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坡我的塬我的家

2015-07-06 00:13韩小英
延河 2015年7期
关键词:老家

韩小英

多年前,奶奶口中的那个“细腰渠”阻断了我和哥哥偷偷去县城的想法,却阻挡不了我们走出山村的梦想。当年那个懵懂的孩子最终还是逃离故土,走向外面更为精彩和广阔的世界,后来总算在城市站住了脚,学会了说流利的普通话,学会了在城市生存,看起来似乎比城市人更像城市人。我慢慢消除着村庄留在我生活里的微小证据,将自己连根移植到了城市,而我遗落在村庄的少许根须末梢,却没有随秋天的落叶溃烂成泥,他们依然枯瘦地活着,不时让我疼痛。在那些被月亮侵染的夜晚,他们在荒芜、寂寞的角落,轻声而尖细地喊痛,我在一百多公里之外的咸阳,耳根紧贴着夜,看他们在我网状的听觉系统里纤毫毕现。

1

我有两个家,一个在城市,一个在乡村。城市的家安身立命,乡村的家修复心灵。在城市,我最幸福最安逸的时刻,就是每天把老公和孩子都送出家门后,把家里打扫得干干净净,窝在沙发上看书,偶尔抬头环视这个住了十几年的、我燕子衔泥般一点一滴建立起来的家,心里满溢着宁静的喜悦。然后,安静地沉静在文字中。

在乡村,我最舒服最惬意的时刻,就是午后或傍晚,搬个小凳坐在蓝天白云下的老家的院子,膝头放本书,有一句没一句地看看,抬头望望远处的群山,身旁的花草,看鸡在地里觅食,狗在院里撒欢,肩头什么负担也没有,心里什么责任也没有,那一刻的安宁静好真是无以言表。

从青春期开始,我对自然就有着远亲般的亲切感。童年在田野留过足迹的人大多有类似心结吧。20多岁时,每次回家都很积极,我会时常坐在田埂或树荫下发呆,什么也不想,只是很享受那种眼中有绿野、鼻中有花香、耳中有鸟噪的自得。尤其是坐在院子大槐树下吃饭的时候,阳光透过枝叶的缝隙洒下来,映在我们的饭桌上,知了在树上唱着永不厌倦的歌,听老妈细细的唠叨,看门前大片绿油油的麦田,有风吹过,田野里微微荡漾的绿仿佛可以一把拧出汁液来,这种鲜嫩的绿让我激动和欣喜,那么清新,每一声呼吸都散发芬芳,每一根血管都流淌着春的希望。

我的老家在彬县韩家坡村,村子依山但不傍水,整个村庄呈半凹型,总共不足百户人家,家家在层层梯田挖出一孔孔窑洞居住。记忆中,乡亲们吃饭时端着碗蹲在自家的场院边边吃饭边和坡底下另一户人家谝闲传,村里的人都住在坡里,20世纪 80年代初,我家第一个在塬边上盖房搬离。老家围绕坡头的地分上塬、下塬和四十亩地,这都是好地,比半坡上和坡底那小片小片自留地平整、好耕种,产量高。这些好地每家每户都会分一些。2000年后,村民陆续都在塬上自家自留地里盖起了新房,谈不上什么规划,一户一户连成一片,也就是现在所谓的新农村。

我一直认为,爸当年给我家选的这个庄基地是全村地理位置最好的。离公路几十米远,凹在最朝阳的一个坡头,院子有两亩见方,房前开阔处是用篱笆隔开的菜地,菜地边就是沟边,一眼望去,视野十分开阔,坡里树木掩映、梯田层层。倘若正值春天,大块大块绿油油的麦田和金黄的油菜花交相辉映,美不胜收。远处沟对岸的群山连绵起伏,半山坡上隐约有几孔窑洞,住着三五户人家,站在沟边,那真是面朝山谷,春暖花开。

这是我对老家一直魂牵梦绕总想回去的最根本原因,要是搬离到现在所谓的新农村,离开我魂牵梦绕的沟边的家,那的确一点感觉都没有了。

每天,当我在城里家中厨房做饭的时候,我都会望着窗外老家的方向。晴天,我想念老家干爽的空气和辽远的天空;雨天,我想念院子树叶上滚动的雨滴,想念那湿润清冽的空气和蒙蒙烟雨下的田野村庄;春天,我惦记着院子里的果树是否发芽开花;夏天,我盼望着带孩子们回家采摘爸妈种的蔬菜瓜果;秋天,我在几百里之外的咸阳也闻得到柿子、枣、梨、核桃的香甜;冬天,老家静谧的村庄和热炕更是令我无比神往。

老家,在距咸阳一百多公里的彬县,在一个可以栖息眼睛和心灵的地方,在一个可以安置梦的地方。这些年,无论在哪里,我睁眼闭眼都看得到我的韩家坡,每当想到老家,我的记忆之门就“吱呀”一声缓缓开启,那些景象总是固执而清晰地刻在我的记忆里。老家左边的邻居秋霞住在十米开外,丈夫常年在外打工,只留妻子种地看娃。记忆中,秋霞提着草笼从我家门前走过,眉头苦恼地拧成一疙瘩,说:“好姑呢,龟儿子羊又把碎贫家麦吃了……”黑黑红红的脸膛看起来健康又淳朴。我家右边大槐树后是一条羊肠小道,曲里拐弯走约四五分钟就到引娣家,她男人宝斌也是常年在外打工,家里只有媳妇带着一双不满十岁的儿女生活。农忙的时候,宝斌回来收麦,无风,场里的麦子扬不出去,宝斌撂下锨把就去村里打牌了,晚上月黑风高,宝斌从村里回来,路过我家,墹畔上一路高歌:“星星点灯,照亮我的家门……”来来回回老是这一句。爸说,你听,宝斌打牌回来了,不管输赢,每次都唱着回来。家门前坡底下住着勤才哥一家,我时常站在院边看他家崖背上长得红红的野酸枣,有时还会踮起脚尖勾过树枝摘几个含在嘴里,酸得一挤眼睛就成了双眼皮。勤才哥家的果树和菜地也是我目光常常流连的地方。当然,我更喜欢闻傍晚他家烧炕时炊烟的味道,那淡蓝色的缕缕青烟从他家窑洞的烟囱散发出来,顿时,沟边飘荡着一股只有乡村才能闻到的那种家常的香喷喷的烟味。勤才哥不时扛着锄头吧嗒吧嗒抽着旱烟笑咪嘻嘻从我家院子走过,他媳妇银花头戴帕帕挎着草笼紧跟其后。

最享受的是夏天的傍晚,夕阳西下,微风佛面,我端个凳子坐在院里大槐树下,手里拿本书,随便翻着,书看累了,只需抬眼一望,山峦就映入眼帘。都说青山悦目,其实蓝天白云更悦目。爸此时一般都是坐在小凳上抽着旱烟,看他作务的果蔬,惬意地算计着一年的收成。妈不是纳鞋垫就是捡豆子,间或拉呱着村里的家长里短。暮色渐浓时,偶尔有村里下地的人从院子经过,爸递根烟,妈端杯水,招呼坐下歇歇,不论是叫婶的还是叫哥的,都卸下担子,掬一把刚从地里采摘的鲜菜鲜果让我们品尝。歇歇脚、谝谝闲传,那地道的方言听起来如此亲切生动。

每当回到老家,我就觉得自己进入了另一个天地,漂亮的水泥路在乡间的田野里蜿蜒,有露珠的春天早晨,弥漫着青草和牛粪混合的味道,人的内心温暖安宁,静若止水。麦苗在风中起伏,不时有燕子掠过开花的桃树,褐色的烟筒里冒出蔚蓝的炊烟,我的心就像放弃了所有警惕和抵抗的绒毛动物。翻过山腰,回到村里,看到熟悉的景物,心就会感到无比的妥帖,院子里的青砖碧瓦,和着被时光打磨的土墙壁;古树掩映下若隐若现的老庄子;慵懒日光下扎堆唠嗑的老妪;温软的乡村、田野和山脉,老人和孩子;牛羊以及送葬的队伍;马路上晾晒的谷物;恣肆汪洋的油菜花,伴着温暖的春风,在午后的阳光里穿行。

