廖静仁
1
湘江世纪城是长沙市最大的楼盘,开发商来此征地,口号不是建房,而是造城。也确实是造了一座城,上至浏阳河,下至捞刀河,共有大小住房三万余套,各类店铺上千家,雄居于开福区地段三江合一的湘水北岸。顶头是一栋名叫世纪金源的五星级酒店,就建在浏阳河出口处的江嘴上,隔岸是迤逦南来的衡峰之足岳麓山;而一尊手提青龙弯月大刀的关公巨像,矗立在捞刀河口的江湾里,昂首八百里浩瀚洞庭,好不气派。
然而这一切似乎与祈福兄和姣姣没有太多关系。倒是那一艘停泊在世纪金源大酒店往北约五百米处江岸上的木帆船,却在他俩的工作和生活中产生过重要影响。
这是房产开发商专门为业主们打造的一处人文休闲景观。完全模仿着真船的样子做成:长三十六米,宽十米余,上立着三根原木桅杆,偌大的船舱两侧各开着一扇上锁的木门,正好可以给在这一路段做清洁的祈福兄和姣姣放工具。开发商还别出心裁在两侧各刻了“泰坦尼克号”五个朱红大字。西侧临江处的广场边还撑开着一柄人造风景伞,伞下是一条长长的石凳。人们一早一晚都喜欢聚在这地方,或锻炼身体,或休闲聊天,尤其是到了周末或节假日,孩子们总喜欢往船上攀爬,人气旺得很。人们远远地望过去,但见高昂的船头直指西南上游,极容易激发出“长风破浪会有时,直挂云帆济沧海”的豪情,偶尔还会有找情调的青年男女一前一后立在船头,张开四臂作飞行状,口中还哼唱着电影《泰坦尼克号》的主题曲,“咔嚓”一声定格为永恒的浪漫。
不过无论是姣姣还是祈福兄,他们是不会有这种豪情和浪漫的。
他俩每天的工作就是在这一条路段上捡拾垃圾。
祈福兄姓胡,原名启伏,之所以改成了现在的这个名字,当然是心怀了美好愿望。他原本就有着早起的习惯,而今天却起得更早。昨夜是他当清洁工以来睡得最香也最踏实的一个晚上。一夜好梦,一觉醒来神清气爽,看看窗口有了亮色,便双手抱头,双脚一跷便挺身起床了。他照例是三下五除二洗漱了几下,蹬着三轮小斗车就往江边赶去。因为兴奋,便忘记了看床头上的小闹钟,也搞不清自己到底是什么时候起床的。他租住的房子离工作区就五里多远近,在芙蓉北路靠近浏阳河口一个叫马厂的棚户区。刚出门正好碰上了环卫洒水车播放着经典老歌“东方红”,他也就哼着这支老歌一路优哉游哉地来到了“泰坦尼克号”的旁边。
东边的天际刚刚现出鱼肚白,不肯隐退的星星如晶亮的露珠欲滴未滴,空气亦如牛奶般清新。他把小斗车傍“泰坦尼克号”停着,却并没有先去开锁从船舱里取捡拾垃圾的工具,而是与往常一样,从从容容地来到了“泰坦尼克号”西侧的风景伞下,跷着二郎腿端端正正坐在长条石凳上,屏声静气地倾听着江声,凝神注目地欣赏起江景来。人老瞌睡少,不如起个早。这是他的口头禅,也是他早起的理由。
这里是七百里湘江流域最为开阔的一段,读过初中的胡祈福也算是半个书生,在他大半辈子的坎坷人生中,风声雨声读书声并不稀罕,而江声却是很少听过。“西南云气来衡岳,日夜江声下洞庭,”他虽然已记不得这是哪位湖湘诗人的绝句,但其大意却是知道的,上一句无非是写诗人看到的,而下一句又无非是写诗人听到的。然而诗人能看到他这样一个一夜之间从老爷子沦落到捡拾垃圾的清洁工么?能听到他满肚子苦水无处倾倒还不得不装淡定的老人的心音么?肯定是看不到也听不到的。既然如此,倒不如自个儿放开眼量,张开耳际,看世态炎凉,听民间苦乐。
北去的湘江静悄悄的,十多只小小渔船“八”字形摆开,伫立于船头的撒网人目光如炬地透视着汤汤流水,心中满怀着收获的希望;而此时的祈福兄却把目光投向了斜对面的岳麓山。他刚一抬首,心就一怔:姣姣母女不就是住在那一座山的西边么?昨夜里她一定是忙到很晚才睡觉的,饭后拖地和洗衣是她每天不断重复的要务,而昨天却又新增了一个项目,那便是亲自宰鸡、扒鸡毛以及清洗鸡内脏。她是个完美主义者,样样功夫都得亲自过手才放得下心。她就是这么一个人,明明人家在前面清捡过垃圾,她却总能从后面的草丛里扒出些纸屑或果皮烟蒂来。还时不时取笑他:“你呀,嘴上尽是毛,办事也不牢!”真是个不晓得偷半点懒的实心人。
“噢——嗬嗬嗬——!”
“噢——嗬嗬嗬——!”
胡祈福居然情不自禁地面朝岳麓西山的方向扯起喉咙呐喊起来。
他和姣姣的老家,一个在益阳,一个在安化,同属于湘中地区的梅山腹地,在那样一块土地上生活和劳动的人们,凡遇上喜庆事,或烦心事,均习惯于用一种叫《胡呐喊》的简单歌谣来抒发自己的情怀。“噢——嗬嗬嗬!噢——嗬嗬嗬!”便是《胡呐喊》的起调和开场白。这没有唱词只有旋律的《胡呐喊》,是生命最本真的释放,也是人类最原始的歌唱。他这么顺口就喊了出来,肯定是心深处有了某种感动的,但到底是因何感动呢?胡祈福自己也说不出一个所以然来。有一次姣姣就是站在这个地方指着斜对面的山麓告诉他,“呶,祈福兄,我闺女的房子就在山脚下的那个小区。只有一四九和九一二路车是经过湘江世纪城的,沿途近三十个停靠点,路上得磨个把小时哩!”但她却并没有向他发出邀请,要他哪天也过江那面去走走。
“依我看哪,你外孙上初中后,干脆住这边算了!”
“不是又要花冤枉钱租房子啊?”
“那也是。要是你也是个男人多好,我们合租不就都省了钱哪!”
“那是的!”姣姣佯装着剜了他一眼,脸就腾地红了。那一副嗔怒的样子就如昨夜里梦见她时的模样毫无二致。
天终于放亮了,祈福兄下意识地笑了笑,便不敢再作开心的回忆,忙转身打开了船舱的侧门,左手提着两个蛇皮袋,右手握着一把长长的扁嘴铁钳,开始了每天第一轮捡拾垃圾的工作。路段很长,从世纪金源大酒店向北,一直到楼盘中心位置的售楼部,整整有四五里远近,都是他和姣姣的责任区。
道路的两侧,花树掩映。而沿途的路面上却一夜间扔遍了垃圾,祈福兄嘟哝着说:“如今的人哪,真是越来越没有教养,明明每隔几十米就有一个垃圾箱,却不知道把不要的东西往里面顺手一送,像摆谱显阔似的到处乱扔。”他一边勾腰夹着果皮和纸屑放进两个不同的袋子,一边直摇着脑袋感叹。袋子渐渐地鼓了起来,他下意识地掂了掂装纸屑和烟盒的袋子的分量,国字脸上的表情有些复杂,这些被人家信手一扔的所谓垃圾,在他和姣姣的眼里却是能换取补贴的。他的目光不禁又投向了身后的“泰坦尼克号”,投向了那条长长的石凳。
思绪跳跃着,祈福兄的眼前仿佛又出现了两位渐入人生冬季的男女各坐在石凳一端,悉心地分拣和归类着各种纸屑和烟盒。这是他俩每天四次或者五次歇脚时必做的功课。他们把这些看似无用的东西一小捆一小捆地扎好后,到收工时自会有收废品的小贩开了小四轮过来。两人就乐哈哈地如同捡到了宝贝,将几张零票子翻过来覆过去的照在眼前识别真伪。
“祈福兄,祈福兄你来看,这票子上是两个什么人你知道么?”有一回姣姣像发现了新大陆似的把一张角票往胡祈福面前一推,手指着票面上的两个头像很认真地问道。
“你是把我也当成画钞票的画师了吧?我哪认得他们是张三还是李四啊!”祈福兄口里这么说着时,身子却有意地向前倾了过去。
“来来,拿过来借我看看,”偶尔像个幽灵一样出现在“泰坦尼克号”近旁的彭胡子,不知什么时候又出来画晚晴的江景了,他从姣姣的手中接过角票,也同样很认真地端详着。
“你们真的还没有看出什么道道啊?”彭胡子不禁哈哈大笑起来,只是笑过后却又突然神情庄严地说,“这两个人合在一起就叫‘人民,是人民币的人民。”一副不容置疑的样子。
“为什么只有一角的和五毛的小票上才画着‘人民,而大票子上却是毛主席的头像呢?”姣姣打破砂锅问到底。
她身旁的祈福兄也觉得不解,有些茫然地望着彭胡子。
夕阳傍近了西山,晚霞在天边静静地燃烧着。
三个人面面相觑,竟然一时无语。
“钻什么鬼牛角尖啰,钱大钱小,命歹命好,到头来不同样是一抔黄土给掩了啊!过好每一天,如同活神仙。”正在捡拾垃圾的胡祈福立马就觉得那一天三个伙计都幼稚得好笑,想想早年间自己还是老太爷的时侯,每逢年节,家里屁大点事,前来给他送钱送礼的人挤破门,结果呢……
胡祈福不禁身子一抖打了个冷颤。
“还是不如现在好!江上有轻风,头顶有骄阳,这不正好可以出出汗,排排毒么?搞不好还能多活几年,多看几年世道!”他勾腰夹起一个精致的“和天下”烟盒,狠狠地往垃圾袋里一扔,望了望东边冉冉升起的太阳,心想:她姣姣也该快到了吧。
2
姣姣凌晨三点就起床了。昨晚上她一忙就是大半夜,差不多凌晨一点才上床,睡前还特意调好了小闹钟。这小闹钟原本是一红一绿的一对,是祈福兄花了一百六十八块钱买的,顺手就送了一个给她,告诉她只要睡觉前上紧发条,定好起床的时间,放在枕边便能够给她提一个醒。姣姣从不乱接受别人礼物,但当祈福兄把这个叶绿色小闹钟往她手里一塞时,她却很自然地把它抱在了怀里,还把祈福兄手中的另一个也拿过来作了一番比较,并且在心里头悄悄地说:男红女绿,百看不够。这老倌子还蛮讲究哩。
那天她刚一到家,连晚饭也没来得及煮就在给小闹钟紧发条,正好被送亮亮回家的女儿撞上了,便笑话母亲:“现在连擦鞋的都用手机了,即可通话又可看时间,照样能当闹钟作提示。就你个老顽固还把闹钟当成宝贝用。”姣姣却正色道,“手机那洋把戏你妈不晓得用,也用不惯。还是这闹钟靠得住。”她女儿当然不晓得这小闹钟的来历。
“你这是强词夺理在找理由给自己台阶下,什么叫手机那洋把戏用不惯哩,舍不得花钱那才真是的。”女儿华子就有意呛母亲。“不过也是,你还有个宝贝崽等着啃老呢!”
