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样的爱意表达——“姑娘追”(外一篇)

2015-07-09 17:37阿依努尔·毛吾力提
山西文学 2015年5期
关键词:哈萨克人哈萨克别克

阿依努尔·毛吾力提

哈萨克人的“姑娘追”究竟源于何时无从考证,就像牧村里那些黄毛丫头忽然有一天长成了窈窕淑女,含悲含怯地唱着哭嫁歌,远嫁到七河之外的他乡,从此开始另一种宿命一样。哈萨克人的爱情似乎总是在甜蜜里藏着忧伤。而“姑娘追”则是哈萨克式的爱情一种别样的表达。

哈萨克女子的温婉、善良、隐忍、坚强的性格无论在哈萨克文学作品里,还是在现实生活中都随处可见,也常被作为哈萨克族女子的传统美德在哈萨克人中得到赞誉。然而,在“姑娘追”这个婚礼或庆典中常有的娱乐活动中,哈萨克女子却一反常态,策马狂奔,用猛烈的鞭挞向对方表达自己的爱情。

第一次看到“姑娘追”是在阿勒泰草原上,姑妈的女儿嫁了草原上的汉子。男方家为迎娶大表姐,在草原上举办了传统婚礼,婚礼盛况空前。我们一家不远千里从乌鲁木齐奔赴阿勒泰草原参加婚礼。

且不说阿肯阿依特斯的高潮迭起、赛马、叼羊的激烈角逐,单单“姑娘追”的场面就已经让我震惊不已。当人们高喊着“克孜库尔”冲向那块平整的一望无际的草地时,我也随着人群狂奔而至。场地的中央,几十个姑娘和小伙子骑在马背上,挽着缰绳,在众人的嬉闹声中或深情注视对方,或小声谈笑。落落大方的姑娘和热烈奔放的小伙子们让我感叹:那些腼腆的少年和那些羞涩的姑娘哪里去了?!

随着“巴斯塔勒德”(哈萨克语:开始)一声高呼,小伙子姑娘们结对策马而行。游戏是双程,去程小伙子向姑娘开玩笑,而姑娘不能生气。这样的玩笑包括小伙子大胆向姑娘示爱,甚至求吻。回程则是姑娘唱主角。小伙子的坐骑撒开四蹄,没命地奔跑。姑娘策马追赶,紧随其后,一旦追上,马鞭便生生抽在小伙子头上、肩上、身上。当然,轻轻地打还是使劲地抽,全凭姑娘的心意。如果姑娘对小伙子有意,那皮鞭落处自然轻描淡写;如果小伙子和姑娘之间落花有意流水无情,那小伙子可就惨了,姑娘的皮鞭势必替姑娘报去程时小伙子的冒犯之仇。无论如何,哈萨克姑娘端坐马上,裙袂飞扬,英姿飒爽的场景实在是一幅绝美的图画。

关于“姑娘追”有两种传说。很早很早以前,哈萨克族曾有两个部落头人结成儿女亲家。在姑娘过门的那天,来接亲的人当中有一个快嘴的,夸自己头人的儿子坐骑是从许多马里挑选出来的一匹千里马驹。这件事传到了姑娘父亲的耳朵里,姑娘的父亲为了夸耀自己的马和女儿的骑术,便说:“我的姑娘骑马向你们接亲去的相反方向跑,如果你们的小伙子追上了我的姑娘,那么今天就过门,否则改日再谈。”来接亲的小伙子迎亲心切,也不甘示弱就答应了这一挑战式条件。两个青年人立即翻身上马,姑娘在前策马奔跑,小伙子在后紧紧追赶。当他追上姑娘并绕到前面时,姑娘提出让小伙子在前面往回跑,自己从后面追,这样由追姑娘变成了姑娘追。后来,此活动相沿成习,一直流传至今。