记得那年清明带女儿回家,天空飘着小雨,当走到“细腰渠”时,看到小时候曾跟着老爸收割麦子的那块地,我指给同行的人看,我说,你看,这个地方就是我奶奶经常说的“细腰渠”,这块地就是我家的麦地。小时候,奶奶怕我们胡乱跑,总是拿“细腰渠”来吓唬我们。她说,那“细腰渠”就是个弦弦子,只能容一个人走过,两边都是深沟,一个人走上去摇摇晃晃,走不好就掉深沟里了。在她的“恐吓”下,我和哥哥彻底断了偷偷往城里跑的念头。

回到老家,我站在沟边眺望,满眼的绿,绿得那么气势磅礴,忽然记起冰心说过的一个句子,雨后的青山,就像泪洗过的良心。我的灵魂仿佛经过了青山碧水的过滤,无牵无挂,透明清澈,这是不是禅学里说的,清宁处可洗凡心。

在纷纷细雨中,我眯着眼睛凝望着多少次梦里才能回到的故园,贪婪地呼吸着甜润芬芳的空气,顿觉神清气爽,积压在胸中的郁闷顷刻间一扫而光。我久久站在村口,看着沟边这个古旧的农家小院,几间没有院墙的老屋支起的简陋的家。从院边远眺,过去的村庄被四周的山峦包围,有些荒蛮和空蒙,枝叶婆娑,老屋安详。我默默地像凝视亲人一样凝视着老家的土地、道路、房屋、树木,深深地呼吸着老家初春清冽的空气,连嗓子眼都是甜的。走到院子,见老屋门前的桃树长胖了,枝头尽是待放的花蕾。杏树更甚,满树亢奋,一团团的密叶绿云似的死命逗引过路的风。梨树倒矜持,顶着含苞待放的花骨朵静静地候着自己的花期。

有时会碰见村上几个熟人,笑嘻嘻地打着招呼说,“晓英回来了”。是啊,晓英回来了,晓英回家了。事实上,当我一踏进这个小山村,我就得到了滋养和抚慰。但是我不可能经常回去,我只好在城市的喧嚣中找到内心暂时的安宁。

回到老家,女儿毛豆豆就像飞出笼子的小鸟一样,撒腿就往爷爷奶奶身边跑去,小小的身影在院子欢呼雀跃,“妈妈,我高兴得把地都能跺一个洞。”这是我听到的孩子最形象的表述!毛豆豆兴奋得直叫,乌黑的眼珠闪闪发亮,顾不上喝口水就掀开栅栏冲进爷爷的菜园,“小心踩坏了辣子。”奶奶急忙追过去,毛豆豆蹦蹦跳跳避开果树菜苗已跑到沟边去了,正拢起双手冲着山沟大喊:“我回来了,我回来了……”清脆的童声撞得满山沟都是回音。

在老家,我换上最为家常的衣服和老妈做的布鞋,踏踏实实地踩在黄土地上,浑身就像卸掉了枷锁一样轻松。我总是喜欢搬个小凳,长时间坐在院子里,望山望树望斜阳。那时候的心情是那么的平静和安逸。这种状态实在是在体悟了人生的很多况味后,达到的一种充满活力的平静。

老家屋子里的家具、电器、铺盖、床单等大小零碎几乎全是我从城市退回来的东西。在咸阳,我总是把用不上又舍不得扔的大件小件整理好,等回老家时带回去。过时的衣物,孩子们的玩具,更新的家具等,回到老家,那些旧家具在老家又焕发了新的光彩,就连那在城市不再穿的旧衣服也有了新的味道和感觉,你沉浸在老家的气味里,沉浸在旧家具旧衣物里,就像是沉浸在往事中。那件衣服,那件家具总会唤起你对往昔的追忆,情不自禁地把自己陷进去,沉迷。

在乡村世界,简单的物质就能保障生活,只要有一块地,种几样时令蔬菜,任由瓜果飘香,那完全是自给自足的生活,纯粹是自然的馈赠。你在菜地撒下一把菠菜籽,一场透雨后,就绿油油一片,土地真的是非常神奇,非常慷慨。在老家生活,你会摒弃很多不必要的物质追求,在最简单质朴的生活中,得到平实的人生快乐和内心的宁静喜悦。我的父母在那里默默无闻,与世无争地用辛劳和坚韧在这绿浪如波的田野,安详地守候着他们命运的尾声。

老家的朴素和宁静是最吸引我的,我在老家感受到别的地方感受不到的东西,我特别感谢上苍把我降生在这个地方,使我有“家”可回。只要回到老家,我的目光和心灵就有可栖息的地方,我的笔也有最动情的触点。我对于老家的怀念,达到痴迷的程度,前些年一年回去三四次,现在频繁得无法统计,有时一两个月去一次,有时一个月去好几次。希望退休以后,可以自由支配时间,像爸妈那样,尽享“两栖”之福。(由于老家冬天太冷,哥哥就给爸妈在咸阳买了房子,每年一开春,我的父母就会回到老家,天冷就回咸阳过冬。)

对老家,我从当初的亲切“升级”到现在的迷恋,还是经历了十多年的时间。人在 20来岁时,爱的更多的还是理想的东西——理想的工作、理想的城市、理想的爱人、理想的自己。到四十岁后,当这些“理想”实现或者幻灭后,人才会把目光投向生命的本源,这个本源除了人最初的家园田野,还有乡情、亲情以及更重要的精神信仰。这些年,我之所以一次次地回到老家,走向田野,其实想找的也就是还乡的慰藉。

这些年,我曾不止一次想道:在那个狂妄的年龄,在我刚刚认识这个世界的时刻,我的内心其实还沉睡在一个谜蒙的遐想中。当年,我要离开我的故乡时,心情多么急切。“跳出农门”的魔咒笼罩了我的童年。我逃离故土,奔赴城市,我要离开它,永远离开!我不稀罕那样粗糙、落后的拥抱,那样的饮食,那样的人生,那样细小的河流与苦涩的空气对我是不可容忍、不可原谅的。最终,我被自己的狂妄深深伤害。

总有一天,我要回到那片土地,我请求她原谅我当年急切的逃离,我要把我的头颅深埋在她的后花园里,把束缚我的绳索和盔甲统统解除,我要在故乡的土地上做一个朴实的农妇。我要回到生命的最初,重温生我养我的源头。

2

记得那年,省作协党组书记雷涛去彬县参加读书笔会开幕式,其间,去苻坚墓时路过我家,晚上,在县文联一帮朋友的陪同下坐在院子吃了一顿我妈擀的煎汤面,打着手电在菜地摘青辣子,绿西红柿。雷书记站在我家院子,在朦胧的月色下,面向沟边,临风而立,说,此刻,要是有个躺椅静静地在这躺半个小时多好,再带上萧,吹一曲那就更好了。当时已经晚上九点多了,雷书记执意要下到沟里我家的老庄子看看。老庄子在坡底下的半山腰,我已经十几年没去过了,自村上人都搬到塬上后,原来的窑洞都废弃了,蜿蜒崎岖的山路也因人迹渐少荒草丛生,天黑道窄,真的很不安全。见父母极力阻拦,雷书记还是下到坡里勤才哥家废弃的院里,县文联几个朋友急忙跟着,在微弱的手电光下,他们居然在崖背一棵李子树上发现几串熟透的李子,摘来手里一搓,咬一口,甜脆爽口,他们一边吃意外收获的李子,一边看那废弃的三孔窑洞,月色下,站在沟边纷纷抒怀,感慨不已。

有次,西安一帮文友去过我老家后,其中一个发来如此短信:“感谢你的故乡彬县之行,因为时间仓促,行程较紧,许多想要看的都未细览,因此感受粗疏,我至今未着一字,不过给我心头重重一击的是那日中午,在你娘家的短暂停留。我看到年届古稀的一双父母,特别是令尊大人衾榻旁侧的两口雕龙附凤的棺木,再看到屋前小院中,数畦鲜绿,桃杏虽青却显蓬勃之势,果蔬欣然性状经由你的盛情引见可期硕果时节的美不胜收。站在院边伫望,滔天的苍茫,千沟万壑、绵延起伏,令人俯仰之间情不自禁顿生‘抱风而眠‘揽日月在怀之心境。这是上苍神奇的赐予,我想此番感受相比‘侍郎湖有过之而无不及。”