“那是的,你尽讲鬼话!”姣姣知道女儿心里有怨言,老是说她重男轻女,也就懒得与她理论。
要是平时,姣姣都是在晚上十一点左右睡觉,凌晨五点半起床,简单地洗漱过,炒一碗剩饭吃了后,六点整,正好赶到小区对面的公交车站牌下,搭乘早发的一四九或九一二路大巴过河到工作区,开始她每一天不断重复的工作。
姣姣边忙边想着心事,脸上却荡开了幸福的笑容。
今天是入伏的日子。一地一风俗,梅山人把入伏称为启伏,并且还取了一个很吉祥的谐音名字叫“祈福”。一想到“祈福”这两个字,姣姣的心里就特别温暖。美好的愿望人人都有,只是生活在底层的人表现得更加强烈一些。他祈福兄的这个名字不正是包含了一腔质朴而美好的愿望么?
昨天下班的时候,姣姣还专门拐到了湘江世纪城的菜市场,一咬牙买了两只大雄鸡。“一只青椒爆炒,一只老姜慢炖。”她心里早就盘算好了。正当她准备从怀里掏钱的时候,身后却伸出一只手来把钱给付了。头也不用回姣姣就知道争着付钱的是何许人,“你这是搞什么鬼名堂?”她的话还只说了半截,身后的人就接上腔了,“我这是入股哩!入伏呷雄鸡,小的长身体,老的补精气。你未必还冇打我的米啊?”说话的人正是与姣姣同一路段的清洁工,年轻点的工友们都称他祈福爹,姣姣却喊他祈福兄。
“你说呢,冇打你的米我能一买就是两只?有钱啦我!”
“我就说嘛!”祈福兄一副蛮颇得意的样子,“中午呷盒饭时就咬了舌尖,我一想肯定会有口福的。”
正在打煤气准备炖鸡的姣姣,突然间想起昨天在菜市场的这一幕时,也就忍不住笑了,她紧接着又自言自语地说了一句:“这个祈福老倌也真是个神仙,连我去菜市场买鸡他也晓得!”
“妈,大清早的,你这是在跟哪个说话啊?”天气热,女儿架一块竹晾板睡在客厅通往厨房的过道上,没有空调的房子只要瞄准哪里通风就睡哪里。
“你娘是在跟神仙说话哩。”姣姣知道说漏嘴了,赶忙掩饰。
“那就好,我们做儿女的也可以跟着妈沾神仙光哒!”
“娘都一把老骨头了,看你们还能沾得几天光。”
“妈,你一点都不显老,我觉得你还越来越年轻了。”
“你以为我也是个神仙能返老还童吧!”
“那难说哩,神仙撞上神仙,我们就有的是好日子过了!”
听话听音,姣姣不免一惊,心想莫非是女儿看出点什么了?但她又一想能看出什么呀?自己都奔六十的人了,还自作多情!就摇了摇头轻轻地叹了声气。丈夫去那个最终都得去的世界一晃就快十年了,她一寡妇靠肩挑手提拉扯着一女一儿,如今女儿嫁了人,但还有一个儿子在浙江农学院读大三。去年寒假时儿子忠忠还专门来到了她工作的路段帮过忙,并告诉她,说他已经在学校谈上了女朋友。“这鬼崽子也真是的,今年连放了暑假也不想起带女朋友回家来看看,而是两人相邀着留在浙大所在地不远的宁波搞什么勤工俭学去了。”姣姣心里这么嗔怪着儿子,脸上却溢出了幸福的笑意。
女儿华子就嫁在邻村,二十一岁那年未婚先孕,对方只草草办过几桌酒席,华子就跟着在长沙打工的女婿进了省城,租了一扇二十来平方米的门面,开了家小杂货店,两人攒的都是辛苦钱。前几年春上好不容易按揭买了一套六十八平米的房子,三口之家总算有了个两室一厅一厨一卫的小居所,为了不影响自己在杂货店夜里加班,女儿硬是把在乡下安化老家养猪喂鸡的母亲请过来帮忙,专门伺候上小学了的小外孙阿亮。外孙白天去了学校,她就怎么也闲不住,再说条件也根本就不允许她闲,还有个在读书的儿子忠忠等着用钱呢。她便托人,找到了在北岸湘江世纪城做路面清洁的这份工作。辛苦是显而易见的,一早一晚还要在大巴车里待近一个小时,风里雨里耽搁不得。但毕竟一个月也能挣得千多块钱。
姣姣一边煲鸡一边想着心事。女儿华子也起床了,看看壁上的挂钟已经指向六点,便赶紧催娘说:“妈,鸡汤炖好了吧?你自己赶紧趁热先呷一碗,回头我再来收拾。”又忙着喊跟外婆睡在里间卧室的小阿亮起床,“亮子亮子,快起床啊,不然我们把鸡肉呷完哒你就只有汤喝哩!”小阿亮怕是在梦中就闻到鸡汤的香味了,应声跳下床来,洗漱间也懒得进,就直扑厨房了。
“有得我亮孙宝呷哩!外婆早就把两个鸡腿夹在碗里了。”
“妈,男伢儿要贱养才有出息,莫太惯着他了,你自己也呷一个啊!”母女在一起时是从不改乡音的。
“还有哩。”姣姣回答着,顺手便从碗柜中取下了打午餐的饭盒。
“只有妈,你尽惯着他。一只鸡莫非还有三条腿啊!”华子说着闪进了厨房,一手揪着阿亮的耳朵就往洗漱间里拉,“都念二年级了,一点事也不懂!你外婆白天在江边马路上日晒雨淋,下班了还得赶过来伺候你个小祖宗。只晓得顾自己呷呷呷,半点孝心也没有!”
“你这是做什么嘛。我讲了还有的!”
“还有也只准他呷一个!”
其实她姣姣早就安排好了:青椒爆炒的那只鸡的两腿也放在锅里炖着。四个鸡腿分两份,亮亮一份,祈福老兄一份。买鸡的钱是他付的,亏谁也不能亏了小孩和祈福爹。她还特意在昨晚杀鸡时就把两个鸡胗清洗得干干净净了,据说那东西吃了对胃特有好处。祈福兄偶感风寒就总喊胃不舒服,也毕竟是挨近六十的人了,一下子从富贵人家的老太爷落魄成了环卫工人,而且家底子也被查抄得如洪水冲洗了一般,又再没有什么至亲的人理他,“也真是个苦命人!”姣姣这么感叹着,便情不自禁地从碗柜中又取出了一只小饭钵来,她要多打一点带过江去,让祈福老兄中午晚上都有得呷。她正要给祈福兄撮鸡肉时,伸出的手又悬在了锅沿边,“还是该跟女儿讲一声,这鸡是工友祈福老倌付钱买的,得给人家分一小半过去。”但自己又怎么好开这个口呢?
