说,我想起了娘的一句话,离胡(核)桃不能吃,吃了会伤人。
他当然明白离胡桃的意思,所以,他从此再也没有带过小马扎似的东西。
跟往常一样,他们坐下了。立刻,就有一阵河风拂面而来。这是三春时节的夜风,柔柔的清香中交杂着淡淡的水腥味儿,它能让有心人嗅出夏天的虎虎生气。
在他们面前几步远,就是一泓碧波的汉水河。前些年在不远的下游修了一座发电站,大坝一立,苗条的汉水河就变成了庸容的杨贵妃。河面宽了,风光更旖旎了。多发了电,生活也更舒适了。
她也姓杨,但她可不叫杨玉环,她叫杨姝。姝就是美,她用了诗经上的词语。其实,她比杨贵妃漂亮得多,她的五官、发肤、身材、胖瘦是一种少见的匀称,完全符合人们深藏在心底里的美。总之,在他的心目中,她就是天下最美丽的姑娘。他曾当面夸她说,欲把西湖比西子,浓妆淡抹总相宜,你就是西子。
听了他的话,她微微一笑,甜甜地说,我不管,我只要你喜欢。
他们是在悲痛中相识的,但他当时绝对没有想到会有了另外的故事。
她的娘病故,是他给她的娘进行了生前最后一次美容。
事后她说,是他的认真细致打动了她的心。她为娘在重病两年后,仍然能够容光焕发地离开人世,永远感激他。
其实,是她不了解。他对待工作一向如此,从来没有懈怠过。朋友们为解决他的婚姻老大难,主动操心帮他调出殡仪馆,他一概婉谢。老同学二毛子狼声大气地骂他,天天跟死人打交道,你也死呆了?他听了老老实实地回答道,呆不呆,我也说不清楚,反正,我就是喜欢这个工作。
后来,她和他好上了。热恋中,一次周末,约定晚上在河边见面。到时候,他却是久等不至。她拨通了他的电话,刚接通就听到他惊叫了一声,然后连连地陪不是,骂自己真混,说自己是忙迷糊了。原来,当天下午城郊高速公路出了车祸,一下子运进来七八个死者,他一直在为他们整容化妆,竟然把跟她的约会忘得九霄云外了。她一句话也没有怪他,关了电话就赶到了殡仪馆。她坚持要陪他熬夜,连老馆长也被感动得泪光闪闪。
那天,他从下午一直干到凌晨,她就在他身边忙来忙去。
他问她,你不害怕?她想想反问道,你呢?他说,我怕什么,这是我的工作。她笑了说,你不怕我就不怕,我们俩是一个人。他的心一抖,抬起眼睛看她。她也正在看他呢,两双眼睛刷地就迸起了一片火花。
……
有时候,细细地想一想,遇上她,真是自己天大的幸运。
那一回,俩人交往已经有了些日子。也是在这河边的石阶上,他是实在忍不住了。问她,你这么漂亮,工作又好,那么多人追你,张剑都说了,他能拿命换你的爱,他们都比我强得多。我不明白,你为什么要跟我好?
她回答说,什么都不为,我相信命运。老年人说,命就是缘份,你信不信?
我不信,他说,也不明白你的话。一个殡仪馆的美容师,工资低,地位低,还天天跟死人打交道,姑娘们都唯恐避之不及,你却要和我交朋友,是好奇?还是同情?如果、如果真是这样的话,我们还是结束吧,我不想看到你将来后悔,更不愿影响你的幸福人生。
她听了久久没有出声。而后,却偎进了他的怀里。
他没有抱紧她。他说,你知道……我喜欢这个工作,那也是一种爱。今后,就是结婚成家有了孩子,我、我、我也不会改行。
她用手臂揽住他的腰,轻轻地笑了说,没想到,老实人也俗呀。不过,你小看人了。我没你说的那种心思,更不会游戏人生。因为娘的去世,我认识了你。以后熟悉了,又听老馆长夸你,夸你自愿从局机关到火葬场来做美容师,心胸非同一般。夸你喜欢读书写文章,是有大志向。这恰恰是我喜欢你的原因呢。
哎——她突然抬高声音道,你可不能吃醋噢,张剑是我同班学弟,他聪明有才气,理想是出国深造,我们可不是姐弟恋,你还要我声明几次啊?