《延河》杂志编辑一行从侍郎湖观光路过我家,进去转了一圈,

热情厚道的父母,蔬果飘香的菜园,干净温馨的小院,令他们感慨多多,主编阎安说:晓英,你真的让我感到惭愧,这几年,好多次,我随省作协领导去老家陕北参观,路过家门口,我都没有请他们去家里坐坐,我想,家里就那个样子,没啥看的,父母年纪又大,说不了啥……

人若向朋友介绍他(她)的故土和故人时,往往是有点羞涩和话痨的,羞涩意味着精神的坦诚,话痨意味着很容易触发真情,坦诚和动感情之后,交流就不再流于表面和客套了。对于真正走进我心里的朋友,我最热切最隆重最豪华的心思就是希望有机会能带他(她)去我的老家看看,后来发现国家元首之间的交往竟然也是如此,进入蜜月期,就会把会晤地点从总统府改为总统老家的农场,服装也改为便装,交谈由交锋演变为密谈,密谋由此产生。后来,的确有过一些朋友,从文字里洞悉了我对老家的缠绵,来彬县后先不去看那些山水湖泊,一见面就表达想去我的老家看看。不管最后是否成行,这样的请求总是让我忍不住有点感动,他(她)至少懂得我的软肋在哪里,而且还表现得爱屋及乌。

实际上,现实中老家那个名叫韩家坡的村落是普通而乏味的。离县城还有十里路,我心心念念记挂的那座老房子,已经破败不堪。每次回去,不过是在院子转转,在沟边看看,在村上遛遛。这对于我,每次都能触发不同的回想,每次都有暗流在眼底波动。对于客人,难免有些走马观花,除了沟边的滔天苍茫很难捕捉到更多东西。幸而,坡上塬下总开着各色各样的花,花瓣里总嗡鸣着各式各样的昆虫,竹篱后的树干上,总有松鼠探头探脑表示欢迎,我只好抱歉地自嘲:只是空气还可以哈。

去过我老家,那些发现风景确实不错而步履留恋的人,我视之为知己。那些呼应了我并给我规划建议的被我视之为挚友。那些见了我老爸老妈,意识到这是我血脉的源头,情不自禁表示还要跟我再去的人,我此生再不会忘记他(她)。

说实话,我的老家可以说是家徒四壁、墙壁斑驳、桌椅简陋,甚至连屋檐都是那么的低矮,除了得天独厚的地理环境、父母精心任务的菜园、整洁的小院、简朴的几间老屋外,其他的,实在难以成为我亮给别人的名片,与邻村有庄园式别墅的下长禄村根本没法比,可我却是那么热诚又隆重地把我的那些朋友带去,丝毫不觉得寒酸羞愧。那是因为,这个地方有爱作为支点,有血脉作为牵引,再朴素的怀念都足以成就生命传承的经典;那是因为,在心里,这是我的精神家园,是我灵魂的栖息地,这里迟早会被我建成庄园。是的,那是我的庄园,我梦中的园子。

我总是在心里计划着,要在老家建一座房舍,不求豪华,只需舒适,我会在合适的时候丢下一切——愿望、期待、网络、应酬、机会和声名,静静地在老家住下来,种一畦瓜果蔬菜,养几只小猫小狗,写写心里的句子,晒晒往后的光阴。总有一天,我要像海子诗里写的那样,回到我的那所房子。

面朝山谷

春暖花开

从那天起

做一个幸福的人

回到老家

喂鸡、劈柴

从那天起,关心粮食和蔬菜

从那天起,和每一个亲人朋友通话

告诉他们

我的幸福

给每一段坡每一座山取一个温暖的名字

我只愿面朝山谷,春暖花开。

我要在院子靠近沟边的地方建一座茅草亭,烟雨蒙蒙或者阳光灿烂时,坐在亭下读书、品茗或眺望。我也会在果熟菜丰的季节,邀请三五知己,来老家度假消夏。那时,我会系上围裙,像个好客的主妇一样,为我的朋友们做一顿地道的农家美味。

去年,我和爱人商量,下决心回家收拾这座老房子,收拾院落,只为回去休闲度假,门前菜地边装上栅栏,沟边建个观景亭,闲来坐下喝茶聊天,读书写作。父母年纪大了,现在每到冬天就来咸阳居住,看现在的身体情况,回老家避暑的日子怕是没几年了,因此,房屋重建设计就按爸妈不回去住解决好安全问题。我想把它打造成一个供文人墨客修身怡情的绝佳创作基地,文友知己任何时候带上钥匙即可入住休闲创作,房前屋后沟里土佥畔油菜金黄,麦田碧绿,有米有菜有风有月……翻新、重盖的方案我和爱人反复论证,并和朋友去户县迎洞山中考察了旅游接待别墅式的设计结构,又找人做出方案和预算,做成一个大客厅和五个套间带卧室、厨房、卫生间一应俱全。这样,每年暑假,我和哥哥两家就可以带孩子回去度假,住得舒舒服服。哥哥能干心细,点子多,请他花几天时间帮我设计,出主意完善方案就行。

我给哥哥发了一千多字的“短信”,陈述我要重建老屋的理由必要和具体方案,他本来对老家兴趣不大,在我的极力煽动下连夜赶来和我商量,半夜一点钟,我们兄妹俩还坐在书房画图纸搞预算。

我提出要在院子端眼前的沟边建一座亭子,台阶式的,稍微高一些,便于观景。哥哥说,建亭子就把回廊带上,周边栽植藤蔓,竹子,修个鱼池,用石头砌起来,庭院深深,回廊藤蔓、曲径流觞……想想多美呀!侄子天天说,干脆盖成两层,你家一层,我家一层。到时,爸爸在楼上练书法,姑姑在楼下写作,多好。哥哥的硬笔书法在同行眼里,已到了出字帖的水准。儿子文文说,一定得有车库,车停在院子不安全。到时,想买啥,车一开十多分钟就到县城了,在家待闷了,咱就晚上开车去城里 K歌。

那年董信义老师母亲去世,一帮文友前去吊唁,在悲悲戚戚的哀乐声中,我忽然发现他家院子的竹子少见的青翠、挺拔,有小孩胳膊那么粗,蓬蓬勃勃,高过院墙。这是我在北方见过的最好的竹子,那种旺盛的生命力叫人感慨。人说,宁可食无肉,不可居无竹。从此,就惦记上他家的竹子了,强烈要求董老师给我家移植几棵,据说,这东西印得很快,今年栽几棵,明年就可能印成一片,董老师说得到春天才能移植。于是,回老家规划出栽植地点,眼巴巴地盼着春天动工。

彬县一同学美化他家院子,说还剩一些牡丹和杜鹃花没栽完,知道我恋家,问我要不?我自己回不去,给在县城的堂妹打电话让她带我同学回塬上给我栽到院子,让先长着,随后再统一规划移植造型。栽花要用头、铁锨,还要浇水,于是还得连累七娘帮忙。七爸是我爸的亲弟,他家是我在老家最亲近的人。费尽周折,花总算是栽上了,可七爸说:“栽那干啥呀!人家都往城里走,你成天想回来!”

记得那年去永寿采风,一村民拿出他家新鲜的核桃请我们品尝,说这是从石家庄他儿子家带回的新品种,个大,皮薄,种在地里,第二年就挂果。于是就想给家里也种几棵核桃树,好客的主人就给了十几个种子,老家的核桃树是老品种,树冠很大,结的果小,我们那里叫格格核桃,皮多肉少,急忙吃不出果肉。彬县人形容十分难缠的人时就说,外是格格核桃,要砸着吃呢。有次回县上开会,尽管爸妈不在老家,我还是一个人回到家里,选了合适的地方,在院子种下了核桃,虽然谈不上总体规划设计,但种上了,来年就会发芽、开花、结果、长大。

有次去厦门,道旁四处盛开的紫花优雅得如同扬翅飞舞的凤蝶围绕枝头,非常显眼,幽柔华丽,极为壮观,颇有樱花的风姿,让人惊艳不已。导游说,这花叫大叶紫薇,耐热、耐旱、大树较难移植。对土壤选择不严,抗风,耐寒,耐干旱和耐瘠薄。于是,就想把这花引进到陕西老家,不知能成活吗?到了鼓浪屿,那些岛上的二层民居,家家户户围墙屋顶鲜花盛开,美不胜收,我想,我终究是要在老家建这样一栋房屋的,不求豪华,但求舒适。导游见我对这花如此感兴趣,吃饭时,选的海鲜大排档隔壁就是花木培植区,想想,这花不耐寒,即便是我现在费尽周折把它弄回老家,家里没人,一个冬天,怕也是冻死了,遂死了心。还是等合适的时机再做打算吧。

我像个勤劳恋窝的燕子,经年累月永不厌倦地将一枝一叶衔回老家给自己筑巢。一切准备停当,我给在张家堡当村主任的表哥打电话,请他给我们找工匠,表哥却说:“啥(头)得是失塌咧,往呙干墹墹上盖房呢!人家都往城里走,你还往回走!再说,村上年轻人都出去打工了,盖房连个小工都不好找,盖呙弄社呀!”