“妈,你那里不是还有个跟你同一路段的祈福爹吗?也记得给他老人家带一碗过去呀!”刀子嘴豆腐心的华子真是个善解人意的好闺女,和她母亲一样善良。
“呃,娘晓得呢。”姣姣的心里比喝了鸡汤还要暖,她记得自己好像只在家里偶尔提起过一两次祈福爹,女儿却记得人家了,“那我替祈福爹谢你啊!”声音脆脆的。
“妈,你一口一声祈福爹祈福爹的,倒把自己的女儿当成了外人吧?”华子扔过来一句半开玩笑的嗔怪。
“看你个小鬼婆想哪里去了,人家原来是个厅长的父亲,是个老太爷哩!”姣姣赶忙辩护。
“是你自己想到哪里去了吧?同是一条道上的清洁工,本来就应该相互关照嘛!”华子话里有话,为母亲的不打自招笑得前仰后合了。
“妈妈,妈妈,你和外婆怎么这样高兴啊?”阿亮把洗脸巾往盆子里一扔,突然很懂事地问道:“是不是外婆找到新外公了?”
窗外的梧桐树上一对喜鹊在喳喳喳地叫着,华子顺口便说:“你去问喜鹊啊!”
3
旭日从擎着红辣椒标致的东站上空升起,一列北上的动车呜地拉响了汽笛。已突破七百万人口总量的长沙城复又沸腾起来。“祈福兄肯定又忙乎好一阵了。”坐在一四九大巴里的姣姣望着江东岸的远方自言自语地说。
七月的太阳刚出来就热气炙人。阳光透过明亮的车窗,姣姣的脸上像打着聚光灯似的,虽说已经是五十有五的年纪了,看上去却还像一个容光焕发的中年妇女。“妈,你一点都不显老,我觉得你还越来越年轻了。”她突然想起了女儿一清早说的话,心里就涌起了几许感动。当然了,这感动还来自于另外一个人对她的称呼。那个人就是和她同一路段的工友祈福老兄。当她头一次听到他喊自己“姣姣”时,她简直不敢信他是在喊她。
“姣姣,我们分在同一路段哩!”那天环卫主管把新来的员工分过工后,一个有些富态的老倌子走过来主动向她打招呼,并自我介绍说:“我叫胡祈福,上世纪五四年入伏那天出生,属马的。你就喊我祈福老倌或者祈福爹都行。相识是缘分,何况我们又分在同一路段,天天都要见面的。”
姣姣的脸上像着了火一般,顿觉得一阵热浪扑面而来,肯定连耳根都红了。她突然觉得自己这名字听起来那么别扭,同时又觉得那么亲切。这称呼还是几十年前在少女时代被同学们叫过的。
“姣姣姣姣,我们踢键子去啰!”
“今晚唐家观镇上放映‘白毛女,姣姣我们一起去看么?”
“姣姣,镇小毕业了你还去公社读中学吗?”
那时候,男同学或女同学以及老师都叫她姣姣,但是姣姣却没有继续升学的条件,父亲和哥哥都抽调到怀化那边修“三线铁路”去了,生产队按人劳各半分配口粮,刚满十二岁的她就成了家里的主要劳动力。她叫罗梦姣,称得上是井湾里的一枝花。梦姣是农村实行土地大包干那年结婚的,就嫁在与井湾里一江之隔的雀坪村。丈夫是驾船吃水上饭的汉子,不曾想四十六岁那年跑水上长途时,在资江崩洪滩翻了船,呛水身亡,留下她一个中年寡妇和闺女华子及儿子忠忠艰难度日。幸亏儿女们争气,她也总算快熬过了最艰难的岁月。自从早两年来到长沙打工,供儿子忠忠读书是没有蛮大问题了,只是讨儿媳妇的钱还八字没一撇。
见梦姣怔怔地许久没有应声,祈福老倌也就有了几分尴尬,连忙解释说:“我也是刚才从你工作牌上对上号的。见你比我年纪小一大截,这么称呼你不会介意吧!”
“你属马还了不起啊?”祈福老倌诚恳的话语把梦姣从回忆中惊醒过来,心想不就是一个称呼么?张三李四王五叫谁不是叫,但举目一看,这老倌子也并不显老,方脸阔额,浓眉大眼,站在面前像一座铁塔,“不是有意在装大叔吧你?我属狗哩,还讲我比你小一大截,怕你的眼睛有白内障噢!”梦姣在老家当闺女时就是村里出了名的快嘴婆,她噼里啪啦放连珠炮似的,把一堆同是来应聘的老大爷老大娘也逗得哄堂大笑了。
“还姣姣姣姣,是青椒红椒朝天椒哩!”
“要不就是梦里那个姣!”
“马善被人骑,小心被狗给咬了后腿!”
大家你一言我一语还真拿他俩开起心来。
姣姣目光一扫,见都是上了一把年纪的乡下人,大家出门打工都不容易,一天到晚除了嘴巴子可以快活,怕也难得找到别的快活事情了。如今也只有这些上了年岁的人才愿意来做清洁工。年轻的有几个愿意与垃圾打交道呢?万一找不到好的门路,哪怕就是开摩的、擦皮鞋也比闻臭气吃灰尘强得多。也就懒得介意这群同是离乡背井的扫地人的打趣。
姣姣却一直不知道这个衣着装扮及派头都像乡干部模样还自称祈福爹、祈福老倌的人是图什么。该不是那种与儿女及儿媳搞不好关系的刁钻人图自在吧?但共事了蛮长一段时间后,她倒觉得这老兄人品还不错,不但任劳任怨,而且心态平和,并事事处处总晓得将心比心替他人着想。也就对他没有了介意。加上再后来听人零零碎碎说起了他的身世,才知他祈福老倌也是个苦命人。
他原本有一个很幸福的家庭,儿子是省交通厅副厅长,儿媳是高校人事处处长,只是早两年儿子因经济问题被判了无期徒刑,而且儿媳妇也与他的儿子办了离婚,带着唯一的一个孙女另攀了高枝,更造孽的是他那享惯了清福的老婆得知儿子被“双规”的那天,硬是一口气没有缓过来,便也一命呜呼撒手西去了,留下他一个破产的孤老头独守着偌大的一个胡府……妇人的心也就有了几分同情,一来二去的她也就不知不觉地叫他“祈福老兄或祈福兄了”,而且也自觉不自觉地事事处处总想着多给他一些关心与体贴。
“祈福兄,你就没想过续弦再成一个家?”有一天姣姣突然问他。
“都呷六十岁的饭哒,黄土埋了一大截。哪个还来续这根弦!”
“有崽女做官,不如老来找一个讨米的伴。”姣姣诚恳地说。
“哪里有得找啊?你以为像垃圾那么容易!一个破产孤老头趁身体还好,多做点善事也算是为牢里的崽下辈子积点德。再说自己也过得踏实些,免得一上床就尽做噩梦!”祈福老倌一点也不忌讳自己的身世。
“做什么鬼噩梦嘛,如今都在讲做中国梦哩!”
“那就指望你姣姣看能不能帮我也圆一个中国梦。”祈福老倌坦然地笑着,国字形脸上便有了难得的容光。
“我看你呀,连人家瞎子都不如,那天我在电视里还看到一个瞎子在唱什么‘星星点灯……至少我们还有梦哩!”姣姣自己都想不到嘴巴子来得这么快。而且还拿电视里的歌手与他老馆子做比较。
两个当路面清洁工的苦命人,而且一个是孤男,一个是寡妇,在这湘水北岸的一隅,一边听着直下洞庭的汤汤江声,一边清理着垃圾堆里的纸屑和烟盒,居然也能时不时谈论着他们的噩梦美梦中国梦。难怪有人说蜉蝣的悲欢和狮子的悲欢并无本质上的区别!
“湘江世纪城站到了,去湘江世纪城站的乘客准备下车!”
姣姣当真像做了个梦。从梦中醒来,忙起身下了大巴,她摸了摸提着的饭盒和小土砵,鸡汤还热得烫手哩,“祈福兄肯定已经忙好一阵了,”她这么自言自语地重复着,便三步并两步地往湘江北岸、浏阳河口子上的“泰坦尼克号”旁赶去。心想,他祈福老兄今天是真有得“中国梦”做了!既有青椒炒鸡,又有老姜炖鸡,还有油爆鸡内胗,看不把你肚子撑破啊!
4
绿柳婆娑的十里长堤上,微风轻拂着热浪,暑气悄然地弥漫着。
猛地一个趔趄,祈福兄顿觉得眼前一片黑暗,他赶紧用手中铁钳撑住路面。他这才记起昨晚一高兴连盒饭都没有叫的,难怪在梦里老是闻到鸡汤的鲜味哩。
“也应该快到了吧!”刚一想到鸡汤他的精神就又上来了。
“祈福兄真是对不起啊,又要沾你的光哒!”姣姣的声音果然就随一缕清新的晨风从“泰坦尼克号”那边飘了过来,同时还飘过来一丝丝老姜炖鸡的香味。
“那我倒是巴不得天天让你沾这样的光哩!”胡祈福兴奋得要死。他边咽口水边诚心诚意地应着,提起两个圆鼓鼓的垃圾袋就往姣姣这边赶。一路走一路肚子里还“咕噜咕噜”地叫个不停。
“就知道你会这样傻里傻气的,怕是惦记着呷鸡肉昨晚一宿都没睡吧?”见祈福老兄的脸色有些不对,姣姣心痛地说。
“那是的,我昨晚才睡得踏实哩,还做了个八百年怕是都遇不上的美梦哩!”他却把忘记吃晚饭的事瞒着。
“是梦见了娶婆娘还是梦见了呷雄鸡啊?”
