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水

2015-07-06 08:39张云帆
新作文·初中版 2015年7期
关键词:山田

张云帆

这一座名叫东山的山,山色清幽,云雾高邈。两个少年拄着手杖攀行了半日,一路上见了山路上迎笑的野花、千岩万转的奇石,听了鸟儿啼啭,采了几株又像是半夏、又像是杜仲的植物,抵达时山顶已是日暮苍黄,他们只能在山寺里留宿。

寂静幽凉的秋夜里,两人在禅房昏黄的烛光下下起棋来。起初,因是出来游玩,二人都无心下棋。游戏着下了几手,也不知从何处起了攻势,遂认真起来,你来我往互不相让,中盘的激烈搏杀过后,山田在收官时失了一块腹地,败给了周柏。

山田有些不快,但这不愉快如晴空中的残雾掠过他年轻快乐的脸,很快就消失了。他感觉到一种棋逢敌手的快乐,这激起了他心中的斗志。

他说:“周君,不如再下一盘,下一盘,我一定赢你。”

“不下了,今夜太晚了。”

“就再下一盘。”

周柏没有回答他,眼睛盯着如繁花般燃烧的火焰,吟起一首诗来:“井底点灯深烛伊,共郎长行莫围棋。玲珑骰子安红豆,入骨相思知不知?”

仿佛是听见窗外传来夜里秋虫的暗泣,山田在这吟诵声中低回了几番,许久才说:“如此哀伤清丽的一首诗。”

“这是唐代诗人温庭筠的《杨柳枝》,代述女子哀思,诗中的‘莫围棋就是‘莫违期的意思。刚刚我要你莫违期(围棋),你为何又偏要违期(下棋)呢?”周柏温和的脸上露出微笑。

山田抬起眼睛,似笑非笑地看着周柏:“好你个周君,说了半天,就是劝我不下棋,不下,就不下吧。”

“那好,”周柏吹灭了桌上的一只泪烛,一缕青烟在暗淡的夜里散去,他沉静地说,“山田,我们就坐在月光下清谈吧。”

山田暗暗点头,坐得离周柏近了些。

周柏幽幽扬扬地说:“山田,你到中国来,可曾有过去国离乡的悲秋之感?”

“不曾有过,只因这里的风物人情处处与日本相近,倒让人感到‘他乡遇故知。且说春日时赤绯如云的十里桃花,也可半抵日本京都的樱花了。”

“既然这里的十里桃花如仙源之地,为何又只是‘半抵呢?”周柏问。

山田侧首去看周柏,粲然一笑:“桃花纵美,但终不能说桃花即是樱花,这二者各具风姿。好比你我二人虽习性相近,但也有差异,所以不可以将两个人看作是一个人。”

“这也有趣,如若你我是同一人,那我们下棋,我输的即是你赢的,那岂不是无所谓输赢了?”周柏朗笑道。

淡淡的月光在木格窗上跳了一格,又跳了一格,掉落进来。落月满屋梁,屋梁下,四周的黑暗衬显出二人谈话的声音。

山田望着屋内无形的黑暗说:“弈棋本来就是胜负零和,我们虽是两人,也可无所谓输赢。”

周柏忽然止住了笑,不再言语。半晌,他低沉着声音说:“山田,有一日我梦见我立在海边,海水涨潮抵至我下颚,还未等我叫出声来,那海水就退去了,而我身上穿着的青袍却已湿透。”

“为何周君会有这样异怪的梦境?莫非也去过海边?我原先在日本的时候,也时常站在海边眺望。”山田俊美的脸上现出惊疑的神色。

周柏盈盈地望着山田说:“是了,我不曾去过海边,但或许就是因为你住在海边的缘故,又见过几幅海的浮世绘,故而拟想出这样一个场景来。”

“周君若有兴致,不妨来日本游玩,见见这里的海色山光。”

周柏脸上含着愁容,迟慢地回答他:“何曾不想,出海关,又岂是那般容易的事情?”

他站起身,走过去推开屋子的门,步入庭院中。山田随在他身后,也走出了屋子。

云破月来,整个小小的庭院都浸在海水般的清辉中。抬头却见群山如跳跃的兽脊,将那半轮规月,胁迫至天边一角,偶尔听见几声山鸟的清鸣。正所谓,雁引愁心去,山衔好月来。怀着沉重的愁思步月,都因这一片宁静安详而豁然开朗。

“金秋夜空雁南翔,王孙御殿长相望。”山田信口吟道。

周柏低声问他:“这是哪一位诗人的诗?”

山田莞尔:“这是我儿时在日本的《皇家童谣集》中读到的,方才回忆起来,觉得与此情此景融洽。”

“不知那诗中的王孙,在月下长相望的是什么呢?”

