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就是登山

王鹏

OUTDOOR：你们这次的队伍有多少名队员？你们何时到大本营扎营的？地震时，登山的进度进行到什么程度了？

麦子：我们2014年首次建立中国独立珠峰（南坡）登山大本营，并在2015年继续沿用这个营地，为中国登山团队共计四十余人提供服务。包括2015中国民间珠峰（南坡）登山队（第六届）、2015中国女子珠峰登山队 和2015中国民间洛子峰登山队共三支队伍队员共13人，登山队的夏尔巴协作共16人，高山联络官和后勤等九人，另外还有女子登山队的国际摄制组六人。

到达大本营是4月18日，之后我们完成了Lobuche峰（6135米）的攀登适应以及一些器械训练。25日地震雪崩发生当日，正好是我们队伍的休息日。

OUTDOOR：这次共同经历雪崩的队员中，你对谁印象比较深刻？讲讲他的故事吧。

麦子：我与戈振芳相知八个年头，当我们陷入低谷和艰难时，他给了我们精神的支持，也有资金的帮助。面对他给与的安全感，足可以让一个女人放弃上帝，这是我对他的思念和眷恋。戈振芳攀登过三座8000米山峰，这次是来攀登洛子峰的（与珠峰南坡同用一个大本营）。雪崩的前日夜晚，我们在餐厅帐聊天，他手机里有一张2009年马纳斯鲁峰登山队员的合影，感慨道：“图片中的这些人中，有继续登山的，也有已经不在的，我也还在路上；登山者始终是运气为首位，无论老手新手、人品如何、体能和技能的优劣……这如同赌博，轮到谁就是谁。”我不能反驳，听完就睡去了。戈振芳是不能停止的登山者（他曾说2016年的计划会是K2），我则是随行历届登山队的后勤服务人员，常年的高山经历会抹去平原的思维模式，趋向一个共同的对高危登山的认知。他曾叮嘱我：不要劝别人登山，也不能和登山者走得太近。

4月25日中午，地震和雪崩用魔界般的力量摧毁了珠峰南坡大本营。我被击倒了，身体剧痛但脑袋异常清楚，我被夏尔巴拖入临时帐篷里，当时戈叔在睡觉，冥冥中不好的直觉而后被夏尔巴的一句话验证了：“戈振芳在睡梦中就走了。”痛，在心底。24日夜晚的对话，以及雪崩前一小时他“很想睡觉了”的最后留言（我当时说：该吃午饭的时间，睡什么觉啊？ ），情景那么清晰！这是他的宿命，也是登山者的宿命，登山者不需要被理解和同情。

OUTDOOR：地震当时的感受以及雪崩的情况是怎样的？

麦子：这些已经成为过去式了，我有出现持续一周左右的噩梦。借用本次珠峰丝绸之路登山队李建宏的描述，很到位：“大本营雪崩就像一场梦，死的人不知道如何死的，伤的人不知道如何伤的，毫发无损的人不知道如何毫发无损的。”

雪崩来临的刹那，躲藏和奔跑是没可能了，出于本能抱着头扑倒在没有遮拦的地面上。过后，很清楚地知道自己尚在人间，但背部的剧痛和无力使我失去了起来的力量，抽出手抹去脸上的雪和不能控制的口水，企图自我检查和控制身体。挣扎无用，只能趴在雪地里等救援，从雪和石头夹缝以及右侧肩膀支撑着脑袋扫视可视的范围：大本营没了！谁还活着？雪崩后的气浪已经减弱，时间在这里静止了数分钟，才从四面陆续传来的呼唤着名字的声音中弥漫出人情的味道。这一刻，我发出了哀号，并从听到不同的哀号者的回应来进行判断，竟然成为一件最开心的乐事，噢！那谁那谁，还能号叫，活着！

OUTDOOR：地震后大本营的状况如何？听说你们的队伍损失很大？

麦子：珠峰南坡大本营，东面有珠峰和洛子峰，北面起步就是昆布冰川，南面横立普莫利山，位于昆布冰川末端下东西长约2.5公里、南北宽约一公里狭长形的空旷地带。2015年，这个登山大本营分布有39个国际队伍，还不包括国际医疗救援站、环保组织、登山管理以及被称为冰川医生夏尔巴群所在营地。我们队共四十余人的营地处于这个狭长地带的中间地段，雪崩时，我们的营地正处于被冲击的中心区域。我也因当场重创骨折、又侥幸活着被别人用睡袋包裹并抬出现场，全面了解雪崩原因以及大本营情况也是从夏尔巴以及其他幸存者口述才得知。

雪崩后，各队均遭受不同程度的损失，受伤人员无数。我所在的登山团队有四人遇难，包括两名夏尔巴工作人员，一名中国队员，一名摄制组的日本录音师。按照尼泊尔的登山规定，夏尔巴工作人员即使带伤也必须坚守营地，需要清理营地，拒绝垃圾遗留在冰川，并要将登山者的物品找回再陆续安全运输至加德满都。虽然有很多物品损坏严重，但这些承载着太多，对队友来说则是无价的。我们的摄制组器械尽毁，而登山队公用物资损失率为100%。遭受地震劫难的尼泊尔需要重建家园，雪崩重创之后的我们也需要时间重整旗鼓。