“那你姣姣硬是个活神仙,两样都真的被你给猜中哒!”
“好好好,你就莫练嘴皮子了,赶快趁热喝碗汤再慢慢呷饭哩!”说话间姣姣把饭盒一层层打开,取出内胆里的一个小碗帮祈福老兄从土钵里滤了酽酽的一碗鸡汤,又用另一只盖碗盛了饭,“还是悠着点,莫噎到啊!”姣姣关切地说。
祈福兄像个听话的小孩,偏着脑壳看姣姣张罗,喉咙里却像伸出了爪子似的。
这时候谁也没有注意到十米开外的一棵樟树下,架着画框的彭胡子正在争分抢秒地画着他俩的画像。“棒,真棒!”搞艺术的人都是这样,一得意就忘乎所以了。
刚一口喝下了半碗鲜鸡汤的祈福老兄,突然冷不丁听见另一个男人在说话,吓得险些儿全都又喷了出来。
“见活鬼哒吧,大清早的是哪个啊!”一抬眼原来是彭胡子,便马上转怒为喜地问道:“是在帮我们画像吧?”
“是哩是哩,真是太感动人了,太美好了!”彭胡子把画笔一扔,紧握着拳头将两个拇指翘得老高向这边示意。
祈福兄和姣姣两个并不懂艺术的人几乎是同时举步向画框奔去,但见画框里的“泰坦尼克号”翘首西南,浪花在船舷边飞溅着,三根桅杆上的帆篷正兜着满风,如火的朝阳吻着桅尖,一个身板硬朗的壮年男人,正埋着半张脸在土砵中如饥似渴地吮着鸡汤,而一个中年妇女却正向男人递上另一只盛着米饭、盖着两条鸡腿的蓝花瓷碗,笑眯着双眼深情地注视着面前的笃实男人……
“彭胡子你这是画的什么符啊?世上哪有这么美的图案!”两人异口同声地问道。
“哈哈,源于生活,又高于生活,我要的就是这样一种效果!”彭胡子居然兴奋得也像一个天真的孩子,“此景只能天上有,人间真情梦里寻!”
“几十岁哒还傻得像个疯子!”姣姣虽然口里这么嘟哝着,却灌满了蜜似的连骨头缝里都甜滋滋的了。他彭胡子把我画得好年轻,好漂亮哦!鹅蛋脸饱饱满满的,几缕发丝被晨风微微撩起,笑眯眯的样子像个活观音,要不是眉心上那一颗小黑痣和身上的橘红色环卫服,还真不敢相信那画框里的人就是我罗梦姣哩。
“还是先填饱肚子再看吧,你以为一张画还真当得饭啦!”姣姣提醒着看得发呆的祈福老兄。
“等哪天时机成熟了,我就把这幅画无偿送给你们!这可是我跟踪和关注了你们大半年,直到今天才真正碰撞出灵感的火花定稿的哩!”彭胡子的口气并不像在说谎。
两人居然就有些害起羞来,也没有道声谢便复又退到了“泰坦尼克号”旁边的长条石凳上。一只流浪狗蹿了过来,蹲在他俩的中间,贪婪地仰头望着吃得津津有味的祈福兄,老人的心一沉,便把只吃了一半的另一个鸡腿放在它的面前。是一只通人性的流浪狗,它一边咬着美味的鸡腿,一边摇动着毛茸茸的尾巴,还时不时看看一左一右的两位拾垃圾的老人,目光里似乎盈满了感激。
朝阳从湘江世纪城楼群的间隙中露出红红的脸庞,焕发的容光斜斜地映在他们身上。祈福兄已经吃过早餐了,两人又埋头清理和归类倒了一地的大小纸屑和各种烟盒。
江面上丝丝缕缕的薄雾早已经散尽,打鱼船也已经泊岸,十里江堤的柏油路面上却蒸腾起火苗般的热浪了。依江临水的居然之家、万和超市的店门也一扇扇开了,一辆又一辆小车驰入停车场,沿商铺的路段上,撑各色太阳伞的人群看着看着就稠密起来。什么槟榔渣、口香糖、汗巾纸也多了起来。令姣姣感到委屈的是,她偶尔勾腰用戴着塑套的手去捡拾那些沾着口水,死粘在路面上的垃圾时,居然还有人捂着鼻子怪声怪气地说:“啧啧,一双手还敢拿筷子吃饭啦!”她有时真想直起腰杆来大吼一声:“你啧啧个屁!不是有我们这些人,怕是屎都没有你们呷哩!”但最终还是忍了。
“跟这些人计较什么。就不晓得想一点开心的事么?”祈福老兄居然就冒出了一句蛮实惠的话来。
“你未必是我肚里的蛔虫啊?”被窥破了心思的姣姣倏地就抬起头来,一双幽幽的眼睛盯着祈福老兄。
“差不多呢,你晓得什么叫心有灵犀么?”
“那你说说看,我刚才想的是一回什么事?”
“这还不晓得,你都把委屈全写在脸上哒,肯定是在生那些没素质人的气嘛!”
姣姣心里一惊,“那我还真不敢跟你共事哒呢,心都被你看穿哒!”目光就变得加倍地柔柔软软了,她又紧接着问道:“什么事才开心?”
祈福兄却一下子被姣姣问住了。他本来想一五一十告诉她自己昨夜里就做了很开心的一个梦,梦见了他和她也住进了这湘江世城六十八坪的最小户型里,他在巴掌宽的阳台上晾衣服,她在窄窄的厨房里煲鸡汤……但是话都到了嘴边边上,却硬是不敢启齿。
“哪天时机成熟了他肯定会告诉你呢!”彭胡子还真是个幽灵,神不知鬼不觉居然又出现在他俩身边。并且还是那一句“哪天时机成熟了”的话挂在嘴上。像个能掐会算的天师。
“呸呸,吓死个人!你不会是一个幽灵吧?”姣姣还真的被吓了一跳。她记得乡下有一种说法,要是走夜路碰到鬼,“呸呸”两声说破就没有事了。可这明明是乾坤朗朗的晴天呢。
“我未必比那些自以为高贵,却满地乱吐槟榔渣、口香糖的人还可怕啊?”彭胡子故意装出一副很受委屈的样子。
“您说哪里话哩,像您这么亲和的艺术家能同我们打成一片,是我们的福气呢!”祈福老兄忙抢过话茬很城里人地说。
“那确实。”姣姣也学着说起长沙腔来。
气氛一下子就活跃了。彭胡子再次端详两位时,又情不自禁地翘起了两个大拇指。
“我是真羡慕你们,也真心想同你们交朋友哩。从你们的身上,使我又重新发现了人世间的大美和大爱!”他停了停,想要鼓起勇气把心里的苦水全都倒出来似的又接着说,“我虽然是一个曾经得过国家级美术大奖的画家,却因为一时冲动以至于偏离了人生方向,这不,连当初硬是逼着我与前妻离婚的一个女学生也跟人家所谓的名画家跑了。当然,也只怪我自己贪恋美色,有眼无珠!”彭胡子越说越激动,突然就冷静下来,“两位莫笑话我自己揭自己的丑哦!”一脸的冤屈无处投诉似的。
姣姣一时却找不出安慰眼前这位艺术家的话来,心想,原来人人都有一肚子难说出口的苦衷哦。
“命里有来终归有,命里无来莫强求。人生路就是无常路。全都是命中注定了的。”祈福老兄居然又搬出他自己的那一套宿命理论来安慰人了。
“哪里是什么命中注定呢,现实并不是这样的,你那是无望之后的消极主义思想。”惊回首的彭胡子像完全变了个人,复又充满了激情地说,“最近一段时间以来,我从你们的身上并结合自己半百的人生经历,总结出了几条做人的经典,我贡献出来供你们参考吧。”他不紧不慢一条一条地说道:“一、冲动和虚荣只能泄露我们的修养,而笃实和淡定却可以彰显我们的品格;二、当我们感觉天快塌下来的时候,或许是我们自己站歪了,并不一定要怨天尤人的;三、不要把自己看得太强,以至于会无视外因的恩赐,也不要把自看得太轻,否则会成了他人的踏脚板。”彭胡子滔滔不绝,他还要继续说时,却被姣姣岔开了话题:“实在对不起啊胡子老弟,你的经典确实是太有道理了,但太阳都上了中天,我们要是还不去捡拾垃圾,那就是我们太无道理了。等一下要是碰上领班过来检查,发现我们在偷懒那多丢人。领了这一份工资就得做好这一份工作。”姣姣居然也一套一套讲起普通话来,并且边说就边向祈福老兄使眼色走人了。
“好好好,你们忙,你们忙!”彭胡子显得有些尴尬,但当他目送着这两位身着橘红色清洁服装的朴素老兄老姐从容而坚实地走在如火的烈日下时,心中不免又涌起了一种从未有过的感动。
理论是灰色的,只有生活之树常青。
这是哪位哲人说过的话呢?