我不死心,几百里路一趟又一趟跑回去考察、设计、论证、丈量 ,毫不死心继续做着我的度假山庄梦。

舅爷得知我想翻修房屋,很支持。他老人家前些年承包煤矿,有胆有识有魄力,如今退休后,只比父亲小一岁的他身体很好,经常开车带舅奶出去逛,前几年在老家祁家崖村盖了一院地方,每年夏天和舅奶住在农村老家避暑,在县城工作的儿孙每到周末就开车回家采摘、打牌度周末。

有次,舅爷去我家看比他仅小一岁却因脑梗行动不便的老外甥,见我家房子地面潮湿,转到后院一看,原来是屋后的泥土塌陷,堆在房跟,日积月累,造成房间潮湿。七十多岁的舅爷自己开车拉上笼担,带着舅奶去给他外甥家担土。后来,舅奶说:“那天你舅爷一口气挑了十几担土,他一辈子都没干过这么重的体力活。”老舅给老外甥家成十几担地担土,在我们村传为佳话。

找匠人的事,我看搬不动表哥,我就请舅爷给我找匠人,舅爷很热心,亲自到老家,和我一起丈量、规划。舅爷说,我要是你们村村主任,当初就把村民的房屋都规划在沟边,一字排开,连成一片,这样,家家户户都能享受到沟边的风景,还能把上塬的四十亩好地全腾出来,用来耕种,产量高,村民住得也舒服。哪像现在这样,盖的房屋乱七八糟,村道窄得没法会车。

按照地形,我和舅爷反复商量、讨论,结果还是安全问题没法解决。最后,舅爷提出,如果和我家崖背上那家人把地一兑换,把通往我家的这条路跟村上的路连在一起,这样就和通村路打通了,路通了,村里人来回就必须经过我家,住在那里就不孤单不害怕了。我家在上塬全村最好最肥沃的地段还有两亩地,用那么好的地兑换他家的地应该没问题。我打电话请七爸去和那家人谈。没想到,七爸一点也不支持,过来过去就一句话,“在外干墹墹上盖房弄社呀!”我一再坚持,传来的话是,“不兑,多好的地都不兑”。嘿!这就奇了怪了,当我准备亲自回家找他们谈时,人家说,你是女子,嫁出去的女子,泼出去的水,你不能在娘家盖房!

我彻底懵了,我只不过是想翻修老家的房子,趁父母健在,还能住一住,以后父母不在了,我每年回去休几天假而已,怎么会弄得如此复杂!

3

正当我陷入困境不知如何是好时,妈打来电话,说她最近感到气短,手肿,去医院检查,冠心病又犯了,心动过缓,心率每分钟只有 44次,而正常人每分钟心率在 60左右,看来得住院。妈说,她自己能吃能睡,问题不大,不想惊动你姊妹俩,准备自己去县城住院,让表姐家的闺女捎带着照顾她。我问爸咋办,她说,给蒸一锅馍,他自己能做简单饭,隔三天她再上塬回去看一下。我说,不行,你先别急,等我周六回来,送你去医院。实在不行,你先去住院,我爸在家一个人不行,最起码在村里找个人,让每天去家里看一下爸,不然,万一跌倒了自己起不来咋办?妈说,村里找不下人,邻居都搬走了,村上年轻人都去外地打工了,家门中你几个哥白天在县城干活,晚上回家很晚,指望不上……

我准备回去,接妈去县城住院,可我回去了,女儿没人照顾,再说,我在城里陪妈住院,爸一个人在家还是不行,于是就叫上哥哥,说服妈接他们俩来咸阳住院。可是,爸妈不想来咸阳,哥哥说,让妈把东西一收拾,这次接来,就别再回去了,可爸妈都不同意,想十天半月把病看好就回去。怕我们不送他俩回老家,爸妈只给自己带了换洗的衣服,其他啥都没带。

在咸阳陕中附院,一检查,妈心率每分钟只有 41次,已很危险,大夫建议装起搏器,我和哥哥站在楼道里,给妈做工作说,这次把病看好,再不敢回老家了,不然,你这院就白住了,回去又闲不住,一劳累一感冒病就又犯了。妈说,我一定要回去,柿子、枣、核桃都没收,咱屋里美很,一早上起来,只要天晴着,把院扫得白白光光的,站在沟边,太美么,我一点都不想到咸阳来。妈说的画面,就是我心里想的画面,哥看劝不下妈,气得蹲在医院楼道半天不吭声。妈看实在不行,只好妥协,说,病看好了,我回去把柿子枣一收,就来。

柿子、枣红了,那是多美的景象!那时,整个韩家坡,不,整个回韩家坡道路两边的柿树叶子全掉光了,只剩下红红的柿子像一盏盏红灯笼一样挂在枝头,满山遍野,蔚为壮观。我在医院楼道似乎都能闻到满山坡柿子的香甜,还有九月干爽清甜的空气。

哥哥说,柿子、枣总共卖不了 300元钱,回去一趟,来回过路费加上油费和花费,1000元都挡不住。妈说,那不能这样算。我们回去,心情就好,心情好了,病就轻了。看他们僵持不下,我对哥哥说,孝顺孝顺,不光要孝,还要顺,就顺着他们心思吧。

如果说,生命的构成元素是时间,那么思想的构成元素就是情怀。久居城市,当很多目标和意义开始花白以后,我才明白能够唤醒生命力的依然是故乡的田野和村庄,以及老屋里那些已经废弃或即将消逝的旧物,墙角里的锄头笼担,屋檐下堆积的柴火以及门框上飘飞的柳絮。这些年,我像一脉浮萍,我要聚拢、寻根、寻一个感情的支点。

因此,每到过年或重大节日,老家牵系着血脉相同的我们兄妹两家相约急不可耐地从不同的地方奔赴,风雨无阻。在一目十行的生活中,因为这种执着,让我认识到在这个世界上,谁是我最亲近的人,谁是我最没有保留的后方。老家那所散发着泥土芬芳的老屋就是一个宇宙,里面端坐着心思朴素、面容安详的父母,每当此时,我都会在心里完成一次虔诚的回归与朝拜。

记得以前每次回家,父亲脸上总是乐呵呵地,把儿孙跟前撵后,不停地给我们往出拿各种美味。那种纯净地带着内心光亮的笑容永远留在我的记忆中,他穿着白色的汗衫,手上甚至还沾着泥巴,但他的笑容是欢喜的,发自内心的。

父亲身体好时,把自行车骑得滴溜转,妈想去哪,他就飞身上车送到哪。跟一趟集,妈要的针头线脑,瓜果时蔬,日常家用,他不到半天时间,全部采买回来。经常是,妈刚把饭做好,爸就把车子骑到了房门口,饭后,抽一锅旱烟,美美地睡个午觉,勤快得总也闲不住的老爸就开始给自己找活干了。那些年,我家麦子、油菜、蔬菜都是村里长势最好的,通往家的那条路总是修得平整光洁。爸不仅是种庄稼的好手,前些年还是村里的会计,打得一手好算盘,毛笔字写得也是顶呱呱,村上的红白喜事,老爸当仁不让不用说都是礼铺桌子上“上礼的”,谁家有纠纷或者分家,老爸就是“说事”的能行人,每年春节来我家写对联的都排队呢。

近几年回老家,爸经常一个人孤零零地坐在一边,脸上再也看不见那种闪着亮光的笑容。爸老了,脑梗使他的神志不是很清醒;爸掌心里的老茧越来越厚实;爸走路的步子越来越迟缓;爸脸上的笑容越来越稀少。有几次,我发现以往总是乐呵呵跟着儿孙忙前忙后的老爸竟然一个人悄悄地坐在隔壁房间,满怀心事。看到我时,他居然像受到了惊吓似的,有些呆滞的眼神里深藏着焦灼和慌乱。我知道,爸在竭力掩饰自己的病痛,当他无力再参与儿孙的欢宴时,他只好选择默默地躲避。