她的话在他心中激起一阵热浪。他提到张剑,是真心话,根本扯不上吃不吃醋。但她说到了当美容师的事,就不由人心里不热。想当年,群众要求殡仪馆增加死者美容服务,人大代表也正式提出建议,民政局还为此专门向上级申请了一个培训名额。但是,动员来动员去就是没有人肯报名。如果不是他挺身而出,去北京一座国际性的美容院学习了一年,回来当了殡仪馆美容师,局长还真不知道如何答复市人大呢。
你是为当敢美容师喜欢我?他说,这算什么啊,我是民政干部,一件新工作,总得有人去干。再说,我从小就爱读书爱画画,学美容也就是学画画。何况、何况我当时也很忧豫,也怕跟死人面对面,我的思想斗争也很激烈……
好了,我不听了,她假装生气了,身子在他怀里一阵扭动。又说道,我明白你的想法,报恩报恩,你忘不了你是个孤儿,你干的一切事情都是为了报恩!可是,你知道不知道,我、我也是个孤儿!
什么!你也是孤儿?他大为吃惊,一下子抱紧了怀中的她。
那,那,娘她老人家。
认真说,我不算孤儿,算弃婴。是我娘收养了我,娘是个寡妇,为了我,娘一辈子没有再婚。我刚一懂事,娘就把一切都说明了,她叫我要有志气,要刻苦自立,善心长在……后来,我上了大学,一毕业就考了家乡政府的公务员,我的想法就是要回来工作,好好地孝心我娘,可是,谁知道娘她……
她哭了,轻轻地抽泣着。他的心也在发颤,只有用力地抱紧她。
一会儿,她又说道,我理解你,你长怀感恩之心。可你却不理解我。
不不不,我理解,只是,对不起,我真不知道你小时候也孤苦伶仃。
那不是理由,你相信自己,就应该相信所有的人,我只是其中之一。
对对对,你说得真好。人不能光相信自己,应该首先相信别人。
他很激动,只觉得心里猛然一亮,一下子就通达了一种神圣的境界。
他的眼睛热了,开始不停地吻她,再一次抱紧了她。
……
风云莫测,祸福相依,一切都是自然和自在。
事情是他开的头,他找她谈了次话,郑重其事地告诉她说,我想了很久,还是觉得不合适,我们结束吧。
当时,她惊呆了,像被雷电击中一般僵立在石阶上,漂亮的连衣裙在夜风中无声地飘动着。平时,风中亭亭玉立的她是他眼中最美的图画,可今天,他眼睛一热,赶紧把脸扭向一边。虽然路灯的光线在这里已经很微弱,他还是怕她发现他的泪水。他硬着嗓子说道,走吧,我送你回去。不等她回答就转了身,也就是在这时候,他听到她悲哀叫了一声,这是为什么!
他们的事惊动了不少人。朋友们跑来关心,全都无功而返。二毛子借酒发疯骂了他一顿,发誓要跟他这个神经病绝交。
老馆长郑重其事找他谈话,问他到底出了什么事。一支烟功夫,他埋着头, 不看老馆长,口里翻来复去只有一句话,两个人不合适。
出鬼了!老馆长吼一声,跳起来拼命跺他那条假腿。咻咻地叫道,臭小子!你昏了头!多好的姑娘!多好的姑娘!有福不知福,太不近人情!老馆长的腿是在自卫反击战中被打断的,军人气质从不减色。
然而就像铁锤砸在棉花包上,他就是低着头一言不发。
老馆长告了状,局长坐着一辆“现代”来了。
局长在他的寝室里足足呆了三个小时。临走时,局长跟老馆长握握手,一句话也不说就上了车。
盯住小车远去的一溜黄尘,老馆长一脸迷惘。
但,老馆长从来不信邪,亲自打电话,一锤一个坑,小杨,来,我带你找他!