5
“虚荣和冲动就如悬在头顶上的两柄利剑,任何一柄斩过来不伤性命也要伤身伤心的。”面对着汤汤北去的湘江,彭胡子不禁又一次感叹起自己的人生来。
彭胡子叫彭沐林,年过半百有余,是一名个体画家。他早先是有编的,也属于体制内的公家人,上世纪八十年代他就是县剧团的美工,画舞台背景画人物肖像,样样都行。后来团里有一个反映军工企业技术革新典型人物的花鼓戏得了文化部的大奖,县里给剧团记了二等功,他作为美工也同样得到了奖励。所以他就到处吹嘘自己是得过国家级大奖的画家。
他是团里面第一个主动要求辞职下海的,当初县里鼓励下海的文件有两种方式:一是留职停薪由自己每月交付三百元的保编费;二是完全脱钩不要编制,由政府一次性奖励三千元创业基金。他想也没想就选择了第二种方式。那时他已经成家并有了三岁多的女儿,妻子在县百货公司当营业员,虽然文化水平不高,人倒是蛮贤惠,但当时刚好有一个从省轻工业美术专科学校毕业的女孩追求着他,先是以拜他为师的名义天天跟他黏在一起,后来又策动他辞职南下广东,再后来就干脆鸠占鹊巢了。
他和她确实也相爱过,两人初到广州时,仅租了一间地下仓库,既为画室,又当住房,天天吃盒饭和快餐,四处奔波拉业务,但后来攒到钱了,条件好了,见的世面也广了,她却跟着一位来广州画院考察学习的湘籍知名画家走了……若按祈福老兄的说法,“这就是报应,怨不得他人的。”不过这种人和事,在世风日下的如今比比皆是,早已见怪不怪。他是去年孤身一人又回到了湖南。经历了那么多事情,他总算慢慢地有所自觉了,自从去年入冬搬进湘江世纪城的湘江豪庭小区后,更准确地说,是当他一次又一次看到无论风霜雨雪,无论骄阳酷暑,每天都在十里长堤的路段上往往返返,佝偻着脊背认认真真捡拾垃圾的这一对渐入老境的环卫工人后,他似乎对自己的人生又有了新的规划,他发誓要摈弃以前那种作商业画的模式,而要真正回归到纯艺术创作的正道上来。
彭胡子绘画工作室兼住宅在湘江豪庭一栋八零二室,是一栋四十三层并拥有着错层观江阳台的高楼,与“泰坦尼克号”相距不足百米。站在不高不矮的半月形江景阳台上,低头处就是那一艘仿真景观大木船,就连船上与船旁的人高声说笑都听得十分清楚。但令他最难以忘怀的,还是去年深冬和今年早春常常看到的,在“泰坦尼克号”近旁那条石凳上的感人画面。
那就是祈福兄与姣姣在一起相互取暖时的情景。
让他眼睛一亮的是在去年底下第一场初雪的早上,大概九点钟左右,彭胡子睡了一个懒觉,刚一起床就来到了阳台上。漫天鹅毛飞雪在呼啸的北风中旋转而下,与往常一样,他把目光像撒网似的向楼下盖过去时,竟一眼就发现有两堆橘红色的火焰在风雪中聚到了一起,“这冰天雪地的,是哪来的火焰呢?”彭胡子心里不由一怔,当他再定睛看时,原来是那一对每天都活跃在这一路段的环卫清洁工。“多么感人的一幕!多么美好的一幅图画啊!”彭胡子不由发出了哲人般的感慨来,“道德的火种不就是在这些社会最底层的人群中默默地传递着么?”
湘水汤汤,不舍昼夜。素洁的雪花仍然在无声地飘着,一连飘了三四天,夜里又刮了一晚的北风,他想这楼下的树上一定是挂了冰凌的,路面上也结了冰冻吧,在沿海城市待了那么多年,像想念亲人一样想雪哦!他这些天总是有事没事就往江边跑,也就是在“泰坦尼克号”旁边,彭胡子终于结识了两位当路面清洁工的朋友。
“日子过得蛮滋味哩!”彭胡子踩着积雪又来到了景观船旁边,见一男一女两个比自己年龄稍长的清洁工,头杵着头就着一个手提小火炉在一起取暖,羡慕之情油然而生。他们已经捡拾过一轮垃圾了,刚从装垃圾的小斗车中取出火炉想暖暖冻得通红了的手和麻木的脸孔,不想却来了个不速之客。两人一抬头,见是一长着满脸络腮胡子的陌生人,也就只礼节性地笑了笑,没有怎么搭理。
“认识一下吧,我是个画国画的画家,就住在这湘江豪庭一栋八零二彭胡子画室。”还侧身指给他俩看,“呶,就在那个阳台里面。”说着又回过头来,“你们就叫我彭胡子吧!”而且也凑过手去边烤火边问道:“你们俩怎么称呼?”
见这个满脸络腮胡,住豪庭并自称是画国画的画家还蛮和气,姣姣就忍不住先笑了起来:“咯咯咯……”笑得一脸通红,于是便蹦出了一句,“是个画胡子的吧?”
“真是个典型的湘女,几十岁了还辣得呛人!”
“姜都是老的辣呢,何况是老辣椒!”姣姣的言词的确有些犀利。
“她叫罗梦姣,是我工友,我们都喊她姣姣。”胡祈福忙接过话尾打圆场。
“他叫胡祈福。”姣姣也觉得自己心直口快得太失体统,赶紧将功补过抢着介绍起来,“不过我们都喊他祈福兄。”
天上飞着片片雪花,轻轻盈盈,素洁而又美丽。
“但愿人长久,千里共飞雪。”彭胡子发自内心的感慨无人意会。
“是千里共婵娟吧?”姣姣毕竟是个农村妇女,天真依旧。
“我看还是瑞雪兆丰年好。人人都有得饱饭呷!”祈福兄话如其人,平实而温和。
彭胡子连连点头称是并深有体会地说:“男女搭配,工作不累。难怪连宇航船上天都二加一搭配了一个女的呢!”
就这样,三个人算是真正认识了。
结识了新朋友的彭胡子,心里头如沐春风,他已经在家里待不安稳了。又是一天早上,当他再一次来到江边时,不禁又习惯性地把目光投向了“泰坦尼克号”和那条长长的石凳。场景依旧,人物依旧。这样的时间段,祈福兄和姣姣已然工作一轮了,两人又坐在临江那一条虽然铲净了积雪,却仍是冰凉的石凳上,头杵着头相互取暖。风雪已住,太阳却不肯匆忙露脸,整个天空灰蒙蒙的,像锅盖一样捂着这个缺少生气的寒冷世界。
但他们照例只小憩了一会儿,又是姣姣先起身,她把小火炉放进了车斗里,又勾腰捡了一块片石盖住了火炉口。紧接着祈福兄也起身了,他紧了紧橘红色的工作服,并示意姣姣也紧了紧工作服,于是这冰天雪地里便有了两团火焰在移动着。
彭胡子突然就记起了雪莱的那句千古一问的名诗:“冬天到了,春天还会远吗?”
遥看白云成苍狗,日子过得真快哦。此时,彭胡子正独立于初秋的阳台上,双目时而俯瞰着汤汤北去的湘江,时而注视着翘首西南的“泰坦尼克号”,最后又落到了那一条长长的石凳上。他的思绪奔涌着,心中充满万千感慨。是呵,屈指算来,他与姣姣和祈福兄相识已经有近一年的时间了。但他还一直没有问过他们俩的身世,不过在他的心中,姣姣是他彭胡子的好姐妹,祈福兄是他彭胡子的好兄弟,而她和他,则更像一对患难与共、相濡以沫的好情人,好夫妻。
就是从去年冬天的第一场雪开始,彭胡子的心里其实就一直在构思着一组反映社会底层人物的组画,试图用色彩和线条去揭示他们内心深处的无奈与喜乐,展示他们工作和生活中最柔韧、最坚忍、最平实、最美丽的部分……组画中的第一幅作品已经很完整地印在他的脑海中了,可取名为《冰天雪地里的火种》,那既是他们个体生命在相互取暖的火种,也同时是把温暖传递给了社会群体的火种;而第二幅作品就是不久前姣姣和祈福兄看到过的那一幅《祈福的鸡汤》。当然还有第三幅、第四幅也会相继问世……
秋天是农人们收获的季节,但在彭胡子看来,他的收获季节却是在结识了祈福兄和姣姣后到来的。在这短短的跨年度的四季中,他不但收获到了人世间最温暖、最朴实的友情,还收获到了作为艺术家梦寐以求的最美好、最本色的灵感。
6
也就是这个秋天的一个傍晚,华子收到了一条弟弟忠忠发来的短信息:“姐,我即日将携女友白莲来长看你和姐夫并外甥亮亮。请告诉娘,她的准儿媳要求去我们乡下老家住两天。”华子读着短信,“扑哧”一声就笑了,她也没细想即日是几日,“这个鬼崽子真是不害臊哩,两家长辈面都没见就准儿媳准儿媳的!”便随手一按就回了五个字:“要不要脸哪?”手机蹦出五个字来,“向姐夫学习。”华子的脸一红,立马就想到了自己与丈夫当年也是先斩后奏的,娘也只生了几天闷气照样只好接受现实。她随即想打电话把这消息告诉娘,可娘一直是拒用手机的,还说那东西麻烦,实际上呢,是舍不得花钱,娘总是把一分钱当成两分用,就是想省着为忠忠今后办婚事用。没想到鬼崽子大学还差一年毕业,两人就搞到一块去了。
晚上十一点还差十多分,华子就提前关了店门,小跑着回家连钥匙也懒得掏便“砰砰砰”直接捶门了,“妈,快开门快开门!”姣姣正准备进里屋睡觉,趿着凉鞋把门一敞,低声地说:“亮亮刚睡着,是来强盗了不成啊!”华子也就忙压低了声音,“是你的宝贝大学生儿子给你抢了儿媳妇来哒哩!”