另一个传说故事:一个猎人和天鹅仙子结成夫妻,在结婚那天,骑着两匹雪白的骏马,像白天鹅一样飞翔,互相追逐。他们就是哈萨克人的始祖。后来,哈萨克男女就以驰马互相追逐的方式来促成爱情的结合。

在哈萨克族发达的口头传承中,这两则传说能流传至今,一定有它的道理。我无意探讨传说的真实性和生命力。我想说的是这两则传说所透露的一些共同的信息。我们在这两则传说中,可以感受到的是哈萨克女子在婚姻爱情中的地位,虽不说是占着主导地位,但至少也是与男性平起平坐。哈萨克女子并不是只会围着锅台,很多的时候她们和男子一样,驰骋在马上,而作为父母也会以此为荣。

在浩瀚的哈萨克民间文学的海洋里,这样的实例比比皆是。在脍炙人口的哈萨克爱情长诗《吉别克姑娘》中,占领了吉别克所属汗国的侵略国的汗王霍仁想凭借自己的淫威强娶吉别克美女为妾。另一方面,他又为了讨取吉别克的欢心向吉别克倾诉了自己对美女的爱慕之心,苦苦请求吉别克嫁给他。但是,遭到了具有强烈爱国心,对自己的情郎托列根忠贞不贰的吉别克的拒绝,并被吉别克愚弄。吉别克骗走了他的骏马和武器逃出了魔掌。最终,她成了率汗国百姓战胜侵略者,杀死劲敌霍仁的领导人之一。哈萨克民间爱情史诗中男女青年的恋爱过程与国外,尤其是东方文学中描述的恋爱过程不同。在东方爱情文学作品中的男女一般都相互不认识,他们要在梦里相识相爱,他们一旦见面就会激动得昏厥过去,甚至因害相思病而死亡。这种现象与当时主流文化中不许长大成人的女孩出闺阁,不许见成年男性,甚至连男性的声音也不许听到的封建礼教有关。而哈萨克史诗中的男女青年恋爱过程却不是那样的,无论男女都有自己自由择偶的权力。哈萨克英雄史诗《哈木巴尔巴特尔》中,娜孜姆的父亲是名震六大部落的头人,而他却给了娜孜姆自己选择爱人的自由。为此,他专门修建了一座凉亭让女儿坐在其中,招来的六大部落未婚青年从亭前走过,让娜孜姆选择如意郎君。她从无数青年中选中了哈木巴尔巴特尔。在哈萨克人看来,女儿是暂住家里的贵客,所以很尊重她们的自由。随着她们一天天长大,家里的父母、亲戚,甚至全部落的人都很敬重她们。正是这种民族习俗和草原游牧生活给哈萨克青年男女们创造了自由见面的机会,男女青年通过姑娘追、阿肯阿依特斯等活动有了了解对方人品和才能的种种可能。

在哈萨克汗国曾经的都城所在地,今哈萨克斯坦南部奇姆肯特州的城市土尔克斯坦的博物馆里,陈列着当时与男子并肩作战的女子的铠甲与装饰精美的女性马鞍。据博物馆中的史料记载:哈萨克汗国时期,哈萨克女子常与男子并肩作战,女子若无此经历则被族人轻视,很难出阁。而在我国境内的阿勒泰民俗博物馆、巴里坤县哈萨克展馆、伊犁唐加勒克纪念馆等地展出的哈萨克族女式马鞍则说明这一记载绝非空穴来风。

再回到那场盛况空前的婚礼中去,我们也便不难理解,“姑娘追”这一民俗产生的背景与它所承载的文化意义。哈萨克人作为游牧民族,作为世代逐水草而居的马背民族,“姑娘追”是哈萨克人在男女自由平等的前提下,哈萨克式爱情的别样表达,富有青年男女交往中纯真而又浪漫的生活情趣。

