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在彼端，谁与流年

凌霜降

楔子

“云母屏风烛影深，长河渐落晓星沉。嫦娥应悔偷灵药，碧海青天夜夜心。”

月华清浅，我坐在阶前喝一壶桂花茶，听玉儿给我吟一首凡间的诗。

玉儿说：他今世姓李，是人间才子。你听，他仍记挂着前事。

桂花树下有一男子，浓眉俊脸，眉宇间却锁着深深的忧伤。我扬声问他：蓬蒙，你可曾后悔？

他回头看我，微微地笑，嘴角满是宠爱：姮娥，我说过，过去，现在，以后，永不。

我轻轻叹息：我们都太固执。一如广寒宫的夜，长而冷。

我的父亲是神圣，他为我造一字曰姮，他说：我的女儿姮娥将是这世上最美的女子。

据说，很久以前，天帝养了十只会发光发热的金乌，每天会有一只飞到西山去过夜。可是最近，每天竟有五只金乌飞过，炽热的白天越来越长，父亲大费周章把冰潭从远处搬来为我避暑，我却贪玩掉入冰潭。大病一场后，身子更加弱了。

自此，父亲便派了蓬蒙跟在我身边。他少言寡语，总是远远跟着我。我爱笑爱闹，从树上跌下，总会掉到他的臂弯里。我抬眼，看见他的浓眉俊脸，还有他眉宇间深深的忧伤。是什么让一个少年有这样的忧伤？我猜不透。

我17岁那年，天上竟出现了十个太阳，地面酷热难挡，人民颗粒无收。我的父亲已经老了，陪我住在冰潭边叹息。我的哥哥尧成了帝，他胸怀天下，见饥民死去，便说：谁能射下天上的金乌，我便把姮娥嫁与他为妻！

哥哥说出这话时，我并不惊讶。每个少女都喜欢英雄，如果我能嫁英雄，天下百姓又能快乐，我当然乐意。

那个射下九只金乌的少年剑眉星目，身材颀长。他看见我，眼神里有着九只金乌般的炽热，把我的脸都烤红了。从此，天下太平，英雄后羿娶了天下最美的女子姮娥为妻。

如果故事从此结束，那便是千古流传的佳话，偏偏世事从不遂人愿。

人总是现实的，姮娥再美貌，也不过是个会老的凡间女子。时光对于女人是最公平的，终有一天，姮娥也会老成尘埃。

英雄美人的最初也曾是春花百日好，也曾以为是地久天长，直到那只青鸟的出现。

有日清晨，一只青鸟落在院里的桂花树上唱歌，歌声婉转悠扬。后羿走过去看，那青鸟便化作一个伶俐的青衣女子，坐在树上朝后羿笑：后羿后羿，你这样的英雄，应该长生不死。

后羿说：你这鸟妖，我有姮娥相伴，哪儿还需要长生不死？

听了后羿的话，女子沉默了，变回青鸟飞离桂树，却留下一句：后羿，你今日美人在怀，当真就将往日恩情遗忘了吗？我只是要青鸟帮我看你一眼，也是罪过吗？

后羿的脸色变了。

此后，那只青鸟每日都来，落在桂枝上默默看着后羿，往往我们无意间一抬头，便看到青鸟的眼睛带着谁的哀怨盯着我们。

此后，后羿便心神不宁。当初轻易射下天上九只金乌的他，竟然也会有射出空箭的时候。后来他干脆放下弓箭，长长叹息。我看他眉宇紧锁，于是伸手想抚一抚，后羿的手比我更快：不要理我。我的手被他拂开，我走不进他的心。

我坐在秋千上，想着新婚的那个春天，后羿摘了山花，缠满这个秋千送我，我的笑声还留在这藤萝的纹理上。而今物是人非，我纵使美貌，仍和天下女子一样只剩寂寞。我一个恍惚从秋千上掉下，突然有双手接住了我，原来是蓬蒙，他眉宇间还是那万古不化的忧郁。

蓬蒙轻轻把我放下，转身要走。后羿却叫住他：蓬蒙，我教你箭术，你代我保护姮娥吧。

为什么要这样！父亲把我交给哥哥，哥哥把我交给后羿，而后羿要把我交给蓬蒙。

终于，后羿跟着那只青鸟走了。我没有去送别，在房里哭了一天，打开门时见蓬蒙站在门外，有落花在他肩头轻轻颤动。

我问他：后羿去哪儿了？

蓬蒙说：往西边去了。

后羿之前在西方的昆仑山上学得神箭术，或者他曾与什么人约定在他成为英雄后永世欢好。可后羿毕竟是普通男子，当他成为英雄后，见我年轻美貌便忘了诺言，那女子才派了青鸟来诘问负心男子。后羿终是宽厚，他的心底始终记着当初的誓言。我当初爱他，不也是爱他眼底的炽热与宽厚？

那只青鸟用哀怨的眼神看着后羿，却对我多嘴，告诉我令后羿忧伤的真相。她说：你这样年轻美貌，怪不得后羿会对你动心，而我家主人为了帮后羿学得神箭术，又为了给他炼出长生不死药，早已容颜不再。那只青鸟为了她的主人，劝我对后羿放手。

