珠峰日志

2015-07-07 10:41
户外探险 2015年7期
关键词:尔巴加德满都大本营

4月12日,作为中国第一支女子珠峰(南坡)登山队的队员,我们五个姑娘一起飞往珠峰之行的起点,海拔2860米的高山小镇Lukla。每天徒步四五个小时,伴随着海拔的逐渐升高,河流、峡谷、高山杜鹃、雪山,壮美的喜马拉雅风光逐一映入眼帘。沿途经过的夏尔巴村庄,浓郁而淳朴的夏尔巴风情扑面而来。经过六天的跋涉,终于在4月18日到达了珠峰大本营。

珠峰南坡大本营与洛子峰大本营在同一处,海拔5334米,各色帐篷组成的营地绵延两三公里长,我们的营地位于这条长龙的中间。大本营的生活轻松而惬意,攀冰、过梯子、练习上升和下降、爬小山拉练,每天除去训练,有大把的时间晒太阳、发呆。只有每天24小时不间断的冰崩和雪崩的声音,不停提醒着我,这里是危险之地。

惊心天灾

4月24日,经过攀登前的最后一次技术训练后,我们计划在大本营休整两天,然后开始第一次攀登拉练:从海拔5334米的珠峰大本营上到海拔6400米的C2营地。

25日,尼泊尔时间11:56分,一阵剧烈的晃动打破了大本营的平静。正在餐厅帐等待午饭的我们迅速冲出帐篷。正当大家惊魂未定地环顾四周,查看到底发生了什么的时候,突然看到我的前方,前天我们拉练爬过的Pumori山上,漫天白色伴随着震耳欲聋的声音铺天盖地地向我们砸下来!雪崩!求生的本能让我扭头就跑,但跑了两三步就摔倒了,像是有人在背后推了一把,我顺势跪倒在地。大大小小的各种物体,冰雹一般噼里啪啦砸到背上。我收紧身体,把脖子和头紧紧蜷向腹部,双臂用力支撑起自己,想着如果被雪埋住要尽量给自己留出呼吸的空间。风夹杂着雪从脸庞呼啸而过,我张开嘴快速而浅地呼吸,心里不停地在对自己说:“呼吸,呼吸,呼吸”,让自己放松,有节奏地呼吸。就在我觉得快要窒息坚持不住时,一切戛然而止。从雪堆中爬起睁开眼的那一刻,我仿佛穿越到了某个灾难大片的现场:面前横七竖八地躺着或坐着我的队友,血流满面,有的躺在雪地里呻吟,有的呆呆坐着好像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有的小腿已经从膝盖处反折成90度。天地间白茫茫一片,夹杂着破碎的黄色帐篷布和散落的五颜六色的衣服、鞋子及各种物品。两分钟之前还一望无际的帐篷村庄,转瞬间夷为平地。仅有的一些没有倒下的帐篷杆,孤零零地矗立着,破碎的帐篷布在上面飞舞。而我面前洁白的雪,也已经被我的鲜血染得通红。我慢慢从雪堆中爬起来,手脚还能动,应该没骨折,只是后背剧烈的疼痛让我直不起腰,但最终,我还是站了起来。环顾四周,看到凌桑、周华和牛肉,还有大厨普琼和其他几个夏尔巴,只有我们几个站起来了,大家都被眼前的一幕惊呆了。普尔巴冲过来焦急地问我“Are you ok?”我的羽绒服和抓绒衣湿透了,很冷。我们开始在雪地里寻找能保暖的东西。走了几步,看到明玛抱着花儿,她面色苍白,奄奄一息,明玛正帮她换身上的湿衣服,把自己身上的衣服一件一件脱下来给她穿上。他们旁边不远处居然有一件帽衫、一件抓绒,还有一件冲锋衣。我脱掉已经湿透的羽绒服和抓绒衣,这时才发现,我的两条内衣的袖子已经被血浸透,湿乎乎的,难怪会觉得那么冷。我想把湿衣服脱下来,可脱到肩膀时手臂再也抬不起来。我喊明玛帮忙,让他帮我把湿衣服脱下来。脱到一半他发现我手臂的伤口还在不停冒着血,赶紧撕下我的袖子,紧紧帮我包扎起来。