OUTDOOR：雪崩过后，整个珠峰大本营的损失情况怎样？大家如何开展自救？我知道你受了重伤，当时的救援情况如何？

麦子：尼泊尔是一个历史久远的登山国家，无论登山理念、运营流程、服务意识、山难救援、行业管理等等，其水准非常国际化。

灾难如此真实地发生在我们身上，我从一个热血的工作者顷刻间沦落为需要被救助的重伤者，并成为这个快速、准确、高效运行的救援系统上的直接受益人。当雪崩停止，我躺在雪坑无法动弹，不到10分钟就已经得到幸存夏尔巴挖出的睡袋和热水，他们将我和同伴拉到临时搭建的避风窝内，并不时观察我们的反应能力。

遭受雪崩后的大本营极其恐怖，国际救援组织成员于尔格在网络上说：“虽然我有心理准备，但在我二十多年的山地救援经历中，这是前所未见的情景。”外界救援需要时间，我们当时地处高海拔极限环境，天气糟糕透顶，遍地受伤的人员，除了幸存的队友、夏尔巴以及陌生的国际人员和登山者，自救是惟一的选择。余震不断，山体雪崩随时发生，但珠峰大本营救援系统自动形成并高效运行起来。各营地情况迅速集中向一个帐篷里汇总，向山外的救援同行和政府部门传达出信息。

虽然没有看到救援专门组织者，但营地的救援进行得有条不紊。一小时后，我和队友视伤势轻重，分别被大本营训练有素、身经百战的夏尔巴人和具备人道救援精神的国际人士抬到不同的临时帐篷中再次接受检查，初步认为我有骨折需要给与药物。之后，在我们每位伤员胸口贴上一块醒目的医用胶布，用英文写着病情信息及伤势类别。

当天下午余震不断，我所目睹到的是每个人脸上的镇静，没有慌乱，不断给伤员轮番做检查并交流。夜晚是寒冷的，帐篷里的伤员均得到一个热水瓶，说是为了保障不能失温，夜晚有部分伤员出现危机，抢救是即刻就开始的。第二天凌晨，我们被抬上直升机，后来得知，正是依赖我们胸口的标签信息，我在全程转移过程中没有受到二次伤害。中转到一个小村落后，直升机返回大本营运输其他伤员，升降速度很快。我们又被另一群陌生人抬下安置在据说是小村惟一的诊所中。在这里意外地遇见在加德满都经营一家中华面馆的老友李亮，分外亲切。我们在李亮的陪同下，陆续被抬至不同架次的直升机，最终回到加德满都。又有人将我们安排在不同医院里，而医院里也住满了因地震而受伤的尼泊尔人民。

后来得知，正在地震中挣扎的尼泊尔官方和救援组织，接到来自珠峰的救援请求后，征用了境内全部商业公司的直升机，优先用来救援珠峰地区百人数量的国际伤员和夏尔巴，以及运送遇难者遗体。庞大的救援机制像一根无形的链子，操纵运行直抵目标。

6月2日，接到加德满都办公室助理刘美玉的信息，曾参与运输中国登山队伤员的机长 Subhek Shrestha和另外三名救援人员在结束一次地震山区投放物资的任务后，坠机不幸身亡。在此向逝者致敬。

OUTDOOR：你认为，这次珠峰地震以及去年的冰崩，对于珠峰攀登最大的影响是什么？会不会使今后的珠峰攀登热有所降温？

麦子：登山是残酷的、高危的、不可预测的，是有高死亡概率的，这是行业特点。但人类不会因此不再登山了，前进的脚步不会停止，这就是登山。就珠峰南坡而言，昆布冰川依旧受到近年来气候变化、地质活动频繁以及地震后山体结构的威胁，这也构成未来攀登珠峰的最直接影响。地震前一个月，据新闻报道，国际地质专员和登山界以及尼泊尔国政府就已经开始喜马拉雅区域的地质和冰川运动的预测会议，但遗憾的是，大地震发生了。这将会成为提前进入预测系统的建设理由。

6月6日，尼泊尔旅游部长通过国际媒体，透露了这样的信息：This year's permit is extended for next year's climbing（今年因地震而终止的山峰攀登的许可证，将继续为明年的登山活动续延）。

OUTDOOR：你和你的队员们，明年是否准备继续攀登珠峰？

麦子：他（她）们很明白的，未来和运气一样捉摸不透，山冷酷，人却有情。无论未来如何，经过这种经历的人，会改变自己的初衷，但这不是要放弃。而是明白了这是登山者人生中的一段经历，挫折和失败也是登山的一部分。与山结下渊源的事，不能言说。不为什么，这就是登山！

OUTDOOR：在这次地震之后的救援过程中，夏尔巴人在其中起到了什么样的作用？你认为，连续两年的自然灾害，对于夏尔巴的影响如何？

麦子：我不能用长篇或华丽的语言来评价他们，任何语言都是苍白的。无论遭遇什么，夏尔巴都用行动说明“客户的性命就是我们的”。灾难有可能改变的是从业人员的数量，但无法改变他们的信仰。只要有客户，他们就会继续。

我所知道的夏尔巴前辈，天才一般，轻描淡写，生存在冰山雪岭里。他们不愿意也不刻意让人知道这个族群从祖辈至今的后继者，成就的所有惊心动魄的故事。国际登山者给与夏尔巴人“天生的登山向导”的称呼，其实这个称呼在人类探险尚未到达高峰之前并不存在，是登山者的需要和创造，为的是自己或更有力量、或为了灵魂和精神上的特殊需要。我们曾企图走进夏尔巴的思想，但却与看着黑白的电影、听着无声的音乐一般，收获的只是自以为是的结论。夏尔巴依旧守望山神，我则坚定地认为夏尔巴是山神的礼物，得以让更多人实现攀登高峰的梦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