摆渡，在现实和梦想之间

赵小赵

实习期结束前的那个晚上，夜已经很深了，简洁却一直睡不着。

下午的时候，爸妈在电话里轮番提醒简洁，让她结束实习即刻去潍坊一家公司报道——是简洁老爸委托战友为简洁找好的工作，营销部，专业对口，且没有试用期，上班即可享受一个本科生的优越待遇，包括拥有自己的员工公寓。而有“风筝之都”之称的潍坊离家所在的县城很近，不过半小时的车程。简洁的老妈还说，等简洁的工作安顿下来，全家人就可以搬到潍坊去生活。反正潍坊这样三线都够不上的城市，房价和物价都不高，生活便利。

简洁知道，顺从爸妈的安排，是一条很畅通的人生之路。

可是……简洁到底也没有明确答允，因为心有不甘。这些年，简洁的梦想是北京，当初没有考到北京读大学，简洁遗憾了四年，所以决定毕业之后就去北京。喜欢北京的原因很简单，简洁觉得，再没有一个城市能像北京那样盛大、华丽、丰富、高端而神秘……十年前，简洁第一次跟着爸妈去北京旅游，那天早上，站在天安门广场看升旗仪式，当时还是小姑娘的简洁觉得连“灵魂都是激动的”。后来，简洁又去过北京几次，每一次都有新的震撼——或者对于每一个小城里长大的孩子，内心里都向往着这样无限包容、充满挑战又一切皆有可能的大都市。

所以，简洁的心愿，从来都不是一份稳妥的工作和一个中等城市温吞的生活。她几乎轻易便想到去潍坊之后的生活：朝九晚五、按部就班，没有任何挑战和新奇，会有套房子，有个门当户对的可升为丈夫的男友，然后结婚生子……这样的人生，一眼就看到未来，只要想一想，简洁都想逃避，觉得23岁的年纪，不该如此沉淀下去。

而北京，北京多么好，和所有梦想都接轨。甚至这两日，她每一天都在查阅通往北京的高铁车次，而每次看到“北京站”这几个字，简洁就有一种恨不能即刻前往的冲动。

这很像人生的一道选择题，只是题目太大，一边是稳妥安逸的生活，一边是来自梦想的诱惑，简洁一时无法选择。后来，简洁终于决定，无论如何，先去北京看看再说。于是简洁再次上网，定了一张实习结束后的周六去往北京的高铁票。

北京东站，接站的是简洁的师姐兼好友肖媛。

肖媛大简洁一岁，却高简洁两届，在学校举办的晚会中两人相识，因性格相投而一见如故。肖媛在校的最后两年，两人成为好友。而肖媛亦是坚决的“北京追随者”。

2013年夏天，肖媛拿到毕业证便去了北京。那年寒假，简洁去找肖媛玩了几天。那时的肖媛，在辗转了半年后，刚被一家洁具公司聘用，虽有漫长试用期，但终归暂时稳定了。试用期薪水不高，为了省钱，肖媛在昌平的史各庄与人合租了一套不足40平方米的小房子，那里也是著名的“北漂聚集地”之一。简洁仍记得，那套房子窄小逼仄，朝向西北，没有暖气，冬天非常冷，整个冬天肖媛就靠一床电热毯取暖……那时的肖媛，虽在现实中受尽磨砺，但依然勇气满满，认定一切都会越来越好。终有一天，她会和这个盛大的都市，相互拥抱。

这是2015年的初夏，转眼，肖媛来北京已经两年了。后来，简洁知道肖媛度过了试用期，薪水也涨了许多。但是见面之后，简洁却有些吃惊——肖媛看上去很憔悴，确切说，是疲惫，神情里有说不出的倦怠，能看出浅浅黑眼圈，人也瘦了一些，曾经一头茂密长发也剪成了短碎的发型，因为可以“节省洗头发的时间”。肖媛穿名牌套装，但是自嘲“为此差不多吃了一个月的泡面”。而最让简洁意外的，是肖媛竟然依旧住在之前那套租住房里，唯一的改变，就是现在的租户只有肖媛一个，添置了一些微波炉、空调之类的“奢侈生活品”。