暖心救援

不知什么时候,我们的夏尔巴已经收集残存的物品在雪地上支起了帐篷,伤员被睡袋裹着,一个个抬进去。我旁边是花儿和一个夏尔巴,相比他们,我的伤势看起来并不重,因为从他们痛苦的表情和呻吟声中我能感到他们有多痛。躺在那里,身下再次传来震动,昆布冰川的冰崩声让我胆战心惊,屏住呼吸,尽力分辨冰崩的规模和方向。

帐篷被掀开,探进头来一男一女两个欧美人,跟明玛询问了我们三人的情况,在花儿身上按了几下,又检查了我旁边的夏尔巴,最后问了我几句,然后说花儿和夏尔巴需要转移到其他帐篷。原来他们是医生。每年到了登山季,珠峰大本营和下面最近的村子都会有世界各地的医生过来做志愿者。重伤员转移走了,帐篷里只剩下我一个人,听着外面嘈杂的人声,木乃伊一样地躺着。身下又传来一阵震动,隆隆的冰崩和外面惊呼的声音掺杂在一起,我直挺挺躺在那里,无处可逃,心跳到嗓子眼儿,直到冰崩声结束,心才又回到原来的地方。如此反复,一个人躺在帐篷里的感觉比雪崩来袭的一刻还要恐怖。不知过了多久,又来了一位外国医生,他检查了我头部的伤口,说问题不大。继续一个人孤零零地躺着,呆呆盯着帐篷顶,仿佛时间和空间在这一刻都停住了。建宏大哥和阿贵来了,他们的营地位于大本营最靠近昆布冰川的地方,几乎没受到什么影响。雪崩一结束他们就迅速过来查看中国队伍,只有我们营地受损最严重。建宏大哥拿出卫星电话,让我给家人报个平安。接到我的电话,家人悬着的心应该暂时可以放下了。不敢想像,在此之前他们会多么担心和焦急。

不知过了多久,来了一位夏尔巴医生,查看了我的伤口并把我转移到医疗帐篷。踩着积雪,一脚深一脚浅地走着,前几天经过的一个个营地,全部被夷为平地。热闹的大本营,好像被施了魔法,人们一下子全消失了。好不容易走到帐篷医院,只见白色的印着红十字的大帐篷,破碎的帆布在风中飞舞,帐篷里面空空如也,无奈,夏尔巴只好扶着我去更远的据说没有受损的位于珠峰大本营入口处的营地。这是一个餐厅帐临时改成的伤员帐,里面有十来个绑着绷带的各国伤员。在这里我惊喜地发现了我们队的Ada、博士和石磊!这真是一整天惊恐中让我觉得最有安全感的瞬间。医生帮我清理了额头和手臂上的伤口,包扎好。厨房的kitchen boy给我送来一杯热奶茶,直到这一刻,我悬了一整天的心才稍微安定下来。和其他伤员围坐在一个燃气取暖器旁,大家都沉浸在无边的沉默中。登山期间最安全最不可能发生雪崩的大本营,一瞬间变成了平地,所有人都蒙了,傻了,并且我们清楚地知道,如此强烈的地震,引发的山体滑坡和雪崩,一定会把通向大本营惟一的路掩埋,此刻能救我们的只有直升飞机。会有人知道这里发生雪崩了吗?会有人记得在遥远的深山里,还有我们这样一群攀登者吗?伴随着一个个的余震和雪崩,我如坐针毡。很幸运,我所在的帐篷开通了WiFi!我连上网络迅速打开朋友圈,一下子涌进来几百条信息,来不及细看,只想着在朋友圈把我们现在的情况发出去,让朋友们放心。于是迅速发出“地震,雪崩,大本营被埋,所有中国人平安,请求救援”。随后仔细查看朋友们的留言才知道,尼泊尔发生了8.1级地震!尼泊尔政府已经准备好了救援飞机,但因为天气原因,直升机当天无法到达大本营,等天气条件允许将第一时间飞上来救援。我把这个消息迅速告诉大家,大家很激动,看到了希望。只要熬过这一晚,明天飞机就能上来救我们了!这是我此生经历的最寒冷最漫长的一个夜晚,几乎每隔一小时一次的余震和雪崩好像时钟一般,我在心里默默数着次数,盼望着黎明的来临。