只是，男人的心从来不在女人手里。后羿愿意留，我赶不走。他要走，我留不下。

蓬蒙安慰我：他一定会回来的。我对他笑了笑，我想，我的眉宇间此刻一定像他一样锁上了深深的忧伤。

后羿走后，只留下三支箭，我每天擦很多次，就像他每天都使用一样。蓬蒙在院里练习箭术，他进步神速。后来，后羿留下的三支箭慢慢蒙了尘，院里蓬蒙练习的箭响也已轻不可闻。不是我不再爱，是因为每每看见那三支箭，都有若穿心。后羿已走，只留给我永世的寂寞。但蓬蒙还是安慰我，后羿会回来的。

后来，后羿真的回来了。那天我正站在窗前，想哭却没有眼泪，真正的悲伤果然是没有眼泪的。后羿有些不似后羿了，他头发蓬松，衣裳破烂，完全没有了往日英雄的样子。

后羿回来后常常沉默，偶尔叹息。这世上越是内心宽厚的男子，越是不能给女人专一的幸福。与她在一起，他觉得亏欠我。与我在一起，他觉得亏欠她，始终都不是一颗完整的心。

后羿回来的第三天，那只青鸟又跟来了，她停在桂枝上，用哀怨的眼神看着后羿，然后轻轻地说：后羿呀后羿，既然你想与姮娥在人间老死，为何还要偷走我的长生不死药？

那只青鸟每天清晨飞来傍晚飞走，她—直停在桂枝上，每天只说这句话。这真是一种折磨。后羿终于不堪重负，望着青鸟失声痛哭：你对我有恩，我却对姮娥有情，你要我如何是好？

晚上，后羿拿出一顆金光闪闪的丹药，交在我手里，重重地叹息：姮娥，我想与你长生不死，可是我负着她的恩情，长生不死于我又有什么意义呢？

后羿死的那天，天气出奇的好。那只青鸟又眼神哀怨地停在桂枝上，见了后羿，还是问他那句：后羿呀后羿，既然你想与姮娥在人间老死，为何还要偷走我的长生不死药？

后羿抬头看了那只青鸟许久，然后转身去了射箭场。箭术越来越好的蓬蒙在场上练箭，他射出的箭又快又准。就在蓬蒙射出最后那支箭的瞬间，后羿的身形那么陕，那么决绝地挡在了箭靶前，他的心脏正对准鲜红的靶心。蓬蒙呆住了。我飞奔过去抱住后羿跌落的身体，顾不得哭泣。后羿死时，嘴角是微笑的，他看着那只青鸟微笑，眼神决绝，仿佛在说：我以命还你……

我恨那只青鸟，抢过蓬蒙手里的弓箭要射，那只青鸟瞬间变作一个伶俐的青衣女子，站在桂树下嘤嘤地哭了。她哭得我拉满的弓弦慢慢松弛下来。

是夜，月明如昼，我把后羿埋在桂花树下。蓬蒙默默站在一旁，他仍未从误杀后羿的惊诧中恢复过来。后羿的坟是平的，我不想让人知道后羿已死。吞下长生不死药前，我把蓬蒙叫来，这样吩咐他：明日有人问起，你便说后羿与我分吃了长生不死药，已经成仙。蓬蒙仍是默默看着我，目光忧伤。我吞下灵药，轻轻叹息：蓬蒙，从小到大，你便—直保护我，谢谢你。

蓬蒙终于落泪：姮娥，你要去哪里？我抬头，指指与我一样清寒的月亮，去月亮上可好？当我的身体轻盈地飞起时，一向沉稳的蓬蒙终于慌了，他扯着我的衣袖不肯放手。衣袖断了'我走了，我离地面上那个仰面哭泣的忧郁男子越来越远…一

月宫华宇清冷，显得我愈发孤单。天上诸神来拜访，我皆不见。你见过有谁家的失爱女子广开门庭笑颜纳客的？没有后羿，我一个人是寂寞，人多了更寂寞。

那只青鸟来过一次，传了一句话：我未想到他宁死也要与你在一起。从此，我们各自孤苦。她托那只青鸟带来一只兔子，可幻化人形与我讲话，我叫她玉儿。她常探听些人间事讲与我听。比如：人间已到大唐，人们不叫我姮娥，改叫嫦娥了，年年仲秋纪念我。又比如：后羿投生为人，仍改不了风流多情的本性。

我最想不到的便是蓬蒙来了。那日，天兵押着一人来月宫：姮娥，吴刚犯了天罪，天帝罚他在月宫砍桂皮做药！那人进门，眉宇忧郁，明明是蓬蒙。蓬蒙微微地笑：姮娥，我转了一世又一世，仍是在世间遇不到你，转到吴刚这一世，故意犯了天条，人间没有你，我做人又有什么意思呢？

那是我第一次看到蓬蒙的笑，却仍凄清。

天上诸神，包括世间凡人，皆猜测了许多关于我與吴刚间的情事。他们不知，我与叫作吴刚的蓬蒙仍活在我们那一世的生命里，没有死亡，没有遗忘。而爱得太深这件事，通常都是固执地爱一世。在我们这一世里，不过仍是他爱着我，而我则仍爱着别人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