见了面细聊，简洁才知道，尽管“稳定”了，可是肖媛的生活依然很艰难，公司在朝阳区，为了不迟到她必须要赶早班车，每天5点钟就要起床。即便如此，也来不及好好吃一顿早餐。而每天晚上肖媛回来的时候，基本也都是八点之后了，若加班则会更晚。回到家，也只能胡乱吃点东西倒头就睡。肖媛絮叨觉总是不够睡，周末一直睡到午后还睡不醒。

肖媛说：“你相信吗？简洁，从我来到北京，甚至都没有好好去看看这个城市的风景，更不要说逛街或者享受一下北京的夜生活，根本没有时间和精力，所有的心力，都耗费在生存上面了。太难了，活在北京，太难了。”肖媛感慨的语气里，亦透出深深疲倦。

简洁无语，有一种梦想被搁浅的无奈感。甚至，她忽然连告诉肖媛她想要来北京打拼的勇气都失去。肖媛说，“拼了两年，月薪近万，听上去不错，却也只够维持生活，买不了半个平方，北京的房子，均价已突破4万了，均价超过10万的楼盘也比比皆是，每平方米10万块钱啊，够在我家县城买套小公寓了……”

说这些话的时候，肖媛已经喝多了，在离住处不远的一家大排档。五月初，深夜的“北京郊区”昌平依然热闹非凡，到处游荡着肖媛、简洁这样的年轻人，因为对这个大都市有梦想，于是他们来了，可是等待他们的，却只有未知的漂泊和打拼。这个城市是那么高贵却又那么挑剔甚至残酷，作为仅仅是有一份工作的外来者，已经24岁的肖媛，甚至“连谈恋爱的资格都没有”……

也许是终于找到一个可以倾诉的人，肖媛边喝边说，简洁却不知如何劝她。后来，很晚了，简洁半拥半扶着肖媛回到租住房，肖媛还在含糊不清地喃喃自语：“当初真不如回家去，那条路会好走很多。”

简洁的心一顿，那条路会好走很多——只是一日之间，自肖媛这里，简洁知道了这的确是现实。可是梦想呢？转身回去，就意味着和年少就燃起的梦想说再见。简洁依旧觉得不甘，觉得有些莫名的委屈。只是这种感觉，却已没有之前那么强烈了。

在放弃梦想的委屈和安逸简单的生活之间，简洁想到两个字：摆渡。

却靠不了岸。

4月的第一个周末，王倩觉得自己快要累得虚脱了。她满上海跑了一个星期，终于租到了一个比较满意的小公寓。尽管到地铁站要骑15分钟的自行车，还要再坐1个多小时的地铁才能到公司，但是，她终于可以从群租房里搬出来，拥有自己独立的空间。

王倩是嘉兴人，毕业于浙江大学，学的是园林景观。原本家里帮她找好了一份工作。可是王倩想都没想就拒绝了。因为她一直向往到北上广这样的大城市工作，不为别的，就为一种生活的激情。

大四的时候，王倩在两家公司实习过。其中一家就在上海。虽然不是什么大公司，但工作的氛围让王倩特别喜欢。记得她上班的第一天，经理请大家去吃饭。饭桌上，经理黄友青说：“王倩，别看我们团队，有211的、有985的，还有硕士出身的，但不夸张地说，每个人都在进修和学习。我和你讲，上海这个地方，最不缺少的就是人才。你要是不充电，3年你的知识结构就老化了。”

王倩频频点头说：“老大教诲的是。”

其实，这正是王倩选择到上海打拼的原因之一。上海更新的速度总有种推着你向前的活力。王倩期望通过自己的努力，很快融入到繁华的都市中来。

然而期望通常是美好的，现实却总会泼来意想不到的冷水。由于王倩在上海实习的公司内部调整，她没能留下。于是她不得不面对一线城市最直接的问题——竞争。

可以说，每一场招聘会都让王倩感到心惊肉跳，身边学霸级的人物，多到不敢想象。和他们一同递出简历，自己的多半是被扔进垃圾桶。最终她在一家名不见经传的设计公司里找到了工作，而且还是连见习设计都算不上的助理。

那时候，她租住在龙华的群租房里，关起门，只有4平方米属于自己。每天晚上，她习惯在微信上，发自己“惨烈”的现况：人家设计，你画图，人家画图，你建模。你满脑子都是创意啊、想法啊，可没人想听。你追着人家，死皮赖脸地求倾听，人家漫不经心地听完，回你两个字，幼稚……