她来了,有没有老馆长的电话她都要来的。她不能不明不白地和他结束,她要他一个正正当当的理由。
一次,一次,又一次。来了他陪,走了他送。已经记不清楚次数了,只知道,他从不改口,也始终没有给她一个理由。
这一天,她又来了。她当然万万想不到,他竟然和个姑娘一起迎接了她。
他给她们互相作了介绍,对她说,姑娘姓郑,叫郑平平。他们是在北京培训时认识的。后来,他以为她不会到小城市来,万万没想到,前不久她现在竟然一个人找来了……
这一次,也只有这一次,见面后她一句话没有说,也没有停留,更没有叫他们远送。她哭了,无声地,泪流满面,一个人匆匆地在大门口搭公汽走了。
她从此再也没有来找过他。
那一天,老馆长喝醉了,站在院子里捶胸顿足地骂模糊,混账东西,黑心烂肝,老子要是你亲爹,杀你的心都有了……
他呆在屋子里,泪如泉涌。他的心碎了,他知道老馆长的心也碎了。
……
一切都过去了,整个就是一场美丽的梦呢。
他太累了,想睡觉了。
他躺在床单下,周围的一切全都是白色。白就是空旷,就是神圣,就是纯洁,他感到了一种从未有过的轻松。
他听到老馆长还在呜呜地骂,臭小子,你为啥要活得这么苦!局长也在抽泣,不停地擤鼻涕,说,你错了,他活的是快活。你看,到现在他还翘着嘴角在笑。
小杨呢,她为啥不来?唉,真是个好姑娘。
她不知道啊,他做的一切都是为了瞒住她,她咋会来?在美国,也太远了。
他敬佩年轻的局长极守信用,直到最后,也没有泄露两个人的约定。给张剑的信是局长代的笔,假扮女友的郑平平是局长的小表妹。局长说,我理解你的感情,更佩服你的胸怀,我只恨上天不公,把这种凶病给了你。
局长曾安排他去北京治病,他谢绝了,他清楚自己的病情。
但是,局长和老馆长都不知道,他刚刚已经见过她了,还有张剑。
唉,多好啊,行了……
他呼出最后一口气,轻轻地飘升起来。
人们,再见了,祝你们每天都生活在快乐中。
瑰 丽
每当红日衔山,碧绿的汉水河,就变成了一条金玉闪闪的长飘带。在火烧云的斑烂中,神仙崖下的过河铁桥犹如一道彩虹,飞天而起,直插对岸重重青山。雄浑巍峨,奇瑰无比。
那个人又来了,迎着夕照,端端地立着,桥头边的山崖上就有了一座石人像。
一天二天无所谓,五六天过去了,天天如此,肯定不一般了。
老长顺决定上前问个究竟。
人都走到背后了,他还不知道,一动不动,直直地对着山脚下静静的河水。
哎哟,是位老大哥呀。老长顺打个招呼,不等回答,又说道,老大哥是在看落日吧?哈哈,好眼光,神仙崖上看落日,名传四方呢。
他回过身来了,满头银发在晚风中抖动,脸上的皱纹就象用刀刻出来的。他对老长顺笑笑,慢慢地说道,是啊,几十年了,一点儿都没变。
几十年?哈哈,老长顺大笑。老大哥真是舍得说,变不变吧,至少也有两千年了!这话可是咱那大学生镇长说的,他查过县志,当年王莽撵刘秀,追到神仙崖,刘秀的白骢马一下子陷进河泥,眼看就要被抓住,突然天降大雾,对面不见人,神仙崖眨眼长高数丈,河水断流,白骢马跳出污泥,飞跑过河,驮着刘秀躲进了对岸莽苍苍的武当山。后来,刘秀当了皇帝,不忘旧恩,专门来神仙崖祭奠,立了一块大石碑,上面刻着怀恩渡几个字。这碑,老大哥想不到吧,文革前还在,后来叫人砸了,扔河里了。
啊,是砸了啊,怪不得了。康熙十三年重立的,可惜可惜。那人叹口气道。
对呀!老哥的话中听,古碑毁了的确可惜。不过,咱那小镇长也说了,既然文革前还在,肯定有人拍过照,画过画,尽力查找,找到了原样修复,就能旧景重现。我知道,他小子有种,想用神仙崖渡口作文章呢--哎,不对头,你咋会知道那块碑?听口音老大哥不是咱这一带的人那。老哥哥,兄弟我叫吴长顺,如今在渡口村当个家,人人都叫我老长顺。请问你老哥子尊姓大名,哪里人氏,为啥天天要来上神仙崖?