记得那年给爸妈做寿材,交木那天,我们在县城酒店待客,亲戚朋友都来了,舅舅问爸打棺材的费用,爸一会说五千八,一会说三千二,反正问一遍是一个数字。哥哥说,你看,爸已经糊涂了,当了一辈子会计连这都记不住了。我按乡俗遵嘱给匠人买了一套衣服、鞋,姊妹们在司仪的主持下跪拜叩谢时,看到老爸佝偻着背、神情恍惚、眼神呆滞,我的泪水夺眶而出。强忍着,礼毕,我奔到酒店门口,站在台阶上,面向墙壁狠狠地释放了憋得眼睛生疼的泪水和无法言说的难过。

有次和同事聊天,提到放假,同办公室的佳欣说,中秋节三天小假,她回婆家。佳欣婆家在户县,用她的话说,下午六七点开车,一个多小时就到家了,家里所在的村子是刚建好不久的新农村,家家户户都是小二层,房前的水泥路面直通向村口,屋后是她公公种的西红柿、黄瓜等蔬菜,离家十几分钟路程就是太平森林公园,溪水清澈见底,可以摸鱼、捞泥鳅。阎莉羡慕地说,你也太会嫁了,回一趟婆家等于去旅游一次,离得这么近,每周都可以回去。说起国庆长假,佳欣说,她要回韩城娘家。我问,你娘家是新盖的房子吗?是,盖好的一院新地方,院墙、门楼、客厅、卧室、厨房、洗澡间一应俱全。我又问,你们家和村子其他人家是连在一起住吗?佳欣说,是,一家挨着一家。我只能望洋兴叹,幽然神往了!

现实中,令我魂牵梦绕的老家离咸阳有几百里路,开车最快也得三个小时,八十年代盖的三间房子,在风雨的侵蚀下早已残破不堪,没有院墙、门楼,甚至没有邻居。空旷、辽远、苍茫的几间老房子孤零零地矗立在沟边。这几年,父母每年国庆后就来咸阳,老家冬天太冷,没有暖气,老人住着很不方便。每年一开春,清明节刚过,他们就要回家,掐指算来,每年在老家呆的日子不到半年。前些年,父母年富力强,俩人把家打理得井井有条。这两年,二老身体一年不如一年,眼看着路荒成那样,自己却没力气再修。两边邻居都搬走了,一个捡就剩我们一家人住在那里,离村子还有十几分钟的路程。现在,即便是我能排除一切障碍和阻力,在老家翻修房屋,重建装修,那么,邻居的问题怎么解决?没有邻居,你一家孤零零地住在那个山头怎么行。安全就是最大的问题,既然安全都成了大问题了,其余一切免谈。

半个月后,妈出院了,我们决定送爸妈回家,我和哥哥商量,趁孩子们还没收假带回去好好陪爸妈待几天,明年说不定就回不去了。我们就像被迫将要上岸的鱼留恋大海一样带着无限缅怀的心情再次回到老家。

一上塬,路过朱家山、庙汉,新修的柏油路宽敞平坦,一路上,红墙绿树,瓜果飘香,村庄安详。风吹草动的树林,可爱、亲切的山坡,都是招展在眼前的倾诉。

回到故乡,我又看到了老家真切的样貌,心旌摇荡,喜不自胜。在村庄行走,是颐养身心的一服良药。草木上轻轻掠过的微风,是柔和宁静的心事。我喜欢那些散养在院子咕咕叫着乱跑的母鸡,它们用肥大有力的两条腿刨食、挠土的样子,让我想起奶奶说的话,她说:“人这一生,就像一只土堆里刨食的鸡,啥时候刨不动了,啥时候也就把自己交代了。”

车到村口,回家的那条小路荒草丛生,转弯处已经塌陷,车开不下去。前些年每次回来,这条路平平坦坦,父亲总是在农闲时提着一把铁锨在这修路,这儿铲铲,那儿垫垫,抽着旱烟,见公路上汽车驶过就停下来张望,看是不是自己的儿女回来了。现在,父亲年迈体弱,再也修不动路了。表哥说,他每次路过我家,看到那条荒草丛生的路,想起我爸现在的身体,心里就很难过。车开不下去,我们只好把车停在公路边,大包小包一件件蚂蚁搬家似的往回搬东西。

到了院子,隔壁秋霞家搬到新农村大儿子家去了,屋前荒草长得比人都高。右边引娣家也搬走了,住到村子中间盖的新房去了。勤才哥家也搬到塬上新房了。只留下我们孤零零的一家,以往光光堂堂的院子干得起了一层层皮,像鱼鳞一样,房檐上砖缝里生命力极强的杂草探头探脑,朱红的房门长期风吹雨淋已经油漆斑驳。塬下不见炊烟,左右不见邻居,连个打招呼的人都没有,我看着高远的蓝天和终日魂牵梦绕的院落,开始在心里规划我新家的模样,我是一定要把老家的房子建好的,我是一定要每年都回老家住一段时间的。不管别人是怎么想的,我就是爱这个地方,只有回到这个地方,我的心才会感到真正的安宁。

东西卸完后,开屋门时,却见窗上几块玻璃被打碎了,打开房门,房子落满了灰尘,我头上顶了一块手帕,挽起袖子下势收拾。哥哥和老爸拿出水管,打开院子的水龙头给瓮里接水。女儿和侄子满院子疯跑,新奇地这儿看看,那儿瞅瞅,居然在隔壁秋霞家屋门口废弃的水瓮里发现了一条蜕下来的蛇皮。老妈急着给我们翻晒被褥,揭起床单却发现炕上铺的电褥子不见了,一看连炕的窗子上被打碎的玻璃,分明是把玻璃打了,从窗子把电褥子扯出去了。爸妈走时考虑到老家无人看门,就给家里装了防盗门,这下可好,门打不开,就打玻璃偷东西。妈说,肯定是村上那几个坏怂娃干的,他们有次把宝斌家门锁扭开,在人家屋子中间点火烧玉米吃。爸打开厨房门,准备烧水泡茶,一看,电磁炉又不见了,原来厨房窗子也被撬开了。老爸气愤地说,这几个瞎怂简直把人能气死,不好好上学,成天在村子偷鸡摸狗。我说,那电褥子和电磁炉就算是他们偷走,拿回家,那他家里人咋就不管呢?妈说,管,谁管?他爸他妈都去外地打工了,几年都不回来,他爷他奶给吃饱穿暖就不错了,还管这个!恨不得给他们多偷一些回去!在农村,这种小偷小摸根本不算啥,没人重视。我说,这也太过分了,东西偷回去,家里大人不管,一天拧门撬锁,还在人家家里点火烧玉米吃,万一把房点着可怎么办?这也太没法制观念了!现在整天讲送文化下乡,我看最应该送法律下乡。

擦洗整理完房间,我开始扫地,谁知,铺着砖块的地面却被老鼠打了许多洞,土一锨一锨端不完。我换上平底鞋,家常衣裤,挽起袖子,起劲地和妈收拾,跑着往沟边倒土。一想到我们马上就可以把家里打扫得干净舒适,我浑身是劲,擦桌子、铺炕、扫地、端着土一趟又一趟往沟边跑。爸说,你歇会,慢慢干。不累,我抹一把额头的汗珠,感觉浑身有使不完的劲,不明白,在城里一天懒洋洋的,浑身没劲,回来身上咋这么大劲呢!

在咸阳,爸妈住在哥哥给他们买的房子里,整天待在楼上,很少下楼,即便是下楼也很少和人交流,一天眉头紧锁。妈让爸拖个地,爸说受不了,可是一回家,回到爸的天地,爸却可以轮起钁头挖地,眉头也舒展了。你说怪不怪!

哥哥已在院子撑起大大的天蓝色太阳伞,搬出经营酒水饮料生意的朋友送我的白色休闲座椅,洗干净我们在县城买的葡萄、苹果、梨等水果,泡上一杯绿茶,坐下享受呢。侄子天天和女儿毛豆豆在院子中间搭起帐篷,两个人钻在里面乐得直打滚。妈在厨房案板上切菜,爸给灶里添柴。我和哥哥坐在太阳伞下歇息,头顶天空瓦蓝瓦蓝,白云飘荡,风吹得梨树叶子唰唰作响,青烟袅袅,山村安详。

这一刻的安宁惬意我向往了多久啊!