山田低沉而温柔地说:“周君,不如,我唱一首日本的和歌给你听。”

他低低地唱起来。

月岂昔时月,

春非昔时春。

此身独未变,

仍是昔时身。

仿佛是在春月下踏着落花,甜美,又悲凉。周柏的心如檐角的露水,在他冗慢悠长的歌声中落下来,落下来,在一圈圈的涟漪中软软地化开去了。

和歌唱罢,万籁无声。山中隐约传来梵音的颂唱,像是回应。这梵音和雅清彻,二人伫立在庭院中,感受到宗教的神秘,人性的幽微。此时的山,是如此寂静肃穆;此时的月,是如此清澈深满。

四周遍响的梵音渐渐消失了,只余下宁静的山月和无形的风掀动夜幽凉的衣角,还有月下两个沉醉呆立的少年。

他们在庭院中站立了一会儿,又回到屋内,倚着客窗,拥着微冷的薄被,听着山寺的泉响,入眠了。

第二日天色微晓时,两位少年便告别了山寺,朝着更远的芜山出发。

从东山至芜山一共有几十里地,二人身无川资,只能安步当车。赶路走了一日,日色已暮,但人烟荒芜,无可投宿之地。

俄顷,暗沉的夜幕下卷下一场大暴雨,携着秋风秋雨独有的煞人之威力,在逼仄的山间小路里肆虐,吹得树与枝叶在半空中乱舞。

两个少年在这暗夜的风雨里举着小小的纸伞,如两只莽撞的小舟在海的巨浪中颠沛流离,风挟着偌大的雨点拍打在他们身上,吹卷起他们单薄的衣袍。他们疲惫不堪,在崎岖的山路上行行止止,没有一处地方可以让他们掩留。

在呼啸而来的暴风雨中行走,浑身湿透,黑夜漫长得恐怖,他们眼前只有一片浓稠的黑暗,辨不清方向,也不知自己走了多远。endprint

其间,大风吹折了纸伞,周柏的靴子走得也破了,山田只好从包袱里拿出备用的木屐让周柏换上。穿惯了裹足靴子的周柏第一次穿这样的夹脚木屐,行路明显比山田要慢许多,山田只好停下来,搀扶着周柏朝前走。

他们就这样挨到了破晓。

此时雨已停止,一轮红日如一个巨大的浮筒在乳白色的天空中浮漾着,他们看着宏伟庄严的日出,脸上有着同所有刚经历暴风雨的人一样宁静而疲惫的神情。迎着晨曦,他们在清幽的山路间行走,感受到一种初生般的美好。

遇见几个行人问路,才知道已经到了芜山。

芜山给他们的印象与东山全然不同,若说东山是一位沉静幽娴的二八少女,那么芜山则如那浔阳商妇,怀抱琵琶,亦有一番风姿。

他们坐在山石间歇脚,感觉像是追寻到了梦想中的仙源之境,那就是历经沧桑而处变不惊的芜山。

周柏指着远处说:“山田,他年若你我再相逢,不如就在此处结屋弈棋如何?”

“为何不就以天地为室庐?”山田手指旷远的天空说。

周柏缄默不语,只是低下了头。

他十三岁丧父,寄居寺庙之中,漂泊无依,期望有一个家,哪怕只是一个和棋友一起搭建的草庐。

他悲伤而沮丧地看着山田说:“可是山田,人生别易会常难,你我一别,海岸两隔,不知再会又是何年呢?”

山田不禁一愣,被周柏悲伤的情绪所感染,也不由泪珠盈睫,只得宽慰道:“周君,你我不如约定一期一会如何?为了这约定,无论怎样艰难,哪怕等到变作了耄耋老翁,我也会来与你相会,绝不违期。”

周柏抬起头,刚想要回答山田,突然听见了一阵潺潺的水声。他凝泪朝那水声奔过去,竟看到了从山上奔流而下的一泓山涧,经那秋雨的滋润,变得如此清澈有力,映着秋的颜色。

之前的哀伤转瞬烟消云散,他惊喜地回头:“山田,是秋水!是秋水!”

等不及山田朝他走来,他便从包袱中取出酒杯,将这山涧盛饮一杯,尝到这秋日的芳醇。他停杯静穆地眺望,远方的几处眉黛似的远山和连天的哀草抚慰着他的眼前迷蒙薄雾似的忧愁。目光延伸至迷茫的天际——在那里,他的神思飘举起来。

仿佛是感受到了极致的美好,一切都变得如此迷人,周柏的心中升起一种空前未有的柔情,来自于这明媚的秋季,这驳杂的世间,这生命自身的寻问。

山田走来,讶异而温柔地拍了拍他的肩膀。周柏缓缓转过头去,凝视着山田的眼睛,仿佛在寻找某一种问题的答案,终于他找到了。

“山田,我们走吧。”他微笑着携起山田的手,朝山下走去。

那秋水也携着碎石与细碎的阳光,朝山下的烟村静静奔流而去。

★不违约的生命约定

叙事散文的写作,对初中生乃至高中生来说,不可谓不难,如何拿捏得恰到好处,自然得体,这就需要一定的技巧了。

本文在结构上形散而神不散,以对生命的约定为轴线,中间穿插对生命意义的解读,串联起了下围棋(违期)的始末,随时间的推移和地点的转换展开叙写的连贯式叙述,强调了生命的不违约。此外,文章首尾呼应,以景开头,以景收束全文,让美感顿显。最后,本文最大的亮点还在于文辞的修饰,无论是古诗文的娴熟运用,还是文字雕琢的精巧使用,作者都远远高出一般初中生的水平,可以说,这是一篇难得的佳作!(心芸)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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