哎哟,失敬,是村主任啊。老人笑笑说道,主任客气了,我姓王,河北易县人。痴长几岁,你就叫我老王好了。天天来上崖,只为触景生情想念一个人。四十多年前,我们一起在这里修大桥!
啊哈,知道了知道了,老长顺叫道,老大哥当年是修桥部队的。那几年,神仙崖方圆几里地全是茅草棚子,住满了部队。渡口村的老百姓要腾房子,部队首长坚决不让,说是,军队有纪律不准扰民。三九天,神仙崖的河风象刀子,割人肉,你们破冰下水,修路基的民工见了,一齐大声吆喝着给自己鼓劲……
主任也修过路?老人问,又摇摇头说,不象,年龄上差点,毕竟四十多年了。
老哥好眼力,老长顺说,你们到神仙崖那年,我正八岁八换狗牙哩。快呀,眨眨眼,也是奔六的人了。想起当年,脸红啊,做梦都想偷一件你们的军装过过瘾呢。哎--你刚才说是想念一个人,他是谁,你的老首长,还是老战友?
一句话不对,老人的脸色突然就暗了,两条长寿眉也忽地耷拉下来。
老长顺不明所以,小心地问道,老大哥,你这是咋了,你有心事?
老人抬头看一眼老长顺,眼睛里已经有了泪光。他伸手往河里一指说,兄弟,你看那个桥礅,对,就是第三根,那底下躺了一个人,他就是我的师傅。
你,老长顺吃惊地叫道,你说的是雷一平?烈士雷一平?
老人默默地点点头,稀疏的白发在晚风中倔犟地抖动着。
他是你师傅,那你,你就是他的徒弟王敬雷了?老长顺突然激动起来,嗓音发颤,眼光发直,牢牢地盯住面前的老人。
老人没有说话,一动不动地看着远处的第三根桥礅,又默默地点了点头。
哎呀哎呀,老长顺连声大叫,上前一步紧紧握住老人的手说道,老大哥,有眼不识泰山,你就是王敬雷啊,我可见到你了!
老人有点吃惊了,问道,怎么,兄弟,你知道我?
知道知道,不光我老长顺知道,在咱渡口村,你老大哥随便打听,除了吃奶的娃娃,看看谁不知道你王敬雷的大名!
这,老人更诧异了,晚霞的余晖中,满脸的皱纹布成了阿瓦山上的梯田。
英雄英雄,你们师徒都是英雄,普天之下人人敬仰的英雄!老长顺感慨万千地说道。想当年,我吴长顺虽然少不更事,但心情跟大人们一样沉重,雷一平陷在水中三天不能脱身,渡口村三天没有烟筒冒烟,人们是心如刀绞啊……
老人流泪了,他又回到了当年的工地上。备战备荒,反修防修,三线建设,大干快上,面对严竣的政治形势,神仙崖大桥作为国防专用铁道的关键工程,正按计划日夜施工。突然,三号桥礅出现问题了,巨大的沉井在坠入崖下激流深处时,不知被什么东西卡住,再也无法下沉。指挥长决定派人探查,其时,他是当班的潜水员,正要整装,师傅雷一平却止住他说,水深流急,情况复杂,还是我下去!可是,谁也想不到,师傅一下去就再也没有能够升上来……
雷一平下水不久即向上面报告,是一块大岩石移位顶住沉井的底沿,但所幸只是一个尖角,面积不大,他准备钻出沉井查看,想办法除险。指挥长很犹豫,问他有无把握。他答道,把握他不敢说,但他有信心。很久很久,指挥长终于点了头。但就在他报告已经晃动岩石,准备将其推离井壁的时候,悲剧发生了。由于岩石猛一倾斜,沉井突然下坠,雷一平被巨大的水流吸到井壁之外,死死地压在岩石之下,一动也不能动了。
巨大的岩石,巨大的沉井,雷一平双腿被卡,气息奄奄,后果可想而知。他用微弱的声音向指挥长报告了情况,接着便向大家告别,要自己扯掉氧气管子。
指挥长大声喝止了雷一平,泣不成声说道,一平,你要坚持住,一定坚持住,我请求军长派飞机,把你的父母亲接过来!