“你尽讲鬼话。”姣姣当真把头探出门来四处瞄。
“看把你老人家急的。是忠忠刚发来信息了,说要把你儿媳妇带回家来。”进客厅把门关上后又在娘的耳边吹风说:“只怕是要恭喜你会有奶奶当哦!”姣姣又惊又喜,忙把华子拉到沙发上坐下认真地问:“到底真的还是假的啊?”华子就“咯咯咯”地笑了起来,“看把你急的,他们来了后你亲口问你儿媳妇不就都晓得哒!”
“你这个鬼婆娘,尽扯白!”
“我只是给你提供情报,信几分不信几分你自己去分析。”
“真是没有哪一个是省油的灯!”
“要真是这样你当娘的才省钱省事呢!”
华子把想到要说的话噼里啪啦说完,激情也就过去了,“我洗澡去,你一个人慢慢乐吧!”
姣姣忽然就觉得孤单起来,女儿是个不想事的直肠子,这一点很像她姣姣年轻的时候,女婿李建民又去了衡阳的工地,身边连一个商量的人都没有。不知怎么她的眼前仿佛就出现了祈福老兄的身影。
“这个是好事啊!干脆到时候两桩喜事一堂办。”祈福老兄憨笑着说。却是把她姣姣羞得脸红耳热:什么叫两桩喜事?这老兄终于忍不住向我表白了吧!但她毕竟没有急于接腔,心想他该不是笑话我既当婆婆又当奶奶吧?可一抬头,客厅里空荡荡的,连鬼影子都没有看见一个。
“也是嘛,他昨天明明说要回益阳老家一趟的。我怎么又突然想起他祈福兄了呢?害不害臊哦!”真个是剪不断,理还乱,她想得心烦起来,嘟哝着也就进了卧房。
岳麓北山脚下的夜晚静悄悄的,零零星星的几路大巴车晚十一点就停开了,偏远有偏远的好处,房价便宜又能图个清静。一想到房价,姣姣的心里就发慌,“手头就存了五万来块钱,还去想要买房!但忠忠这鬼崽子找了个大学生做老婆,莫非还愿意回乡下去结婚生子?”就这么东一想西一想的,大半夜便过去了,姣姣也想得累了,脑海里一片空白,姣姣就睡着了。
第二天一早起床,姣姣匆匆忙忙洗漱过,连跟女儿招呼都没打一声就出门了,外孙反正还差十来天入学,两母子想睡到什么时候就什么时候,她自己有一肚子话要找人诉说哩!“不找他祈福老兄说又能找哪一个?”难怪连乡下的花鼓戏文里都这么唱:自古知音天上地下难寻觅,想说的话语只能烂在奴家的肚子里。“也真是的,他祈福老兄人品端正,性格又好,他不好意思开口,你就哪天先开了这金口啊!”一想到祈福老兄,姣姣的心里就踏实多了。共事那么久了,她姣姣深知祈福老兄的为人和处世原则,照彭胡子的话说那叫“笃实淡定”,而按她自己的理解,那是拿得起,放得下,想得开。“就是不知道他今朝什么时候能赶过来哩!”姣姣的心被一团乱麻缠绕着。
立秋后的晨风凉爽多了,今天的车好像也比往常开得更快一些,姣姣还在想着心事呢,湘江世纪城站就到了。
真是开口闭口莫道曹操,一道曹操曹操便真的到了。姣姣刚一下车向前还只走了十多步,身后就追来了熟悉的“哆哆,哆哆”的嗽叭喊叫声,并且就像喊她“姣姣,姣姣”似的。这种车是只有湘江世纪城清洁工人才使用的脚踏三轮车,专门运送垃圾桶和零散垃圾的,每个路段有一辆。他们路段的那一辆就由祈福兄保管和驾驶着。她太熟悉这喇叭的叫声了,人家的三轮车喇叭都是“嘀嘀”地叫,唯独他祈福兄还专门到万和超市左挑右选买了个“哆哆”叫的。
“后面追着叫‘哆哆的会是哪一个呢?”姣姣正欲回头,三轮车就抢在前面停住了,“这么巧啊!我刚到那头去办了点事,回来就看到你下车哒。”说话的果然是祈福兄。
“巧什么巧,大清早你到那头去办什么鬼事嘛!”姣姣真是喜出望外,晓得他祈福老兄是专门等着接她的。但口中却满不在乎地问:“你昨天不是回益阳了吗?”
“是回了益阳的,但昨晚上又赶过来了。”
“家里就睡不着觉哒?”
“确实是睡不着我才过来的。有件怪事情本来昨夜里就想着要告诉你,找你商量看看怎么处理才好,又不晓得你女儿住在什么小区。”祈福兄顿了顿又补充说,“再说那么晚了也不方便。”
“这个就真是出鬼哒!”她自己也正好有一肚子话想跟他说,看到平时那么拿得起放得下的祈福老兄也有急事要找她商量,姣姣还真不敢大意。她往他旁边的坐位上一挤,“走吧走吧,有事也莫急这一阵子在大路上商量啊,还是到‘泰坦尼克号再说吧!”旁边正好有一对年轻夫妻晨跑路过,听到一大把年纪的姣姣居然也大言不惭地说着“泰坦尼克号”,羡慕的眼光一时便温柔无比。
十多分钟就到了“泰坦尼克号”西侧的长条石凳旁。
原来祈福老兄昨天回去就是为了她姣姣的心事。这些天来,他经常听她念起儿子忠忠谈了女朋友的事,也注意到她捡到废报纸时总是找房产广告看,于是对她的心思也就明白十之八九了。他回去是想看看家里还有些什么值钱的东西可以变卖么,包括家具和电器。反正他一个六十来岁的老人也用不着,儿子要真是猴年马月能出来,这些东西怕也烂的烂,锈的锈了。给他留下那栋宽宽敞敞的屋宇就行了。
“其实我也只是想尽一份心意。”祈福兄解释说。
“你晕个就管得宽啦!”姣姣还没有听祈福老兄说完,一颗妇人心就被感动得揪起来痛,但她又绝对不会允许他为她这么付出,于是就装作大大咧咧地说:“我崽的那个事八字还没一撇哩!”
“你莫激动,先听我说完。”
“好吧,那让你说,我认真听着哩。”
“就是想请你帮我拿拿主意,将心比心,你要是也碰到咯样的事会怎么办?”祈福兄边说就边从工作服胸前的衣袋里摸出了一个信封,然后打开信封口子,从里面倒出了一本草绿色的存折来。
“你打开看吧。农业银行的。”祈福兄说着就把存折递给姣姣。
姣姣一愣,根本没明白是怎么回事,手摇得像劲风扫过近旁那棵老樟树的枝丫。
“你,你这是……发神经吧你?”姣姣的心跳得怦怦直撞。
祈福老兄也是一愣,一脸的尴尬哭笑不得地说:“你看你是把我想成歪脖子树哒吧!”