一个周末，许久不联系的黄友青忽然给她留言说：“以前那个干劲儿十足的小姑娘呢？最近负能量爆表啊。”

王倩回了个脸红的表情。后来他们私下聊起来。黄友青说：“有一部电影叫《当幸福来敲门》你看过吗？

“看过啊。”

黄友青说：“刚上班的时候，我看了不下20遍。看一次，哭一次。新人吧，总要被人瞧不起的。但是就像片子里的男主角，只要坚持，幸福总会来敲门的。”

那天晚上，王倩在网上又把《当幸福来敲门》看了一遍。大半夜的，一个人坐在床上就哭了。只是她的眼泪不是因为联想到自己的“惨状”，而是对一个普通人在大城市中拼搏的感同身受。

其实，一座发达繁华的城市总会给初来乍到的人以极大的压力，但是同样，它也给勤奋好学的新人提供了更多上升的可能。第二天，王倩就接到了黄友青快递的一本书，书名是《唤醒内心的巨人》。翻开书，扉页上写着：“加油，你会变得更好的。”

好像就是从那天起，王倩停止了抱怨。就像那本书里说的，其实每个人来到这个世上，都是独一无二的，就像万千雪花，从没有完全一样的两片。她现在不够好，是因为她还有许多不好的毛病，比如三分钟热度，比如盲目没有目标……其实，黄友青不是早早地就提醒过她，自我充电的重要吗？可是她却在现实的磨砺下，统统都忘了。

王倩很快就给自己制定了一套人生规划和学习计划。她开始学着把自己的生活，打理得井井有条。一年后，她的工作终于有了转机。公司接了一个小区绿化的项目，三角地块，穿两条地下库的车道。王倩的师傅胡立，是这个项目的负责人。那时他刚好又接到新项目，所以他对王倩说：“雏儿，给你个证明自己的机会吧。”

王倩心里一亮。这就是她等待已久的机遇吧。

那是王倩第一个监管的项目。7个多月的时间，她几乎天天泡在工地里，和工人讲立柱的颜色是象牙白，不是淡乳黄。南北落差15%的自然坡，绝不能填平做成小广场……

一次妈妈看见王倩在微博上的自拍照，眼泪都下来了。她打来电话说：“倩倩啊，你放着家里悠闲的工作不干，把自己整得和民工一样。你这是何苦呢？”

但王倩回答得特别简单，她说：“妈，悠闲不是我的菜啊。”

2015年的春节，王倩回嘉兴老家，那几天遇见了高中要好的朋友陈月。让她感到意外的是，陈月竟然已经结婚了。陈月的老公在汽车城做主管。虽然不是高富帅，但有房有车。陈月说：“上海有什么好啊？人那么多，闹哄哄的。物价贵，房价又高，干十年也不见得买得起房。还是觉得咱们嘉兴好，干干净净的小城，多养人。再说了，女人何必把自己搞得那么累呢？”

王倩半开玩笑地说：“拜托，别女人女人的，我还把自己划为女孩呢。”

有时，王倩觉得，这就是她爱上海的理由吧。小城慵懒的安逸，很快将人催化进中年的节奏。而大城市无处不在的活力，总是让她保持着年轻向上的心态。

节后重回上海的那天，她直接去了她监管的三角地。已是午后时分，金红的阳光，散发着温暖的气息。王倩拖着行李，在长凳上坐了一会儿。看着来来往往的行人，心里溢满了小小的成就感。她好想站起来大声说：“这是我做的第一个项目啊！”

3月末，公司设计总监找王倩谈话，肯定了她的认真和能力。他准备让王倩做一段时间见习设计师，把她定为重点培养的新人。

4月的第一周，王倩终于租到了一个满意的小公寓。她买了许多绿色的植物来装扮它。虽然那里离市中心的公司很远，但她觉得这个只属于自己的小天地，是她人生一个新的起点。

有人说，大城市总是给人太多虚幻，不可能实现梦想。但王倩却觉得梦想不是用来实现的，而是用来追求的。人的一生没能实现梦想，并不可悲。从来没有过梦想的一生，才是可悲的。

因此，她爱上海这座庞大而喧嚣的城市。因为这里给了她活力、热情与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