贴心转运

4月26日,半梦半醒间,突然听到外面传来一阵轰鸣声—飞机!我冲出帐篷,一架直升机在大本营上空盘旋。尼泊尔时间5点52分,雪崩后的第一架救援直升机到达珠峰大本营。因为能见度不好,只有一架飞机能上来接送伤员。按照受伤的轻重缓急,伤员们被陆续送到下面海拔4240米的Pheriche。8点左右,队长明玛呼叫我,让我带着石磊去直升机坪旁的帐篷。这里是离开大本营的最后一站,各队的伤员集中在这里量血压、测血氧,做离开前的最后检查。在这里我遇到了牛肉和周华,也知道了队里其他重伤员已经安全撤离大本营。飞行员技术高超,可以让飞机停留在与地面只有二三十厘米的高度盘旋,夏尔巴和医生迅速把伤员或抬或扶地送上飞机,效率极高。飞机升空的那一刻,眼泪夺眶而出,我知道,我得救了。

七八分钟后,飞机到达 Pheriche。我们被送到一个客栈餐厅改成的临时医院。七八个各国医生来回穿梭,忙得不可开交。几个夏尔巴姑娘拎着水壶给伤员们端茶送水。我认出了裹在睡袋里面的麦子、宝驴和两个我们的夏尔巴。麦子脸色蜡黄,看起来虚弱极了,宝驴和夏尔巴也是闭着眼睛躺在那里。Ada披着棉被呆呆坐着,从雪崩后我看到她的第一眼直到现在,她一直保持着这个神情,好像还没从前一天发生的巨大变故中回过神来。医生们一边照顾重伤员,一边为刚到的伤员检查伤情做记录。检查完毕,依旧按照伤情轻重排队上飞机,送往Lukla。所有的医生和志愿者都有条不紊地忙碌着,一切都是那么井然有序。面对如此大的灾难,如此多的伤员,他们的镇定自若让我吃惊。

在Lukla,我们换乘尼泊尔惟一一架可以乘坐二十几人的大型直升机,这架飞机正是14天前我们从加德满都飞往Lukla的那架,只是座位已经全部拆除,来时欢声笑语的二十几人,变成了现在躺在那里生死未卜的十几人。

下午一点半,我终于到达了加德满都,呼啸而来的救护车载着我们奔赴医院。从救护车窗口看到的景象令人震惊,沿途的很多建筑物变成了废墟,流离失所的人们在街边用塑料布搭起的棚子里不知所措。我想像过加德满都震后的状况,但8.1级地震在城市里的威力还是让我震惊。由于人满为患,救护车辗转两家医院才把我们送进去,在整个国家濒临瘫痪的情况下,我们能那么快速地从珠峰大本营被救援到加德满都,已经足够幸运,现在还抱怨什么呢。处理完了重伤员,终于轮到我。第一次,我清晰地看到了额头上的伤口,像哈利波特被佛地魔留在额头上的印记一样。医生说要缝针,爱美的我坚持着要回国缝,征询医生意见后,伤口做了处理就返回了我们的驻地。

27日,想着即将回国,一早去了Ada所在的医院看望。因为余震不断,病人都住在院子里的帐篷里面。Ada头上缝了十几针,精神状态好了很多。我俩聊天,先后有两位医生热心询问了我的伤情。他们建议我做个X光,确认颌面是否骨折,然后又劝说我尽快缝合。于是,在热情医生的帮助下,没有打麻药,咬着牙给额头缝了八针。傍晚,我们公司的夏尔巴带着我去了麦子和花儿所在的医院,这是一所比较大型的私立医院。花儿在ICU,麦子和宝驴在普通病房,他们看起来都不错,与前一天奄奄一息的样子大相径庭,大家这时也有心情聊天开玩笑了。虽然还是余震不断,但相比珠峰大本营那样时刻面临冰崩雪崩的威胁和缺医少食的环境,这已经足够安逸。