姣姣也一脸尴尬,好一阵才平静下来,脸庞却依旧红得发烫。她有些犹豫地接过存折,但刚打开一看又尖叫起来:“我的天!68万哪!”她被这偌大的数字惊吓得老半天合不上嘴巴了。
7
正如姣姣零零碎碎听到的一样,胡祈福本来是有个好好的家庭,甚至是很多人羡慕不已的家庭。一儿一女一枝花,只是女儿三岁时就发天花死了,算命的却说是他儿子的八字大,容器小,家里只有他一根独苗才好带,才有大出息。手心手背都是肉,小女死后,胡祈福的老婆就一直患有心绞痛的毛病。好在儿子果然会读书,六岁启蒙,因成绩显著中间还跳了级的,十八岁就大学本科毕了业,直接分配到了省委机关,还给省领导做了几年秘书。后来他服务的领导荣调北京,就把他安排到了省高速公路局任副职,没去两年前任局长出了事被撤职查办,他又顺利地当上了局长,是当时最年轻的正处级单位一把手。
也许算命先生说的确实没错,祈福兄他儿子容器太小,猛干了几年,刚被提拔为省交通厅副厅长兼高速公路局局长,不知怎么连个预兆也没有就被“双规”了,一彻查,天哪!说是受贿上千万。结果被判了个无期。
旭日才露出半边脸来,几缕云彩慢慢地由白变红。做清洁工的本来上班就早,他们俩似乎每天又比别的工友更早。分配的路段就原封不动地摆在那里,一天像梳子似的来回要梳理四五遍,他俩来得早的原因其实很简单:反正上了年纪的人瞌睡少,还不如趁早来工作责任区先清理一遍,让上班的人们路过这干干净净的路段有个好心情。祈福老兄住得离工作路段近,又有专门的三轮车代步,因此他每天早到后几乎都要在临江的那条石凳上坐一会儿。看看江景,听听江声,也温习一遍先天和姣姣在这条石凳上坐过的时光,扯过的闲谈以及偶尔也碰撞过的目光。于是再开始他新一天的工作。
渐渐地,他的心中仿佛也有梦想了。是的,他除了怀有一个暂时还不好意思言明的梦想外,还坚定着自己的一个简单的处世为人的信念:“人人都说想做个好人,想多做些好事。其实都尽是挂在嘴上的。还需要刻意去做什么样的好人,做什么样的好事吗?把自己的贪念守住,不去害人的人就是好人;把自己该做的事做到位了就是好事。”这是近段时间来祈福老兄经常挂在口头上的一句实话。其实也是他如今一直在努力实行的。这是他常看江景、听江声所悟出来的人生至理。
祈福兄久久地坐在临江的石凳上,姣姣也无声地陪在他身边。江雾忽聚忽散着,江流汤汤,江声沉沉,江面上似乎映出了微红的光照。祈福老兄便突然起身,大步来到了面东的里边,斜倚着那一艘名曰“泰坦尼克号”的景观船,坚定而平静的目光穿过湘江豪庭高高的楼群,仰望着冉冉升起的旭日,竟凛然正气地甩出了一句话来:
“人在做,天在看。”
“没事吧?祈福兄你!”被那么大一个数目的一张存折吓得傻了半天的姣姣终于也回过神来,见祈福老兄铁青着一张国字型脸孔,忙心痛而关切地问道。
“我能有什么事嘛,凭劳力做事,凭良心做人。我快活着哩!”
祈福老兄确实是快活的。尽管儿子出事后,老伴一气之下去了阎王爷那里;还没等无期徒刑的判决书下来,儿媳妇也就把一张托人从牢里找她丈夫签过字的离婚协议复印件往堂屋桌面上一放,连话也没一句就带着小孙女走了。偌大的一栋崭新屋宇顿时就变得空荡荡的,他胡祈福的心当然也空荡荡的。但是过了几天,他反而又有了一种解脱后的轻松:“祸兮福兮,但愿我儿的以身试法能给他的继任者提一个醒,也算是功莫大焉!”他这么想着时,居然独个儿如释重负般就在自家的堂屋里吼起了《胡呐喊》来:
“噢——嗬嗬嗬!”
“噢——嗬嗬嗬!”
这是发自肺腑,来自良知的警示之音哦!
后来他就鬼使神差般找到这湘江世纪城当起了路面清洁工,并且还有幸与姣姣相识相知了。
“你这钱是什么时候存的啊?”姣姣突然问道。
“哦,真的我还没认真看哩!”
“未必还不是你自己存的?”
“我哪来这么多钱哪?就是卖了我还没人要!”
“若是贱卖我还是愿意帮你哩,哪天我又好再转卖给人贩子去。”姣姣想把气氛搅活些,也便顺口开玩笑地这么一说。
“说话算数吗你?”祈福兄紧咬着认真地问。
“我说出的话肯定算数!”
“那要是贩不出去你就自己受了啊。”
“你这个老倌子戴我笼子啊你!”
两人果然就笑得前仰后合,笑得死去活来。这是苦恼人的笑,但无疑两个人又都笑得特别开心。苦恼的是,一个不知道这来路不明的钱到底该怎么处理心中有结;另一个是见处处关心着自己的人忽然堆满了一脸的心事干着急;开心却是一样的,那就是彼此都想着让另一个人能够开心。
“有什么天大的喜事啊?说出来也好让我分享分享嘛!”彭胡子又从对面小区的大门口闪出来了。
两人就止了笑声,“是个天大的悬案哩!”祈福老兄终于像烧香见到了真佛,“来来来,你是个见多识广的文化人,”说着便主动把彭胡子让到旁边的石凳上,请他在中间坐着,又把存折摊开在他面前介绍说:“这个是我昨天下午回益阳在我自己卧房里的电视机底座下见到的。我本来是想把一些值钱点的东西搬到堂屋里去,有人愿意卖二手货时也方便些,但我一搬电视机却发现底板上粘着东西,翻过来一看,原来是一张用信封装着的存折。这不,存折上还写着我的名字哩。”胡祈福刚准备把信封上注明着“密码是出生年月日尾数加九”也和盘托出时,彭胡子就手一举说:“打住!打住!你是不想承认这笔存款是你自己的是么?68万哪我说老伙计!你做什么能攒这么多钱!还想找人打官司赖账啊你?”他纳闷得把话停了下来,心想:不对,这平时看上去那么笃实淡定的一个人,该不是什么黑社会的老大或者是个隐藏的毒贩吧?他之所以躲到这清洁工的群体中就是想清洁自己的灵魂?“其实你这官司根本就无法打,白纸黑字分明是你的尊姓大名,你想洗刷都洗刷不干净哩!”
“你这个画胡子的尽添乱!你又不晓得别个的身世,”姣姣一听就急了,“你以为这个钱是他抢来的呀?”
彭胡子被弄得糊涂了,他不置可否地望了望姣姣,又看了看祈福老兄,最后一脸茫然地说:“清官难断家务事。你们慢慢扯,慢慢扯。”说着就赶紧起身走了。
经几番折腾,祈福老兄的心终于清晰了。这钱肯定是自己儿子给他存下的,他之所以一时迷惑还弄出这么大动静来,是一时不知这笔钱该用在什么地方才可以替儿子将功补过。他当然早就想到过把这一笔钱上交给政府,但这念头马上又被他自己打消了,钱本来是无罪的,更是无辜的,要是能用在有意义的事情上,照样是一桩功德。他这才想起该认真看看这笔钱到底是存于何时。真是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二零零三年三月三日。”他这么默念着,心里不禁一酸,这正是他儿子三十岁生日的那一天,也正是他出任高速公路局局长满一年的日子。原来他早就知道自己会有这一天!
“祈福兄,你就莫发呆了,有钱还担心没地方花?还是先踏踏实实做好手头的事哩!”姣姣又惦记着要去捡拾垃圾了。
“噢——嗬嗬嗬——!”
“噢——嗬嗬嗬——!”
祈福老兄又一次扯开了他那粗犷的嗓门,放肆大胆地吼起了《胡呐喊》来,他这一次却是朝着刚刚升起来的火红旭日吼喊的,而且姣姣也加入进来了。江面上拂过来处暑后的微风,天气已然凉爽了许多。
“有了钱还喊什么天哪!”这回倒是轮到有着文化人自负通病的彭胡子听不懂他俩喊天是什么意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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忠忠携女友临上火车前就给姐姐华子发了短信息。
两个年轻人手拉手直往向南的售票窗口去。浙江至长沙原本有“沪长线”的高铁特快,但为了省钱,他们购买的却是去长沙的普快火车票。上车后忠忠还特意指着已近暮色的车窗外对女友白莲说:“看见了没,这一路到我们长沙,处处是湖光山色,怡人美景,够让你这位在黄土高原成长的小女子慢慢欣赏的!”白莲在心里却直发笑,“省钱就省钱呗,还给我编故事。”她其实就喜欢忠忠这种性格的男人,大主意自个儿独裁了,小事情却还要处处哄着人家。她记得小时候娘就常对她说过,“一家人大事听你爹的,小事看你娘的。”娘还说:“别看你爹平时尽省小钱,办起大事来那可舍得哩!”说话的腔调活像与本山大叔演小品的那个宋丹丹。也就是从小得益于母亲的熏陶,她已认定忠忠就是自己要跟一辈子的那个如意郎君。
“嫁鸡随鸡,嫁狗随狗。你说怎么走就怎么走。”白莲一片诚心。
“看把你乐的,丑媳妇终于可以去见婆婆了。”两人在一起时就像一对说脱口秀的。
“好哇,你说我是丑媳妇!”白莲伸手就揪住了忠忠的耳朵。
“不过你的心灵比莲更美。”忠忠顺势就在白莲的脸上亲了一下。
“那你认为范冰冰和孙俪还有我哪个更漂亮?”