诚然,时代的发展也改变了哈萨克人的生产生活方式。越来越多的哈萨克人选择在城镇定居下来,汽车、摩托车代替了骏马,平房、楼房代替了毡房。随着生活方式的改变,哈萨克青年男女表达爱慕之情的方式也更为丰富和多样,现在的“姑娘追”大多以表演的方式存在。

我不知道,有多少人亲眼见过真正的“姑娘追”,我也不知道有多少人还会记得这种哈萨克式的爱情。但我唯一可以确定的是,不管时代的车轮如何裹挟一切滚滚向前,真挚、淳朴、滚烫的爱情一定会永远驻足在那个轻轻挥马扬鞭的时刻,永远驻足于我们内心那个碧绿的草原上。

力量与速度的争夺——叼羊

叼羊,是哈萨克人传统的马上游戏,但它不仅仅是一项扣人心弦的马上游戏,更是一种力量和勇气的较量,马术和骑术的比赛。在哈萨克族传统中,叼羊是一件盛事,因此,每当叼羊活动前夕,牧村里就要选派代表,到各个毡房去张罗叼羊事宜,并进行选择地点、确定日期的工作。叼羊这天,不论男女老少,都穿着节日的盛装,喜气洋洋地来到指定地点,习惯而自觉地站成一个大圈,目不转睛地盯着叼羊的每一个环节,深怕会错过每一个精彩的时刻。

古语云: “胡儿一鞭去如飞”,据说就是指的古时候哈萨克人先祖的叼羊活动。这种说法不知道有没有依据,但有一点是确定的:如果指的的确是哈萨克族的叼羊那也一定是后人对叼羊的文字记载。关于这种游戏,凭文字记载可以推断,此游戏的产生应在哈萨克族原始宗教信仰阶段。

“叼羊”哈萨克语称“阔克波热塔尔图”,字面直译为“叼狼”。因这一直译,也便有了一些误读。有资料称“据说叼羊活动起源于中世纪。当时,牧业上的狼害相当严重,牧民对狼特别仇视,一旦猎获了狼,大家便一拥而上争相抢夺,以此开心取乐。后来就逐渐由叼狼演变为叼羊的群众性娱乐活动”。这一说法显然是没有依据的。事实上,狼在哈萨克文化中的地位举足轻重,这源于哈萨克族的图腾崇拜。

作为哈萨克人先祖的乌孙曾以狼为图腾。据《史记·大宛列传》称:“昆莫生弃于野。鸟嗛肉蜚其上,狼往乳之。单于怪以为神,而收长之。”《汉书·张骞传》也称:“子昆莫新生,傅父布就翕侯抱亡,置草中,为求食,还,见狼乳之。又乌衔肉翔其旁,以为神,遂持归匈奴,单于爱养之。”乌孙王昆莫新生落荒之际,把苍狼引出,使其“乳之”,这就说明了乌孙人把狼视作本民族的保护神而加以崇拜。至今,哈萨克人不能骂狼,甚至不能直呼为“狼”,而要讳称为“狗”或“伊特库斯”(一种神鸟)。因此,叼狼一说显然是毫无根据的。

从图腾崇拜的角度解释,“叼羊”应该是哈萨克人的先祖模仿狼群以争夺羊为内容的游戏,后来逐渐演变为一种竞技类游戏。

在哈萨克英雄史诗中我们得知,在古代,各部落英雄统领的军队都有自己的部落旗帜、徽号和呼号。在史诗《阿布赉汗》中,阿布赉名唤阿布力曼苏尔,因作战时屡呼其祖父名“阿布赉”出征且大获全胜,后被人称作“阿布赉汗”。哈萨克汗国时期,有些部队出战时,高呼“阔克波热”,后也渐渐演变为部落或部队的徽号。而在哈萨克族作家艾孜木汗·普先《在世纪之岩出没的狼》一书中记载:古时,部队作战之余,喜欢“阔克波热塔尔图”游戏,即勇士们假装是一只只勇猛的狼,大家抢夺一只羊。参加叼羊的勇士们都结成团队,以冲群叼夺、掩护驮遁和追赶阻挡等分工,而且讲究战略战术。比如一旦夺得羊羔,其他同伴有的前拽缰绳,有的后抽马背,前拉后推,左右护卫才能冲出重围。既需个人娴熟的技巧,又要集体的密切配合。这种游戏不仅是速度与智慧的较量,更是一种协作精神的体现。这应该是叼羊游戏最初的雏形。

