零度月光
忆昔午桥桥上饮,座中多是豪英。长沟流月去無声。杏花疏影里,吹笛到天明。
二十余年如一梦,此身虽在堪惊。闲登小阁看新晴。古今多少事,渔唱起三更。
——宋·陈与义《临江仙》
闲来信手拈过一段宋词,细细临摹,心绪渐入其境。时光蓦地回到20年前,那时我仿佛与陈与义一同去观望彼时的风月无限。
读陈与义的这阕词,就像秋高气爽的碧空里飞过几只南归雁,在心底掠过丝丝细碎的哀愁。这哀愁无法用言语表明,隐匿在褪色的时光里,凋零的花季里,年少的情怀里。
陈与义的哀愁来自对经年往事的蓦然回首。江山易色,半世飘零,昔年盛景的不复,流年似水的无奈,在词人的笔尖喷涌而出。吟咏着昨日芳菲,和着三更渔唱,慢慢归于寂灭。
长沟流月,流走词人的半世年华;杏花疏影,摇曳了过往的一梦苍凉。旧时,白衣少年在亭亭花下横吹短笛,撷一抹温柔月色,赋一曲离合之歌。此日,忆昔午桥,流光斑驳,华胥碎尽,离人难赋,青衫老者闲登小阁,极目处无限凉意。半世流离,家国分崩离析,旧人亦不复。所有的伤痛过往将此时的词人雕琢,他忽然体会到了一种关乎人生的况味:今古万事,皆已成空。
我想起了20年前的我,还是个孩童,追风戏蝶,烂漫天真,无念于爱恨嗔痴,无感于尘世凉薄。踏着烟火纷飞的日子,望着城外柳絮,数一剪春光。
二十余年如一梦,梦境过后,我看到的是花草渐次凋落的颜色,身后是一地走过的荒芜。我回眸凝望,那些温情岁月在时光中翩翩起舞,而后随着光阴且行且远,渐渐迷离成我再也无法触及的虚无。
我想,彼时的我怎么也不会想到,我可以提起一支精瘦的笔,写字以聊梦,诉尽“烟花易冷,人事易分”的感慨,道尽此生悲欢。虽不复幼时无邪,却也在柳暗花明的转角处,遇见另一段人生际遇。我渐渐与笔与文字,相偎而生。
陈与义在流亡期间明白了一些人生道理,那就是万事万物都将付于流水。历史兴衰,得失成败,都会被时间冲刷得极浅极淡,我们不必过于思量,命运总会给予一些成全。就像这阕《临江仙》之于陈与义,文字之于我。
很多时候,放下是另一种开始。放下一段往事,或旖旎,或悲痛,然后开始另一段年华,带着成长的体验。纵使流光不复,纵使回忆斑驳,但此身仍在,闲趣仍余。亦可趁着夜色初染,伴着渔舟唱晚,望一眼隔岸烟火,寻一处诗酒人家,笑谈当年繁华,尽付闲情。
我不禁想起了杨慎的那句“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谈中”,写的也是对历史沧桑、光阴替换的无奈,叹的都是年少旧梦,放下的都是世俗虚乏,遇见的都是岸边烟霞、渔樵闲话。
放下一段风尘眷恋,遇见另一段锦年佳事。萍踪浪迹,也终不枉此生。