军长接到报告,立刻派飞机前往四川接来两位老人,自己也亲自来到现场。
三天过去了,声音嘶哑了,泪水流干了,水下的雷一平只有听的力气,连轻轻地嗯一声回应也没有了。雷父拉着军长的手说,首长啊,心都尽到了,再往下孩子受罪不说,也影响部队施工,误了国家大事,孩子走也走不安心啊。军长紧紧握住老人的手,轻轻地说道,谢谢,谢谢,雷一平是你的好儿子,也是党的好儿子!军长擦干泪水,朝制氧机边的战士摇了摇手。
救是没法救的,这是谁都明白的道理。但是,这种生离死别也太叫人难以接受了。制氧机一停声,雷母就昏厥过去了,岸上哭声一片。当年名叫王力生的他,太年轻啊,他根本不相信眼前的事实,哭叫着跳进了水流。他知道,师傅是替他死的,他要救师傅,他不能没有师傅……
他又听到自己的喊叫了,那声音至今仍然撕心裂肺,泪水在他脸上流成了河。
人不伤心不掉泪,老大哥,四十多年了,千万别太伤情了。唉,老长顺深深叹口气,接着说道,老大哥莫难过,你的为人我吴长顺知道了,咱渡口村的人也知道了。了不起,为了感恩,你把师傅的两老当成亲生父母孝敬,几十年如一日,生养死葬,感天动地啊。老大哥,你是孝子,是好人,是天底下最重情义的英雄!
啊!这些,你们怎么会知道的?
咋啦,老哥自己还不知道?上个月咱们的党报上登了写你的文章了。我一看见,立马进城卖了五百张,在咱渡口村是人手一张。天地良心,我要叫全体村民看看,什么叫战友,什么叫英雄,什么人才是当年的修路人!
谢谢。谢谢主任,谢谢渡口村的乡亲,谢谢大家还记得我们……
哎呀,老哥见外了,要谢该渡口村谢你们才对。自从有了这条铁路,渡口村就跟山外连通一片,一天天地看着进步,恩德大如天哩,谁能忘了修路人?你往远处看看,那座山头上有墓有碑,是文革以后渡口村人专门给雷英雄修的。坟是衣冠冢,碑是大青石刻的,有一人多高,上面写着"建桥烈士雷一平之墓"。唉,听说当年的三线建设是国家机密,所以,他的事就没有广为宣传。不过,老天爷在上,咱渡口村的老百姓从来也没有忘记过他。村小学的娃子们年年清明节,头一件大事就是给雷英雄扫墓。全村两百多户人家,逢年过节都要给英雄烧香烧纸。村里百岁寿星秀奶奶说,神仙崖上架大桥,不是凡物,得有神仙守着,雷一平早就成了桥神爷了。你看看,人心长长在呢。就象老大哥,几十年了,还挂念着师傅,千里迢迢地赶来看他。
主任老弟说得好,人心长在啊。不过,我可不是光来看看,我是来陪师傅来了。我得告诉他,俩老活着的时候平平安安,如今都过世了,我代他尽孝了。唉,师傅走的时候还年轻,没有成家,一个人在那边几十年,我怕他冷清啊……
老人很动感情,话说出来充满凄伤,听得老长顺心里也是一阵阵发凉。他揉揉眼睛,大了声音说道,好了好了,老哥太念旧情,忘了哀大伤身了。咱渡口村别的不敢说,要论风光,普天下少有。说句忤逆的话,人生百年终有一死,老大哥只要相得中,放心好了,不管啥时候归了道山,我老长顺要带上人,敲锣打鼓地去把老大哥接过来。
老弟好言语,说话可是要算数哟。老人轻轻言道,脸上有了不少笑意。
看看看,老大哥还是不了解你兄弟。山高石头硬,水急漩子深,咱渡口村人说话绝对一句一个坑。你尽管放心,古人还讲君子一言驷马难追哩。
太好了,我就先谢谢主任老弟了。老人双手合掌作揖,弯腰深深一躬。
老长顺一个心急,连忙去拦。口里说道,别别别,老大哥红光满面,福寿久长,那种日子还远在天边呢。不信不信,千万别信我老长顺的胡说八道。
看老人还想说什么,老长顺连忙打岔道,看我这张破嘴,扯起簸箩天动弹,失礼哟。走走走,天晚风凉,有话咱们回家说去。老大哥是贵客加稀客,我这可是代表全村的老老少少迎接英雄呢。
老长顺边说边伸手去拉老人,不料,老人轻轻一闪,老长顺的手落了空。
老人说,谢谢谢谢,谢谢老弟的盛情,可是,实不相瞒,今晚已经有约在先了,也都是几个当年的老战友,不便推脱呀。
老长顺一惊,说道,哎呀,那是那是,那是不巧。但又不甘心,想一想又说,不过,老大哥,我再多句嘴你看行不行。也不知你是啥时间来的,现如今又住在哪里,如果路不远又没有大的妨碍,咱就干干脆脆去把你的战友们全都请到渡口村,新朋友老朋友,亲亲热热聚一聚,痛痛快快喝几杯。你说呢?