这些年,我之所以这么喜欢回老家,就是因为,在老家,我的眼睛、心灵与双足都有理想的漫步之处。从我家院子去塬上最美的地方散步,只需三五分钟。我通常选择黄昏的时候带女儿和老妈一起顺着村道去塬上散步,夕阳西下,晚霞满天,母女三代一起,总会叫人觉得异常甜美并感慨生命的神奇。近些年,每次回家,我总是执意把女儿带上,想把眼下还算自然的一些自然作为礼物储存在她的记忆里。等她长大之后,这个地方或将被“开发”,变成另外的样子。

我家房子后边这条路因通向侍郎湖,近几年,县上在路两旁都栽上了花,也拓宽了许多。顺着家门口的那条小路往前走,看晚霞在路面铺下一层橘红的霞光,西边,残阳如血,太阳一点一点从天空向山峦靠近,由圆形变为半圆,变为一瓣,变为一点,然后完全消失。老妈抬头看天,说,瓦渣云晒死人。女儿蹦蹦跳跳在阳沟边揪狗尾巴草,夕阳给她稚嫩的脸上镀上一道温暖的弧线。霞光从西天一路流溢,柔柔地铺满整个山坡,人置身其中,心情也变得柔和饱满。我静静地看着毛茸茸的像百合花一样芬芳的女儿,和老妈一起感受着这一刻的安宁静好。当徐徐的风拂过我的脸孔,妈妈的唠叨变得那么珍贵,看着满头花白皱纹丛生的老妈,我多么希望她能健健康康、精精神神地多活几年,一旦老妈身体不好,在老家就呆不成了。妈不在的家,哪里还是家!

我喜欢黄昏时的漫步,喜欢看塬上的落日,喜欢看风中的落叶。行走在故乡蜿蜒的土马路上,我能时时感觉到,我在呼吸,我在咀嚼,我在含纳和吐出,这是一种久违的感觉!回到老家,我回复并成为一个真正意义上的人,在这里,我可以什么都不做,只是睁开眼去“看”,这看到的景象令我满足。我发现自己根本没有那么贪婪,也不像原本设想的那样矫情,我发现我还可以赤裸着面对这个世界。这个发现令我激动。我在自然万物面前还葆有一丝童真趣味,心还没有锈蚀,它还能够坦然地打开,并且供我观察到自己灵魂深处的东西——那些流动的暗夜间才会运行的泉水并未干涸。我发现我还有力量,爱的力量。而原来,我一直以为我已经丧失了那种本源的事物。我在故乡这片广袤的大地上不仅打开了自己,也打开了我灵魂的渴求。

朋友,说真的,倘若你也有过这样的经历,你就会了解我说的意思,我是说,我们是可以这样活着的——真诚的、一贯的、不自欺欺人地活下去。做一个像孩子一样的成人,感受到爱,感受到大地深处母性的召唤。

暮色下,回到院子,哥哥已在屋前菜地边架起烧烤炉,从车子后备厢拿出他自制的小冰箱,取出鸡翅、羊肉、烤肠、面筋等开始烧烤,田埂里,青蛙和不知名的虫子在合奏着永不厌倦的歌。

天彻底黑了,哥哥想给院子挂上灯,妈说,灯泡闪了,哥哥要到十里外的水口镇买灯泡。我说,都快十点了,镇上商店早就关门了。哥哥说,我就不信,还买不来个灯泡!开了车,十来分钟就买回了十个灯泡,递给妈说,“闪,你叫它闪,十个,看它闪得完。”挂上灯,黑乎乎的院子瞬间灯火通明。想起那次省作协雷书记在我家院子点着蜡烛吃饭的情景,我想,难怪农村人都要生男娃,这男娃还是管用。

哥哥从柴垛上抱来一捆硬材,在院边点起篝火,火苗噼里啪啦欢快地燃烧,车载音乐里,侃侃的《老家》在晚风中缓缓流淌……

那年我离开老家 /天空中有雨在下 /肩上的背包沉沉的啊 /装满妈妈的牵挂 /我看到她眼中有泪花 /风中飞舞着她的白发 /拉着我的手啊紧紧地 /还有说不完的话 /小鸟儿在叽叽又喳喳 /催我出发 /田间的小路坑坑洼洼 /我走走又停下 /老家/老家 /脚步踏遍海角天涯 /心儿却系着她。

与其说侃侃在唱歌,倒不如说她是在用心抚慰你的灵魂。她用每一个词儿、每一个音符,勾起你的回忆,探触你的心底。于是,回味、忧伤、心碎,接踵而至,这歌词仿佛从我心里流淌出来一般,轻松地将人内心深处埋藏已久的真实情感与自己的真实经历翻搅出来,大白于心。那些由于生存的压力与快节奏的生活已经无暇顾及的青春剪影一幕幕再次放映。侃侃用最朴实简单的音符轻吟低唱着自己对生命的感悟。听着这样的歌,我会突然想流泪,只为那份坦然,那份亲近,那份推心置腹。听侃侃唱歌,在脑海的褶皱间,在心的尘埃里,很容易被她沉郁芬芳的声音唤醒。其实,我们更需要把心的回忆或者未来都珍藏好,在月夜、在雨天,或者在白发苍苍时,将眼睛的潮湿再次在欢笑里磨砺。

晚上,月色撩人,我将窗帘拉开,躺在炕上赏月。明亮的不可思议的月亮爬过山坡,翻过屋檐,吊在窗外的树梢上。此时,一家人都已进入梦乡,只有我一人眼睛睁得大大的,靠窗躺着,望着窗外明晃晃的月光,毫无睡意。只有在乡村,才看得见真正的月光。能感觉到有月光的日子并不多,渴望把心灵一角翻出来熨晾的动机和冲动也不多。今夜,我在如此安宁,接近自然和本质的伴随不断瘦下去的月光,燃尽指尖清冷,深深呼吸,风和气清,云在青山月在天,天已黎明。

给女儿盖好她蹬掉的被子,联想起最近新闻上不断播放农村偏远地区的凶杀案,想着这一个墹,如今只剩下我们一家人住,心里不禁害怕起来,看看身边这一大家子遂放下心来。但想想平时,这里只有爸妈两人,晚上万一来个不速之客,吓都吓个半死,出个啥事,可能几天村里人都不知道。

第二天早上,起床洒扫庭院后,一如往常踩着菜地边的露珠来到沟边,像《人生》里的刘巧珍一样站在墹畔上一边刷牙一边看沟里烟雾缭绕,真是如临仙境,站在沟边,可吸尽天地之精华,看红日从东方冉冉升起,浓雾紧锁的村庄随着太阳缓缓升起渐渐变得清晰起来。记得哥哥每次和嫂子回老家,每天早上起床,嫂子梳洗打扮好,就端一杯茶站沟边看雾去了,一看就是好半天。

摘些鲜菜,熬好稀饭,切好菜,等哥哥散步回来就炒菜开饭,趁老妈在厨房忙活时,我和毛豆豆已经偷偷溜到村里逛了一圈,回来时,满心喜悦的娘俩抄近路顺着崖背从宝斌家的麦地里跳下来,差点崴了脚,站在地上快乐地疼了一阵子,撒腿就往回跑。

哥哥散步回来后,没想到馏馍时,昨天回来时在县城买的一大包馒头却不翼而飞,死活找不到了。

妈说,天太热,怕放坏,就在厨房窗外晾着,晚上睡觉时忘了收,可能被谁顺手溜走了……这真叫人哭笑不得。没办法,哥哥只好开车去镇上买馍。哎……

妈说,农村这小偷小摸太气人了,现在左右邻居都搬走了,以前,秋霞家没搬走时,鸡下个蛋,经常是你还没来得及收就不见了;院子树上的桃杏等,他们去一趟城里就少一些;人跟一趟集回来,韭菜不是被割了,就是麦草被撕了……我无奈地说,这些都是小事,只要他家还住这,人还能串个门,就当给咱家做伴。

妈说,村里动不动就是把谁家核桃打了,把谁家玉米掰了,你爱群嫂子种的豆豆被摘了,她站在沟边扯着嗓子跳着脚能从下午骂到天黑,那种连娘带老子问候祖宗十八代的阵势我不是没有见过。我的父母住在这里,远离村上的是是非非、纷纷扰扰、倒也平静安宁。