“还用问哪,肯定一个比一个漂亮。”刚看过电视剧《甄嬛传》的忠忠是孙俪的铁杆粉丝。
“回答正确。加十分!”白莲兴奋地拍着巴掌。
忠忠愣了一下,才知自己接腔太快没拐过弯来,不小心中了白莲的阴招,“嘿呀,进入角色还蛮快嘛,还没过门你就成长沙人晓得戴笼子了啊!”
说说笑笑着,车窗里灯就熄了。一觉醒来便进了长沙火车站。
下火车后,白莲兴奋得像只小麻雀,唧唧喳喳问这问那。忠忠俨然就是个导游,耐心地一一作答,并又从近代的陶澍、左宗棠、曾国藩一直到现当代的黄兴、蔡锷、毛泽东、刘少奇等,一路数过来个个全是叱咤风云的人物。
“还是先填饱肚子再说吧。”忠忠像有意吊白莲的口味,“等你嫁给我了,这长沙城说不定就是我们的家哩!”
两人便来到一家常德牛肉面馆吃过早餐,白莲也便收住了好奇,提议要先去见伯母。
“家务事全听你的。”忠忠说着就拉起白莲的手往通向湘江世纪城的大巴站牌下跑。还是在寒假的时候,忠忠就去过娘工作的路段,并且还亲身体验过年轻腰杆一勾一伸捡拾垃圾的艰辛。
他的眼前仿佛又出现了母亲的身影。
“妈,等我毕业找到工作了,您老人家就在家里享清福算了。”
娘笑笑地说:“如今大学生一样找不到工作的多如牛毛哩。”
忠忠便笑得“哈哈”直滚。“还真是想不到我妈也关心起时事了?”然后又把胸脯一拍说:“妈,您还真是小瞧你儿子了!也不想想我为什么会选择了学人文茶艺专业,图的就是毕业后回家乡承包一片山地开茶园,为振兴安化黑茶产业贡献聪明才智哩!”站在一旁的祈福老兄听了直点头,“嗯,这个伢子不错,一点也不好高骛远,知道选择了与土地打交道。靠得住,靠得住!”
“胡伯伯,我妈一个妇道人家,从没见过什么世面的,要靠您老人家多关照啊!”忠忠听姐姐华子很暧昧地说过,娘是和一单身老伯在同一路段工作,一见面他就看出了娘和胡伯伯的关系果然很近,忠忠说这话时不仅仅是出于礼貌,而且是有意在表明他做儿子的态度。
“她还处处关照着我呢!”淡定的胡伯伯心中充满了感激。
“你这是在说哪个啊!”姣姣有些不好意思地白了胡伯伯一眼。
“只是不知道娘和胡伯伯的关系如今发展得怎么样了?”忠忠脑海里像过电影似的,温馨的回忆令年轻人的心中有了几许淡淡的惆怅。“娘也应该有一个伴了,胡伯伯也同样如此。”忠忠在心里悄悄说。
已经是上午九点多,要是往常,姣姣和祈福兄已经早就清理完一轮垃圾,又坐在“泰坦尼克号”旁的石凳上整理纸屑了。但今天早晨却为了存折的事多耽误了一会,所以还并没有回程歇脚。刚入秋的太阳依然猛烈如虎,姣姣和祈福兄的工装早已经汗渍斑斑了。姣姣正一边捡拾垃圾,一边想着心事,耳边忽然就飘过来一声熟悉而亲热的呼喊。
“妈——妈妈!”声音清脆而急切。
姣姣的心就一颤,赶紧腾出手理了理鬓边汗淋水滴的乱发。
“妈——”声音越来越近,儿子像一只猎豹飞奔过来,紧紧地搂住了还在发愣的娘亲。姣姣还没有来得及开口,一个朴朴素素但又漂漂亮亮的二十岁左右的姑娘也小跑着赶到了面前,而且还爽朗地喊了声:“伯母。”
“叮当”一声,站在沿江路另一侧的祈福兄看到这动人的一幕,手中的铁钳和垃圾袋便散落在地上了……还有那一只经常伴着他跟前跟后的不再孤独的流浪狗,也定定地立在近旁使劲地摇动着尾巴。
艳阳悬空,湘水横流,十里江堤一派寂静。
“大家还是先到荫凉处去吧!”祈福兄哽咽的声音打破了沉默。
“快叫你胡伯伯啊!”姣姣挣脱儿子和准儿媳的手说。
“胡伯伯!”两个年轻人异口同声地喊得好自然,好亲切。
一抹白莲花般的云朵缓缓地移动着,太阳便躲进了云层里。清风从江面上拂过来,十里长堤上的树木摇响出窸窸窣窣的绿色言语。这些伫立于江岸的缺胳脖少腿的树木,都是早些年从乡下的山野间移栽过来的,只几年的光景便已经扎下了深根,长出了新枝,抽出了新叶,生机盎然,绿意婆娑,已然成为了这湘水江畔的一道风景。树如此,人亦然。忠忠忽然发现:娘和胡伯伯似乎更亲切了,对这片城市和江域似乎也没有以前陌生了。
跟随娘和胡伯伯,忠忠相携着白莲也一起来到了“泰坦尼克号”西侧的那条石凳旁,那一柄巨形的景观伞高擎着,姣姣用手摸了摸石凳,感觉还不显热,又蹲身吹了吹灰尘,有些不好意思地打趣着说:“你们俩是福星哩,刚一来太阳就被吓跑哒。来来,先坐坐歇歇脚吧!”
“妈,你倒是把儿子当外人了啊?”忠忠居然同他姐一样的腔调,说着还故意用目光扫了一眼白莲和胡伯伯。
“脚踩一方热土,头顶一片蓝天,我看这里根本就没有哪个是外人嘛!”白莲懂忠忠的意思,忙接过了话茬说。
见娘和胡伯伯有些不好意思,忠忠就把白莲拉到身边坐下,开口说起了正经事来。
“妈,我们明年上半年就要毕业了,这次回来一是带丑媳妇见公婆,”他故意把公婆二字的声调说得重一些,并且又看了看娘和胡伯伯的反应。
“还好意思丑媳妇哩,人家仙女一样比你强多哒!”
“依我看哪这就叫着郎才女貌。”祈福兄也补了一句。
见两位老人开开心心地插了话,忠忠又接着说:“二呢我是想中午到姐姐家里看看他们后,下午就赶回老家去,好让白莲也帮我去考察一下我们安化的土质和气候,她可是专门学营销的哩,今后我就在家乡专管生产技术,她就驻长沙负责营销推广。”忠忠说得起劲,在一旁听得津津有味的祈福兄终于抓住表态的机会了。
“多好的事啊!”祈福兄由衷地拍手说道,“那我可要申请入股啊,前期资金就包在我身上了!”
“那我就先谢谢伯父大人了!”忠忠得意地把称呼也改了一半。并且根本就没有细想一个捡垃圾的人哪来什么前期资金。
“一旦我们的事业步入轨道了,你们二老就等着享清福吧!”白莲早已看出端倪,也就干脆把话往明里挑。
“享么子清福,我还想等着早抱孙子哩!”姣姣也当然明白晚辈们的好意。
“那是,那是。”胡祈福乐得像个笑罗汉,不仅仅因为忠忠和白莲的一片诚心美意,更因他总算为那笔来历不明的存款找到了理想的去处。“钱本身是无罪的,更是无辜的,如果能用在正途,那才是真正的人民币呢。”他再一次在心里这么重复着说。
白莲已站起身来,正用深情的目光注视着携刻在景观船侧的“泰坦尼克号”五个温馨的朱红大字。爱情并没有贵贱贫富之分,只有深和浅的区别,因为这两个字原本就是无价的。
“他胡伯伯,那我也得耽误两天陪他们回趟安化,这里的卫生就只好又辛苦你了。”姣姣一改以往说话粗声粗气的习惯,并且连称呼也改了,“天气还热,你自己要注意保重身体啊!”他们做的是定额分段的包工活,人多人少公司并不计较,只要一日两次抽查达标就行。
“我知道哩,你就放一百二十个心去陪崽和儿媳妇好了!”祈福老兄有些动情地说。看着姣姣和她儿子及她的准儿媳渐渐远去的背影,祈福兄那一副经历了六十来个人世春秋的男儿心肠,顿觉得柔柔的,软软的。在初秋近午时分的阳光下,他的双眼潮湿着,但他又分明看到,不,是感觉到,那越走越远的一行背影,便已经是他在这个世界上最可亲近的人了……他仿佛觉得自己倏忽间年轻了十岁,不,是年轻了二十岁,三十岁!也不知是从哪里涌出来的一股活力,他一个箭步就冲上了翘首西南方向的“泰坦尼克号”,如铁塔般地立在了船头上,再一次扯开了粗犷的嗓门:
“噢——嗬嗬嗬——!”
“噢——嗬嗬嗬——!”
“噢——嗬嗬嗬——!”
秋阳当空。麓山巍峨。在湘水江畔的“泰坦尼克号”上,胡祈福从胸腔里迸出的吼喊声一阵高过一阵,这是为亲人祈福的《胡呐喊》,这是呼唤幸福与吉祥的《胡呐喊》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