好是好,不过,老人迟疑一下说道,我来了五六天,一直住在你们镇招待所,几个战友今天听说了,约好一齐过来,晚餐在镇上用,镇长要出面,听说,县上也还有人来,主任,你看。是这样啊,那老弟就不掺和了。老长顺口答话,心中吃惊,暗想道,这么大的动静,事关渡口村那,小镇长咋不通个气呢?毕竟还是小啊。忽然,心里又一个激灵,开口问道,看样子,老大哥跟咱镇长很熟悉呀?
老人说,何止熟悉,他打小的时候就认识他呢。
哎哟,那不亲戚就是老邻居了,难得难得。前几天镇长上北京开会去了,听你的话头,他肯定是回来了,老大哥是跟他一起从县上过来的?
不是不是,他是今天刚到,我比他早五六天呢。主任老弟,时候不早了,你该回了,我也得赶紧过去了,怕朋友们等呢。再见再见,明天再见。
说音刚一落地,老人就下了崖头,步子走得极快。老长顺大惊,看得一愣一愣的。心里说,这老哥,身手利落得不相衬了。随即大声叫道,老大哥,莫慌莫慌,山路不平,留心脚下呀!明天一早,我到镇上接你呀!
知道了,放心吧,明天不用接,你在家老等我就行了,你也赶紧回吧!老人边答边走,不仅没有走慢,反而越来越快,真有点健步如飞了。
山岚已经大起来,淡淡的,如飘动的白纱帐幔在山中缭绕,天地间便充满了一种神圣的安宁和静谧。老长顺眼看着老人足踏祥云般地消失在远方,心中竟然莫名其妙地有了一种说不出的味道。
一股山风吹过,老长顺回过神来,在心中断喝一声,瞎愣怔啥呢,快回呀,贵客临门大喜事,得赶紧找人商量作准备哟。
老长顺快步下山,向村中走去。他对自己说道,不行,明天不能在家等,要亲自到镇上接,不光要接,还要拉出仪仗队,接得热火朝天。老大哥是英雄,是圣贤,吃水不忘挖井人,渡口村人祖祖辈辈都懂礼数,要掏心窝子感谢。
老长顺心情如火,大步向前,他觉得自己的脚步已经很象那位老大哥的了。
第二天清晨,朝霞满天,一辆"现代"的的两声,停到了村委会的大门前。
来的人是小镇长,他告诉老长顺,他想请求渡口村,把父亲的骨灰埋到神仙崖上,这是父亲生前的遗嘱。因为,这里有父亲战友的坟墓。
什么,你父亲?骨灰?老长顺大惊失色,叫一声,他、他叫什么名字?
小镇长也大吃一惊,说道,怎么?我父亲叫王敬雷呀,出了什么事?
他、他啥时间不在的?老长顺的声音越发紧蹙了。
不在半个多月了,前几天我进京开会,为了完成父亲遗愿,就顺路回老家带了他的骨灰过来--
天、天、天那!老长顺打断小镇长的话,抬头向天,口里叫着,天那,神灵,神灵,老大哥,你是神灵,你们都是神灵!
小镇长大为迷惑,问道,老主任,你在说什么?什么神灵?
老长顺清醒过来,连连说道,不说了不说了,一切都明白了!随即朝屋里大吼一声,秋娃子!快去快去,集合仪仗队!
……
此时,红日喷薄而出,大地一片辉煌,新的一天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