妈说,你不知道,咱屋里到底美滴很,我一天坐到炕上,想吃果子了,自己下去到门前树上一折,啥都有,又新鲜又没农药,太美么……

妈说,五月,你七娘领着两个孙子下来,她急着又是给摘桃又是给折杏。妈对七娘说,你看我钢蛋、晓英老是叫我俩住到咸阳去,再不要回来了,你看,咱屋美滴,我咋撂得哈这个摊摊么……没想到,七娘没好气地说,那死了哩……一句话,噎得我妈没说出话,心口疼得几个晚上没睡着。我知道,妈当时说这话时,一定是热切地满含深情望着她苦心经营的院落给她的妯娌说她的心里话。没想到七娘生硬又呛人地端直给她来了这么一句。半年后,妈给我说这话时,还难过地又哭了一鼻子。妈说,我对你七娘一家多好,她咋能说这么气人的话!妈一边给我哭诉,一边又找出塑料袋,像以往那样把我拿回家的糕点、水果、吃食、菜等东西见样给七娘家又分了一半。我看着老实又善良的妈,真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她。我知道,我那已经七十多岁风烛残年拖着满身疾病仍在地里刨食、伺候生病的七爸一辈子、很可能刚受了七爸气的、拉扯着儿子儿媳外出打工留下的两个没上小学的孙子,已被命运压垮的七娘可能当时也并无恶意。我知道,妈丢不下她所谓的这个“摊摊”,指的并不单单是院子几间旧房子,几棵果树。妈和我一样,丢不下的是韩家坡的沟,韩家坡的塬,韩家坡的风,韩家坡的月……

妈说,你要修房子,就赶紧,趁妈还精神,还能住几年,再享受几年。一旦稍有点什么事,妈就无奈地说,这地方,确实住不成了,村上青壮年男女都出去打工了,只剩下老年人照看孙子,娃他爸妈常年不回家,他爷他奶只要给吃饱穿暖就不错了,教育根本谈不上。现在,偷鸡摸狗的事在村里很普遍,时常丢东西,家里情况好一点的都在县城买了房,住在城里,经管娃上学。村上没人了,家里有个事,想去村里找个人帮忙都找不到。

妈说,村上没商店、没药店,想买个啥很不方便。有次,你爸头疼病又犯了,下雨天路滑,买药得走几里路到邻村去,把人急得没办法。妈说,有次天快黑时,爸突然在门槛上摔倒了,挣扎了半天自己起不来,她去扶,爸身子重,自己又使不上劲,折腾了大半个小时,怎么也扶不起来,想找人搭把手,可院子没人经过,想去村上叫人帮忙扶,可是天已黑了,她眼睛不好,又怕再跌跌绊绊,即便是打电话,一时半会也难以找到人帮忙,万般无奈下,爸说,实在不行,你给我在地上铺上被褥,我晚上就睡这,等天亮了叫人……你爸原来身体多好……妈说这话时,难过得泣不成声。

哥哥说,你看,这情况,家里还敢再呆么?爸已经半痴呆了,妈一个人,有急事着急连个人都叫不到。看来,明年他们是不敢再回去了,在咸阳,要是病了,咱俩都离得近,照顾起来也方便。爸妈明年不能再回去了,他们不在的家那还是家吗?就算咱们把老家的房屋装修好,爸妈不在,回去也没意思。如果仅仅每年只为度几天假翻修房屋,那代价未免太大了。就算是修建好了,每年全家人能有几天假去住?太远,回去单趟得两三个小时,每个周末回去也不现实。再说,回去一家人住在那里,车停在院里,安全就是最大的问题。你没看新闻,最近经常播农村偏远地方接连发生的灭门凶杀案。

这就是残酷的现实,前些年,父母年富力强时,我们兄妹正在城市打拼,那时没有多余的闲钱重建装修老家的房屋,也没有多余的时间回去休闲度假。现在,当我们在城里站稳脚跟,略有积蓄,可以拿出一部分资金投入,并且有闲暇时间度假时,父母却老了,老得那么的令人无可奈何。这才深切地体会到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待是何等的悲凉。

今年随市政协回彬县调研农村文化建设,县上推荐看全国道德模范卢效平所在的下长禄村。下长禄村是我们韩家坡村的邻村,相隔仅五里地,这几年被划归为一个村,但仍然是两个天地,下长禄村村委会、广场建得十分漂亮气派,有一个道德大讲堂,有舞台、灯光、音响,里面可办三十桌酒席,村上有红白喜事,就在这里待客,经济实惠,村民也很省事。村子所有住户由卢效平出资,集体设计规划建成门楼风格统一的民居,干净,整齐。卢总家就在村委会斜对面,一栋欧式别墅,装修豪华大气。早就知道,他们村实行交钥匙工程,卢总盖了六套房屋,给村里的困难户,一分钱不要,直接领钥匙住,村上今年还给七十岁以上的老人发就餐券,持餐券在村委会灶上一日三餐全年免费就餐。不得不让人感慨卢效平的乐善好施,的确感动中国。

去侍郎湖时,路过下长禄村,经常能碰上水口镇王书记带着来自省上市上县上的领导在这里参观调研,而与之相邻的仅仅五里地相隔的韩家坡村这些年来没有丝毫变化,就像后妈养的被忽略的苦孩子,虽天生丽质但缺衣少穿,只能眼巴巴地望着人家的风光热闹。

爸妈在老家住时,每次我给打电话,妈都说,一天忙得很。我问都忙啥?妈说,忙饭不得熟,炕不得热。的确,农村晴天还好,干硬柴往锅底一塞,锅里的水一会就煎了。要是遇上雨天,柴垛湿嗒嗒地,烟熏火燎,好半天生不着火。再遇上西北风,逆风,炕老半天烧不热。后来,给妈买了电磁炉,电褥子,总算是解决了这个问题。每年,还没到天太冷,我和哥哥早已经把爸妈接到咸阳暖气充足的房间。春暖花开时,再把二老送回家。候鸟一样享受退休自由生活、每年都能回老家避暑的爸妈令我十分羡慕。妈常说:“我和你爸是韩家坡福最大的人,有你姊妹俩,一天给妈把啥都弄好了。”妈说,你不知道,村上人太可怜么,冬天,干冷干冷的,农村人烧不起煤,舍不得搭炉子,硬冻。厨房水翁、油、醋冻得实实地,好半天化不开。冷,把炕烧得把人能烙熟,身子烫得睡不着,露在被子外的头冻得冰冷发疼。你七娘七爸冬天可受罪了,七十多岁的人,每天饭不得熟,炕不得热。还要送伟伟两个娃去下长禄村上学,天天早上天不亮就得去送,中午还得再给送一趟饭,五里路呢,晚上接回来,一天来回得跑六趟。伟伟是七娘唯一的儿子,两口子都在外地打工,一年回来一次,两个孩子都由七娘照看。因小学合并,我们村的娃只好去邻村下长禄上学。

我的家乡彬县今年已位列陕西十强县第六名,我们县上的孩子现在上学从小学到高中全部免费,几乎所有的学校都有暖气,泾河长堤、新区体育中心、豳风风情园、县城每一个广场都那么漂亮……县城哪怕是修鞋的、收破烂的都能享受上城市基础设施大发展带来的便利。彬县有全咸阳市最好的敬老院,彬县有韩家乡的“幸福苑”,彬县县城基础设施和城镇化建设早都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几乎村村都有漂亮的水泥路、村委会、活动健身广场、超市、药店等基础设施。彬县农村几乎家家都安装了太阳能热水器、使用上了沼气……哦,彬县的好,我一时半会说不完。

有次,随省作协去县上采访,得知让彬县发生翻天覆地变化的我们县的父母官李建民书记经常自己去农村偏远小镇,解开农民的锅盖看看吃的是啥,揭开农民的被子摸摸看炕热不热,问农民低保能不能按时领到手……那时,我就在想,如果李书记和县上镇上的领导,从万众瞩目的下长禄村经过时,能顺路看看与之相邻的我那除了古朴秀丽的自然风光、几十年来没有一丁点变化和发展的、离县城仅仅十里路的韩家坡,看看祖祖辈辈生活在那里的村民的生存现状。