狼在哈萨克语中称为“卡斯科尔”,因为图腾崇拜观念,称其为“阔克波热”。在这里其实指的是灵魂以狼的形象为载体存在,所以“阔克波热”不单纯指苍狼,而是以狼的形象出现的神灵。所以“阔克波热塔尔图”并不是“叼狼”,而是“狼叼羊”。

叼羊是哈萨克传统社会中的盛事,因此通常在婚礼或庆典活动中进行。叼羊运动所用的羊,通常由婚礼的主人或庆典活动的召集人准备。一般常用两岁左右的山羊,割去头、蹄、紧扎食道。或者干脆以在水中浸泡过的羊皮替代羊,这样比较坚韧,不易扯烂。

在哈萨克族历史上,叼羊以氏族、部落为单位或以居住情况分为两组,每组各出一人一骑相互对叼。先出场者把羊压于膝、足之间,两手抓住羊的后腿压在马鞍上,对方则抓住羊的前腿用力拽拉,这样经过几次对叼之后,出场的骑手越来越多,最后大家合叼一只羊。几十匹骏马犹如离弦之箭,几十名骑手策马驰骋,一派人马欢腾的史诗场景的再现。最后,夺得羔羊,将众骑手甩在身后,绝尘而去者为胜。

通常,获胜者会将夺得的这只羊送到一位最受人尊敬的人家。哈萨克人同时也把叼羊看作是祈求幸福的仪式。如果叼到羊的人,把羊扔到了谁家的毡房门口,就表示给谁家送来了幸福。这家人就要给胜利者和他的马披红戴花,并在当天晚上宴请参加叼羊的人,同吃所叼的羊的肉并通宵进行阿肯阿依特斯等娱乐活动。传统认为,吃到这只羊的肉,会交好运。王树枬的《新疆礼俗志》中对此也有非常详尽的描述:“叼羊者,刲羊擿于地,群年少子弟飞骑拾之。攍诸马上,彼此驰逐相攘夺,肢解血肉,赫然霍落,众人随之以攫一脔,致亲友为吉祥喜事,受者亦必厚报之。”

哈萨克人常年逐水草而居,逐水草而居的生活并不是我们所看到的那般诗意而浪漫,那种同恶劣天气的较量,为保护牲畜,与凶禽猛兽的搏杀决定着哈萨克人必须要有强健的体魄,宽阔的胸怀,非同寻常的勇气。即使是叼羊这样的一个马上游戏,体现的也是哈萨克人所特有的勇气与精神。叼羊的优胜者多是放牧的能手,他们能在暴风雪中寻找失散的牲畜,他们能把百十斤重的羊只,俯身提上马来,驮回畜群。优秀的叼羊手是受尊敬的,被誉为“草原上的雄鹰”。

哈萨克人崇拜英雄,这一点有浩如烟海的英雄史诗为证。草原上优秀的叼羊手的地位,并不逊色于史诗中的英雄。然而,随着哈萨克人生活方式的改变,叼羊也渐渐退出人们的生活,成为一种表演存在,真正的叼羊目前只能在一些偏远的牧区可以见到。固守传统将牵绊历史的脚步,而遗失一些美好的传统又是历史发展所必然要付出的疼痛代价。也许再过很多年,我们只能在这些文字里看到叼羊。这个象征着勇敢与力量,象征着哈萨克人图腾的游戏。就像那些史诗里的英雄,隔着遥远的历史尘埃向我们苍凉地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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