安心回返

28日,前一天去中国大使馆打探消息的队员说,只要手上有返程机票,无论任何日期,都可以在机场改签上飞机。但此时的加德满都机场人满为患,换票大厅更是挤得水泄不通。国航、东航、南航的柜台前挤满了要求改签和因为延误而滞留的旅客。眼看今天改签无望,我果断退票,重新买了一张29日南航的机票。第二天一大早赶到机场,顺利换到了登机牌,可是上午10点的航班一直延误到晚上七点半才开始登机,因为机场只有一条跑道和八个机位,一架飞机离开后才能有飞机降落。但是现在跑道和机位都留给各国运送救援队和救援物资的飞机,供给普通民航起降的机位有限,所有飞机都在机场上空盘旋,有的飞机盘旋到油量不够,只得返航或备降到斯里兰卡和印度的机场。虽然机场里的所有航班都延误,但是我们都理解,只是静静地等待。

30日凌晨3点,我踏上了广州的土地。入境时,边防警察看看我又看看我的护照,反复核实我的照片,忍不住问:“这是怎么了?”是的,头上缠着纱布,面孔肿得走形,穿着与当时气温极不相符的户外服装和羊毛靴子,没有任何行李,只有手中拎着的一个装着X光片和医院出院证明的塑料袋,的确看起来很奇怪。可是,此时此刻,脑门缝了八针,鼻梁骨折,右手肘骨折,所有个人物品遗失,登山的几十万打了水漂,这些对我来说已经不重要。我回来了,我活着回来了,这就足够了。与遇难的队友和仍躺在加德满都医院无法回国的队友相比,我已经足够幸运。

全世界登顶珠峰的人有五千多,可是经历南亚大陆八十多年来最大的地震和珠峰攀登史上单天死亡人数最多的灾难而幸存下来的人只有五六百,这样的经历已经超越了登顶珠峰。一般12级的风速可以达到20米/秒,而雪崩竟然可以达到97米/秒。这是何等巨大的力量!然而,比雪崩更可怕的是雪崩前面的气浪。这种由雪崩从高处快速向下坠落而引起的空气剧烈震荡,甚至类似于原子弹爆炸时所产生的冲击波,以摧枯拉朽之势,横扫阻碍它前进的一切物体。整个珠峰大本营就是被这样巨大的气浪夷为平地的。我也是被雪崩引发的气浪推倒并飞出去十几米,因为我清楚记得我在餐厅帐门口摔倒,却在餐厅帐后面几米远的玛尼堆旁边醒来,可“飞行”的过程,我却完全不记得!

后记

成功、失败、等待、死亡,于我都是攀登的一部分。无论经历了什么,于己都是财富。虽然准备了两年的珠峰、洛子峰攀登和珠峰马拉松还没开始就已经结束,虽然我失去了五位队友和朋友,虽然我伤痕累累,但我收获了可以回忆一生的经历,收获了亲人和朋友们的爱:知道了那几个日日夜夜,大家为我担心挂念;知道了大家为了我的救援贴而奔走呼告;知道了大家为了我的一张回国机票而绞尽脑汁;也知道了26日北京长跑节上,马拉松群里的小伙伴在自己的号码布上写满祝福,为我祈福奔跑。更不用说从地震雪崩发生后我们营地的夏尔巴、其他营地的夏尔巴、医生、志愿者和所有善良的人们对我的救护和帮助,以及我亲爱的队友们给我的鼓励。这所有的一切都比登上世界之巅更让我激动和感动。

回来后,有朋友问我明年还去登珠峰吗?其实,在返回加德满都的飞机上,看着脚下面目全非的山峰,我就已经知道,终有一天我会回到这里。因为,山在,梦在。

猜你喜欢
尔巴加德满都大本营
加德满都谷地
夏尔巴族源与迁徙历史再探
看好了!
夏尔巴人研究综述
趣图大本营
走进国粹脸谱大本营
加德满都的风铃
尼泊尔 震后的日常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