我们村村民缺乏引导和管理,在自家田地随意自建房屋,没有整体规划,有的过于零散,有的过于集中,村上的路又窄又烂,村上的人又穷又封建。每次去七娘家,进村路窄得倒不开车。我不知道我们韩家坡的村委会在哪里?广场在哪里?农家书屋在哪里?农村文化站在哪里?更别提什么超市、药店等基础设施了。这与我们美丽的彬县、与我们漂亮的下长禄村极不协调,我们韩家坡村拖了幸福彬县、花园彬县的后腿,我为我们村感到非常不好意思。

乡村有疾,贫穷导致的节衣缩食,落后的生活环境,频发的偷盗事件,简陋的医疗卫生……韩家坡——这个和父母一样孤独、古老的村庄,想起来就令我心里隐隐作痛。我是多么渴望,我美丽却有疾的乡村,能够早早盼来救治的佳音。

4

清晨,被同学一条短信叫醒。

懒虫,快起床,下雪啦。

拉开窗帘一看,大雪纷飞,外面成了银白色的世界。鲁院 408窗外的那棵巨树在寒风中瑟缩着,不同的是,院子其他小树的叶子都已发黄,纷纷坠落,只有这棵巨树上的叶子在风雪的侵袭下依然顽强地坚守着、甚至还翠绿着。

下雪了,爸妈还在老家吗?他们来咸阳没有?我顾不上梳洗,急切地拨打老妈的电话,无人接听,我的心顿时揪紧了。

记得那年冬天,回到老家的我被一场罕见的大雪挽留,意外地在家陪父母住了一个星期,水管冻住了,妈戴着头巾拿着脸盆在门前空地上的干净处挖雪,化了用来洗衣,这情景多年后的今天依然历历在目。

现在,我坐在北京鲁迅文学院的学员宿舍里,可是我的心却在千里之外的老家。此时此刻,我的父母肯定正在吃饭,饭桌上,有老妈种的在锅里焙干用石窝窝砸的辣子面,再用自家炸的菜籽油一泼,那个香啊离好远都能闻得到。每顿饭只需一碗油泼辣子,一把韭菜,一些蔬菜,就会做出无数花样,吃得很香。有时,妈妈会到地里拔几颗白菜,蒸一锅菜疙瘩,用辣子面、蒜、油一泼,非常好吃。逢集时,爸骑着自行车去镇上称两斤豆腐,回来在门前割些韭菜,蒸一锅包子,想想都能馋得直流口水。我每次回家,爸往灶膛里添柴,我和妈在案板上忙活,两个小时后,土豆包子、葫芦包子、茄子包子、韭菜花卷就上桌了,再从小锅舀一碗豆豆米汤,地里拔一个萝卜,几根葱,摘几个青辣子,切一盘“三代王”,这一顿饭吃得浑身每个毛孔都无比妥帖。

人最难打发、最难对付的是自己的胃,尤其是来到一个陌生的与以往饮食大不相同的地方,胃不舒服,或者说把自己没喂饱,那的确是干什么事都没心思。刚到鲁院时,餐厅的饭菜还带着几分新鲜感,一个多月后,面对餐台那著名的北京炸酱面、鸭腿、清蒸鱼,我怎么努力都无法调动起自己的胃口,每天去只喝碗粥,馒头加点老干妈勉强对付一下,一个多月来,我执着地走遍了鲁院周围的每一条街,都没有找到一家陕西的面馆。胃是有记忆功能的,越是喂不饱,越是找不到就越想,后来在对外经贸大学附近找到一家马师傅拉面馆,我对他家的爆炒面一见钟情,刚出锅的棍棍面用韭菜辣子角鸡蛋爆炒,非常对我胃口。店主兼服务员的两个女人是伊斯兰人,每天戴着头巾,长得都很漂亮,看起来好像是姑嫂关系。来这里吃饭的大都是对外经贸大学的学生,大部分是外国的漂亮女生,我每天只要有一盘爆炒面就 ok了,真是养胃又养眼!后来的三个月,我就指望这家爆炒面活着。

不知你是否有这样的感触,当你从小村镇走向大城市,想着有一天会回老家,却发现再也回不去,因为小村的人事和环境,和你想要的,有落差。当你身处城市多年,一个被你忽视或头痛的问题——始终没有解决好“吃”,在异乡,即便是吃同样的食物,感觉味道变了,思乡之情隐隐发作。因此,也有说,思乡是味蕾作怪。阿城曾说:“海外华侨叶落归根哪里是爱国,不过是被胃里什么分泌物操控,到了老了,只认小时候习惯的吃食,熬不住,只好回国来了。”看来,我太受局限的胃注定这辈子见不了大世面,不会有大出息。

老家离咸阳只需两个多小时的路程,我却因各种原因经常回不去,有时候回去也是走马观花,匆匆半天就打道回府。平常周末,即便是我有时间,因女儿要上兴趣课也是回不了家。今年暑假,我早早就计划好,等孩子补完课临开学前,我一定要带女儿回老家住三五天,并且下定决心,今年国庆节七天假一定好好在老家呆个够,没想到八月份时接到了鲁院的录取通知,回家的愿望只好再次寄存。

生活中,我们在为远处的风景支付生命的激情,却在风雨兼程的某个路口,在不经意的蓦然回首中,看见了我们灵魂深处的珍贵原来只是被蒙尘了的朴素和简单,一个简单而有温度的家,是一生的所有。我们总是渴望着远方的城市,真正抵达之后,才发现,故乡辽阔的平原、纵横的沟壑、静静的村落才是我永恒的家园。

如果说,我们都渴望逃离故乡,我的意思是说我们渴望逃脱自古就有的压抑感。故乡不在他处,故乡是在我们的内心一点一点构建出来,故乡在我们茫然若失的咏叹中一程一程回来。我们早已丧失了完整的故乡,我们只是在丧失故乡的时候才意识到:我们渴望逃离的、我们曾经逃离的,都是我们心造的幻影。我们是通过逃离来亲近我们的故乡。

一个人最壮烈的心事,只是属于远方吗?最终,我们回到了黄土装饰着的故乡,在老家的日子里,我看见了大地亲切的样貌,心感欣慰,回归故土。我爱这片古老的土地,我愿在此寄存终生。

一个人的心,不管如何坚硬,也无法真正漠视自己的老家。老家,有父亲佝偻的背影,有母亲一针一线编织的亲情。老家,是我痴心想念中永远都抹不去的记忆。回家,踩在松软的泥土上,心就会感到无端的安宁,这大约就是所谓的接地气吧。因为,站在村口等待我的父亲,早已教会了我关于山那边,关于更辽阔的远方的想象。

在城市浮躁的生活中,每个人都极易为物欲所推动,终日狂奔在名利的跑道上,很容易就迷失了心的方向,而回家就是通往安详的那条路。

老家,有白色蓝色的小花安然开放。

老家,有着白汗衫的老父亲端坐厅堂。

老家,有透明的时光在青砖褐瓦下山青水绿。

老家,有古铜色的乡亲在太阳下终日劳作。

老家,有我最亲切的牵挂和椎心泣血的怀念。

我沉默着,沉默地等待心里那句思量已久的话冲口而出——我的乡村啊,其实,我从未走远。

因为,我的根还在故乡,在那片热土上,我的精神从那里生长出来,我最终还要回到那里去,这是一个心里有爱的人的必然宿命。就像某位作家所说 :“做起了城里人,我才发现,我的本性依旧是农民,如乌鸡一样,那是乌在了骨头里。”在这样一个精神被拔根、心灵被挂空的时代,人活着都是游离的、受伤的,任何想回到故土记忆,回到精神本根的努力,都显得异常艰难而渺茫。回乡,也不一定能找到家乡,从精神意义上说,寻根的背后,人很可能面对更大的漂泊和游离。

现在,大多数人的生存被连根拔起,生存状态几乎是挂空的,故乡是回不去了,城市又缺乏扎根的地方。哲学家牟宗三在《说“怀乡”》一文中说,自己已无乡可怀,现在的人太苦了,人人都拔了根,挂了空,个个农不农、工不工、乡不乡、城不城,一生没根没底,像池塘里的浮萍,一片茫然。

我清楚,故乡将出现另一种形状,我有责任和感情写下它,为了忘却的回忆。

我感谢环绕身边的这方水土,是它将我的灵魂提炼得更加纯粹和精致,是它让我明了,即便是渠水干涸,总会有更加丰腴的麦苗在晨风中醒来,而生活,也会随着流水,义无反顾向东奔流,奔向更加宽阔的河道和大海。

责任编辑:丁小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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